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思与五经系统的建立
——兼论先秦及两汉哲学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2018-02-22 02:49
学术交流 2018年1期
关键词:五经儒家哲学

康 宇

(黑龙江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哈尔滨 150080)

探求天人关系是中国哲学的宗旨之一。司马迁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760的阐释形象地说明了这一问题。天人之思的根本指向在于明天人之道,并以此道作为认识自然、修养身心、治世济民实现天下太平的最高理想。故中国哲学的其他所有理论问题,在一定意义上又都可以还原为天人关系问题。经学是中国传统哲学的重要组成,在《诗》《书》《礼》《易》《春秋》等典籍由普通文本步入经典的过程中,在儒家不断“返本开新”,解读圣言、圣意的尝试里,天人之思同样是一条核心线索。其在促成儒家典籍系统形成的同时,亦带来了哲学思辨与理论建构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一、由“经”入“典”:儒家“五经”的确立

儒家“五经”的确立,经历了漫长的生长、编修、删补的演化过程。其中,孔子的作用是关键的,他通过整理、删订远古遗典,最终确立了儒家核心典籍“六经”(后《乐》失,故谓“五经”),将之作为儒学思想传播的基石。并且在他对文本不断地诠释、理解、解释的过程中,“五经”的意义逐渐由普通的文本,上升至载圣言、传圣意,近似于精神象征的“圣典”。

西汉中期,随着朝廷设置“五经博士”,“五经”不仅立于官学,而且其整体的权威性更为强化。汉政权为了进一步深化政治意识形态的需要,大力开发由战国末期兴起的阴阳学、天命论等学说,由官方组织学者挖掘那些可以证明圣王系存在的上古文献。“五经”由此又被赋予了神学的外衣,其意义甚至变得与天地齐同,为人伦之大法,天地之经纬,已然成为世间最高的典范。在“天人感应”的前提下,“五经”被汉代人视为沟通天地的桥梁,且以此为主线让五个文本聚合为相互有机联系的系统。不过,由于技术上和意识形态上的双重需要,五经系统在此时也分化出“经文”和“传注”两大部分。当然,“经文”毫无疑问占据了更尊贵的位置,“传注”更多地表现为辅助或从属。

《诗》《书》《礼》《易》《春秋》原是五个普通的古籍文献,何以由“经”入“典”、超凡入圣,并组成一个价值生态均衡的系统?要准确回答这一问题,需要回到“五经”自身,探寻其内在特质。作为儒家文化经典及文化史料存储体的《诗经》,记录了大量先秦社会文化生活的真实景象。“诗三百篇”中的风、颂、雅,由圣人编定而成,自身即具有较强的神圣性。15国国风类诗歌为民间诗,记录着商周平民本真的生活;74篇小雅和31篇大雅为公室所采集与编选,多为统治阶级用于宴乐,歌颂帝王功绩的作品,彰显着先秦士大夫们的格调与追求;颂诗部包含周颂、鲁颂和商颂三组“王室之诗”,主要用于敬神祀祖,向人们揭示了商周王事王言之实迹。以诠释学视角观之,《诗经》之于儒学最大的意义在于其借助诗篇本身包含的人性自然情感表达,以对读者进行道德教化、劝诱讽谏,较早地唤起人们对伦理问题的关注。换言之,《诗经》可视为儒家道德和仁学的始源。它在吟唱男女恋情,倾诉生命悲欢,感慨世道沧桑的同时,直面人伦现实,追求天人交感、物我合一的精神,将伦理的现实关怀与终极关怀归于一处,进而实现道德哲学效用最大化的效果。

在《诗经》中,感、兴手法频繁使用,这与商周先民直觉思维的快速发展有直接关系。人们借助诗歌将自己内心对宇宙与天命的认识,对个人与自然关联的理解展现出来。可以看出,“诗三百”的作者们已经强烈感知到人与自然是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由于人内在的“灵性”,天人之间可以“合一”。昼夜更替,季节变换等与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间有着特定的联系。天或以天帝的样态,或以宗祖神的形式与常人的生活交织在一起。立足经学的视野,《诗经》的作用即是让人们学会人与人、人与自然间和谐的重要性,并自觉维护这种和谐。朱子说:“《诗》本性情。……故学者之初,所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者。”[2]2即对于《诗经》思想的体悟,促生了儒家道德哲学思维的萌发。

