剥离现实与幻影的纠缠
——以《今生今世的证据》设计为例

2018-02-09 17:27
中学语文 2018年16期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幻影

姚 芳

设计一堂课,如建幻城,你得找到能建城的砖瓦,你得带领学生找到入口,攀爬城墙,搭建你梦想的宫殿。

九月,应浙江省杭州二中钱增兴老师邀请,我有机会去浙江松阳中学学习,选择刘亮程的《今生今世的证据》与大家交流。面对已教数遍的文本,我心里还是很忐忑。于是,一读再读刘亮程的文字,试图找到一个好的突破口来切入。

散文家李广田,在1948年第197期《中学生》上发表的《谈散文》中说“散文,既然是‘文’,它也不能散到漫天遍野的样子,就是一条河,它也还有两岸,还有源头与汇归之处,文章也是如此。散文它的本质是散的,但必须具有诗的圆满,完整如珍珠,也具有小说的严密,紧凑如建筑。”我觉得刘亮程的《今生今世的证据》,也具有诗歌的圆满,小说的严密,在必修一“月是故乡明”专题下,以深沉的优美的故园情思吸引着我。

王荣生教授曾说“我们阅读散文,就是在感受作者的所见所闻,分享作者的所感所思。”为解读文本,我阅读大量的文章,无论是叶朗教授的《美在意象》,还是《鲁迅全集》中的散文;无论是刘亮程的《遥远的村庄》,还是钱理群教授主编的 《乡风市声》;无论是陈平原的散文,还是吴晓东的文字。它们,均在这样或那样地启发着我,紧紧抓住《今生今世的证据》“我”的“今生今世的证据”。

于是,我的教学设计,从“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入手,抓住文末的“家园废失”一词,追问为何当所有能证明“我”存在的证据都废失时,“我”“所有回家的脚步”都“迈上了虚无之途”,而且是那么的“踏踏实实”?

我的课堂,则是由学生主导,从文中字里行间“我”“今生今世的证据”的品读中,慢慢去攀爬城墙,体味“现实与幻影的纠缠与剥离”,只有剥离了那份幻景的梦幻,才可能体味作者那回到现实故乡而生发的怅惘之情,才可能攻下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当学生有了攀爬城墙的经历,剥离了现实与幻影的缠绵,才有可能在此基础上,体味为表达这些证据背后的深悔怅惘甚至绝望的情感,而选择的由离去到怀乡到归来的叙事,从而由这一篇走向这一类的归乡模式的理解;才可能由这些今生今世证据中物证人证等的消失殆尽,而想到今生今世用文字来作为证据的联想等等。

而引导学生透过文本中 “我”“今生今世的证据”,来触摸作者灵魂的我,在整个课堂中,与学生一起攀爬由文本构成的幻城,在文段的迷雾中寻找光源,寻找能剥离缠绵纠缠的今生今世的幻影的可能,这个课堂,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种探寻,更是份挑战。

为尽快让学生进入文本,触摸现实与幻影纠缠的证据,品味文中缠绵、扑朔迷离证据背后的情感,我巧妙地搭建以下三个支架,帮助学生建立已有经验与作者经验之间的链接,从而理解作者个性化的情思。

其一,选择了今年四月,我父亲在松阳乡村采风的照片以及新疆的照片,特意选了刘亮程的自画像,配上中国国家交响乐团的《在银色的月光下(新疆塔塔尔族民歌)》做成了一分半钟的MP4,目的是让学生由故乡松阳的江南村庄美景,尽快走进新疆刘亮程笔下的《今生今世的证据》。

其二,我准备了故乡莫干山的宣传小册子,这个小小的物证,被我用来作为赠品送给那些回答问题的同学,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礼物,既拉近了我与学生的距离,在调动学生积极性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又能在最后的布置作业环节,根据它来布置松阳旅游路线推荐图的个性化设计作业。

其三,课堂上以学生的解读为主,我在处理学生活动时,以四人小组的形式,让他们对文本中的“今生今世的证据”,读一读,品一品。并让小组成员,每组推选朗读好的、说得好的两个同学来品读。这个处理,是想让学生们在品读之前,通过小组研读而能有更妙的表达。

