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面

2018-02-26 13:39楔子
飞魔幻B 2018年11期
关键词:行刑徐家姑娘

楔子

《怪志杂谈》冥府篇中记载过一种名为挽颜的妖。书中言其容颜丑陋,性格胆小,周身上下,几无长处。唯独生了一双巧手,能绣姚黄牡丹,能织翡翠珠帘。只是这样的长处在冥府却没什么作用,总体来看,她还是那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后来,她被安排去了无相地狱,即那些依凭自己美貌欺骗伤害他人之人,死后要前往的地方。狱卒会剥去他们好看的皮囊,让他们以丑陋不堪的模样重新转世。

而挽颜的工作,便是剥去这些罪人的皮囊。

《怪志杂谈》对其评价道:循规蹈矩,不思进取。容颜丑陋,生性懦弱。然,心地善良,即便面对罪人,也常心生不忍。是冥府上下十八层,难得一个有人性的。

少白近来总是睡得不太安稳。

天界人多嘴杂琐事多,他不愿管,便跑到人界躲清闲。谁料人界事情也多,不知大家究竟从何处听来他掌管世人记忆的消息,但凡有些情感上的烦心事,都会跑来寻他。张家长李家短,磨得他头发都薄了许多。可因为一些不得已的缘故,这些情情爱爱的闲事他不得不管。先前婳栀临走前曾与他说道,做他这种工作的人,在人界或叫红娘、或叫八婆。

总之,挺难听的。

原以为管管人间情爱便已够他掉头发的,谁料还有一群妖魔神仙前来寻他。事情再过分似乎也就如此而已了,不想今日他竟被一条黑毛癞皮狗从睡梦中拽了起来。

没有任何成见地说,这条狗真真是少白有生以来见过长得最丑的狗。中型犬,四条腿又细又长拧巴得像麻花一样,走起路来东晃西晃。身上的毛秃了好几块,折了一只耳,瞎了一只眼,惨得让人在心疼的同时又有些嫌弃。此时此刻,睡眼惺忪的少白,心底大抵在说:怎么会有这么丑的狗?

黑狗不是自己来的,它还拖进来一个姑娘。

姑娘倒是挺漂亮的。黑狗守着她,左左右右绕着圈,看起来焦躁难安。

少白虽然嫌弃,却还是象征性安慰地摸了摸黑狗的脑袋:“小家伙,你别急。就算你着急也没用,咱俩这种族实在跨越得太远了,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闻言,黑狗呜咽一声。

地面上的姑娘蜷着身子抽搐起来。少白原以为她是得了什么治不了的绝症,正想说生老病死之事求自己无用时,那黑狗竟然疯疯癫癫地跑去咬住了姑娘的脖子。它声嘶力竭连抓带咬,吓得少白以为它是想要趁着姑娘没死透,将她吃进肚子。这么血腥的场面少白也是许久未见了,吓得他先是后撤一步,怕溅到身上血。后来他又觉此举不符合自己的神格,便又装模作样地凑上前去,想要将少女从那黑犬的口中救下来。

黑犬停住了动作,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少白,眼神里面满满地装的都是期待。

少白突然感觉自己的责任重了起来。

他认真地看了看蜷缩在地面的姑娘,而后皱着眉伸出手,竟顺着黑犬的咬痕将她的人皮整个撕了下来……现在露出的,应该才是这姑娘原本的模样。不怎么漂亮,脸颊发黄还有雀斑,让人感受到了她吃不饱穿不暖的家境。

虚假的皮囊被撕下后,她的抽搐却仍然没有止住。她的手臂上有黑斑点点,像是已死之人才会出现的那种黑斑。

黑狗眼巴巴地看着少白。这回,少白终于读懂了它的意思:求你救救她。

可是应该怎么救呢?生老病死,归冥府管。退而求其次,也该去寻药神。他就能看看人们的记忆,难道要他窥视这姑娘的记忆,去寻找她的病因吗?