《尚书》是儒家对于上古王权“命令话语”的记录,今传28篇,内容包括《虞书》《夏书》《商书》《周书》等,体裁分为典、谟、训、诰、誓、命。剖析其全文可见,作者虽在叙述上古史实,却附着了许多天命、天人交汇的神话色彩。如《洪范》篇中大讲五行原则、敬用五事、明用稽疑、念用庶征、威用六极等;《禹贡》篇借用大禹治水的神话,勾勒远古朋友神州地理及常人受上帝之命的重要性等。正如顾颉刚的总结:《洪范》综合古代巫术与战国时之五行学说,说明天人合一的原理;《尧典》《皋陶谟》基于儒家伦理学说,为大一统之政治制度做准备;《禹贡》综合当时的地理知识,做一统之世之生产规划。[3]6288

虽然《尚书》版本一直存在今古文之争,其内容“真”“伪”争议不断,但是其所反映的思想主旨却是明确的——天人彼此影响是一条主线,贯穿全文,相关王言记录的历史神圣性毋庸置疑。人们从中可以直观地窥见,中华上古王权主导的民族意志及民族信仰指向。从本质上讲,《尚书》是儒家借天人之思塑造大一统意识形态模型的典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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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经”由《仪礼》《周礼》《礼记》三部分构成。西汉“五经”立为官学时,仅有《仪礼》为“经”。王莽在位时,《周礼》立博士,取得经学地位。而《礼记》则是在唐代列为五经之一,正式加入经书行列。《仪礼》今传17篇,其内容为对先秦侯国士礼和大夫礼的记载。《仪礼》中大多是记录性的文字,少有思想类文句,所述诸项活动象征性明显,其中不乏许多“敬天”行为。《周礼》在西汉时称为“周官”,以为是周代为统治天下所设官职的记录。《汉书·艺文志》中即有“周官经六篇”的文字,又有训诂“周官传四篇”。《周礼》在“三礼”中最晚被发现,刘歆称其为古文经,经东汉郑玄注疏后,其大行于世,并列为“三礼”之首。《周礼》之于“礼经”最重要的作用在于,它是儒家政治秩序与意识形态建构的基础。如果说《仪礼》代表“仪则”,那么《周礼》则代表“礼制”,且通过“周公制礼”的传说与天命达成某种联系,为儒家礼制增添了无限神圣性与权威性。《礼记》按其名称理解,应为注释礼部经文的文字,应属“传”而非“经”。人们所熟知的大小戴《礼记》的作用就是配合《仪礼》出现的“传记”。然而,从学者对《礼记》内容的考证中发现,《礼记》中所承载的除仪记描述及注疏外,更多的是对儒家思想的议论。而后来成为儒学名篇的《礼运》《大学》《中庸》等,其内容与礼学本身的体制关联并不紧密。《礼记》全书共49篇,系统地宣讲了儒学思想,且因许多篇章假托孔子门师徒名我论述,故逐渐取得亦经亦传的地位。

“礼经”思想的辐射力量是巨大的,“五经”其他经典文本里常常会出现关于“礼”之因子。可以说,失去了“礼”的关照,儒家的仁义道德之说便没有了存在的根基。“三礼”的内容具有法典象征性与神圣性,其渗透于儒家意识形态、范畴理解、实践操作的各个层面。同时,“三礼”的思想又是思辨性的,其依托古籍以表达人伦关系态度和行为方式之规范,宣扬着儒家道德精神,强调着人道与天道合一,个人需通过对社会规范的遵守,来回归于“道”以通顺于“天”。

在长时间内,“易经”因为其所载理论的深刻性而被视为“五经”中的“第一经”。它系统地论证了宇宙和历史的变化规律、天人互动方式及个人选择的智慧问题。其关于阴阳两分的辩证思维逻辑,则为人们认识立体的世界提供了工具。“易经”文本分经部与传部两部分。经部是“王言”遗存,由远古占卜记录中的断文残句组合而成,内容包括重叠八卦而成的六十四卦,组成六十四卦的三百八十四爻,以及卦和爻的说明,既有由爻画构成的卦形、卦名、卦象及其系列,又有卦辞和爻辞等记载。远古时期, 人们认知能力低下,他们认为天地间有万能的神主宰,只有占卜方能推测天神的意旨,故发明卦爻辞。然而,“易经”绝对不是对这些卦爻辞的简单记录,从其对卦位的排列、爻辞组合形式的数学关系安排中,可以发现上古人们已然开始对自己的生活经验,对某些问题进行了推理、判断及规律性的总结。

