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求是中篇小说比较研究

2018-02-26 13:13寇挥
广州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儿子小说

近期我研读了钟求是的六部中篇小说,分别是《两个人的电影》《愿意清单》《未完成的夏天》《你的影子无处不在》《远离天堂的日子》和《雪房子》。我阅读的先后顺序也正是上面所列小说名字的顺序。这个名单顺序十分重要,因为我的阅读感受是递进式地前进着,一步步地感到震撼,终于被钟求是的小说所征服,看到了我一直想看到的可以与国外经典小说相提并论的中国小说。

先谈谈《两个人的电影》吧。一个年轻的妻子,是军婚。院子里还住了一个男青年,两个人处在青春岁月。这对青年男女时常相处,互相关心,自然就互相吸引,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他们俩到远一点儿的城里去看电影。那年月看场电影是奢侈的享受。两个人没有证明,没有介绍信之类的东西,是住不了旅馆的,只好待在公园的假山上。夜间公园的工作人员抓住了这俩正在拥抱亲吻的恋人,结果是男子以破坏军婚罪坐牢,不但毁了作为小学教员的前程,连带其他一并都毁了,成了劳改犯;女子虽然遭受到了挫折,但她对于男子的情感不会泯灭。她到监狱看望囚犯,并于每年男子被抓的那个日子到远方城里去看场电影,以此纪念那横遭厄运的爱情。男子坐了多年监狱,女子每年在那个日子去看电影,尽管是她一个人,但她带着另外一个人的心,在心理上是两个人在看电影。男子出狱了,两个人都可以去看电影了,便还是每年在那个受难的日子同时前往那城里,看一场电影。一年年过去,男女间由最初的精神交流发展为真正的肉体交流,爱达到了一个高峰。女子患了不治之症,来不了了,派她的女儿带来了她的消息……再后来,男子就一个人去看,还是那个曾经受难的日子,他一个人代替了两个人……

这部小说使我联想到了一些经典作品,比如《两个人的车站》《廊桥遗梦》,也许作者有形无形中受过这些作品的影响,但其所表现出来的小说文本与这些作品还是有相当大的区别,也分析不出到底是哪些方面受到了影响,只是感受到了深处的相通。这种影响是每一个作家都无法回避的,创作出了新的独立价值的文本,这才是真正重要的。我曾经说过达到经典地位的小说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经典品质,经典品质所包含的当然是人类最为普遍的重大问题、重大难关、最困难的处境,或者难以克服的危机。这种共通的品质是超越了人类社会的原则、法律、规则、风俗习惯的。青年男女产生的爱情是来源于人的本性,或者说是来源于神性的,是天地自然的造化,这样的天地激情是人为的规则或者法律阻挡不了的。女子是军人的妻子,这样的身份并不能限制天地自然,该发生的就会发生,该生长的,就会顶翻巨石,萌芽茁壮生长。男子与女子因为他们之间的爱情而照了一个合影,但这个合影在两方家庭是没有位置的,他们只好把它埋藏到公园的一棵巨树下面的泥土深处。“我们在照相馆等一会儿,拿到快印出来的照片。照片还不错,两个人紧挨着,看上去都挺开心的。我们到街上买了一把水果刀,顺便多要了几只塑料袋,然后回到小山上。这时已近傍晚,阳光涂在树枝树叶上,跟照片的背景还真有点像。我们在树林里转一圈,看中一棵水杉。这棵水杉树干笔直,枝叶一层层爬上去,像一座小塔。在挨着树干的地上,我们用水果刀挖了一个小坑,再用塑料袋将照片包好放进去,然后盖上泥土。”这段描写便是两个人爱情的最佳写照。社会规则下的真正的爱情的命运只能是这样的,这让人落泪唏嘘,不能自已。两个人所看过的电影名单会让读者感受到更为绵长的爱情滋味。

