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如斯(一)

2018-02-26 13:32北风三百里
花火B 2018年12期
关键词:婆婆

北风三百里

简介:

2014年冬,某著名棋界前辈的葬礼在J国小城奈县举办。江墨代替父亲出席前辈葬礼时,与现围棋国手叶简南重逢。航班意外推迟,江墨不得不借宿于他在奈县的住处,就此勾起一段少年往事。

01.

奈县正值隆冬,葬礼伴着落雪。

人来人往,皆手持棋子追悼。

去世的是围棋界的前辈,他早在八十年代末便退出棋坛,隐居于这座异国小城。风云陡转二十年,职业棋手新人辈出,他的名字亦已化作传奇。

今日,传奇落幕。

前来追悼的多为同行,黑衣黑伞,将小小的院落挤满。当下在鞠躬的是个年轻男人,西装笔挺,身形颀长,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

身后有人低声说:“这是叶简南八段?”

职业棋手之间互称,多会在名字后加上段位。这些年来,叶简南称得上声名鹊起。他凭借冠军对抗赛直升七段后,年初又晋升到八段水准——距离顶尖的九段只有一段之遥。

“八段?”有人追问道,“他还没升九段?”

“还没有,”又一个声音道,“他还没拿过世冠……”

众人窃窃私语,声音逐渐压低。

将棋子放到遗像前的桌面上后,叶简南才慢慢直起了身子。

祭拜的位子有两个,他身旁那人先他一步离开。只缓了片刻神,他瞥见身旁来了一个长发及腰的年轻女孩。

叶简南的手指忽然变得冰凉。

那女孩肯定也认出了他,只是打定主意不往他这边看一眼。鞠躬致意后,她将一束花放到遗像前,随即转身离开。

叶简南忍不住抬头望向前辈——须发皆白的老人垂眸微笑,慈祥地注视着他。

片刻后,他转身朝那女孩追去。对方亦穿了一身黑,衬得身形愈发修长单薄。

门外风雪交加,他追了几步,忍不住喊道:“江墨!”

女孩骤然顿住脚步。

江墨似是在等他开口,可千头万绪,从何说起?沉默许久后,她终于慢慢转过身。

她眉眼漆黑,皆如墨画。

他有那么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却只有力气吐出一句:“你……去哪里?”

“酒店,”江墨言简意赅,“晚上就飞回国。”

好干脆的拒绝,把故事接下来的发展走向都堵死。

叶简南低头笑了笑,忽然有种莫名的轻松。他再开口,语调也没那么艰涩了。

“那我送你一程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躲就有些不近人情了。雪下得越来越大,冷空气倒灌进衣领,让江墨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想,没必要,没必要弄成这样。

“好啊,”她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麻烦你了。”

车就停在不远处,车锁咯噔一声打开,叶简南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看了一眼江墨,轻声说:“不麻烦。”

两人坐进车里,叶简南没马上开车,而是打开暖风,让车里的温度升高。

“去机场?”

“先去酒店,我的行李在前台。”

江墨翻了翻包,拿出一张酒店的名片。叶简南确定了地址,随即发动汽车。

玻璃将风雪隔绝,暖气将江墨吹得昏昏欲睡。她拿出手机看了几下,眼神一变,无意识地咝了一声。

叶简南瞥她一眼:“怎么?”

她将手机扔回包里,说:“航班取消了,我得再续住一天。”

“续住?”路口是红灯,叶简南踩了刹车,“这天气,空房不会太多吧。”

江墨愣了愣。

叶简南这人从小就懂得草蛇灰线,擅长未卜先知。

从第七家客满的酒店大门出来时,江墨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她气喘吁吁地坐回副驾驶座,一拧袖子,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滴。头发贴在脸颊两侧,衬得人很是狼狈。

叶简南下意识地伸手帮她擦脸上的水。

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臉,两人都愣住了。她脸颊冰凉,他指尖温热。

纯棉的衬衣吸水性能极好,叶简南的衣袖蹭到她的脸,上面迅速晕染开一片水渍。

江墨不动声色地挪开身子。

叶简南眉头微皱,忽然揪住她的领口,将她扯到自己的跟前。

江墨瞪大眼,只见对方卷起一边的袖口,在她的脸上狠狠地擦了几下。

她维持了将近三个小时的高冷在这一刻破功。

江墨一把推开他,大怒道:“叶简南,你有病啊?”

