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蝴蝶让我们目眩神迷

2018-03-01 07:25习习
美文 2018年3期
关键词:眼儿舅爷瘸腿

◎习习

来呀

趁太阳还好让我们说些老事儿

不多不少这次先说这些

——题记

一种类型的群居

1

“这是个奇怪的组织。”

我们的瘸腿姑舅爷说。

他说,农耕时代,人们尚是独门独院,到了工业时代,反而要群居。

群居这个词,让我们想到兽类,想到狮子、老虎、豺狗、狼。它们冷峻、凶狠,纪律严明。但我们这群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吊车的大爪子一样,随便揪起一团,丢进了一个茶壶——我们的大院。

——总的来说,我们的大院,样子像个平躺的茶壶。

习 习 甘肃兰州人。著有散文集《浮现》《表达》《流徙》《讲述:她们》《风情》、长篇历史文化随笔《公主和亲,那一抹历史深处的胭脂红》、小说报告文学集《翩然而至》等。

2

那时候,就是我们的瘸腿姑舅爷说的那个工业时代,我们城市遍布工厂,每个工厂都有好几个大院。这些附着在工厂身上的大院,很像瘸腿姑舅爷中山装上的明口袋。

像是四个乳房或是缝缀在衣服上的四个褡裢,这四个明口袋整天鼓鼓囊囊跟着瘸腿姑舅爷甩来荡去。至于口袋里装的什么,很久都是个谜。

我们的瘸腿姑舅爷在大院充当一个奇怪的角色,占卜师、判官、知识分子,等等。仿佛是母系氏族公社的一位族长,我们所有的人,包括长辈们都称他瘸腿姑舅爷,这确实有些奇怪。

“瞎子不瞎了穿针哩,瘸子不瘸了上天哩。”对于他身怀异禀的解释,我姥姥有这样两句名言。

3

大院弥漫一种贫穷和无知带来的习性。

某家厨房飘出肉香,肉香给人们带来刻骨的馋涎,这馋涎有时会逼得人发疯。这时,大院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吵骂声,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孩子和孩子。无缘无故突兀而起的吵骂,也算是一种通感吧,由单纯的嗅觉到复杂的感觉。我后来学语文时,学到了“通感”或“移觉”这种修辞,我发现这种修辞有着丰富的社会学含义。

尕女子的奶奶花奶奶落枕了,头歪着转不过来,饭都送不到口里,尕女子的妈就端一个自家蒸的花馍馍央求院里怀娃的大肚子婆娘用擀面杖擀花奶奶的脖子。菊梅害病烧得说胡话,她妈在屋门口倒碗清水,嘴里念叨着让一把筷子立在水里,再用菜刀狠狠地把筷子砍出去好远。萍萍家的大母鸡有天早上突然雄赳赳仰着脖子开始打鸣了,萍萍妈就在鸡窝门口摆上香炉,连续烧了七天香。这就是大院里妈妈们的大致样子。

4

大院自创一套表达情绪的动作体系,比如不满时,朝着莫名的方向唾唾沫或者痰,用自家的牛尾巴拂尘把门框打得山响,或者像人们常说的:“来人打儿子,上炕卷席子,出门擤鼻子。”

当然,不光是这些。面对他人特别的苦痛时,大院的人们会表现一种共同的良善。比如在工厂做学徒的大红,被车床轧断几根手指后,几乎家家带上大大小小的礼物去看他,妈妈们都流下了疼痛的眼泪。而之前,他和他的弟弟小红因为小偷小摸,院里的人们都叫他俩大贼娃子小贼娃子。再比如尕女子的爷半身不遂多少年,每次去医院,院子里的男人们会自发组织起来,用门板抬他、架子车拉他。