下面我来分析《愿望清单》。我是按照我的阅读顺序来分析的。我还是把小说内容大致告诉读者。小说主角是一个叫苏颐的姑娘,她与一位年龄稍长的同事出差,坐在火车上,遇到了一群朗诵诗歌的年轻诗人。这群诗人其实是业余的,不是拿了工资的专业作家,只是干着其他职业的业余诗人。这样的身份在当下中国有些尴尬,但不能否认他们也是真正的诗人。这群诗人有男有女,男多女少,其中有一个长发男子,朗诵过自己写的诗后,把它撕成碎片,抛向空中。没有料到的是,上面正好有着“死亡”二字的碎纸片落到了一个同车的男人头上,那男人觉得倒霉晦气,就出手殴打诗人,两个人的战斗,使男诗人倒到了苏颐的腿上,并把鼻血滴到了她的裤子上……后来苏颐发现裤兜里有了张小纸条,于是与诗人有了联系,又同在一座城市,便开始交往,成了朋友,又发展为暧昧不明的关系,说恋爱又不像,说不是恋爱嘛,又多了一份特别的关心。原来这个青年业余诗人名叫树井,当然是他的笔名,他正在做一种叫“最后八十一天”的游戏。这个游戏假设他还只能活八十一天了,在这最后的日子他有些什么愿望,就列了一个愿望清单,这便是小说标题的出处。我把这份愿望清单抄录于此:读二十本书;写二十首诗;吃二十次美食;进行一趟有意义的旅行;谈一次有味道的恋爱;做一次重要往事的清理;干一件让父母开心的娱事;找一处让自己安心的坟墓。这份愿望清单,哪个人看了也不会认真对待的,想必这是诗人的奇葩举动吧。谈一次恋爱,还要有味道,这就不是一般性的大众化的恋爱了,现在这个恋爱对象似乎就是苏颐了。苏颐由于父母不和、家庭缺乏温暖,也是一个心灵的流放者;而树井这个青年一直生活在养父母家里,他两岁时到养父母家,自從养父母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他的位置便尴尬起来。养父还把他特意带到建筑工地看那些农民工如何辛苦劳作,暗示他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是从诸暨那儿领来的,出生地无疑就在那儿。说是某个村子里有个大姑娘在没有出嫁之前生下了他,后来有人愿意娶她,于是这个儿子便只好送人——这便是树井的出身。苏颐开车与他一起前往诸暨,去了几次也没有找到他记忆中的树和井。一棵大树长在水井旁边,树根伸进井口,树干裸露在外……这是他两岁时的记忆,也是诗人笔名的由来,他们没有找到这样的地方,便也无法找到故乡,找不到亲生母亲的村庄,也就找不到生母,找不到根。到了八十一天这个游戏的最后一天了,诗友们都来了,苏颐当然也不会缺席。在聚会高潮之时,树井居然假戏真做了,他翻身仰着跳下五层楼寻找游戏的结局去了。没有死亡并不是幸运,更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他是砸到了楼下的汽车挡风玻璃上,颈椎断了,高位截瘫。养父母本来就视其为家庭的累赘,给二儿子办了婚礼之后,他们就搬到了一套小房子里紧巴巴度日,这下又添了一个瘫痪病人,更是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了。苏颐有了责任,这种责任是对良心的考验,当然她也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一切都是出自本能,自然而然,她便是他最后的关心者了。她好在有职业,有工资收入,还有车开,也算是挣工资的小资了吧。她为树井雇佣了一个农村保姆。这位大妈正好是来自诸暨乡下的,在那小得不能再小的树井的养父母家照顾病人,她觉得一切都不方便,建议把树井拉回乡下她的家里。苏颐当然是同意了,谁都觉得这个办法很好。树井跟保姆大妈回了诸暨山村,没有想到的是,树井的腿脚叫老鼠啃了,身体多处腐烂了,变黑了,保姆便用刀把它们割了……这实在写到了生命的极限之处,读者的神经能够承受的极限,这是把生死活活解剖了给你看。读完这部小说我曾与老朋友爱琴海先生有过讨论,我说钟求是的小说不但写了“一”,还有“二”,这个“二”实在是太不一般了。我说不管是卡夫卡、福克纳的小说都是写到“一”就结束了,没有“二”。这个“二”是钟求是小说的重中之重。树井自杀不成高位截瘫之后,这个诗人在世间只留下了精神,他的大脑活着,思维继续着,可他的肉体已经死了,不存在了,老鼠啃,坏死,腐烂,刀割去……这是强迫我们读者体验死亡啊!这样把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裸露到你的面前,不用思索,只需感受就行了。真是深入骨髓,上天入地,遍寻不见。有关小说结构中“二”的问题,在后面我将分析的钟求是的小说中会越来越明显,并且非凡。这部《愿望清单》使我联想到了乌拉圭小说家奥内蒂的《假梦真戏》。不管作者读过还是没有读过,这不重要,作为分析研究者这种联想是必要的。有了对比就会有更透彻的分析。这部小说的内容是,一个有钱的夫人,至于多么有钱,作者没有细说,也不是那种特别有钱的夫人吧,她做了一个梦,于是有了奇想,掏钱让剧团把她的梦搬到舞台上去。这个梦中,环境是一条小街,集市那样的,街道两边有房子,有门,街道中间有汽车穿过。汽车是敞篷的,有司机开着。街道一边是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另外一边,从门走出来一个女人,那女人手里端着一缸啤酒,是那种带把儿的缸子。街道另外一边的男人走过街道,从那女人手里接过啤酒,喝了。喝了之后,又穿过街道,回到原先与他站在一边的女人身边。他两次穿过街道时,汽车都从他身前开过,看起来十分危险。就在这样一个梦境里,有钱夫人担任那个男人身边的女人角色。这是个陷入困难的民间小剧团,只有两个人,乐意为了挣钱而表演。他们临时凑够了演员,上台表演了。做梦的女人是进入了角色状态的,没有料到的是,表演结束了,这个做梦的女人居然死在了舞台上。她为自己的梦而死了。这个梦是有极深象征意义的。《愿望清单》的假戏真做把人生的所有内容,把生与死的本质表现到底了。奥内蒂的文学本质似乎是人为他的梦而亡,这个梦当然纠结的是人世情感,那么可以说她是为情而死了。《愿望清单》中的树井是因为他的处境和出身而自杀,这似乎还只是小说中表面的内容,深层的意思应该是因为人的荒诞处境而选择了死亡。这种从生至死的必然过程,在树井的人生困境中尤其明显,突出,放大了,叫人看得更清楚了。其实,树井的家庭出身什么的只是人生的一种处境而已,还有其他的众多的处境都是能够成为理由使人生走向那坚强勇敢的一跃,从而面临肢体鼠啃、变黑坏死的最终之路。