从眼前的境况来看,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他伸手去触摸姑娘的额头,却见黑暗一片……她是冥府之人?仔细探知,方才得以看清她的回忆。

姑娘是妖,生于冥府,名曰挽颜。

挽颜是无相地狱的狱卒,没什么本事,最擅长缝缝补补。她生来善良,不懂拒绝。那些被送到她面前的鬼怪若是哭嚷着向她诉说自己还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她若能做到,便一定会应承下来。

去往无相地狱的鬼怪大多看重自己的样貌,因此最后的愿望也是希望她可以好好对待他们被剥下去的皮囊。挽颜一一答应,闲暇时便编织稻草人,并将那些“罪人”的皮缝补在上面,令其宛若生时模样。

后来,她居住的地方有成百上千只这样的“玩偶”。她不喜欢说话,坐在其间,便像这里又来了一只新的稻草娃娃,只是容貌略丑罢了。

渐渐地,她这本事被传了出去。便有一些对自己容颜不满意的鬼差跑来挑选精美的皮相,求她给他们缝补到自己身上。

因为知晓了挽颜的身份,少白便主观断定了这黑犬的来历——定是被判官罚入无相地狱的罪人。只是不知他前世究竟犯下多大的罪过,今生才能得来这样一张丑到令人发指的犬皮。

不知前因,便不能说他是自食恶果。因此,少白此时对他的心思,倒是同情多一些。冥府那些鬼差啊,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挽颜觉得世上便没有比自己更加无用的妖族了。

她出生自冥府三途川,无父无母,甚至连族人都没有。她生得难看,胆子又小,不怎么会与人打交道。为此,连个能给她取名字的人都没有。

許是一个人生活得太过寂寞,她还收养了一条黑皮狗。地狱犬,是镇守冥府鬼门的凶兽。可她收养的这一只相貌不堪,右眼又天生患有眼疾,为此成了弃儿,四处流浪。她看到它时,它刚刚遭同族欺负,被咬掉了半只耳朵。见她走来,它龇牙咧嘴,将她视为敌人想要将她吓跑。

“咱们都是这般模样,谁也不用嫌弃谁。此后搭伴过日子,也免得受冥府孤寂。”

后来,她被冥王派去无相地狱,做了行刑的狱卒。初时,她手抖得厉害。一是因为于心不忍,二是因为见不得那般血腥的场面。只是无相地狱人员紧张,大家都忙得磨穿了鞋底,自然没人会将就她的胆小与善良。被师父教了两个月,她便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阵了。

行刑台上她见到的第一个犯人是一位不过双十年华的姑娘。

她生得丑,也因此吃了不少的苦,为此对于那些貌美之人,总是十分羡慕的。眼前的姑娘,便生了一张让她十分羡慕的脸。只可惜,这张皮相很快便要离她而去。

被剥下后的罪人皮相要如何处理?师父说,或扔进三途川毁干净,或埋入泥土滋润奈何桥旁的彼岸花海。总而言之,废纸一般的东西,也没什么用,随便处理就好。

这么好看的皮相就这样被扔进三途川?她不知姑娘有何感想,自己倒是有些心疼。

“你不用怕。”她小声安慰道,“我会小心些,不会让你有太多的痛苦。”

美人默默看着她手中的古铜刀子,痴痴地笑出声来:“原来,那一切都是我的错啊。我竟不知,那一切原都是我的错……”

后来,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行刑台上,皮肤白皙,美目盼兮。被剥离的似乎不是她的皮相而是她的魂魄,而她的肉体留在这里,成了乖巧好看的木偶娃娃。

那一天,她留下了美人的皮相,将伤口缝补起来,仿佛那人还是生时的模样。她伸手抚摸着黑犬的额头,像是在与人商量,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似乎有故事没有讲完,阿锣,你猜猜那究竟是怎样一段故事呢?”

一定惊心动魄,可流芳百世。因为那真是一张漂亮得让人嫉妒的脸,生了这样一张脸,人生又怎会不幸?怎会平凡?

万事开头难,经过初次试炼,她手下的功夫倒是稳了许多。无声无息地,她终于成了再不用旁人操心的行刑者。只是她心肠偏软,那些受刑的鬼怪临死前求她些什么,她总会想尽办法替人家完成。

如此,生活反反复复过了五年左右,她的行刑台上又迎来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年郎。之所以特意将他拎出来说,主要是因为这少年的确有些与众不同。旁人走到这一步,大多哭哭啼啼浑身颤抖。唯他眉眼含笑,偏瘦却不至较弱的小身板倚在刑台上,竟弄出一种戏本子上“贵妃醉酒”的架势来。

“我叫蓝柒。姓蓝,在家里排行老七,可叫蓝七很不庄重,看起来就很爹不疼娘不爱。为此,我特意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蓝柒。”他眨了眨眼,笑得眉眼灿烂,“这样一来,听起来是不是就好多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得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蓝柒侧过身来,笑眯眯地问道:“你叫什么?”

