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非的新与旧

2018-02-27 12:19由卫娟
齐鲁周刊 2018年52期
关键词:云峰刻石石刻

由卫娟

12月1日,济南市博物馆举办“赖非拓画展览暨《考古拾趣》首发会”。

所谓“诗书画印”。在考古学、书法、篆刻、书法理论上颇有建树之后,学者赖非退而不休,意图尝试出一种新的艺术形象。

拓画是利用摹拓金石文字图画工艺创作出的一种新的图像作品,具有很强的主观创造意识。赖非先生的创作,极具浓郁的金石气息与苍茫之感,从远古蒙昧中走来,又有现代艺术家的时代气息,蕴含的文化含量和艺术想象,令人沉醉。

山东大学博导、教授徐超这样评价:如果说《考古拾趣》是他几十年考古生活的写照,是他的学术随笔的话;那么,拓画就是赖非先生艺术上的随笔,体现了他的学术修养、文化修养和艺术修养。

传统文人,多是学者与艺术家的完美合体,也是文化传承与创新的担当干将。一本《考古拾趣》,浓缩了他一生的田野考古、学术之旅的求真与闲趣;几张拓画、山水,则展示了他精神世界的深邃与创新。

“四海为家没有家”是他的夫子自况,也是考古人的生存状态

《考古拾趣》有文、有书、有画、有印,完美体现了一代学者的学养修为。行内人,按图索骥,看到了赖非先生几十年的田野考古、学术成果;行外人,拍案大笑,读到了一个率真质朴、好玩有趣的老灵魂。

全书59篇文字,当长则长,当短则短,随心所欲却恰到好处,是一个人精神圆融汩汩而出的文字。赖非先生只用了一个月就完成了此书,将铅笔书稿交给了打字员。书中捡拾到的件件趣事,都是他亲身经历的。除了开首与最后的两篇,是他特意确认的位置以外,其他都是打字员的随意而为。首篇名曰《喝大了》,末篇名为《吹牛玩》。这是他给读者的一个小暗示:所有文章,不过是酒后吹牛,玩笑而已。把亲身经历的事情拿来酒后“吹牛”,是好酒的赖先生常干的事情。从一生的酒话中简单拾取一番,成就一本书,则是好友们的敦促。

《喝大了》一文中,一次难得的“雪、友、酒、投”之后,他爬到画案,饱蘸浓墨,在白墙上写了一行大字“中午喝大了”,“一字足有三斤重。”领导有事来寻,也只能含糊评评书法而去。迷糊中,他想起了远在天边的皇甫亮。在读莱阳出土的《王道习墓志》时,他结识了这位酒友。皇甫亮淳实质朴、率性任真,为官尚书殿中朗,摄仪曹事。好饮酒,诗赋文章皆有成就,但疏慢自任。一次醉酒三日不朝。皇帝大怒,问他这三天的去向。他倒是实诚:一日雨、一日酒、一日酒病。皇帝气得要命,又觉得实在人难得,只得杖三十。后来,亮还是因不称职而免官。赖非在文末写道:老夫子何止是实在,分明是清高处世,角立称奇,风云一路酒,花鸟半床书。言语至此,他与好玩的皇甫亮,超越了酒友。

在《考古拾趣》中,赖非笑言,此生连一寸长的小官也没当过。他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忠实于自己的价值判断。《上帝只给每人一个碗》一文,他只写了短短六行字。说“各路豪杰俱到,音乐震耳,场面喧嚣”中,“领导们一一挤到台上整齐地站,我与徐老师在主席台下随意地坐”。徐超老师也是个妙人,附耳言道:上帝每人只给一个碗。在《父恩大于天》一文中,他再次写道:老爸期望我搞点业务,做点学问,即便做不好,也不希望我搞些别的。我一向听他的话,相信老天的安排,不违着自己的性格低三下四地胡来。所以,90年代,参加一次笔会就可以拿到两倍的月工资,他却悄悄地溜之乎也。因为这样的笔会之后,第二天就静不下“神”来了:看书错行,练字跑偏,坐立不宁,写文章就更难了,半天写不出一行字来。他知道了上帝为自己选择的路,写了两行字挂在门后:漫卷诗书频举杯,闲步文籍懒开门。

考古当然是个苦差事。在曲阜鲁故城内发掘战国中期墓时,他和同事在“零下五六度,穿着一双布单鞋,蹲在湿漉漉的泥坑里抠泥巴,两脚冻得先痒后疼,疼得都没有知觉了。”在云峰上拓石时,屡败屡试,哈气哈得肠子都要出来了。在兖石铁路考古两年半,沿着路线,按照田野考古钻探的基本要求,10米一个探位,打梅花桩眼,大寒节气,依然扛着探铲在荒野上冻着,同事们病得脸都变了形。听说春节都不放假后,赖非写了这样一副对联挂在门上:四海为家没有家,一年到头没有头。横批是:今日过年。这副对联,是他的夫子自况,也是所有考古人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考古人一年四季泡在现场,赖非工作三年,单位门卫却不认识。《一堂未了课——记衔草寺的小女子》是书中少有的“长篇”,记录了一位独自守候衔草寺却寂寂而终的女子。衔草寺与灵岩寺曾遥相呼应。但赖非和同事去寻访古迹时,问及小女子其他家人是否出门打工等等,得到的是两句同样的话:“没有他们”。“没有他们”。写到此处,赖非难得地落泪了。