传部是对于经部的释义,来自圣贤的理解,权威性不可质疑。它又被后人称为“十翼”,即起到了对“经部”的辅助和羽翼作用。内容包括《彖传》上下、《象传》上下、《系辞传》上下、《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和《杂卦传》。传部在对经部的解释中,显然注入了作者自己的世界观。作者设定了天地万物的本源——太极,描绘了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的宇宙生成图式。传部中还加入了丰富的辩证法思想,如万物是永恒变化并不断更新着的,阴阳矛盾对立、转化及其相互作用,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等。这些特质使得传部成为一部混合了哲学与巫术的典籍著作。

“易经”之于儒学系统最大的效用是,它提供出完整的天道逻辑,并初步建构出儒家的天道伦理观,将经验与超越、自然和人事、道义与利害、认知和决断、规律和自由等以对立统一的形式联接起来。可以认为在“五经”中,“易经”的天人之思最为深刻,影响力亦最为悠长。

《春秋》相传为鲁国242年的史文记载修编之作,并因孔子亲自“笔削褒贬”“重空文以断礼义”而价值倍增,被视为王言与圣言的集合。后又生成“左氏”“公羊”“谷梁”三传为之注解。经、传一并合成“春秋经”。从经文部分上看,其内容简略,记录的春秋时代可分为“三等十二世”,包括黄河流域国与国之间的分化、战争及各国内部的社会改革等。与之相比,解释《春秋》的三传内容要翔实丰富得多。《左传》为儒家解释《春秋》的古文经传,以文史见长,记事翔实,多用事实解释经文。其文本由两部分构成:历史故事编写及相应的分析与评论。就解释效果而言,《左传》提供给读者一套可接受并有用的东周春秋期古典史料,但其释经作用不够的特征亦明显,且内容尚有许多与公认经旨违背或不合之处。

《公羊传》为战国时公羊高所撰,其所记史事较为简略,重在诠释《春秋》之微言大义。后又有董仲舒著《春秋繁露》,专治《公羊传》,发挥了其中的“大一统”“张三世”“更化”“改制”等思想。《谷梁传》为战国时鲁人谷梁赤所作。相传他受《春秋》于子夏,以后累世口授相传。至西汉时“著于竹帛”方成为书。该传以问答形式解经,侧重于《春秋》义理解读,记事虽不及《左传》翔实,但持论较《公羊传》更为平正。“公羊”“谷梁”二传同属今文经学系统,共同缔造了“春释诠释学”。

《春秋》经部具有历史原始性和圣人编写的神圣性,而三传从记事、言论和评价等方面补充了文本系统,并借义理性论述连接了儒家道德哲学思想。其效用可以使读者在读经过程中实现某种在神圣性历史文本基础上进行自我道德感悟。此外,“春秋经”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其特殊的表达手段——“春秋笔法”。其因文句简略、文本叙事空间大,产生了某种隐喻性的填充法,而这也为天人思想注入《春秋》提供了便利。“春秋经”中“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的主旨精神,与天命意志的封建等级神圣秩序联系在一起;君主至上的儒家封建伦理信条成为天道的体现。汉代董仲舒更进一步将阴阳谶纬的神学思想带入《春秋》的解读。他借解释《春秋》的“微言大义”,系统地阐述了“天人感应”、阴阳五行、三统循环等学说,从而建构起天人一统的神学图式,让“春秋经”与天人关系的联系异常紧密。