我阅读的钟求是的第三部中篇小说是《未完成的夏天》。我在与一位叫爱琴海的诗人谈论《愿望清单》时,他说小说的结构本身是有诗意的,我细想了一下,觉得是那么回事。要说诗意的话,这部《未完成的夏天》更是充满了诗意,这种诗的美学是十分残酷的,残酷的美学,或者说是童话般、彩虹般的残酷诗学。发大水时,河上漂下来一口棺材,棺材里还躺着一个老头。镇子里的人习惯一发水就去捞财物,发横财嘛。这次捞上来了一个老头儿,这一天正好是“五一”,就叫这老汉为五一爷了。这五一爷住在了镇子上,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差事:看医院里的太平间,哪儿有无名尸首,他也得去把它运回停尸房里,连带给尸首化妆。大院里住了许多人家,有一家有个叫王红旗的十岁男孩住在一间与大真小真双胞胎姊妹共用同一堵墙壁的加盖的房子里。那墙壁原先是有洞眼的,仅仅是用纸板糊了起来。男孩把纸板抠了一个小洞,发现了人间最美的物像。那是晚上一下班回到家里就立即洗澡的双胞胎的裸体。这个调皮捣蛋的男孩,人们是不太待见的,但他成了五一爷的忘年交。当然了,五一爷也是其他人尽量避开的人,他与尸首整天待在一起,活人们是怕见他的。这个小男孩为了从五一爷那儿得到糖果、小镍币什么的,就更进一步地讨好老头儿。他叫老头去看一个小洞眼,老头儿看见了世间最美的景象。看第二次时,引起了惊叫,这事儿整个儿就暴露了,五一爷遭到了大真小真父亲的暴打、邻居的唾弃和群众的批斗。五一爷从此有了流氓这样一个定性。这是故事的第一步,也就是我说的“一”。下来的“二”呢?钟求是小说中的“二”是至关重要的,他的小说诗学的重头戏是“二”。这个“二”的内容,主要是人物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次要人物就会上升为生角。在“二”中,大真小真双胞胎姊妹中的大真成了主角。她与小真的裸体被管尸首的五一爷看了,被一个不堪的老头儿看了,按照风俗习惯,舆论普遍认为她就丑了,被玷污了。其他人怎么说,这并不重要,关键是大真再也甩不掉似乎被败坏强奸了的意识,她千方百计想要洗刷掉被看的“污点”,向外面散布说是小真被看了,她下班晚,并没有被看。因为她正与一个叫许上树的青工谈恋爱,叫对象明白被看的不是她似乎成了生命的唯一意义。问题是她越想证明与自己无关,事情就越复杂,她甚至叫五一爷来证明他看见的不是她,把自己的身体特征告诉他,叫他记住了,又叫许上树来听五一爷说……这样证明的结果,她越发洗刷不清了,许上树认为她不但被看了,还深藏有难言的内容,于是大真精神就出了毛病,开始夜游,发展为真正的精神病,到了跑到五一爷的房子里,脱光了衣裳,让五一爷认准她身体上的标志的地步。小镇上有了这样一个女疯子,尤其是大真的曾经恋人是看不下去的,就在深夜潜入五一爷屋里,强迫五一爷自己用两颗铁钉钉瞎了双眼。小镇上有了一个女疯子,这又有了一个老瞎子。最后是大真落水淹死了,就是在那条捞出了五一爷棺材的河里。尸首也是五一爷这个新瞎子去捞上来,并收拾打理的。大真死了后,小镇平静了,小男孩王红旗的家长也允许孩子与五一爷来往了。小男孩问他世间最美的事物是什么,他回答说是天上的星星。但他说的不是心里话,他心里对自己说的是——最美的事物是他从小洞里看到的那少女的身体。