“我有病?”叶简南冷笑一声,“对,我是有病,才带着你绕了三个小时找酒店。出出进进也不知道打伞,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江墨气势汹汹地瞪了他一眼。

这些年,媒体像被下了蛊似的报道叶简南八段,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赛场上喜怒不形于色,脾气更是出了名地好。看多了,她还真以为他转了性,把小时候那副臭脾气改掉了。

原来,只是演技愈发卓越。

两个人僵持片刻,江墨把他的手拨开。窗外风雪交加,身处异国他乡,航班意外取消。她无家可归就算了,面前还有个凶巴巴的旧相识。

江墨有点委屈。

好在她这些年委屈受多了,对这种情绪的消化能力极强。她垂下眼,靠回副驾驶座位的椅背,很疲惫地说:“你要是觉得麻烦,就把我放在路边吧。”

她长得明艳,这么一垂眸却露出三分厌世感。叶简南愣了半晌,心底忽然有些疼,也有些自责。

江墨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又一次抬起手,只是这次没去碰她,而是将她的安全带系好。

他说:“江墨,你去我家住吧。”

窗外雨雪交加,远处还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江墨又累又冷,慢慢闭上眼,额头抵着车窗。

她说:“怎样都行。”

02.

叶简南的公寓沿海。

光线太差,云和海面俱是漆黑如墨。平日里绵长宁静的海岸线泛起白沫,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沙滩。

叶简南放下窗帘,将风雨都拦在屋外。

江墨刚才洗漱了一番,现在已经躺下。这姑娘也够不争气的,被一吹一淋就感冒了,鼻尖通红地躺在床上喝药。

药还是叶简南刚才下楼买的。

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饶是江墨抱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态,此时也有些气短。卧室的灯光昏黄,房里书桌、衣柜一应俱全。她用她发着烧的大脑思考了一会,判断出这应该是叶简南的卧室。

鸠占鹊巢,她是那个“鸠”。而“鹊”从衣柜里翻出一床被子,仿佛是要去客房里睡。

她啊了一声,觉得嗓子有点哑。

叶简南顿住脚步,将身子压低,镜片后的眼帘微垂,让江墨时隔多年后再次感慨这人简直是个“睫毛精”。

她说:“谢谢你。”

她这句话说出来,叶简南的神色竟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沉默片刻后,他亦很得体地回道:“不客气。”

曾经那么深的感情,到如今,竟然是“谢谢你”和“不客气”的关系。

江墨忽然坐直了身子。

她一定是被烧昏了头,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想,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们两个怎么会是这样呢?他们怎么会是“谢谢你”和“不客气”的关系呢?

她用手捂住脸。

叶简南神色变了变,单膝跪在床边,沉声问:“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用不用去医院?”

她张开五指,从指缝里看叶简南。感冒让她喉咙剧痛,她勾起一抹笑,语气里带了几分自嘲:“没什么,我就是想,今天要是没有你,我一定很狼狈。”

叶简南这才松了口气。

一个坐起来,一个跪下去,两个人的距离也拉近了。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在离开前将台燈关上。

黑暗笼罩了整间屋子。

叶简南是典型的老人作息。

早上六点半醒,七点洗漱完毕,坐在沙发上看一会早间新闻,泡一壶茶,然后开始打谱。大概是这种生活维持了太久,他今天一起来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茶泡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来了——隔壁主卧还住了个人呢。

于是,他这棋谱也打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位占了鹊巢的“鸠”看来毫无健康作息的意识,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发出些动静。起初还只是衣服细碎的摩擦声,紧接着,屋子里传来一阵嘶哑的啊啊声。

叶简南不禁抬头看去。

只听卧室里一声巨响,江墨穿着他的睡衣破门而出。她一只手抓着他的袖子,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喉咙,无声地张大嘴。

看他一脸茫然,江墨又狂奔回屋,把自己的手机拿了出来。她打开记事本在上面一阵敲打,然后将手机举到他的眼前。

一行大字映入叶简南的眼帘:“我失声了!”