她摇头:“我没有名字。”

“我们人类都是要有名字的,便是街头乞儿,也会寻些特点来给自己取名字,比如张三、李四、王麻子……”蓝柒上下打量着她,柔声笑道,“你我相见便是缘分,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名字?”

她不断想着他说的那句“寻些特点来给自己取名字”。自己头发稀疏,脸颊雀斑点点,若是寻这些特点来取名字……该有多难听?

蓝柒摸着下巴,认真地说道:“你要剥下罪人的皮囊,令其美貌永远遗留在这不见天日的冥府。不如便叫挽颜吧,你觉得这名字可还好听?”

好听,至少比她想象的那些要好听得多。

蓝柒笑了笑,说:“在起名字方面,我果然是个有天赋的。”

她默默念了几遍这新得的名字,忙忙道了謝意。当然,这份感激之情并没有阻止她举起手里的刀子。

“我们才刚刚见面,你便对我刀剑相向,这是不是不太好?”蓝柒侧着身子,委屈地道。

挽颜皱了皱眉,问:“你们人族,可有上了刑场要与刽子手联络感情的习俗?”

蓝柒回答:“我在人间,遵纪守法,没有上过刑场,所以也不知有没有这样的习俗。”

“人族有没有都没关系,冥府倒是没有的。”她将手中的刀子逼近蓝柒的脖子,“你也不必太过害怕。我已经有五年的经验了,应该很快就能完成,不会让你太过痛苦的。”

蓝柒往后躲了躲,苦恼不已地摇着头:“我这人向来看淡生死,对这张皮相也从不在意。只是我有愿望没有完成,死前甚至连眼睛都没能闭上。我在人界时便听说过你的名声,能与鬼通的罗生门传人说无相地狱负责行刑的刽子手,是冥府中难得有人性的。鬼怪入了冥府若有什么没能达成的心愿便来求你,只要你能做到,便一定会答应。”

逝后有心愿没能达成,不该去找人界的“罗生门”吗?都来找她做什么?

关于挽颜的这个疑问,少白感同身受——情情爱爱的琐事不该去寻月老吗?都来找他做什么?

虽然心有疑问,挽颜到底还是说:“你且说来听听,若我可以做到,自然不会推脱。”

“我在找一个人,那人拿走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即便是死了,我也想要寻到她,让她将我的东西还给我。”

挽颜不太明白执念这种东西,她只是觉得人死如灯灭,人都死了却还眼巴巴地追着讨要东西,未免太小肚鸡肠了些。

冥府上下十八层,每层拘押着的鬼怪何止成千上万?在这里面找一位去世年份不详的死魂,用膝盖想想,都该知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蓝柒提供的可用线索也少,他除却知晓对方是个姑娘外,再也提供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挽颜十分后悔自己答应了他的要求,可既然答应便一定要做到。

被取名为“阿锣”的黑犬蹲坐在她的身边,嗔怪道:“真不知该夸奖你说到做到,还是应该骂你脑子一根筋。人家讲上两句好话,你便什么愿望都答应人家。你是鬼差,为什么偏偏要去做那些仙子才会做的事?”

挽颜笑了笑,说:“因为他给了我名字。这么大的人情,我总得想办法回报才好。”

因为蓝柒的愿望没有完成,所以挽颜便求无相地狱的典狱长暂且缓了他的行刑。蓝柒生得好看,嘴巴还甜,不过几日便将无相地狱上下鬼差哄了个团团转,竟准他离开牢狱,在十六层内随意走动。

阿锣难得拿出地狱犬一族的威严来吓唬他:“鬼差虽允许你到处活动,可冥府之内并非只有鬼差,还有我的同胞地狱犬一族。它们生性凶残,你们现世的狼族来了这里都会被它们撕咬成碎片。似你这般细皮嫩肉的新魂,颇得他们喜欢。你若是被吃了吞了,可千万别喊救命。我和那个丑丫头,可都救不得你。”