是五一爷的偷窥行为害死了大真吗?这显然只是小说的表象,表面原因而已。害死大真的是陈旧的社会观念,男女授受不亲,男人对于女人的绝对私有,这种私有既是思想精神的,也是身体肉体的。女人的肉体被外人看一眼就被认为是受了极大玷辱。这种观念在极端时代变成了可怕的杀人力量,大真就是被这样的陈旧观念残害死的。小说的批判意味暗藏在小说细节情节之下,其力量之强大仿佛在我的内心世界里发生了里氏九级地震。

小说中墙壁上的小洞和天空的星星是同样美好的事物,是人间的至美和天上的至美,这个小洞的美是只可目视不可言说的。语言已经失去了表达这种美的功能。小洞通向未来,通向星空,通向我们身外的美丽世界。这是人间最美的美,唯一的美。从我分析上面几部小说看,钟求是总是由小到大,从小处着手,从平凡处出发,于绝处逢生,创造出令你大吃一惊的奇崛的新气象来。与外国小说比较的话,我联想到的是蒲宁的《苏霍多尔》(也译为《故园》)。我想到了世界上其他地方对于美的垄断,对于美的专有的罪恶。《苏霍多尔》中女农奴对于主家少爷的爱恋不能自拔,她被奴隶主流放到了边远的山区——这里也有一片土地是属于主家的。多年之后,她回到了故园。这虽然是奴隶主的土地,却也是她出生与成长的故园。主子大雪天出外喝酒,回来的路上被马匹踩死了。她抱住主子的头,把她所有的爱情都倾注到这一抱之中。活着的你不能爱,因为爱你而被流放发配,但你死了,终于可以爱你了,就可以抱你了,因爱而流泪哭泣了……奴隶的爱的泪水能够融化整个残酷的专权社会,融化不平等的人间。女农奴的爱是对美的内心化,把世间的美收入自己的心底,女农奴心里的爱没有改变,它一直以梦想的方式存在着。她爱的对象是奴隶主,是主家公子,他的身体——也就是爱的外观外形,农奴是没有权利接触的,这只是他活着的时候,他死了,这死了的爱的外形她终于能够把它抱到怀里了。这种爱仿佛是母亲对于孩子的爱,广阔而博大,粉碎了农奴制的冷酷与邪恶。

