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尔,谢幕倒计时

2018-02-26 00:20陈树
时代报告 2018年11期
关键词:基民盟默克尔难民

陈树

“有一天,大家会厌烦默克尔的风格;有一天,党内将不再支持她,届时大家将会看到默克尔卸下总理的职务。”在《默克尔传》结尾,作者德国记者斯蒂凡·柯内琉斯这样写道,“当时代潮流转变之时,就是默克尔谢幕之际。”

不到五年,预言变成了现实。

10月29日,安格拉·默克尔出现在德国基督教民主联盟(基民盟,CDU)的新闻发布会上。像以往一样,她身着宽松的单色西装和西裤,短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看不出喜怒。这位领导基民盟18年、执政13年的总理,被称作“稳定和连续性的象征”——在此期间,意大利换了七任总理,爱丽舍宫三度易主。

“今年12月,我将不再参与基民盟党首的竞争,在2021年总理任期结束后,我也不会参与2021年的总理大选。”她强调,自己将“彻底退出政坛”——不会竞选德国联邦议员,也不会在欧盟或者联合国机构任职。

这是一场出人意料的告别。在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她没有退缩,仅用一年时间就带领德国度过危机,重现繁荣;在欧债危机期间,不满福利削减的希腊人搞炸弹恐吓,她没有妥协;2015年那场“改变欧洲”的难民潮袭来,她也沉稳面对压力和批评,没有被击败;去年第四次当选总理后组阁举步维艰,她依然不言放弃。

但这一次,她准备离开了。促使她作出这个决定的,是基民盟及其姊妹党、联合执政党近一个月在传统优势州遭遇的一系列惨败。德国特殊事务部部长海格里·布劳恩说,这是由于执政联盟中高层内讧造成的,但默克尔把失败归咎于自己。

“我所在的基民盟可以在汉堡的党代表大会上选出一个新的领导层,制定新的计划,为我的离开做好准备。”她以典型的“默克尔式”平静语气说道。成为总理之前,默克尔曾表示自己期待能体面地离开:“当我退出政坛时,我不想成为一具半死不活的残骸。”

只是,她能如愿“功成身退”吗?

“我们能做到!”

并没有多少人能准确地意识到,2015年的那场难民潮,会给德国乃至整个欧洲带来如此深刻的负面影响。对当时的默克尔来说,那也不过是她任期中诸多危机的其中之一。

正如柯内琉斯所写的那样,“危机是默克尔任上的主题曲”。她没有自己的“政治导师”、前任总理赫尔穆特·科尔那样的好运:在国泰民安的时期治理德国,顺应欧洲自由革命的正向动力,将德国带向统一与繁荣。

默克尔的任务是抵抗与防御,敌人则是衰退。2008年,她上任的第三年,一场全球金融危机就使得德国遭受重创。一些欧盟国家则陷入债务危机,濒临破产。

迅速走出危机的德国成为了处理欧债危机的主角。“理性”,她强调,并随身携带着一份列着每个欧洲国家的薪资成本和负债曲线的图表,不断提出强硬的经济政策,想要说服深陷危机的南欧国家接受。

尽管被南欧国家的反对者斥责为“纳粹”,但她光芒四射的“女英雄形象”频频出现在各种政治杂志的封面上。2014年乌克兰危机时,她又率领欧洲作出回应。到了2015年,她的个人声誉几乎到达顶峰,德国也被视作“欧洲事实上的外交领袖”。

也正是在2015年,中东危机加剧,来自叙利亚、黎巴嫩、约旦等国的难民为躲避战争,乘坐拥挤的小船跨过地中海,沿着高速公路长途跋涉,希望在德国、瑞典这样的富裕国家寻求避难。无数悲惨的故事由此发生,占据着主流媒体的头条:死去的3岁叙利亚难民小库尔迪面朝下地躺在海滩上,就像睡着了;奥地利高速公路一辆货车里,警方发现了71名死去的难民……

