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古寻亲

2018-02-22 04:24刘正平
民间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铜锣阿公个头

刘正平

曾经是富有和身份标志的手机,现在早已普及,但也有例外,比方三界岭上的牛古老倌上个月去铜锣桥卖竹罐才捎回一部手机,总算圆了多年的手机梦。陡然间,全山寨都惊讶不已,议论纷纷:这家伙要多少担竹罐呢?

竹罐是铜锣桥的特色产业。竹罐盛上米,加上三界岭上流下来的泉水,蒸出的米饭绵软、甘甜,透出一股竹质的清香,别有一番风味。每逢集日,许多外地客商纷纷前来收购竹罐。三界岭上盛长楠竹,人们都加工竹罐,挑着去铜锣桥卖。人们议论着、分析着,一个更大的疑问来了:这孤老头子没儿没女,也没有其他远亲,他给谁打电话?谁给他打电话呢?经反复论证,才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瞎子的眼镜,聋子的耳朵,摆设呗。

然而,担心是多余的。第二天,就有人和他通话:“喂,喂喂,虎仔吗……嗯,我好想好想你哟……”

人们才记起他有一个名叫虎仔的孙子。二十四年前,牛古的独生子志乃突然暴病身亡,虎仔娘带着六岁的虎仔改嫁给铜锣桥墟上一个外地来的摊贩。后来举家去了云南,一直杳无音讯。

一天中午,两个年轻人扛着一门迫击炮样的东西上了三界岭。他们是电视台的记者,拟拍一组《健康与长寿》的专题片。牛古在铜锣镇,乃至这个山区小县,都是个奇迹。八十多岁的人,耳不聋,眼不花,牙不缺,挑上百十几斤竹罐赶圩,多壮实的后生也跟不上趟。凭着职业的敏感,他们总结牛古有两大秘诀:一是住岩洞,冬暖夏凉。他们的住房是齐着一溜四米多深的崖檐圈了一堵墙;二是经常練腿脚,或上山做竹罐,或往返二十几里去赶圩。

也许这些经验都很管用,但适应面小,近似于残酷,谁个能去效仿。记者大失所望,当得知他有个失散多年的孙子,才突发奇想:正好在《寻亲桥》栏目里做一期,试着给他找一下。牛古听后,立马五体投地,“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呀,呀,这是干什么嘛,如有你孙子的下落,我们马上和你联系。”两人慌忙把他拉起来,瞅着搁在桌上的手机:“您的手机号码是……”

“记不清,老了。”牛古尴尬地摇着头。

“这容易查。”记者伸手拿来,轻轻一按,立刻冒出一串稚声稚气的童音:“世上只有妈妈好……”两个记者哈哈大笑:“现在的玩具商越来越精了,几乎到了可以乱真的水平。”

牛古和手机的故事很快传开,成为人们的笑柄。牛古咬了咬牙,心里说:好,早晚会买个真手机给你们瞧。所谓的虎仔电话,显然子虚乌有,这才是牛古无法医治的心病。这份割断了的亲情,却不是钱能买回来的。

秋去冬来,眨眼过了半年。这天吃罢午饭,牛古横躺在床上打盹。村主任来了:“阿公,你瞅瞅这是谁?”村主任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净的年轻人,很像上次来的那个记者。牛古心想:莫非他已有虎仔的线索了?一骨碌爬起来:“噢,刘记者,你来了。”

“哈哈……你好生瞅瞅。”村主任一阵炸雷般的大笑。

记者模样的后生一脸凝重,几大步跨过来,紧紧握着他的双手:“阿公,我是虎仔。”

“虎仔……”惊喜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能是虎仔吗?