闻言,蓝柒笑了笑,倒也看不出害怕的样子来。

谁料见到挽颜后,他突然有了害怕的模样。蓝柒缩手缩脚地拉住挽颜的手臂,眼圈含泪添油加醋地将阿锣刚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又说:“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便只信你一人,你不能不管我。”

然后,她带他回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挽颜的居所,是一大片的彼岸花海。花海中站着的,是数不清的稻草人偶。那些人偶栩栩如生,除却必要的缝合之处,与生时并无半分不同。蓝柒怔怔地看着他们,而后一个接着一个地细细看去。他也未曾隐瞒自己这般做的缘由,当即实话解释道:“我要寻的,是一位姑娘,生得甚是漂亮。她生时,因为那张脸引发了许多祸事。我听说这种人死后是要入无相地狱的,她……会不会就在这里?”

借由挽颜的这段记忆,少白又被迫听了一会儿情爱往事。

蓝柒要寻的姑娘,姓徐,闺名唤作画颜,是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姑娘。两个娃娃一起玩到十岁,蓝家人因为要做生意,举家南迁。臨行前,蓝柒将自己从小戴到大的玉佩给了画颜,并许诺长大后一定回来娶她。

青梅竹马的感情是美好的,可小孩子的许诺又有谁会在意呢?十岁大的孩童,哪里懂得何为娶?何为嫁?何为一生一世的承诺?可画颜还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她挥着手,送别他的马车。她说:“阿七哥哥,我等你回来娶我。”

那时候,他还唤作蓝七,是蓝家最小的孩子。同坐一辆马车的母亲打趣似的拍了拍他的脑袋:“那你可得快些长大,否则徐家那小囡囡便要被人家给娶走了。”

不知是母亲见多识广所以经验老道,还是真真看出了什么,总而言之,一语成谶。

八年后,他不远万里归来,心心念念要兑现儿时的承诺。却不料,徐家上下缟素,白色的灯笼与麻布悬在廊前瓦下,满目的素白吓得蓝柒瞬间脸色惨白。

他艰难地下了马,因为慌乱而同手同脚地走进去。只见堂前横向摆着十余口棺材,徐家众人离世,家仆散尽,唯剩画颜身着一身纯白的孝服跪坐在先人的灵位前。蓝柒不知她究竟哭了多久,他只记得她转过头时双眸无光,眼窝深陷。

见到他的瞬间,她原以为流干了的泪无声无息地又落了下来。她痴痴地念道:“阿七哥哥,原来你当日所言并非儿戏。可惜,我到底还是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那又是谁对不住我呢?这一切,可都是我之过?”

她绕口令似的自言自语半晌,而后竟一头撞死在面前那黑漆漆的棺椁上。

蓝柒未做太多追查,便已知晓真相。徐家所发生的一切,归根结底,竟是因为画颜那张过于美艳的面庞。

他离开四年后,画颜便已出落成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前来提亲者无数,她自己倒是还惦记着儿时的承诺,只可惜,家中没有一人会听从她的愿望。且不说不知蓝柒此时人在何地,便是他如约归来,又怎能保证蓝家生意成功,配得上她徐家的门第?经过重重考虑,徐家到底还是给画颜定下了一门亲事——当朝户部尚书之子。虽说是出了名的纨绔,可家中有权有钱。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自然不能只看他们个人的喜好。

画颜婚后,未说幸福,也未言不幸。平平淡淡,互不干涉地过日子罢了。

一日,画颜去山中进香,美貌被山贼看上。山贼想要劫走她,丈夫怕事,竟自己逃了。丈夫归家,散播了她的死讯,谁料她却活着逃了回来。尚书大人怕她侮辱了自家名声,便要活生生勒死她。

不料先前的山贼又找上门来,劫掠间不但劫走了画颜,还捅死了她的丈夫。尚书气急败坏,不但要发兵剿匪,还将这所有过错都推到了画颜的身上。

更有甚者,他还寻了理由杀光徐家上下,让他们为自己的儿子陪葬。倒是山贼突然有了人性,竟准她回家给亲人办丧事。

而后,她便撞死在父亲棺前,了却了性命。

徐家灭门,究竟是谁之过?众人议论纷纷,却也寻不到结果。

蓝柒对这种归咎责任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他只是想要找回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

“有一个道士告诉我,虽是无心之过,可画颜终究是犯了错。她死后,是要入无相地狱的。我要是想寻她,便也得入无相,受那剥皮之苦。我想再见她一眼,受什么样的罪我都不在乎。”蓝柒站在那丛丛人偶间,茫然问道,“可是……为什么连你这里都没有她呢?”