“没有他们”是最后的“护法仙子”的一生,也是赖非们在墓坑、碑刻前坚持的原因。赖非们当然是热爱考古的,爱到“下去不愿意上来”,每一铲子都是新发现,陵阳河边洗个手就能看到陶尊残片。但他们也有“上来不愿意下去”的一面:妻儿一直在远方,他们在田野里冒寒吃苦,在书斋里翻烂典籍,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却要自己掏钱出版,让父亲、发妻节衣缩食。

在下去与上来的转换中,在“酒”与“病”的浸润下,他可以放言:考古人阴阳眼,隔地看三尺。最后一篇《吹牛玩》有记:在诸城回济南的路上,车外一闪,他就判定路过的小山岗是一处汉墓。同车人不信,下车回头去寻,遍获不见,他施施然下车,转悠转悠,就看到了两座露着口的墓,墓坑边散着许多掘出来的砖头和陶罐残片。

玩,真的是一种境界。

学者、艺术家,都是“下去就不愿意上来”

賴非先生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先后供职于山东省博物馆、山东省考古研究所和山东省石刻艺术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美术史与考古系主任、世界著名美术考古学家韩文彬这样评价赖非先生:大家公认的石刻研究权威,同时也是著名的书法家和篆刻家。“赖非先生继承了中国古代文人和金石学家的传统。作为学者兼艺术家,对古代石刻尤其是汉魏石刻的研究成为他书法创作的渊薮所在。他的书法作品既体现出对历史传统的深刻理解,也令人感受到新鲜的原创精神。他的作品现代感极强,却又不乏古意,既呈现出鲜明的个人风格,又具有醇厚的文化底蕴。”

韩文彬发表了西方学界第一部关于中国摩崖石刻研究的著作,得益于赖非陪同他考察了峄山、泰山、洪顶山、但株山、葛山、尖山、水牛山等摩崖。韩文彬发现,每到一处,赖非对每一个石刻的每一个字都了如指掌。

这个评价相当中肯 。大学毕业后,赖非参加过诸城呈子遗址、莒县陵阳河大汶口文化墓葬等工作。他和同事苏兆庆蹲在河边洗手的时候,发现了陶尊残片,进而发现了被称为“陵阳古国首领墓葬”的1979陵阳M6号墓葬。陵阳河墓地的发掘轰动了当时的学术界,特别是他们发现的第一个墓葬关系清楚的陶尊图像文字,标志着文明时代的到来。从此之后,中国所有官方文件与教科书中,都明确地告诉全世界,中国有5000年的文明史。

1983年开始,赖非调入山东石刻博物馆,参与了云峰石刻的科学考察工作。“云峰刻石”是清代以来对山东半岛云峰山、大基山、天柱山、玲珑山北朝摩崖刻字的总称。四山有刻石45件,是魏碑书法三大宝库之一。代表作《郑文公碑》,被尊为“北书第一”“天下奇珍”。书写者郑道昭被尊为北方书圣,与南方王羲之并驾齐驱。这次考察,是打破了传统金石学的局限,运用现代考古学的方法进行的一次全新的考察。

他对刻石所在位置、石质、倾向、倾角、 原石体积和刻字的行数字数、字径、字口深度、字口截面是“V”形还是“U”形及镌刻面积、镌刻石面是否加工过等等,做勘测和记录, 最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捶拓。他和同事们在这些山上花费了三年。他清楚地记得每天骑着自行车从住处赶到山下,带着干粮和水在山上一呆一天。晚上回到驻地,往往是一身风尘满手满脸都是墨汁。就是从云峰石刻开始,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学术思想“书法环境—类型学”逐渐形成。对刻石以外的遗迹、遗物的调查,采用田野考古常用的获取资料的方法。对群刻的分组则采用了类型学的方法,根据作品各不相同的笔画形态特征,结合每一组刻石的时间、内容、镌刻位置等相关信息做综合分析,把45件云峰刻石分成5组,分析出只有一组10件作品才是刺史郑道昭的作品,其他则是出自幕僚或道士等人之手。这是对“自有真书以来一人而已”的否定和突破。