综上,《诗》《书》《礼》《易》《春秋》等文本是儒家对于中国远古文明遗产精心挑选的产物。孔子等人通过整理加工的过程,将儒家的价值观念注入典籍,奠基了自家学说在诸子百家中的话语权优势。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4]98孟子常引《诗》《书》,创建出尧、舜、禹相继的“王道”谱系。荀子将《诗》《书》《礼》《乐》界定为“百王之道”等。渐渐地,儒家的政治理想、道德思维与“五经”文本思想整合在一起。更为重要的是,儒家发现其学说赖以生存的天人关系理论在“五经”中能够找到很好的生长点。通过诠释“五经”义理,儒家很好地整合了天地之架构的空间感,天地变化流行的实存感受及天道与人道的相互承接。自然之天具有了德性之天的意义,儒家式的宇宙得以诞生,其渴望宣扬的人的道德自觉、情感、愿望、理想等得到了最为充分的释放。汉武帝时,“五经”又正式成为“官学”,其意识形态功用被强化,并与某些宗教神学达成联系,在道德信仰上亦具支配性。故在民间儒家、官方统治者的双重推动下,“五经”最终为儒家独占,文本被尊为圣典,由“经”入“典”的过程完成了。

二、作为系统的“五经”

之所以称“五经”为一个系统,是因为:第一,“五经”的文本内容均是历史上王言圣言的记录,具有神圣性、尊贵性的特质。其由于存在的久远及出身的显赫,天生即具有令人崇拜的宗教信仰性。第二,“五经”经文间彼此联系,互为补充。《诗》记录了尘世生活,《书》彰显了王权政治,《礼》规定了社会等级与伦理秩序,《易》为人道与天道的共通找到了路径,《春秋》则以记实的手法宣讲了统治者权力运用与爱民精神配合的重要性。从本质上说,“五经”整合在一起,即是向人们揭示统一王权谱系的历史存在及合理性。第三,以孔子为首的儒家们不断诠释“五经”,使其彰显微言大义,让原典与实际生活连接在一起,使得“五经”各文本在社会各领域均可表现出高能“效用”。并且,学者们还适时“返本开新”调解“五经”的内在矛盾。这些为“五经”系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发展动力。第四,让“五经”成为整体既符合学术的需要,又可满足统治者的需求。作为儒学经文的“圣典”,“五经”一再被宣扬为远古圣王周公之作,其维护了文本的“权威”。而现世“圣贤”孔子的删编,又让“五经”具有了“亲民性”。尤其在孔子被尊为“素王”后,“五经”拥有了经典创造者(周公)与经典宣讲者(孔子)双重神圣性构造。其被赋予权力与学术的结合,成为圣人、圣贤思想的代名词,为人所信服。第五,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民间里,“五经”大多以系统的形态出现,或是统一的理论性文本,或是朝向信仰崇拜的典籍文献。换言之,在民众那里,“五经”早已成为一个完整的符号,彼此联系、不可分割。

自汉代起,“五经系统”便代表了官方经学。在汉初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篇中,儒家六经仍名并称。但武帝立五经博士时,却无《乐》经博士。《史记》上的解释是始皇焚书坑儒使之,但亦有“乐”本无“经”之说,认为“乐”只是附于《诗经》的乐谱等。无论怎样,“五经”与“六艺”自汉代起便一道成为儒家经学最为重要的名目。不过要说明的是,作为系统的“五经”文本中,并非只有《诗》《书》《礼》《易》《春秋》五本典籍。汉武帝前后时期,因强化政治意识形态需要,专制政权发展了战国末期兴起的中国历史统系天命论,为此其以官方形式组织编写了大量历史文本经典,以表明圣王系统的历史轨迹。这些“新”文本亦加入“五经”系统,但由于阴阳五行风尚盛行,数字“五”具有一定的神圣性与神秘性,以之作为经文数目具有较强的与天道连接的象征性,故仍以“五经”命名。而又恰恰因为与天道、天命、天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天人之思又成为“五经系统”理论思想展开的基础。

“五经系统”诞生后,《易》《春秋》《书》均曾被称为“第一经”。也就是说,诸经之间在特定情况下是有着次序不定的等级区分的。汉人重《春秋》,因为可以从“春秋笔法”的“微言大义”中找到让世人相信封建统治是个体必然生存环境与信仰对象的依据以及维护儒家伦理秩序的根源所在;先秦一度重《尚书》,因为其为官室诏诰之文,反映着历代重要的政治事件;《易》长时间被尊崇,因为其以象征化的理论和增附的义理说明的方式,表达了所谓宇宙和人生的根本规律及个人选择的智慧指南,儒家可从中挖掘出自己理论存在的根基。也就是说,“五经系统”具有内在动态性发展,其内容和等级次序是时有变更的。东汉政府推行的“七经”(加入《论语》和《孝经》),唐科举取士列举的“九经”(《易》、《书》、《诗》、三《礼》、三《传》),唐后期出现的十二经(“九经”基础上加入《论语》《孝经》《尔雅》),宋代最终确立的“十三经”(“十二经”外加入《孟子》)等,从大的层面上说均可称为“五经系统”。