听了蓝柒的故事,挽颜却有些自私地想要问他:你给我取得名字里面也有一个颜字,可是因为想起了她?

纠结半晌,这问题终究没有问出口,因为她没有理由问这样的话。她那么丑,哪里配得上使用画颜姑娘的名字呢?

沉默半晌,她拿出“过来人”的姿态,缓缓问道:“再见一面又有何意呢?你们两个都已经是逝者,便是见了,也不过说些遗憾的话。纵然可以手拉手走过奈何桥,可喝下孟婆汤,便再不记得彼此了。来世之诺都是虚假的,为此特意犯下罪过被罚来无相地狱,值得吗?”

蓝柒笑道:“有些事,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做。来世之约都是虚无缥缈的,我从未有过多奢望。只是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她。”

徐家灭门,非她之过,也非她美貌之过。要怪,只能怪徐家人的贪心,妄图用她一世的幸福去巴结户部尚书。要怪,只能怪那尚书一家薄情寡义,为了自己的颜面,便不顾她的性命。要怪,只能怪山贼为她美色所迷,对她起了觊觎之心。

她没有错,便说是将她判来这无相地狱的判官之错,也绝非她的过错!

“将这些话告诉她,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将她忘记。否则,我定要想方设法赖在这里,直到找到她为止。”

这誓言,不怎么庄重,反倒似小孩子抢玩具时的赌咒发誓,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顿了半晌,挽颜重新追问道:“虽说你们一同长大,是青梅竹马,可彼时你们也不过是不足十岁的孩子罢了。更何况,她还背着你嫁了人,成了别人的妻。你怎知自己对她的感情便是喜欢,喜欢到如此至死不渝?”

“感情这种事,又哪里有道理可言?”

画颜死后,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将她遗忘。可也许是因为那遗忘实在太过刻意,所以越想遗忘,记得却越深。儿时往事,一件接着一件地被想起。蓝柒突然觉得,自己的妻子,除了画颜便不能再有旁人。即便不能相守到白头,他也希望她的眼底不是那般绝望空洞才好。

“我毕竟不是女人,想要利用自己的相貌去祸国殃民的机会实在是少。为此,我足足筹谋了五年,也真真是耽误了不少的工夫。”蓝柒叹着气,自我检讨,“若我再聪明些,也不必拖延这许久,想来一早便可以寻到画颜了吧。”

这波检讨,委实认真深刻,让人一点儿也找不到反驳的话。

挽颜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若与你青梅竹马的姑娘生成我这般模样,你可还会这般喜欢她?”

“你怎么了?”蓝柒突然笑出声来,“你又不丑,不过是不喜欢打扮罢了。看你身材还不错,只是肤色不够白而已。你当人族那些美人生来就漂亮,不也得靠在脸上涂涂抹抹吗?再者说,你以为画颜生来便漂亮?她小时候没长开,像土豆一样,又瘦又小的。一起玩的孩子都欺负她,唯独我善良,喜欢护着她。为此,她日日跟在我身后,唤我阿七哥哥。后来再见,我几乎认不得她的样子,看来‘女大十八变这句话果然是有些道理的。”

說得很有道理……挽颜捋着头发叹着气,只是她应该是没什么“女大十八变”的机会了。

世上有些事情,总是巧得没有道理。比如蓝柒痴痴要寻的画颜,便是挽颜初次成为行刑人时,遇到的那个美人姑娘。姑娘来时,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她什么话也没说,甚至一声痛都没有喊。挽颜有些心疼,便将她的皮囊放在匣子里保存了起来。

三生簿上,已经再没有画颜的名字了。换言之,纵然寻遍三界,也再找不到她了。

挽颜想了想,取出那张皮相便想要套在自己的身上。阿锣见了,冲过来扑掉了那盒子:“你是不是疯了?”

“他不过想要见一见画颜罢了……我能帮他,为何不帮?”

阿锣咬牙道:“因为你不配!”