《你的影子无处不在》按照阅读顺序是我读的钟求是的第四部中篇小说。看了小说标题,当然无法预测小说的内容。这个名字十分洋气,充满诗意。这部小说的结构,能进一步阐释我对小说中“一”和“二”结构的发现。钟求是的中篇一般都是从小开始,从最低点出发,内容小得你几乎可以忽视——这部小说的“一”是这样的:一个家庭,有父亲母亲,有个女儿,还有个白痴儿子,一家四口。傻子儿子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尽的艰难,父亲就把他扔进了深渠里,死了。这是小说的“一”。家庭里母亲是不说什么的,她与丈夫一样是家庭苦难的直接承担者。对白痴弟弟最有感情的当然是姐姐了,她明白是父亲害死了弟弟,她是本着教训父亲的目的去告状的,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因此被判了死刑。这还是小说的“一”。这个“一”应该是加引号的。父亲被公审,然后被卡车拉到荒山野岭枪毙了。女儿知道父亲平生最爱喝酒,想让他在被枪毙前,喝上她送去的白酒。她跑到了法场,没有完成心愿,连父亲的尸首也没有见到。原来父亲在执行死刑前签了器官捐献协议。经过向报案时她认识了的警察打听,了解到父亲的心脏被他人移植了。下来便开始了小说中的“二”。小说内容彻底转向,变成了你意想不到的小说中的“二”。这“二”宛若是第二部小说,但它与“一”当然是紧密相连的。有“一”才有“二”嘛。这个女儿,只有十五岁,名叫见梅。弟弟淹死了,父亲被枪毙了,她也不去上学了,十五岁就只身踏上去寻找父亲的心的征途。经过多方打听,她终于得知父亲的心脏被一个叫何廷业的单位书记移植了。她通过向何廷业下跪的方式才得以到何家当保姆。当何廷业的妻子——一个严肃古板的老师——多次拒绝她后,她才向何廷业下跪的。在这里钟求是运用了不同人物的差异心理进展小说的内容,达到了很好的效果。何廷业与妻子认为见梅下跪是乞求保姆工作,而见梅心里想的是向她的父亲下跪,是为了祭奠父亲,何廷业相当于是父亲的坟墓,里面埋葬着父亲的器官——心。后来的内容中,同是小说主角的何廷业把见梅对于父亲的孝心敬奠误认为是对自己的好感和性的暗示,这种差异手法的运用堪称模范。何廷业移植了他人的心脏,也好喝酒了,脸也是一喝酒就发红,这与心脏原主人的情况是一致的。他有了强劲的心脏,又有小保姆对他的“深情”,他便強奸了见梅。结局是见梅用准备好的剪刀刺进那颗父亲的心脏,她杀了何廷业。这便是小说的“二”。这个“二”深得神助。一旦分析起来,小说的暗含力量是特别令人惊异的。移植了父亲心脏的何廷业似乎也就成了父亲,父女乱伦的意味就有了。父亲虽然是穷苦人,但他在家庭中是一号首长,他的意志也是十分可怕残暴的,他处死了弟弟,起因是为家庭减负,但他毕竟是行使了皇帝的特权。小说“二”中的何廷业呢?他与见梅相比,一个是上层,一个是下层,他对见梅的奴役侵占,无疑是带有压迫属性的。在被压迫的见梅心里何廷业又有着父亲的角色成分,这就暗示了父辈对于后辈的压迫、占有和强奸。这从小说“一”中的父亲对白痴儿子的处理上是可以看出端倪的,有了父亲的“一”,就有了何廷业的“二”,这是相辅相成的必然的社会结构所导致的结果。做比较研究的话,就得提到中国古代传说《茅山除蟒》、苏联时代最伟大的作家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的《狗心》等。《茅山除蟒》中父亲带着亲闺女到茅山之外二百里远的村子耍把戏献艺招亲,村中有一个青年男子勇敢地前往茅山,那女子看上了小伙子,不愿害他,就告诉他真实情况。原来她的父亲不是人,而是一条大蟒蛇,茅山附近的村庄都没有人了,都是被她父亲吃了。小伙子与姑娘连夜逃出茅山,后来茅山上的父亲派了野马、野牛、山猪去杀小伙子,欲把姑娘夺回来,结果都被夫妻俩征服,变成了他们的家畜,骑行、耕田、养殖的产业。最后大蟒蛇父亲派蚊虫去把女婿的眼睛蜇瞎了,女儿终于忍无可忍了,带领村人上山斩杀了大蟒蛇,剜下它的眼睛,移植给了丈夫——这大概是人类首例器官移植手术。这里把父亲(大蟒蛇)的眼睛移植到了丈夫身上,这位丈夫不管怎么说都变成了父亲(大蟒蛇)的一部分,他是用他妻子的父亲的眼睛看世界的,他与妻子也就有了父女关系,也就意味着乱伦。大蟒蛇无疑是一个象征物,它是人类的性。在蛮荒时代,人类是没有伦常的,也就无所谓乱伦,没有伦序可分。这个传说的内容暗示了人类是如何从野蛮状态进化到有序的人类文明的。把这个传说与《你的影子无处不在》进行比较研究,你会发现许多共同的本质元素。父亲与女儿的关系,远古的和现今的,有序的现今状态中未必就没有暗含远古时代的无序,从大蟒蛇的眼睛到父亲的心脏,两者似乎是同一个人的变形变体而已。再把《你的影子无处不在》与布尔加科夫的《狗心》比较,你会发现不论哪个民族什么地域,人类本质的相同。《狗心》中是把一个刚刚死去的流氓无产者的脑垂体和睾丸移植到了一条狗的身上,结果这条狗变成了人,并且有了那流氓无产者的习性和思想。脑垂体与心脏是人体同样重要的两个器官,因此小说命名为《狗心》是没有错的。