所谓“今生今世的证据”,即文章中为表达情感而选的人、物、事、景。课堂,由学生带领从第六段的现实与幻影纠缠的证据切入,点明幻影的心证必须依附,村庄等物证都没有了,那么依附于村庄之上的幻影,最终也将风流云散,更重要的是,内心的生存,寻找不到依凭,空虚感和漂泊感就会油然而生。触摸第六段现实与幻景纠缠的证据,为课堂营造令人怅惘的氛围,更为整节课的情感基调奠定了基础。

陈子昂有诗《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在永恒的时间长流中,诗人意识到个人生命之孤寂的悲叹。在《今生今世的证据》中,刘亮程侧重表达了对那些陪伴人成长的物证消磨殆尽的悔意。

第二个小组,是从第二段的现实与幻影纠缠的证据切入,那些物证,由大到小,逐渐被消磨殆尽,并最终雨打风吹去的。第三个小组则选择第一段,对逝去院落的寻找,对当初“不懂得”的深深后悔。但第一二段中的“我还不懂得”“还不知道”等词,都来表达“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初已惘然”的悔意。

台湾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蔡英俊主编的“文化中国”丛书之一《中国文学的感情世界》一书里,吕兴昌教授撰写的《人与自然》中,提到中国文学里,人与自然的圆融和谐的关系的种种现象,其一就是时间的超越——从历史之幻变无常中委身自然。

而刘亮程,“回到曾经是我的现在已成别人的村庄”时,面对的竟然是人证物证消逝的自然,当然更能引起变幻之悲。他借现实与幻景纠缠的证据,来表达物非人亦非的感慨,为强化这种感慨,他的情感由深悔到怀疑,再到怅惘。而他在叙事的时候,一开始就让某种情绪饱满了,不写归来,而写离去,因离开,你会思念;因思念,你会归来。归来,回到现实的你思念的那个地方,那时萦绕在你心中的幻影,会逐渐的消失,它本来是与你想念的人或物或事或景等等纠缠在一起的,而归来后,现实与幻影逐渐在“剥离”。第四、五两组,选择了第八段,第七段。剥离现实与幻影的纠缠,让学生试着理解作者那令人绝望的悲叹。

从家到院落,到村庄,这意味着这里不仅仅是家,是家的院落,更是家乡的代称。古往今来,有多少对回到家乡人事消磨而生的感慨,有刘禹锡的“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更有贺知章《回乡偶书》中的“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多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这个院落,这个家,因写作者而名扬天下。刘亮程的家乡,叫黄沙梁,它也因作者而被世人记得。正如梭罗的《瓦尔登湖》,卡夫卡的《城堡》,艾略特的《荒原》,老舍的北平,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的高密,沈从文的边城等等,这些让世人耳熟能详的地名,是生他、养他、最后终老于其中,或者是离开之后永远怀念的地方,更是作者的精神家园。

俄罗斯的拉斯普京散文《幻象》里,写在夜间仿佛总会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他深知那是死神的召唤,在他最喜欢的秋天,作者没有恐惧,而是“怀着深深的爱恋,噙着感动的泪水”,向山岗、河流、树木等如画的风景做最后的道别。在幻象的幻象中,作者走上了那座扑朔迷离的小桥,任思绪游离于象征着生与死的小桥的两边。

家与故乡,是创造生命、温暖生命的地方,是人们可以体味爱与温馨的地方,更是作者心底最柔软的一片绿洲。刘亮程,也是在离乡之后,深深地沉浸在现实与幻影的纠缠中而患上了思乡病。第六、七小组选择了第四、五段来品读。第四段中,借月光,恒久明亮的月光,营造了扑朔迷离的独特幻境。在此,作者对自己以往的生活,产生了怀疑。也就是说,在作者心里,有一个幻境,但现实的故乡,与心中的故乡,这两者之间,是一致的,还是分开的,你能辨得清?在这里,似乎更像是晓梦迷蝴蝶的庄生,曾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大蝴蝶,然后,他不清楚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是他。在这里,作者竭尽全力用荒诞魔幻隐喻的手法,将院落的印象碎片,与感觉印象、幻觉梦忆的细节拼接而成的这些证据,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应该说,作者内心的这种幻境和现实,是纠缠不清、扑朔迷离的。