江墨常年出幺蛾子,以至于叶简南的第一反应是她又在作弄自己。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好半天,他才看出她急得眼圈发红。

在奈县重逢,她装出一副成熟的做派。此刻见她仓皇失措,叶简南心里竟有些欣慰。

没变的,她还是没变。

他的人生天翻地覆,但凡见到一丝熟悉的旧景,都能生出无限的温情。

“回房间,”他把江墨推了回去,“换好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奈县地处J国西南沿海,江墨拿的是旅游签证,又语言不通,看起病来颇费了些工夫。两个人在医院耗了一上午,总算赶在医生午休前把问题解决了。

按医生的说法,她是症状较轻的病毒性感冒,打了吊针水后,按时吃药就不会有太大问题。叶简南把医生的话翻译给她后,两个人并肩走出了医院大门。

江墨用围巾遮着脸咳嗽了两声。

她似是思考了一会,又用手机打字道:“你怎么对奈县这么熟?”

叶简南把她推上车:“住得久了就熟了。”

谁知,坐上驾驶座,他安全带还没系好,江墨的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在这里久住?”

为什么?

叶简南有些恍惚。

这些年,他除了国内有比赛,几乎一直的住在奈县,连棋院都去得甚少。

他似乎是在有意识地躲避什么。

看他迟迟不回答,江墨识趣地收回了手机。屏幕再亮起时,她另起一行,言简意赅地写道:“我饿了。”

03.

门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叶简南让江墨先走进去,然后对店里喊道:“婆婆,您在吗?”

二楼静了片刻,随即传来脚步声。

“简南来啦,好久没见你了,你爷爷可一直惦记着那盘没下完的棋呢——”

下到一楼的老奶奶骤然收住了脚步。

她很仔细地打量起了江墨,把挂在胸前的老花镜都戴了起来。片刻后,她捂着嘴笑了笑,轻声问:“终于带女朋友来见婆婆了?”

江墨想否认,无奈失声,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她愤然地看向叶简南,用眼神质问他怎么还不澄清。

“这对拉面店的老夫妇是中国人,”他目不斜视,且答非所问,“你在一楼吃吧,我上楼陪爷爷下棋。”

另一边,婆婆已经从后厨热情地端出了拉面:“简南的女朋友,来吃婆婆的拉面啊,这是简南最喜欢的,你俩口味肯定差不多……”

江墨绝望地啊了一声。

婆婆一愣。

叶简南这才想起来似的顿住脚步,和婆婆解释道:“她感冒,嗓子暂时说不了话,麻烦您照顾了。”

老人家对后辈多有照顾之心,更何况是江墨这样生着病的年轻姑娘。听闻这话,阮婆婆赶忙将拉面送到她的手里,忧心忡忡地说:“感冒了哦,婆婆再去给你盛点面汤,喝了,身子暖暖的,是吧,简南的女朋友!”

江墨摸了摸自己肿起来的喉咙,只得含泪点头。

叶简南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店里便只留下一老一少。

婆婆坐到江墨的对面,真是越打量她,对她越喜欢。

“你慢慢吃哦,婆婆和你说话,你嗓子疼就不要讲啦。”婆婆慢悠悠地念叨着,“唉,认识简南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带女孩子来店里呢。真好,真好,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心情这么好……”

江墨顿住筷子。

她摸出手机,一边吃,一边打出一行字:“他心情不好?”

婆婆扶稳老花镜,凑近屏幕看了一会,感慨道:“当然不好了!心情不好,身体也不好。今年还好些了,去年有段日子成日失眠,我都觉得他要把自己熬干了……”

江墨愣了愣,在那行字下重复打道:“失眠?”

“嗯,不然,他为什么来奈县?!”婆婆似是有些惊讶于她的一无所知,“头疼,失眠。职业棋手,压力太大,他那年的比赛又太密集,连着输了太多盘,棋院主动给他放了假。”

江墨的手指慢慢攥起来。

脚步声又一次传来,江墨不禁抬头望去。这回楼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叶简南,还有一个是拄着拐杖的老人。

“老头子,你怎么下来了!”婆婆赶忙去扶,“腿脚不好,还要乱跑,一会上楼又是麻烦事!”

老爷爷赌气道:“我也想送送简南啊!人家每次来陪我下棋,我这么大岁数,怎么能不讲礼貌啊。”

“好了,爷爷,”叶简南赶忙回头劝,“到这里就行了,我下次再来看您。”

老爷爷哼唧了几声,一探头,看到了江墨。

“啊!这是——”他惊喜地喊,“这就是你带来的小姑娘啊,过来,过来,让爷爷看看——是简南的小女朋友?”