我把《远离天堂的日子》命名为黑色童话,其力量之强大,穿透性之强大,似乎拥有整个宇宙的合力。可以说这是钟求是小说的一座高峰,在我的阅读历程中,阅读经验里,似乎是难以超越的。我没有发现类似的例证,也许其他读者会找到,但我是无能为力的。隐隐约约我只能联想到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历·芬历险记》,但实在难以进行比较。可比的元素不容易捕捉。我先谈谈这部小说的“一”。这个小城小小的三口之家,父母和男孩,父亲是低等阶层的一员,只因祖父以前是开工厂的资本家,被发配到边疆劳改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家里留有一口金丝楠木棺材,是祖父早早就为他自己准备的。父亲现在是一个挑夫,靠力气吃饭,标准的劳苦大众中的一员,可他背着低等人的身份,比其他劳苦大众要低一个阶层。父亲是靠为一个久病无孝子的老太太擦屎倒尿,多年伺候这样一个瘫痪病人,才感动了苍天,老太太临终前要她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挑夫。没有老太太的临终嘱托,挑夫是连媳妇都娶不上的。有了媳妇,就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就以第一人称“我”叙述了这个故事。母亲是奉命出嫁的,并为这个低等人生了一个儿子,她想自己因母亲而欠的孽债应该是还清了,就与她一心相爱的情人去过了。母亲消失之后,这个家庭便只剩下了父亲与儿子。儿子十一岁了,小说一开头,在叙述的这个儿子就是这个年龄,十一岁的儿子,对于人间事物有了朦胧的意识,还有了坚硬的决心。父亲曾经因为母亲以值夜班的借口去与情人过夜而把她用绳索绑到了窗户的格栅上,仿佛希腊神话中被惩罚的盗火天神普罗米修斯所受到的惩罚。现在母亲消失了,父亲喝着更多的酒,丑态百出,给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在小学里造成的影响是,他无脸见人了。父亲在醉酒状态中,居然把生殖器裸露在裤带外面,成了小镇天大的新闻。父亲由于男孩的学业问题被老师请到学校,去了一次,他竟然看上了人家女教师,酒喝多之后,就情不自禁言语轻浮,这越发地丑陋。他把男孩也绑到了窗户格栅上以示惩罚。最后,男孩运用杠杆原理,把醉酒后的父亲推进了那口楠木棺材里,并用钉子把棺材盖钉了起来。“只是身子出了大汗,每敲一下,脑袋上会飞出许多细珠,溅在钉子周围。我在棺盖两边各钉三枚钉子,一枚走歪了,在沿边探出头,我补钉了一枚。”我在这里真正感受到了文字的力量,尤其是那一枚走歪了的钉子从棺盖边沿探出头,它是斜着出头的,那钉子的尖头宛若是刺进了你的脑袋。父亲酒醒之后,十一岁的儿子并不因为他的恐吓、叱责和好言劝说而把棺材盖撬开。父亲说他要小便,儿子叫他尿到裤裆里。父亲就这样被活埋了。这比那种真正地活埋进深坑里还要残酷,这是把父亲活埋了,还把活埋的真实的情景放映给你观看——这样的小说智慧、小说艺术,只能说是源于神授。

