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的雨夜

胡毅萍

独行厦门，偶遇到了夏雨之夜。

白天还日光粼粼，进了夜，小雨竟悄悄来了，敲着窗棂，像跟我有个约似的不拘束。你知道，不是所有充满想象的念想都能被视线触碰，如今夜这般醉人的雨，淋在这海水味道轻轻飘扬的城市，仅仅想着，都让人的心跟着静了，也净了。环海路旁客栈的床终究是有些潮湿，那因被子未晾晒而颓进去的一片褶皱，像极了这窗外天空凹进去的一块深色，我定睛望去，那是烏云，却似隔着的一层薄纱，星星在那后面若隐若现，我猜念着，这雨就是这般淅沥下去，倒也不会再大了罢。

索性拿起客栈门厅斜立的一把伞，走出四方空间，独自从客栈的院子里踱步出去，不为了什么，就是单单要看着雨，颇有闲庭漫步的意境。忽然想起上午路过那临海的环海路，在这满雨游润的抚摸下，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想到这里，手里的伞也像要带我到那里去似的，加快了脚步，都忽略了脚下溅起的水花湿了裤脚。天上那片星星前面的云似又薄了一些，也像那雨水渐渐地、慢慢地倒拉而升高了一节节似的，白天时客栈庭院秋千边孩子们的欢笑，此时已经听不见了，前厅一群年轻人围桌而坐，院内雨篷下一对老夫妇坐在竹椅，一只老猫趴在门边躲着雨。我不禁紧了紧衣襟，扶了扶披在肩上的外套，带上客栈的大门出去。

沿着环海路走，这是一条盘旋绕转的水泥马路，白天这里有很多骑行的情侣，这会儿在雨中倒像是一条幽僻的路了，唯有我与之相伴，尽管如此，我和它却并不觉得寂寞，可能是因为那雨水淅淅沥沥的声响吧，似鸣奏一曲《浣溪沙》，虽未如烟如柳，却别有一番风情。路两旁，长着许多凤凰树，蓊蓊郁郁的，间或插着的路灯蓬出昏黄灯光。树下也未空白，鲜艳的是些三角梅，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花草。记得白天阳光照耀下，清风吹掠过，这路两边是姹紫嫣红，树梢上能隐隐约约看到是一带高楼，树缝里能漏着阳光，暖暖的、光亮的，是太阳撒娇抛来的一个个绣球，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那些半空中飞舞的蝴蝶们，在那阳光中亲吻着花香。而雨夜的这里，像被淡淡的雨水清洗过，虽然不如白天的热闹和激情，却愈发清丽，花草和那些凤凰树像跟这雨水连成了五颜六色的线，又甘愿被这湿润蕴着、蕴着、蕴着，滩涂成了色彩斑斓的画。

只我一个人，撑伞踱着，仿佛这雨、这海、这路、这花、这草都是我的一样。我爱踱步走，尤其在雨中，或与三五好友，或是干脆独行，要么都市里，要么田园间，有时哪怕就是书斋的楼下，都有着不同滋味，像今晚，一个人在这观海听涛的雨水中，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思维可以是一本厚厚的书，也可以是一张白纸，平时因为种种掣肘要说的话，这时候都可不理，忘了世界，忘了是非，把心放在这个没有人可以找到的地方。这是雨夜的妙，尤其是这厦门的夏夜雨，是寂静的，仿佛在雨声中能听到蛙鸣、水流、鸟语，仿佛在雨中能闻到花香、海香、棕榈香，罢了，罢了，姑且什么都不听，什么也不闻，就单单让眼睛受用这环海路上的雨色也是极好了。

又向前走了一会，雨像怕了我的喜爱似的，渐渐小了起来，地面上的水花不再四溅，只是能翻起一层层的小水泡，又顺着路的坡度一缕缕溜走了。延伸向前的环海路左侧，弥望过去是层次交错的不知名的绿植，那些叶子蹿出，超过底下花草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摆，轻曳翩翩，这会儿被雨花敲打着，星星点点溅起水粒，像是零星点缀了些白花，也像项链散开，跌落了一粒粒的明珠，更像碧天里那被谁随便撒了一把的星星。看着美妙，我不禁停了下来，许是雨水被叶子滤了一下吧，那水流顺着叶子垂滑下来，不再急迫，像是稳了心似的，静静地泻在这一片三角梅、鸡蛋花、杜鹃花和紫薇花上，荡漾起薄薄的青色水雾浮在半空中。忽有微风过处，送来缕缕若隐若现的香，仿佛是远处天上流淌下来的诗歌似的。这时候，薄雾水汽被推开了，这些花草也有一丝的颤动，像有一只手在拨着空气中那不可见的琴弦一般，霎时传过一波波音浪，那些花草本是被雨水洗着、肩并肩挨着摇摆，忽地一下换了方向就扭捏着腰，齐刷刷地荡起一波涟漪，那花草底下，是深色的泥土和脉脉的流水，被她们遮住了却未全遮住，若隐若现，倒显得这些花草更见羞涩，如海边的少女双手笼起轻纱的梦，虽怀想着远方，却欲言又止地低眉顺眼，可能这厦门的夏夜雨本就是这样的含蓄，总想着在天地间拂上一层淡淡的云，不必明晰，只愿朦胧相待，却无奈是这春心泛秋、意上心头，洗尽铅华也无悔空染懵懂，这特别风致倒是也更加引我心醉了。

穿过绿化带，到近海的一侧眺望。这海，像是被雨雾给锁了心头，只在远处，漏着几处灯火，也许是渔火，也许是灯塔，也许它们只是故意为着厦门的夏夜雨留下的一团昏黄。望过去，虽不清晰，却仍能看到海水的波纹叠着波纹，浪花追着浪花，一会被前面的波浪卷入浪谷，一会儿被后面的波浪推上浪尖，你追我赶，熙熙攘攘，热闹得很。这热闹却是它们的，不是我的，尽管那海水低语声和雨的欢笑声融为一体，可我的脑中那样安静。静，是什么？就是心中的寂静，看茫茫海川，寄于世俗之外。此刻，那远处的海浪在呢喃吟哦着，也不知是对岸的，还是这岸的乡愁，我不禁又想起李煜的那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你骤一听，以为是一支轻轻叹哀怨、轻轻唱离愁的小夜曲，其实可能是一篇珠圆玉润的抒情散文，也或者，它恰似有故人远来、载着离愁别绪一般，正是一首由海鸥朗诵、雨水配乐的浪漫诗歌，带你看到雁儿在林梢，看到月稀掩朦胧，看到呢喃望星空，也看到婆娑湿衣袖。

鼻尖前，跳跃的是海风的咸味吧？可能还有一丝鱼儿的腥，一簇一簇争相绽放挥发着，一簇谢了，一簇又开了，好像我哪怕不小心落下一簇，哪怕就那样任由它漾开后，后面还有着，是永不尽的汹涌势头。忽然想起李商隐的那首《雨夜寄北》，当年，他也如我一般，孤身客居异乡，也是这般对故乡和亲人的怀想吧？

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到了客栈门前，轻轻地推门，前厅的一群年轻人还在围着圆桌闲聊，院内雨篷之下的竹椅子上老夫妇依旧坐着喝茶，趴在门边躲雨的老猫仍然眯着眼睛，眼前一切与我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不觉庆幸，难得偷来浮生里的这一时闲，心足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