“阿公,我就是您的亲孙孙虎仔。”

牛古把他上上下下瞅了个够,越看越像他爸,那眉眼、鼻子、嘴唇,活脱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别二十多年,公孙俩相拥一团,泪水长流。据说,虎仔是位款爷,在云南那边开着好几家连锁店,现在拟把事业延伸到家乡发展。他听着阿公买手机、用手机的故事,心里酸酸的,第二天就去铜锣桥给牛古买回一部价格昂贵的手机。

这三界岭山高皇帝远,系闽、浙、粤三省交界之地,方圆数百里都是层层叠叠的崇山峻岭。虎仔酷爱故乡的山,常在深山老林里游转,回来后就陪着阿公做竹罐。乍做起来,很不顺手,毛毛糙糙不像个东西。牛古见着心烦:“莫搞莫搞,别糟蹋了竹子。”

虎仔笑道:“能用就行呗,捎去多少可卖些钱嘛。”

牛古想想也是,即使卖不了钱,也可以在众人面前显摆:这是我孙孙做的,一个很有钱的大老板亲手做的。

时来运转,事事得心应手。春后,天气晴和,人们都涌进山里做竹罐。铜锣桥圩上堆得没处放,大家都愁卖不出去,而牛古还有虎仔做的那些毛毛糙糙的竹罐却出奇的好卖,一进市场,就被人整挑儿买去。同行们在旁看傻了眼。

显然,虎仔不是下苦力的坯,只做几只竹罐,供牛古捎去铜锣桥圩上吹牛。他有他的事业,正忙着在三界岭周边几个城市里张罗连锁店。

牛古仍照常做竹罐、赶圩。真见鬼,时运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由他一手做出来的竹罐却突然卖不出去了,一次压一次寄存在圩上的人家。

销不出去只好暂时罢手,牛古一闲下来更思念着他的孙孙。他几乎不停地拨打虎仔的电话,对方却老是关机。他坐在门口,眼睛定定地盯着山垭口那条小路,这是进出三界岭唯一的通道。山坳下不时冒出一个又一个人影,给他送来一阵阵的希望和惊喜,但人影一步步走近,希望又一次次破灭。

这样过去了两个多月,突然一个深夜,手机铃声响了。一阵粗重的喘气声后,终于有了声音:“阿公……”

“虎仔,虎仔……”陡然的惊喜,牛古不禁浑身颤栗。

“喂,你听我说:你明天沿着老鹰崖往左走,在弥勒石上头翻过山梁,径直下山,再沿着小溪往上走,见着那棵被雷电烧焦了的大枫树,树下冬茅丛里有个洞,进洞约二十丈许,左边崖壁上有个小洞,里面有个密码箱,按143757。箱子自动打开,里面的钱可以供你用一辈子。你用麻包,好好装回去。”

“虎仔,虎仔……”那头电话挂断了,牛古仍握着手机大喊大叫。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晨,他带着砍刀、布兜、手电筒悄悄地上了山。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无所谓路,砍刀不停地左右开弓,钻过一丛丛荆棘,到了晌午,才终于找到那个洞口。

洞口不大。他拨开冬茅钻进去,匍匐爬了一段,渐渐才可以直腰行走。不知走了多久,扶着崖壁的手突然陷入湿漉漉的泥巴中。他用手电细细照了照:乳白色的崖壁上糊着一团圆圆的红泥巴,扒开泥,果然有个小洞。他费了很大力气,才从里面掏出一只扁平的箱子。

记不清虎仔说的密码,即使记住了,也没有用,他从没见过这玩意儿,不会使,只有靠手上这把砍刀了。一刀砍去,火花四溅,一片鬼哭狼嚎。洞子里回音很大,声音经久不息。他被吓得瘫软在地,似被千军万马团团围住。这家伙有很先进的报警装置,但在这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里没有用,即使开山放炮也没人听见。

一场虚惊后,他慢慢爬起来,咬了咬牙,壮着胆子又抡起砍刀,噼……噼……噼……黑咕隆咚中不知砍了多少下,这家伙才四分五裂,不再嚎叫了。拿着手电筒一照,全是一沓一沓红彤彤的钞票。