5

大院的生活教给我们一些实用的知识,比如,白天,你窥视不到任何一家的屋内,晚上,灯把屋子照亮,同时也给予偷窥者窃喜。

偷窥,有时我们想,是不是人的一种天性呀?为什么我们总想探究一些别人家的秘密。而大院这种集体生活,激发了我们这种隐秘的心理。所以,窗帘是必要的,而有缝隙能透气的竹门帘在夜晚就显出了它的缺陷。

六一后来给我们讲一个推理小说,说有人深夜在楼上恰好看到街上的一桩谋杀,一刹那的惊慌引起了罪犯的注意,由此此人一直被追杀。我想,这人当然没有大院生活的经验,深夜窥视窗外,一定要灭灯,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即便弄出声响,你在暗处,心惊肉跳的也是别人。之外,与隔壁人家挨屋砌炕时,一定忌讳炕顶着炕,这样会防止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声响。姥姥讲,有一家,半夜,墙那边炕头的一个男人放了一个响屁,竟惊得墙这边一个怀了娃的女人动了胎气。

6

大茶壶的大院,有一个带屋檐的高台子,台子上只住着两家人。这台子断不是只高出几尺地面这么简单。台子上的两家,兰兰家和尕妹家,她们的爸都是厂里的干部,两人和我们的瘸腿姑舅爷一样,都穿中山装,上下班手里都提方方正正的黑皮包。两家都是雕花的木头窗户、对开的屋门。

下雨天,雨水从高台上青瓦的廊檐拉开个透明的水帘子,我们就喜欢躲在水帘后面的台子上玩。滴滴答答,廊檐上的雨水把台子下的洋灰地砸了一道匀齐的圆窝窝,雨停了,积满雨水的窝窝里散布着一个个小圆天。

我们穿中山装的瘸腿姑舅爷家,刚好屈就在台子下方。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在大院的威望。

7

大茶壶的大院,壶肚子中央站着一棵很老很大的冬果梨树,像一个粗大的花瓶。每年初冬,冬果梨成熟,本该是幸福甜蜜的时刻,却常常因为分配不公允带来怨怼。关于此,我们的瘸腿姑舅爷说,二千多年前的孔夫子就发表过高见,不患寡而患不均。

青山湖位于杭州城西,距离杭州约38 km,湖南北两岸山地环绕,东西两侧为临安主要建设区域。由于近年城市化进程的推进,青山湖周边土地被无序开发,原有生态格局受到严重破坏(图2)。修复生态格局,打造低碳化绿色廊道是此次青山湖绿道规划的目的所在。

人们把瘸腿的姑舅爷撕来扯去,从他那里讨要公道,而瘸腿姑舅爷和他身上晃里晃荡的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欢欣雀跃的,似乎很受用这样的推搡。

那棵大梨树,指头蛋儿大的青果果长呀长呀,天知道引诱了多少人的多少口水,终于长到黄澄澄吹弹可破的时候,美好也到尽头了,人人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甜蜜的汁水像涎水一样流在嘴边。像一场大故事,这结局叫人欢喜又叫人沮丧,很甜美又有些凄凉。

随即,贫寒的长冬铺天盖地地来了。

举着胳膊走路的人

1

我们大院对知识分子的看法很复杂,当然,首要的一条要识字,之外,有些人觉得知识分子应该像瘸腿姑舅爷那样,能说会道又有权威,而有些人觉得应该像戴眼镜的四眼儿那样(我们把戴近视眼镜的人一律称作四眼儿),肚子里有货但轻易不显山露水。尽管从各方面看,瘸腿姑舅爷和我们院里唯一的一个四眼儿简直是一对儿背靠背的反义词。

总之,知识分子在我们的大院属于极少数。

2

上学的早上,冬天,天亮得慢,四眼儿举着胳膊从院子犄角隐隐走来时,我们是有些怕的。大院像一个平躺的茶壶,那个犄角就是茶壶的壶嘴,有那么点儿独立的味道。那个身影,像一个移动的树,两个胳膊斜举着静悄悄地走过来,泰然自若地穿过我们小小的群落。我们总觉得那两个胳膊像斜举到天上的一对儿树杈,两只张开的手掌像树杈上的两片大叶子。