这个突破的取得,和赖非的考古专业出身密切相关,书法类型学就是借鉴了考古类型学的启发而提出的。这个突破的取得,也和赖非多年的书法研习有关。孩童时期,爷爷和村里的私塾先生三爷是棋友。两人教他学棋,他却一点不感兴趣,反而为三爷爷的一笔馆阁体沉迷到不肯睡觉。高中时期,他是县一中的学习委员,县里搞农田水利大会战。一夜之间,他就把县城的主要街道上写满了大字。在北大学习期间,他就以善书扬名。德国海德堡大学东亚艺术史系主任、哲学历史学院院长,2005年巴尔赞奖获得者雷德侯认为:他已经创造出一种鲜明的个人风格。其书法的主要特点是震颤的行笔,无论是间架结构还是章法皆展现出新奇的布局。雷德侯对赖非的书法笔墨和秦汉风格的篆刻赞不绝口。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书法和篆刻功底,赖非才能在对云峰石刻的朝夕揣摩中发现端倪,提出新的学术观点。

在云峰石刻的科学考察完成后,赖非又对山东境内的秦汉刻石进行调查和捶拓。他的视野不仅在于简牍帛书和《礼器》《曹全》等汉碑,更涉及到了山东境内出土的所有汉代砖瓦、陶器、画像等等。1986年秋,赖非先生开始对山东全境的北朝摩崖刻经进行调查、测绘、记录和捶拓,历时三年有余。上世纪90年代,他又考察山东境内的汉画石像、历代墓志、古代玺印……山东境内的石刻分布及现状,他了如指掌,哪个字有痕,哪个字有损,哪个字在假版上错了哪一笔,没人比他更清楚。可以说,他是山东石刻研究方面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截至2013年退休,他著有《云峰刻石调查与研究》《山东新出土古玺印》《书法环境——类型学》《齐鲁碑刻墓志研究》《齐鲁摩崖石刻》《山东北朝佛教摩崖刻经调查与研究》六部著作,资料集30部,辞典、文集、作品集9部,论文101篇。这些成果,是他野外跋涉而来,也是他书斋闲步而来。

在采访中,他常常爽朗地大笑着,说起他们每到一处,就四处打听哪里有带花纹带文字的石头,拎着墨汁就去了。因为在某单位厕所里拓汉画石像时间太久,挨了如厕人的骂。他们被那些精美的线条、图案所感染,根本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忘记了环境的香臭。人家骂得火冒三丈,他们拓得心满意足:你们上你们的厕所,我们拓我们的拓片,不影响不影响。

从1978年大学毕业,在山林碑刻中跋涉了40年他依然惦记着走出去,不惜给自己一幅拓画取名《走出去》,言“走出去”之难“走出去”之美。六十有五,他依然步履轻快,依然规划着一个大梦想——古代石刻谱系类型调查。他希望拿出10年时间,带着一个小团队,开上一辆小破车,把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的所有石刻跑个遍,把所有的石刻按照年代和地点,放到一个科学的坐标轴上,让它们各归其位。他期待这个机缘已经很久。在《赖非美术考古文集》中,他谈到自己的学术关注点主要有两部分:古代石刻考古、书法史的理论与方法。关于前者,他认为,一件石刻是一件特定的文化事物,一群石刻是一种特定的文化意识。这些互相关联的作品以什么样的内容和形式关联从而形成统一的文化体?需要全国范围内所有石刻作品进行区、系类型的调查与排队。他从上世纪90年代就想去做这个工作,一直到现在,依然是他的学术遗憾,也是他不肯放弃的学术理想。

关于后者,他以“书法环境——类型学”为工具,将其推进到了新的境界。书法史不再是单个作品和作者的集合,而是与环境保持着极为密切关系的、运动着的汉字——书法整体。因为这一具有时代精神的学术理论,山东的石刻、墓志、镜铭等等研究,都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元四家之首黄公望五十之后始画山水。而赖非更晚,退休之后开始习古画。有学生时代画陶罐的底子,有古董真迹的半生相伴,更有40年苍茫山林的行走、一生不曾低头名利的学术修为,他的淡墨山水颇有倪黄气象。他的习画不是消遣,依然是他学术生涯的延续。他计划在描摹1000幅古画之后,即开始创作《云峰刻石长卷》,把38块主要的云峰刻石都繪到画卷上。也许,将来再也没有可能请这位老先生陪伴各路学者书家跋山涉水求经问道,但这幅长卷可以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石刻曾经美到极点,我们的文化曾经如何灿烂。

作为考古界的著名人士,师古扬古都是本分,但赖非给予世界的惊奇永远在于新。他活出了这一个时代的学者、艺术家的独特价值。再过500年,也许就有后人对着他的拓画《地老天荒》拍案叫绝,如同他读《王道习墓志》一样。他视皇甫亮为酒友,也会有人将他视为画友吧。艺术本来就是随意而为,那个在酒罐子上写下或者画下第一个图案的古人,和拿着墨汁随意拓下一段凹凸线条的赖非,他们对美的感知和期待,自然是相通的,自然可互称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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