作为系统的“五经”,内容涵盖广泛,涉及哲学、史学、文学、社会、政治、宗教等多个领域。不过,所有领域中的内容均以历史文本的形态出现。由于天生具有着“先王政典”的属性,加之汉代儒家集权式社会形成后对其“神圣”义的突显,“五经”成为儒家挖掘“天人关系”以宣讲儒学意识思维权威性的基础文本。所以章学诚说“六经皆史”且“未尝离事而言理”,其中的“事”非仅指人事,更是圣人参天道而治理人事中的事,是通“天道”而悟“人道”的实践。从某种意义上说,儒家将“五经系统”视为天道规则的载体,目的是让神权为政权服务,以维系现世权势为目标,文本记载中的“先王”已然成为人和天之间交流的“桥梁”,现世的帝王则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于是封建政权获得了宗教的神圣性外衣,权力中心与信仰中心合一。“五经”最终成为尊崇王权的教条、教义集合,亦是帝王权势恒常的理论根据。

三、对先秦与两汉哲学“两创”反思

不可否认,“五经”系统的建立客观上促进了先秦与两汉哲学思想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中国传统哲学生成方式——通过经典诠释以构建新经典、建构哲学体系的方式,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它带来了新的哲学命题。在孔子对“五经”中“名分”与“社会秩序”关系的解读中,“名实之辨”出现了。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5]5词语的秩序化使得其所指的社会关系秩序化,即是“正名”,名实不符必然导致社会失控。董仲舒对此加以补充:“《春秋》慎辞,谨于名伦等物者也。……是故大小不逾等,贵贱如其伦,义之正也。”[6]《春秋》乃至“五经”中的“慎辞”,是为了维护“必也正名”的叙述原则,让现实中的“名”与“实”,或曰“名”与“义”相配。也正是由于“慎辞”,进而引发出先秦及两汉哲学中的又一著名命题——“言意之辨”。《左传》上载孔子言:“‘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7]1985“志”是思想意志,“言”是口头话语,“文”是书在的文字。孔子的意思是,语言足以充分表达思想,而文字足以充分表达语言,即“言尽意”。然而在《易传》中又出现“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不同说法,即“言不尽意”。对这一相悖现象的合理解释是,当孔子站在“礼”(政治)的立场上时,强调“立言”,故“言尽意”,但当他站在“道”(哲学)的立场上时,提倡的是“无言”,所以“言不尽意”。正是在这样言尽意与不尽意的思想碰撞中,儒家哲学的思辨性不断提升,并随着对“五经”诠释的深入,其逐渐形成体系。

其次,它推动了儒家宗教哲学的发展。如果说,先秦儒者还只是借“五经”探讨天人关系的话,那么在汉代阴阳谶纬盛行的年代,神哲学亦随着“天人感应”说注入“五经”慢慢成长起来。当董仲舒通过解释《春秋》建构出天人一统的神学目的论后,“五经”系统便与宗教神学达成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今文经学中,“五经”言说乃是“圣人所发天意”,“天人感应”即是天的系统与人的系统之间的控制与反馈。由此,灾异说进入解经系统之中,“五经”实质上成为阴阳五行的权威文本,以解释现实政治。《诗》《书》《礼》《易》《春秋》等文本的原典意义已不重要,经学家们要做的是,利用文字中反映的天人关系说,框定宇宙秩序,以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董仲舒治《春秋》,以其记载的灾异之变,推阴阳之错行;京房治《易》“言灾异,未尝不中”;刘向治《尚书》以求春秋至符瑞灾异之记;学者治《诗经》以《大雅》《小雅》中诗句讽喻现实灾异;等等。如此,儒家哲学中演化出了“天道”哲学与灾异哲学等新式发展路向。人们日益相信,只有通晓“五经”义理,方能揣度圣人心意,参照上天意志,最终打通现象世界、语言世界、观念世界等,在“天人合一”中,实现“忘我”状态。