3

当然,并不是任何时候,他都像棵移动的树。但凡在人群中,他成为人群的一分子的时候,他走路的样子就和他人无异了。但这时候的他看上去相当别扭。

那是在一次游行中,到处彩旗飘飘。他在人群里,和别人一样,两只手都举着彩色的小三角旗,和别人一样,有节奏地晃着。收起了斜举的胳膊,他走起路来像夹着膀子的鸡,左右踉跄,手里的小纸旗很快就破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看着他,一起发出没有恶意的大笑。我们真的只是觉得好笑,争先恐后地追逐他、看他。他的神情非常地古怪,像哭又像笑,完全换了个人似的,这更令我们大笑不止。游行结束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又斜举着胳膊从大门进来,像一棵移动的树,泰然自若又非常可亲可近地穿过我们小小的群落。

4

掐掐算算鸡毛乱转。

那是让人难忘的一天。下午时分,太阳斜照,院子里半明半暗,梨树叶子哗哗哗地响成一片。瘸腿姑舅爷正坐在有廊檐的台子上他的磨得锃光发亮的长椅上给站在院里的人们讲阴阳。

“从前,有人借了别人的钱不还,人家来讨要,他是死不认。讨钱的人后来死了,这人心里偷偷欢乐呢,但很快,无缘无故地瘫在了床上,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总说一到夜里,就听到耳朵边有人打算盘,叫家里人找,啥也寻不到。算盘声一夜响过一夜,一天半夜,他实在熬煎不住了,挣扎起身子满屋子看,还是啥都没有,又挣扎到窗户边上,往外一看——”

瘸腿姑舅爷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扭头,藏在皱纹里的小眼睛倏然放大,望向“壶嘴”——院子里的那个犄角。人们正聚精会神,被瘸腿姑舅爷的神情吓了一跳。瘸腿姑舅爷兀自下了台子,颠颠簸簸地兀自往“壶嘴”那边走,人们也不知所以地随着他,成群结队地到了那里。

5

那里的围墙上竟然开了一个小门,门两旁还摆了两盆红艳艳的臭绣球,这一切让那个“壶嘴”显出些遗世独立的样子。

风从那个小门的门缝里钻了进来,它扰乱了大院往常的气流,并且吹搅了我们心细如发洞若观火的瘸腿姑舅爷。

当四眼儿举着胳膊从屋里出来时,立刻显出了惊诧和仓皇,树枝似的胳膊马上弯曲成作揖的样子,对着瘸腿姑舅爷和大伙儿讨好地笑。

按照我们的瘸腿姑舅爷的说法,院子的大门绝对是权威的象征。开的小门就是歪门,进来的就是邪气,是对大门的冲撞和伤害。而且从风水学的角度说,这是破了大院的相,小小的“壶嘴”一旦开了口,就流走了大家的运势和财气。

当大家听说这小门对大家的危害如此之大时,咒骂声四起。

瘸腿姑舅爷高高扬起双手又轻轻按下所有的声音。就在这静寂里,在瘸腿姑舅爷那双隼眼的逼视下,我们再次看到了四眼儿无处藏身的样子,他站在那个孤零零的小门边儿上,双手软哒哒地低垂着,像一个叫雨水淋过的恓惶的鸡,脸上又露出那种在游行队伍里非哭非笑的神情。