你是挽颜,一只容貌丑陋的妖怪。纵然披上画颜的美人皮,骨子里还是那个永远离不开冥府的妖怪。

“人家说了三两句好听的情话,是不是就哄得你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阿锣拦在挽颜面前,气得红了眼睛,“你若不满意现在的脸,随便寻来一张皮缝在身上都可以。唯独画颜那张皮,是你绝对动不得的!”

挽颜静静地看着阿锣,柔声笑道:“我答应替他寻人,便不能食言。我不过穿着画颜的皮去见他一面,让他了却生时遗憾……我不能让他心怀遗憾地去走奈何桥。”

“既然你不听劝,那我也不便多言。”阿锣亮出利爪与獠牙,“你自己找死,白白浪费那一身修为。倒不如让我吃了你,也免得浪费。”

说着,它扑过来,却没有伤到挽颜,因为它的攻击被突然跑来的蓝柒用自己的背严严实实地挡掉了。

蓝柒紧紧抱着挽颜,或许应该说是紧紧抱着拥有画颜面庞的挽颜。纵然脊背受伤,疼痛万分,也不舍将其松开。他笑道:“阿颜,我来兑现儿时承诺,今时今日……可是有些晚了?”

“不晚啊。”她模仿着画颜的语气,轻轻安慰,“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又怎么会晚呢?”

冥府有冥府的规矩,除往返于现世勾魂的鬼差外,冥府住民不得前往人间。这其中的缘故解释起来其实挺通俗易懂的。天界上神隐藏身份来到人间,被发现后那就是天降祥瑞的传说故事。冥府住民若是前往人间又被发现了身份,那便是地地道道的鬼故事了。再者说,冥府之人,很少有慈悲心肠的。依靠吃人来提升修为的,也不在少数。为了控制这种现象的发生,冥王特意在他们身上下了令咒——若是私自离开冥府,便会全身溃烂而亡。

深知这条规矩的挽颜,却突然下定决心要带着蓝柒离开冥府。

死魂返生,虽不合规矩,却也不是做不到。首先,需要保证逝者的尸身不腐。蓝柒死了有一段时日了,这一点应该是保证不了的。好在她有那一手好针线活,缝缝补补,不出七日,便为蓝柒做出一具新的身体来。其次,便是需要一位引路人带着他走过反生路。引路人,须得是冥府人。走过后,死魂反生,来自冥府的引路人则会受令咒反噬,身体溃烂而亡。

按照阿锣的话来说,她这是疯了。

“我来就是想要告诉你曾经那些往事其实都不是你的过错,却没想过还能与你回去重新来过。”蓝柒撑着下巴,桃花眼笑意弯弯,“当年你叫我阿七哥哥,我叫你小土豆。现在看你这副样子,却是不能再叫你小土豆了。咱们换个称谓吧,你唤我相公,我叫你小地瓜如何?”

挽颜像是受了惊吓,银针斜着插过指尖。虚假的人皮出现了缺口,她怕被发现破绽,一溜烟地躲了好远。面对蓝柒的不解,她解释道:“这么多年了,你这油嘴滑舌的毛病便不能改一改?”

闻言,蓝柒怔了怔。

突然,他老猫扑鱼般扑道“画颜”身边,将她抱了个严严实实:“我一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不想,竟真的是你啊。”

准备工作基本做到,阿锣便冷哼着过来找寻挽颜。

“你到底还是来送我啦。”她笑道。

“看傻子罢了,有什么好激动的。”它冷冷地道,“到了现世,你就会死。他会发现真相,我总觉得,他会生不如死。”

“不会。”挽颜胸有成足地摇了摇头,“我会去寻天帝之子少白,求他抹除蓝柒的记忆。从此以后,他再不记得挽颜,也不会记得画颜。他只会记得自己是个身份比较特殊的人类,此后不老不死,不伤不灭。”

阿锣摇了摇尾巴,讥讽道:“傻子。”

她笑了笑,不做回答,只是摸了摸它的脑袋说:“此后我不在,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这是自然。”言罢,它转身离去。

到了约定之日,七月十四,鬼门关开。挽颜拉着蓝柒,走上反生路。不料半路有鬼差来抓,那鬼差亮出长矛,大声喝道:“挽颜妖,冥王怜你在无相地狱工作多年,愿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回去,还是生路。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既走上反生路,早已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身后蓝柒突然握紧她的手腕,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吐出两个字:“挽颜?”