老人太高兴,江墨实在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叶简南看出她的尴尬,搪塞了几句,直接将她带出了店面。

“有时间再来看爷爷啊!”老人站在门槛上招手,“带上小姑娘,这次都没说上话——”

远处传来车门开锁的咯噔声,叶简南忽然有些烦躁。

大概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没有下次了。

江墨不会再和他来这里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江墨没有任何肢体语言,甚至连字也没在手机上打,只是不停地用余光瞟他。

他开了一会车后,她趁他等红灯时,展示了自己的订票界面。

叶简南算了算时间,语调有些异常:“你不是今晚走吗?”

大概是输液和面汤都对她的嗓子起了积极作用,江墨摘掉围巾,凑到他的耳边,很艰难地发声道:“再住一晚,明天起飞。”

交通灯变绿,他踩下油门,心情随着车轮启动略显轻盈。

“嗯。”

04.

既然是常住奈县,他置办下这间沿海的公寓便也有了解释。江墨昨晚发烧,今早又实在慌乱,此时才有精力仔细打量这间公寓。

装潢只有黑、白、灰,家具一切從简。好在灯光的颜色偏暖,这才没有让屋子显得过分不近人情。茶几上摆着一副棋盘,旁边还有没喝完的茶水。和卧室相比,似乎叶简南更爱待在客厅。

窗外又开始落雨。

她的病还没好,格外嗜睡,再加上吃的药有助眠作用,几乎是一沾枕头就陷入梦乡。梦里是空荡荡的客厅,叶简南坐在茶几前,从日出到日落,从花开到花谢,只与棋子、与棋谱为伴。

她想,他的日子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她以为他过得很好,书里那些冷血无情的人不都过得很好吗。妈妈说,叶简南是个感情淡漠的人,人生在他眼里就是一场棋局。

和以前相比,他什么都有了。可他……怎么一点都不快乐呢?

江墨慢慢睁开眼。

房门微开,客厅的灯光在黑暗中投出一条细细的线。墙上挂着夜光钟表,江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竟已是半夜两点。

她咳了一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嗓子恢复了。

客厅里有落子声。

江墨也不知哪来的怒意,披了件衣服,气势汹汹地往门外走。叶简南一下棋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听得一声巨响,才反应过来身旁有人。

他抬头看着江墨,愣了一会。

“怎么了?”

江墨竟然被他问住了。

是啊,他不睡觉,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支吾半晌,她说:“你……你落子的声音太大,把我吵醒了!”

叶简南还真信了她这胡诌的鬼话,神情颇有几分歉意:“我特意换了副声音小点的,没想到还是吵到你了。你……嗓子好点了?”

江墨点点头。

“好,”叶简南端起棋盘,“我回卧室吧。”

“不是,不是!”江墨赶忙拦住他,“你回卧室,带棋盘干什么?哪有你这样的人,明明失眠得那么厉害,还大晚上做这些动脑子的事……”

叶简南微微偏了下头,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你不用太把婆婆的话当真。”他轻声说,“他们老人家,说话会夸张些……”

谁知江墨压根就不打算听他解释,直接从他的怀里将棋盘端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她一推他南的后腰,凶巴巴地说:“回卧室!”

他在奈县熬过上千个长夜,这还是第一次在半夜三点前就躺到床上。

叶简南看了一眼孤零零地躺在一边的棋具,再一次无奈地说:“江墨,我试过的,我不下围棋也睡不着……”

江墨忽然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气氛凝固了。

她坐在他的床边,神情有些难过,说:“叶简南,你不开心吗?你不可以不开心。”

好多年了,好多年。

刚做职业棋手的时候,他还小,输了棋,别人说,你不可以哭。后来,他长大了,胜率高得惊人,又有人说,你不可以输。

叶简南支起身子,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不可以不开心?”

面前的女孩似是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到最后全都忍住了。

“叶简南,你想要的都有了,你怎么……能不开心呢?”