再次,它缔造出教化讽谏意蕴深长的政治哲学。其典型的代表即是儒家对《诗》的解析。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8]2525“兴”是联想,“观”是认知,“群”是协调,“怨”是批判,显然《诗》是具有调节人伦纲纪、讽喻君王言行的政治功能的。今文经学重《齐诗》以阴阳五行见长,但其同样重视礼乐对人心的导向。如匡衡言:“《诗》始国风》,《礼》本《冠》、《婚》。始乎《国风》,原情性而明人伦也。”[9]801即《诗经》的作用是教化民众情性以实现王道政治。古文经学重《毛诗》,其将《诗》与儒家的礼乐思想紧紧联系在一起。《毛诗》学者解《诗》将“诗三百”的原意界定为教化、讽谏,尤其将《国风》视为纲纪人伦,批判时政的政教读本,突出了“《诗》可以怨”的说法。正是在如此形式的“五经”解读中,秦汉时期的儒家政治哲学,悄然形成。

最后,它奠基了中国早期的语言哲学思想。“五经”出现后,围绕文本的训释之作便层出不穷。先秦的“名实之辨”“言意之辨”从本质上说,即是对于语言问题的哲学反思。两汉经学的高度繁荣导致训诂学空前兴盛。今文经学家致力于文本思想内容的阐发,他们运用章句从“分文析字”入手,尽显语言背后之微妙用意。而在古文经学的治学中,关于语言问题的思辨表现得更为明显。他们强调文字的起源独立于语言,大力宣扬文字的载道功能。他们不仅仅将“五经”当作神学天命的预言或政治批判的武器,而且当作古代政治、哲学、伦理、历史的真实记录,因此他们在诠释经典时努力揭示文字“本义”。儒家“言以足志,文以足言”的观念在这里得到进一步加强。虽然这些研究尚不能说明中国传统语言哲学已然萌生,但是至少引发了世人对于语言问题的关注,其影响深远而悠长。

总结先秦及两汉哲学“两创”的发展特点:第一,“天人之思”是起始的动力与主要的脉络线索。学者借诠释“五经”建构哲学体系,或是肯定天是至高无上的价值理想,或将天命认为是外在于人的客观必然,或是将天神化,将自然人格化,发明出一系列根源于“天道”的哲学思想与理论命题。进而,仁、礼、义、气等基本哲学范畴应运而生,并与“天”发生了诸多联系。第二,在兼容并蓄中综合创造。严格地说,秦汉时期哲学科学并未分化,宇宙论是二者共同关注的主题。基于宇宙论与天人之思的天然联系,其时的哲学体系内实际上融入了科学、神学、五行、经学等多学科思想。尤其在董仲舒建构了神学目的论后,这一趋向逐渐呈壮大之势。表象荒谬的背后,存在着坚实的社会基础。当然,这亦是先秦及两汉哲学以现代视角观之,常被认为是非纯粹哲学的重要原因。第三,以通经致用的方式发展内圣外王之道。从“五经”诞生的第一天起,其便被赋予了有关社会政治的思想内涵。随着儒学正统地位的确立,“五经”也被法定为权威典籍,通经致用成为世人做学问的普遍思想模式。通过解析经典以寻求主治国安民之术与儒家最高政治理想的“内圣外王”不谋而合,先秦及两汉哲学由此也沿着道德践履与平治天下合一的轨迹扩展起来。这既是一种对现实政治的超越,更是一种哲学思维的创新。第四,在终极关怀实现中塑造完美人格。终极关怀实际上是一个实现“成人之道”的过程。先秦及两汉哲学立足于天人之思,既关注形而上的终极旨归,促成类似于宗教信仰的道德圣人出现,又不忘形而下的实在人格锻造,让价值理想落实于社会生活实际。故其哲学思想在本质上一直富于入世精神,终极关怀问题的解决限定于此岸。换言之,美好理想的实现与完善人格的成就是统一的。

[1]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6.

[2] 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 顾颉刚.读书笔记[M].台北:台北经联出版社,1990.

[4]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6.

[5] 阮元.周易正义[M]//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6] 董仲舒.春秋繁露[O].四部丛刊本.

[7] 阮元.春秋左传正义[M]//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8] 阮元.论语注疏[M]//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9]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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