匈牙利右翼总理维克托·奥尔班却坚持当“恶人”。他拒绝让难民进入奥地利,那是抵达德国前的最后一站,越来越多难民滞留在布达佩斯的凯莱蒂(Keleti)火车站。

但在这个时候,默克尔点头了。通往德国的大门打开了,提着破旧的编织袋、满脸疲惫的男女老少到了慕尼黑。迎接他们的,是德国志愿者的掌声、欢呼声以及欢迎横幅。德国的城市和小镇举办了一场又一场的街头欢迎派对,仓库里堆满了捐赠的食品和衣物,为难民特别建造的小楼也立起来了。

“德国人深深陶醉在他们新获得的国际声誉里。”有媒体这样写道:“不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邪恶形象,也不是欺负南部欧元区经济弱国的经济巨头。现在,德国是欧洲人道主义精神的代表。”

有分析师认为,默克尔的“开放大门”的决定不过是顺应民意,也有人说,从经济角度考虑,引进年轻的难民可以缓解德国的老龄化问题。但更重要的是,仰赖“理性”的默克尔在再三权衡后,相信情况是可控的。

“这不是一个道德问题,”前环境部長诺伯特·罗特根说,“对于默克尔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做法,基于事实作出决定——德国能够处理好这些难民。”

“我们能做到!(Wir schaffen das!)”默克尔喊出这个口号,并不断重复。她访问了德国境内多个难民收容所,微笑着与难民合影。到了2015年11月,德国确认登记96.4万难民,成为整个欧洲接收难民人数最多的国家。

但情况逐渐失控。其他欧盟国家对德国的“开放大门”政策议论纷纷,并忽视了默克尔的提议——将难民在欧盟国家间平均分配。尽管有成千上万努力工作的志愿者,德国仍然难以整合数量如此庞大的难民——当年11月底,仅柏林的社会服务中心每天就需要接待500到600人。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一桩犯罪事件让德国彻底陷入了对于难民的恐慌中。在科隆的新年倒计时庆祝活动中,数百名女性遭到一群男性的性骚扰甚至是侵犯。警方描述,“嫌疑人看上去具有阿拉伯血统”。

默克尔遇到了大麻烦。“我们能做到”,她还在坚持。但下滑的支持率显示,相信她的选民越来越少。基民盟在地区选举中遭遇了两次羞辱性的失败,其中一次还是在默克尔的家乡梅克伦堡,党派内部出现了“更换默克尔,否则下届大选将失败”的声音。此时的默克尔,在德国媒体笔下“疲惫而孤立”。

“自由”世界的总理

在科隆集体性侵事件发生几周前,尽管饱受争议,默克尔还是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她当选了《时代》周刊2015年度风云人物,成为30年来第一个获此头衔的女性。《时代》称,默克尔在欧洲主权债务、难民和移民、俄罗斯干预乌克兰内政等危机期间,展现了“出色的领导能力”。

这也大概是为什么默克尔在经历过难民危机后,仍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2017年8月,默克尔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当时是一个非常时期,出于个人的政治和人道主义理念,我基于我眼中的正确做出了决定。即便现在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也会作出和2015 年时同样的决定。”

“在难民问题上,默克尔的立场坚定不移。”BBC记者安妮·希尔写道,“她似乎已经逃脱了这场灾难,但也许这依靠更多的是运气而非判断。”

她留了下来,并开启了自己的第四个任期。事实上,对于是否再次参选,默克尔考虑了很久,百万难民涌入德国后,联盟党内的剧烈政治动荡险些让她落马。

“她敢于冒着风险再次参选,常常被解释成不只是为了德国。”德国之声在2017年大选专题中写道,“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英国脱离欧盟以及欧盟危机、右翼民粹主义抬头等政治事件面前,她被认为是不确定时期的稳定点。默克尔或许认为自己有义务在困难时期留下来。”

“我们必须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默克尔确实开始了放弃依赖美、英的传统联盟,重新寻找、创造稳定且全新伙伴关系的“旅程”。经常和特朗普“对着干”的她,被《纽约时报》称作“欧洲最后的强大捍卫者”。

世界已经变了

但有着惨痛历史教训的德国,也没能躲过欧洲新一波民粹主义浪潮,如同欧洲其他国家议会,民粹政党话语权越来越大。早在2015年难民大量涌入时期,主张德国民族主义的极右翼党派德国另类选择(AfD)就开始在各地活跃,吸引了一批反对难民的支持者。随着各类恶性犯罪事件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媒体头条,不少人流向AfD。到了2017年德国大选,在上一届选举中席位为0的AfD一下拿下94个席位,一跃成为德国议会的第三大党。