“想要的都有了?”叶简南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可是,你和老师不在了。”

江墨的脸色难看起来:“那是你自己选的。”

两人间有片刻的沉默,气氛格外尴尬。她咳了一声,试图转移话题:“听说喝牛奶能助眠,我去煮一点吧。”

“喝过,”叶简南摇摇头,“没用的。江墨,我现在连吃药都没用。”

江墨怔了怔。

她按着太阳穴,轻声问:“都没用吗?还有没有没试过的?”

叶简南低头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他的手指沿着被罩上的一条纹理滑过,声音波澜不惊:“有倒是有一个。”

“什么?”江墨蹲下身子,“需要什么嗎?我帮你。”

他慢慢抬起眼。

他笑着说:“就是……我以前哄你睡觉那个办法。”

江墨眼前一黑,显然对少女时代的自己颇为嫌恶。她那时候……是真的作。

事到如今,她自“作”自受。

大话放了出去,便没有收回的道理。江墨走到叶简南的身旁,俯下身,慢慢握住了他垂在床边的手。

这人体温真的很低,这么多年,手还是这么凉。男生的手太大,她单手包不住,只好又覆上另一只。

恍惚间竟是回到少年时,他被她吵得头痛,扔下棋子质问:“你要怎么才肯睡?”

她那时真是极不要脸,为了占叶简南的便宜,信口开河:“我小时候失眠,我爸爸就会握着我的手等我睡着……”

话音才落,手背一凉。

叶简南一只手攥着她的手,一只手捏着棋子点棋盘:“可以了。”

若干年后的奈县,江墨蹲在叶简南的床边,慢慢抬起眼:“可以了?”

叶简南愣了很长时间,才轻轻嗯了一声。他方才纯粹随口一说,万万没想到江墨还记得,甚至……还当了真。

他说:“真的很管用,江墨,我困了,你去休息吧。”

她点了点头。

那双手慢慢松开时,叶简南竟有些不舍。

昏黄的灯光下,江墨垂下睫毛,一字一顿地说:“很高兴这次能遇见你。”

叶简南说:“我也是。”

听到这话,她忍不住笑了笑,随即转身离开。漆黑的卧室里,便只剩下叶简南一个人,慢慢回忆起那些年少的时光。

05.

十年前。

翰城,八月,秋储巷。

也忘了是什么时候这座城市被改作翰城的了,约莫是宋朝的时候,出了几个有名的书法家,这边陲之地便被赐了个“翰”字。也是机缘,自那时起,住在这里的人便有了崇尚风雅的风气,琴棋书画,均是略懂。

懂是懂,却也没再出过什么大家,只留下古迹无数。秋储巷百年沧桑,最里面的宅子旧时是翰城棋院,几经易手,被改作“闻道围棋学堂”,种了满园的无尽夏。

闻道,源自古语“朝闻道,夕死可矣”,也是取自学堂的老师——翰城围棋名家“江闻道”。江先生在八十年代曾以国手的身份出征海外,三十岁才得一双儿女。巅峰生涯已过,他隐居翰城开设围棋学堂,称得上起是“桃李满天下”。

叶简南最开始于江墨而言也不过是父亲的一个学生罢了。

“欸,分组结果出来了!”

随着一声呼唤,静坐在棋室的孩子们纷纷雀跃起来。在这里学棋的孩子约有六十个,按照水平高低分成甲、乙、丙、丁四个组。分组模式实行计分制,每月一变,胜率高的会被分到甲组,也就是实力最强的十六个孩子。

满室嘈杂中,只有两个孩子没动。

他俩也不过十岁左右的年龄,气质却一个比一个沉稳。执白子的是叶简南,执黑子的叫祁翎。

叶简南虽说岁数不大,但气质冷然,端坐起来像个小大人。而他对面那个叫祁翎的,则有些一言难尽。

即便这个年龄的孩子还没长开,祁翎的五官也算得上很俊俏了。高鼻深目,侧脸的线条刀削斧砍般锐利。然而,自领口起,刺目的红色瘢痕沿着脖颈向上攀爬,覆盖了他整个右半边脸,像是被地狱之火燎烧过。

漫长的沉默后,他从棋盒中摸出两颗棋子,放到棋盘边线之外。这一动作,在围棋对决中即是“投子认输”。

祁翎没有复盘的意思。他拿起书包,默默走到分组表前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这个月的第一名……仍然是叶简南,祁翎说不沮丧,那是假的。