文本第五段中,这一些院落,这一些墙,除了人为的推倒之外,还有风的作用,这“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的风”,具有象征意义,既指自然界的风,也指人为的风。面对这些难以找寻的“刮倒旧墙、刮破院门”的风,作者回到自己生活了30多年的家乡,对自己以前做的事情非常后悔,然后开始怀疑,这些脑海里的幻景,都是真真的存在过吗?这与贺知章的“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多消磨”的物是人非不同,他回到家乡,人非物亦非,尤其是物非,记忆中的院落及村庄的不复存在,让人突生的怅惘,或是一种绝望,而这种绝望。是从最后一段找到的,“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

而文中的那个家乡,从院落到村庄,是因为他有虚构的成份在,有幻影在,所以,我们走不进。正如复旦大学附中黄荣华老师推荐刘亮程《遥远的村庄》一书的理由,他说刘亮程的“村庄”似乎又不是随便就可抵达的 “村庄”,它需要行走者有足够的“心力”。它是一座象征的城堡,到处都是诗意的表述。这里的许多事物,都有它的多重意义。因此,通往村庄的路总是若隐若现,路边的风景总是忽真忽幻。它常常把读者引入熟悉与陌生之间,眼熟之处有陌生的陷阱,陌生之处又给你似曾相识之感,所以,一不小心就会迷失道路。这种魅惑,或许正是它最诱人的地方。

当引导学生们拨开迷雾,剥离故乡现实与幻影的纠缠,才能真正去体悟所谓的“怀乡”心理。也就是说,人总是在离乡的时候,被异乡的美景所吸引,以致忘了此岸的美景,而一旦真的在彼岸,却发现彼岸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于是自始至终在“心里的归乡”与“现实的归乡”之间纠缠不清,直到回到现实的故乡,“面目全非”的故乡让“我”惊醒,帮助“我”完成“幻影”与“现实”的剥离,“我”也终于从幻觉回到现实,故乡幻影的消逝,更增强了“我”心理上的迷惘。

作者刘亮程,是诗人,当我们把《今生今世的证据》看做诗歌时,我们就能理解,他选择的所有扑朔迷离的景、物、人、事等等证据,均在传达一种“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绵绵乡愁,更在证明人的生命存在。

我以为这样的“怀乡思亲”,唐诗中有,如崔颢的《黄鹤楼》;现代散文中有,如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现代小说有,如鲁迅的《故乡》等等。尤其是钱理群教授主编的《乡风市声》中,中国现代作家与中国的农村社会及农民的那种渗入血液甚至骨髓的广泛而深刻的联系,他们的生活方式、心理素质、审美情趣,均有不同程度的“乡土化”,那字里行间无法摆脱的“恋土”情结,在他们的散文中,俯拾即是的。

李广田先生在《谈散文》中说,至于散文,我以为它很像一条河流,它顺了谷壑,避了丘陵,凡可以流处它都流到,而流来流去却还是归入大海,就像一个人随意散步一样,散步完了,于是回到家里去了。

散文像河流,《今生今世的证据》文中,所有的物证人证,最后到无证,都在表达作者“家园废失”“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的怅惘虚无。但他比一般人更高明,那就是用文字来留下他今生今世的证据。

鲁迅先生在 《集外集拾遗·十二个后记》中的“人多是‘生命之川中’的一滴,承着过去,向着未来,倘不是真的特出到异乎寻常的,便都不免并含着向前和反顾。”这就是说,“人”在生命的流动中,本能地就存在“向前”与“反顾”,这两种对立而又统一的心理与情感欲求,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所谓“怀旧”心理,怅惘情绪是出于人的本性的。

愿我们所有人,如刘亮程一样,无论你是向前还是反顾的时候,用你的文字来表现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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