哪能有这么多钱呢?假钞!他断定这正是他深恶痛绝的假钞。多年前,他在铜锣桥圩上收过一张和这个模样一样的假钞,白白赔了一担竹罐,还给那人找补了二十八元零头。伤天害理,伤天害理呀。孩子,阿公下死力,出黑汗,钱虽不多,但心里踏实。叫我拿着假钞去骗人,将来做鬼心里都不安。

他像见着了八辈子的冤家,又抡起砍刀,一通乱砍。码得整整齐齐的钞票被砍得飘飘扬扬,飞溅得满地都是。

折腾了一整天,回到家里,已是亮灯时分。疲惫不堪,他马马虎虎扒了几口饭就睡下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屋外一片叫叫嚷嚷,门被擂得山响:“阿公,你倒睡得安稳,昨晚来贼了,你晓得不?”

他忙起来一看,满屋被翻得乱糟糟的,连前面禾坪里的柴垛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丢了啥东西?”众人关切地问道。牛古茫然地摇了摇头。“没偷去东西就好。”众人松了口气后,忽然想起:“你的手机呢?”

手机很明显地摆在堂屋中央的饭桌上。众人嘻嘻哈哈地议论开了:这死贼娃,手机都没拿走,想偷什么东西嘛。这里,除了这部值钱的手机,几乎什么也没有,确实不应是他光顾的地方。

又惊又气又累,似大病了一场,在家躺了三天,他仍挑上竹罐去赶圩。刚进铜锣桥街口,两个穿夹克衫的人拦住了他:“喂,挑过来吧。”

他心里一喜:这些天竹罐不好卖,好不容易碰上个大买主。牛古跟着他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拐过街角,走进一个小院。小院门首挂着块匾额:铜锣桥派出所。他猛一惊:呵哟,要吃官司了?

不容他多想,他被带进后院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这里早有两个警察坐在一张高高的桌案后等着他,叫他在对面一张孤零零的椅子上坐下。那个高个头警察细细瞅着他,好像要在这张皱纹交错的脸上寻找到什么。那警察干咳一声问道:“你孙子去哪里了?”

“不知晓。”

“来过电话吗?”

“没……没有。”

稍稍沉默了片刻,高个头微微一笑:“你不用怕,知道什么说什么,不要知情不报。”

牛古木然地点了点头,怯怯地瞅着高个头的脸,笑容中透露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他把嗓音拉得长长的,继续发问:“你的竹罐最近卖给哪些人?”

牛古结结巴巴地把铜锣桥圩上的餐馆老板都一一数了数。高个头打断他的话:“不要避重就轻,还有呢?”

还有就是外地客商。生意场上都是认钱不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哪会留意他是谁呢。

高个头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后,打开墙脚的大铁柜,从里面取出一只塑料袋,袋里有一只大纸包。剥开层层白纸,露出一只出自虎仔手做的竹罐。牛古瞅着惊呆了:这毛毛糙糙的东西,他们也看成这么稀罕。

高个头用一只尖长的铁钳,使劲在竹罐底凿了几下,夹出一块圆圆的水黄色的塑料片。塑料片嵌在罐底上,天衣无缝地形成了一个夹层。高个头盯着他问道:“现在明白了吧?”

牛古茫然地摇了摇头。

高个头手指在竹罐上点了点:“毒犯的海洛因就是藏在这里面由你传递的。”

他似懂非懂心里一沉:“是大烟吗?”

“嗯,一种由大烟提炼的高浓度毒品。”

天色暗下来。高个头心情沉重,一脸严肃:“你好好想一想,记一记,如果发现你孙子的下落,马上向我们报告。我们已布下天罗地网,他怎么也逃不脱的,只有主动投案,立功赎罪,才能得到宽大处理。”说罢,即安顿他在派出所近旁的一个小旅馆里住下了。

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牛古又走进了派出所的小院。院子里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他那被细细检查过的竹罐,零零乱乱地散落在地上。他一只只地拾起来,摞成串,扎做一挑儿。一阵马达的轰鸣,大个头的摩托车在他屁股后停下:“阿公,这些事不用管,我们会给你收拾好,放在这里,下个集日去卖。”

“所……所长……”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

“你说实话,不要骗我。”

“什么事?”大个头一惊。

“我虎仔该判几年?”