在“闻道围棋学堂”里,“第一”的含义远远不止名词本身那么简单。如今围棋界的国手常刀与江闻道私交甚好,每年都会为学堂里最优秀的小棋手提供一个在“常刀围棋道场”冲段训练的名额。冲段是业余棋手迈向职业棋手必经的一道门槛,其需要的异地奔波的路费、住宿费、训练费,对普通家庭来说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只要被“常刀围棋道场”选走,这些关于钱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可如果不能被选走,祁翎家里是绝对不会给他负担这笔昂贵的费用的。

沉默片刻,他垂着头走出了棋室。

小棋手走得七七八八,到最后只剩下叶简南一个。他端坐在棋盘前,努力回忆着祁翎走的每一步棋手,一个人把刚才的对局重复了一遍。

即便与祁翎对阵叶简南赢多输少,他南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祁翎的棋风很凶,每走一步棋都有着强烈的赌博意味,连江先生给他下指导棋的时候都会感叹这孩子杀气太重。

若不是最后阶段他接连失误两次招,叶简南这一盘也赢不了。

“同学,我要打扫棋室了,”门口传来搞卫生的阿姨的声音,“快回家吧。”

天色已晚,叶简南沿着一条偏僻的巷子回家,满脑子都是方才的棋局。

身后忽然传来刺耳的鸣笛声。

他猛地往路边一跳,一辆面包车与他擦肩而过。紧接着,巷子尽头有什么东西被撞翻了。

而那面包车只是加速驶远,司机没有半分下车来看看的意思。

车子的轰隆声消散在夜色中。紧接着,一阵极其细微的鸣叫又传进了叶简南的耳朵。他顺着声音望过去,竟看到路面上有只小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它显然是从街的尽头被甩过来的。

叶简南走近两步,只见它的爪子扭曲成畸形,鸣叫声格外悲凉。

他弯下腰将它捧了起来。

路的尽头有说话声。他远远望过去,是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小女孩,还有……

一地的小鸡。

路边有个被撞翻的泡沫盒,大概就是刚才那辆面包车的杰作了。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地抓鸡仔,再把它们丢进盒子。

他急忙往那边走去。

然而,路似乎有些过分长了。

他才走到一半,那边就已经收拾妥当。那女人唉声叹气地跨上电动车,把装鸡仔的盒子捆到后背上。

“谢谢你啊,小姑娘。”她好像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风驰电掣地离开了。

叶简南极少大喊大叫,跑了几步,才发现真的追不上了。他一筹莫展地看看手里的小鸡,又一筹莫展地望向了巷口,正好对上那个小女孩的眼神。

叶简南有轻微的脸盲症。

昏黄的灯光下,他只觉得这小姑娘看起来很眼熟,眉宇间似是有着……江老师的影子?

还没等他出声,对方先开口了:“叶简南,你怎么还在这?我爸爸不是早就下课了吗?”

哦,是江闻道的女儿江墨。

棋盘上培养出来的不动声色,让他即便内心有着“恍然大悟”的感觉,面上也没什么表示。

江墨从头到脚把他扫视了一遍,目光最终定在他的手里。

“这……这不是刚才那个阿姨的小鸡吗?它、它、它怎么瘸了?”

江墨望向他的表情让叶简南觉得这只小鸡的厄运似乎与他有关。

不!才没有!

他往前踏一步,和江墨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伸手。”

江墨被他的脸色吓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小鸡重心一变,被递到另一双手中。它撕心裂肺地叽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前任主人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江墨愣了愣,随即迈开步子追上去。

“叶简南,你干吗给我呀?你快去还给那个阿姨啊,她才走——”

顿了顿,她似乎也回忆起了那位阿姨绝尘而去的车速。小鸡被她颠簸得东倒西歪,在她手里凄厉地鸣叫起来。

她仰天长叹:“可我不会养鸡啊,它死了怎么办?”

叶简南歪了一下头,回身冷冷地开口:“不许死。”

然后,他便转身离开,背影在月色中如临终托孤的侠士。

江墨低下头,只见小鸡一屁股坐到她的手心里,伸着一只瘸腿,脸上写着六个字:你得对我负责。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江墨莫名其妙地成了雞妈妈,却因为没有经验险些将小鸡饿死。叶简南实在无法袖手旁观,一代围棋神童就此发展出了养鸡的副业,并在这个过程中和江墨产生了懵懂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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