小洞——这个意象在钟求是的小说里频频出现,《未完成的夏天》里小洞里的人间至美景象,《远离天堂的日子》里活埋父亲的棺材上的小洞,是维持生命的氧气源泉,这些小洞与天上的星星是同样美丽的意象,人间之所以繁荣兴盛,都是因为那通向宇宙的小洞(星星)给我们送来了生命的养料。父亲垂死的呻吟和嚎叫也是通过小洞传出来的,最终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了,父亲走向了永恒。父亲是低等人,因为祖父是资本家,他便成了社会结构里的下层人,他连老婆都讨不起,没有一个“正常”的姑娘爱他,爱他与他组成家庭就意味着丧失了卓越的地位,失去了前途。这种人只能去干苦力活,去当挑夫,是没有人格尊严的,尤其是在他老婆离家出走之后,他便丧失了一切做人的希望,沉溺酒精世界,自暴自弃。人家姑娘不但嫁给了他,还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已经十一岁了,人家姑娘由二十多岁也已经到了三十多岁了,感到欠他的恩情应该是还完了,人家远走,心里不也会有什么歉疚了。连给他生了儿子的女人都远走了,这并不是单单因为他粗暴地对待了她,而是她内心里一直存在的计划,只是到了这一步才决定实施的。他这样一个底层人、低等人,谁愿长期陪着他受罪呢?养育的儿子也是一个下等人的儿子,父子一样在社会上是没有地位的,更是没有尊严的,大众把他们是不当作人看待的。再加上父亲的醉酒、暴弃,一点儿也不争气,儿子在小学里便成了弃儿,于是这对父子便铁了心,有了狼豹的残酷冷漠。儿子把父亲活埋进棺材直到他饿死,不再发出一声呻吟。儿子这样的行为意味着把父辈带给他的苦难屈辱的现实世界埋葬进坟墓。他成了真正的孤儿,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样的未来呢?他未必就会有一个胜过好过父亲的前途。一部中篇就能如此把一个时代的社会本质透彻地表现出来,把时代社会特征通过这个精悍的结构浓缩凝结成一个精美的黑色童话,这是我在阅读世界伟大小说时也没有过的强烈体验。我在阅读卡夫卡、福克纳、加缪、博尔赫斯、奥康纳等众多世界小说大家的作品时,没有感到恐惧,只有虚心和佩服,而却在阅读这部钟求是的小说时,感觉到了恐惧和畏惧。