大个头心里一沉:这个实话能说吗?對于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太残酷了。他很不愿意看到这个结局,只好勉强一笑:“现在,只有他自己能救自己,主动投案自首,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我……我……我立功,能折罪吗?”

大个头哈哈大笑:“你折哪门子罪嘛?”

牛古嗫嚅了半天,才说明了心意:“我……我坦白……立功,能折我孙子的罪吗?”

高个头凝视着窗外险峻的丛山,沉思了片刻,答道:“他的转变,当然需要家人的配合。自首、立功、退赃,都是依法减刑的情节。”

牛古立刻领着大个头他们,翻山越岭、披荆斩棘,日头西斜时才钻进那个溶洞。他们打着强光电筒,四下寻找,把那些零零乱乱的钞票和那只已被砍得七零八落的密码箱碎片一一收拾起来,塞进一个大布兜里,又沿着狭窄的洞巷往里走。拐过几个S形弯道,洞穴豁然开阔。电筒光下,镐头、钢钎、炸药、导火索、方便面盒、烟头、酒瓶等一片狼藉。这里,大概在准备建一个毒品加工厂。他们握着高倍放大镜,到处细细地瞅了又瞅,一个脚印、一枚指纹,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一直折腾到天亮。

牛古是他们几个轮番背回来的。他毕竟年事已高,不胜疲劳,回家就躺下了。他心里总叨念着虎仔,老寻思着这次立功能给他折多少罪呢?虎仔,你在哪里?回来吧,快快回来吧,回来好好向派出所说清楚。他们说了:坦白从宽,立功能折罪。俺们金盆洗手,做个好人。

虎仔被抓捕后,种种反常的迹象引起了警方的怀疑,立即把牛古和虎仔做DNA鉴定,鉴定结论确认:他俩并无血缘关系。

专案组随即上云南,内查外调,几经曲折,终于查明:真正的虎仔,系云南省景洪市橡子村人,老实本分,并非大款,两年前,在一场车祸中身亡。从橡子村淌过一条小溪,即缅甸的酿上村。两村人交往甚密,每家有几个人、多大岁数,相互了如指掌。

酿上村有个叫阿奈的毒犯,多年被缅甸警方通缉;前年,由毒犯接应,潜入闽、赣、粤边境,从事贩毒生意。偶然一个晚上,他看到电视荧屏上滚动播放牛古寻孙的节目,心里一惊:这里要找的莫非是橡子村阿虎?后来得到证实:《寻亲桥》上的虎仔即牛古要找的阿虎。

阿奈灵机一动,仿照虎仔生前的容貌,在一家一流的整容院做了整容手术,冒充虎仔来到三界岭认亲,这样既轻易地有了中国国籍为掩护,又有了一个既好隐蔽又可辐射数省的毒品据点。

自以为天衣无缝,但很快被警方觉察。他欲立即外逃,苦于一批巨款藏在三界岭的溶洞里,只好利用牛古这个山里通取回来,然后派人盗走。这就是牛古从山里回来后,当晚来的那帮盗贼。

毒案终结后,高个头他们又一次登上了三界岭。他们是来接牛古下山的。镇敬老院和派出所很近,方便他们照顾牛古。牛古跟着他们一行人朝着停在山垭口的警车走去。高个头打开公文包,取出曾因破案需要,为他保存了几个月的手机,递给他说:“该物归原主了。”

这曾经使他风光一时的宝贝疙瘩,现在想起来却是奇耻大辱。牛古截然一扭头:“不要了。”

“阿公,这家伙还是很有用的,有什么应急的事,你早晚都可以叫我。”高个头把手机硬塞给了牛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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