眼前的姑娘,原来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画颜啊。

未等挽颜解释,鬼差又说道:“冥王说,若你执意寻死,我们也不拦着。只是你身后那死魂必须回到冥府去!”

“冥王可否放他一马?”

“可以。”鬼差一字一顿地道,“除非他亲手杀了你。”

挽颜转过头去,正想主动让蓝柒杀了自己。不料蓝柒手中的匕首已经伸出,并没入了她的小腹。虚假的皮相被撕开了口子,真正属于她的鲜血流淌而出。她踉踉跄跄的,整个人就这样摔下反生路,堕入无边无际的虚无,而后来到现世……等待周身溃烂而亡。

她的确是想要牺牲自己的,只是这样的死亡怎么让她的心这么凉?

少白收回了手,皱眉看向阿锣,问:“那人伤了她,所以你病急乱投医,跑来寻我?”

阿锣呜呜咽咽地摇着脑袋,它把自己的额头顶到少白手下,示意他读取自己的记忆。

它不是什么阿锣,它才是真正的蓝柒啊!

约定之日的前一晚,他看到阿锣向自己走来。他没什么戒心,蹲在癞皮狗的身边,与它聊着天。阿锣给他讲了一个冥府的故事,一个关于挽颜妖的真正传说。

冥府有妖,天生丑陋,性子懦弱,唯一的优点便是善于缝缝补补。此妖居于无相地狱,负责行刑。厌烦这种生活的妖会在行刑前问犯人:“你可愿留在這里替我镇守无相地狱?”

那样一日,行刑台上的妖怪问了画颜这番话。

她答应了。

再次醒来,她便成了那容颜丑陋的小妖。自此以后,她再入不得轮回,除非她厌倦了这种生活并寻到自愿接替她的死魂。

孟婆来到她的面前,给她喝了孟婆汤:“从此以后,你便是此处的行刑者。前尘往事,与你无关,通通忘却吧。”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画颜,有的只是无相地狱的行刑者。

然而,孟婆汤竟也有出现纰漏的时候。见到蓝柒,听他讲述曾经的往事,她的记忆竟就那样一点一点地恢复了。

“有关画颜的一切,她只要碰了,便是违背天命,必遭天谴。可她偏偏还是拿出了那张属于画颜的皮相,就是因为你可笑的承诺与爱情。”阿锣抬起头来,冷冷地笑道,“与我相依为命的姑娘,就要这样被你害死了。”

蓝柒听后,脑子似乎有些阻塞。而后,他一门心思地想要去寻挽颜,不料却被阿锣钻了空子,占了挽颜辛辛苦苦为他缝制的身子。它冷冷地笑道:“如今终于得了机会脱离那副身子,你觉得我会不把握机会吗?”

蓝柒再次醒来,发现已经七月十四,他追着去寻人,无奈身子轻飘飘的,根本无法追到现世。无奈之下,他钻进阿锣的身子,一路寻到挽颜并拖着她去寻了少白。

为什么要找少白?因为在冥府,他听说过少白的传说——天上地下最喜欢多管闲事的神仙。

闻言,少白抽了抽嘴角,想要回去睡觉。

可他到底还是没忍心。最终,他叹了口气,多管闲事地道:“现在送她回冥府,还有救。等我再找冥王求求情,倒是可以留她一命。至于你,死魂本就脆弱,你用尽所有力气附在这狗的身上……以后怕是都离不开了。不过我可给你一道功法,你认真修炼,以后应该能学会用这具身子说话,应该还能修成人形。”

黑犬点了点头,用爪子蘸着一路磕碰弄了一身的血水在地面写道:“这样很好,这样我便能一直陪着她了。”

尾声

又是一年七月十四,彼岸花海开得茂盛。

挽颜摸着阿锣的头,轻声笑道:“到最后,原来还是你陪着我啊。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他既然肯来无相地狱寻我,又怎会为了活命而伤我?是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我是画颜啊……对了,他那时认为我是挽颜,那个一无是处的丑姑娘。他又怎会为了我这样的人,而牺牲自己呢。”

“你也不必伤春悲秋。”来冥府做客的少白再一次多管闲事地出现了,“日后他能说话了,自能亲口告诉你缘由。”

言罢,他看了一眼趴在挽颜身边撒娇卖萌的黑毛癞皮狗。

嗯,这狗,可真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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