而默克尔所在的中右翼政党基民盟,与其他欧洲国家的温和传统党派一样,无可避免地衰退了。2017年的大选中,基民盟仅斩获200个议会席位,远低于成为执政党所需要的底线(355个)。这意味着,基民盟必须与议会中的其他党派合作,组建一个联合政府。默克尔因此饱受质疑,联盟内外再次响起“默克尔必须走人”的声音。

171天后,“史上最长组阁”终于完成。今年3月4日,德国社会民主党(社民党,SPD)表示,社民党成员们投票支持与总理默克尔所属保守派(基民盟与基社盟)组阁。确认“四连霸”的默克尔,票数却不太好看——反对票达到了315张,仅比赞成票少49张。

分裂却远未终结。尽管社民党总体上支持基民盟的政策主张,但保守派内部却矛盾不断——基民盟和自己的“姐妹党派”基社盟(CSU)已经貌合神离。比基民盟更为保守的基社盟,党首霍斯特·泽霍夫也是内政部长。

泽霍夫在难民问题上十分强硬,主张德国政府遣返任何未在本国登记的难民。事实上,涌入欧洲的难民数量在近两年来已大幅减少。据《纽约时报》报道,2015年10月,通过海路抵达南欧的难民数量超过22万人,而2018年5月,这个数字只有1万。

但这个世界已经变了。难民问题不仅是事实层面的问题,更是与政治意识形态紧密相关的问题。“被恐惧塑造的文化和社会是无法掌控未来的。”一场活动中,当一名女性提问总理会采取什么措施防止“伊斯兰化”时,她答道。恐惧是默克尔谨慎而小心对待的一种情绪,也是民粹主义通向成功的一把钥匙。

也许默克尔也意识到了这种改变。7月2日,她做出上任以来关于难民问题的最大妥协。这一天她宣布,德国未来将在边境修建“过境中心”,新抵达的难民需要先接受检查,如果此前已在其他欧洲国家寻求难民身份就会被遣返。此外,为了阻挡难民入境,德国与奥地利之间的边境监管也将大大加强。

就像大多数时候那样,默克尔作出这个决定花费了好几个月,经过多次协商、探讨和比较。这种谨小慎微的执政风格,曾给期待“只要和谐,不要冲突”的德国人带来极大的安全感。然而在这个崇尚领导人魅力的年代里,这却是“默克尔老了”的佐证。

不仅是执政风格的落伍,这位被加州前州长施瓦辛格称作“全世界最强大的女人”,不论在自己的党派还是联盟内部,已经越来越被孤立。和多数强人一样,她意志坚定,有时候甚至固执而多疑。“她的缺点是许多身居高位者所共有的,我在科尔身上也曾看到过它。”基民盟議员博斯巴赫说,“当有人提出不同观点或是质疑时,比如希腊危机或是难民问题,即使表示‘我站在你这一边,她还是会觉得难以接受,质疑你的忠诚。”

即使作出让步,默克尔保守派政府的内部裂痕依旧越来越大。不满难民政策的泽霍费尔甚至在9月提出辞职,并嘲讽道:“我应该和极右翼一起去游行示威。”他坚称,“难民是德国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源。”

最终,基民盟因内讧在10月28日黑森州的选举中,得票率创下1966年以来的最差成绩。尽管表示自己会完成第四个任期,在2021年卸任总理一职,但失去基民盟党首地位的她,权力将大大削弱。一些德媒甚至认为,她能否如愿坚持到三年后,还是个未知数——社民党称,若执政联盟不能取得预期成绩,其将退出大联合政府。这意味着联盟党需要重新寻找联合政党,或是提前大选。

如今,默克尔时代正在画上句号,她身后是一盘残局。《卫报》认为,“默克尔的离开,将使欧洲的政治稳定和共识,陷入二战以来最危险的时刻。欧洲政治将陷入真空”。

但也有分析认为,默克尔的“以退为进”,可以避免党内“逼宫”,也可能给德国带来不一样的可能。“德国需要某种刺激,这是一件好事。”丹麦《于尔兰邮报》评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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