我在向小说家爱琴海先生讲述了这部小说之后,他想到了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短篇《玛蒂尔特·阿尔康赫尔的遗产》。我二十多前年读过这篇小说,几乎遗忘了。爱琴海先生特别喜爱这个短篇,记忆犹新。说点儿闲话——《胡安·鲁尔福小说集》这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出版的书还是我借给他的,他看了后,舍不得还我,就成了他的书,我后来重新购置了一本。还是分析这篇《遗产》吧。今天早晨我把它重新读了一遍。很短,四五千字的样子。小说人物有父亲母亲,还有儿子,叙述者是母亲曾经的追求者之一,是用第一人称叙述的。遗产是指儿子。因为母亲是在生下儿子没有多久,从教堂回来的路上,从马上摔下来时,为了保护儿子而摔死的。父亲因此恨上了儿子,喝酒并保持他的恨。儿子长大了,瘦得跟鬼一样,父親照样维持他的恨,他把儿子一直当作仇人对待。墨西哥革命战争中,儿子加入了叛军逃走了,父亲恨得咬牙切齿,待政府军追赶叛军路过村子时,父亲参加了政府军,目的是追赶他的儿子。结果是,父亲死了,无疑是被儿子打死的,儿子回师途中,把父亲的尸首架在马的颈肩部,他自己骑在马屁股上,“左手拿着笛子使劲地吹着,右手按着横躺在马鞍上的”父亲的尸首。这个场面还是充满了诗意的、残酷美学的元素。《遗产》的诗意和小说美学意义是有的,但到达了这一步,小说还不能说是杰出的。我倒觉得《远离天堂的日子》与胡安·鲁尔福的另外一部声闻远播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有某种文学特质的相同性,都是对于一个特定社会特定时代的象征性浓缩。《佩德罗·巴拉莫》除了内容惊天动地之外,形式同样响遏云天。我读到了中间部分才知道小说从开始到中间的第一人物自述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胡安·普雷西亚多这个人物来到科马拉村寻找他的父亲,在村子的广场上热死了,被埋到了土坑里与躺在旁边的多罗脱阿的鬼魂对话。小说到这儿之后,第一人称完成了其任务,也就隐退了,其他人、其他鬼魂的声音纷纷出场,倾诉这个炼狱世界的变革与生命故事。佩德罗是如何演变为这块地域的暴君的?佩德罗的父亲是个庄园主,被雇工杀害了,还在少年阶段的他把仇恨算到了整个世界头上。他的长子成了欺压周围村庄姑娘的魔王,一天夜里骑马飞越高墙时落马摔死了,佩德罗的仇恨里又多了一重。他少年时就爱的女子苏萨娜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那男人死了,她成了寡妇,回到她父亲那里,父女两人发生了乱伦关系,这位命运多舛的女子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佩德罗把这父女俩接回来,像对待国王的岳父那样隆重招待,设计把这位父亲除掉后,他与心爱的女人终于成婚,可她的神志彻底丧失了,成了一个疯子,死了。我不明白的是,佩德罗喜爱的女子苏萨娜为何嫁给了另外一个男子。是佩德罗的父亲不同意佩德罗娶她吗?还是苏萨娜的父亲看不上佩德罗这个女婿?那时的佩德罗几乎还没有什么权势,不能把自己心爱的梦想变成现实。墨西哥革命的到来给予这位野心家莫大的际遇,他派人参加起义队伍,暗中操纵了革命,从而有了机会与借口吞并周围的庄园,一举变成这片大地上最大的庄园主。拉丁美洲小说中的反独裁小说阵容蔚为壮观,我觉得《佩德罗·巴拉莫》这部小说也应是其中早期的重要的一部。

《雪房子》的三联自述结构比较独特,第一个叙述者是跳楼身亡的女教师的丈夫的朋友,第二个叙述者是女教师的同事,第三个叙述者是女教师的儿子——孩子已经成为钟求是小说叙事的神器。表面看来是个灰姑娘嫁王子的传统故事,女教师被有钱人——私营企业家——的少爷看上了,娶为妻子,生下了一个儿子。女教师虽然有自己的职业,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但她与私营企业主相比便是穷人阶层,长此以往,她的精神和心理出了问题,患了抑郁症,便跳楼自杀了。死了以后,女教师母亲认为是女婿害死了女儿,坚决不允许尸首下葬。于是女教师的尸体便存放到了殡仪馆的雪房子里,待到儿子长大了,意识到了人间的不幸,去找母亲,与殡仪馆的看门师傅——一个老汉——建立了感情,这具冰冻的身体有了关心她爱护她的人。这部小说写母亲死后,渐懂人间不平的儿子给予她的关爱,通过行动把爱护传达到人间的对面去,使现实与幽冥相通,人鬼相连。这是一部白色童话,充满了温情,是一个孩子给予成人世界的。与《远离天堂的日子》这部黑色童话相比,一黑一白,一冷一暖,一暗一亮。一个黑棺,一个白房,尽管同样是人死后的去处,寓意却截然不同。前者是孩子把父亲拖进棺材,活埋了父亲;后者是孩子关心雪房子里的母亲,把人间已经冰冻了多年的温情复苏,使活在人间的不平等的人们,穷人平民和富人阶层,通过孩子纯洁心灵里的温情融化那存在已久的三尺坚冰。作者创造的孩子意识的主角终于对人间有了爱,要以这种弱小的爱融化人间的不幸,人间便有救了,冷酷的人间得救了,有了希望。希望在人间!

责任编辑:高 鹏

作者简介:

寇挥,陕西淳化人。大益文学院第二批签约作家。陕西百优作家。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三届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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