根本不消多说,也根本不消我们的瘸腿姑舅爷巡视,第二天,那个漏风的“壶嘴”又给砌得严严实实。

这是两个知识分子的交锋,躲在“壶嘴”的四眼儿想自由想独立,但瘸腿姑舅爷不给他一丝希望。

6

话说回来,瘸腿姑舅爷讲的阴阳里,那个欠钱不还的人半夜到底看到了窗外的什么呢?那个人最后又怎样了呢?人们纷纷追问瘸腿姑舅爷,但他缄口不讲了。

如果他讲了,满足了大家的好奇,那他就不是我们一院子人的姑舅爷。

但是,终有一天,举着手走路的四眼儿会让大家另眼相看的。

7

要说说合唱了。

不能不说我们的大人被合唱蛊惑了,再根本里说,被四眼儿蛊惑了。

就拿我爸我妈来说吧。我爸五音不全,但他很爱唱歌唱戏,他最爱唱的几句是:“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因为他老唱,我们能辨出大致的腔调来,但说实话,他的姿势和表情要比他唱得好很多,特别是双眉一挑腰板儿一挺,俨然就是样板戏里的李玉和,杨子荣。

我妈呢,特别爱唱“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但只这两句她唱得字正腔圆的,后面就用“啦啦啦”或者“嗯嗯嗯”代替了,如果她正在和面,她还会端着面盆子边跳边唱。

一听到大院要合唱,大院之间还要比赛,院子里炸开了锅,大家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工人,干粗活重活还行,瞎哼哼还行,哪会唱什么合唱呢。但台子上住的兰兰和尕妹的爸态度很坚决,这是任务,不会唱也得唱。

四眼儿有了大用场。

8

谁能想到四眼儿竟然会指挥呢?谁又能想到他竟然能读懂离奇古怪的歌谱呢?

四眼儿面前,晾衣绳上夹着一溜儿纸,上面高高低低画满黑色的豆芽儿。当然没人看得懂,但四眼儿瞅着这些黑豆芽,硬是教大家唱出了歌子。

大家一到场,四眼儿先教大家开嗓。

“ 哆——来——咪——发——唆——啦——稀——哆——”从第一个“哆”到最后一个“哆”,大家成了伸长脖子的公鸡。

“哆——稀——啦——嗦——发——咪——来——哆”,从第一个“哆”再到最后一个“哆”,大家又缩回脖子把头伸进了怀里。

9

指挥时的四眼儿俨然就是另外一个人。

他僵直的树枝胳膊和树叶子双手变得百般柔软,你说它们在搬弄是非也行,说它们在拨乱反正也行。不管怎么,大家都奇妙地觉得,他的胳膊和手会感知很多我们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比如音乐的节奏和旋律。当旋律忽然遇到一个顿挫或曲折时,就好比我们的木匠爸爸们刨子底下的刃子遇到了木头上的一个结子,四眼儿的手臂真的会在空中画出那个顿挫或者曲折或者木结子的样子。而当旋律大江大河一泻千里时,他的手臂真的像是赶过去了万千个浪头。

“来吧,我们闭上眼睛闻闻花香吧,冬果树上的花全开了,雪白雪白的,还有槐花、杏花、苹果花儿。好闻啊,蜂儿们都飞来了,花儿们开得稠哩。”

四眼儿闭着双眼,深深地闻着莫须有的花香,一脸陶醉。他要大家也想象满眼花开的样子,要大家深深地嗅闻。

很神奇,大家脸上的表情软了。

10

那会儿,四眼儿忽然变成了一个和瘸腿姑舅爷一样重要的大人物,大家原本稀稀拉拉地想敷衍了事,没想到不由自主地都被吸引过来了。合唱练习中,大家体验着种种陌生而微妙的感觉。大家面前的那个人,仿佛一个技艺高超的园丁,能够有效地将野生野长的花果树木修剪得完全一样的高矮齐整。事实也正是如此,各种芜杂的声音被四眼儿调理修整得浑然一体,为了大家,修改个性,当每个人的声音湮没于众声之中,便有了美妙的和声。大家都感觉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滑入了一个庞大和谐的声场,令他们难以相信的是,他们自己竟都是那种美妙混音的制造者。

每天,大家甚至等不到吃完晚饭,就匆匆到高台子上排好队。我们的瘸腿姑舅爷甚至献上他锃光发亮的长条椅,让四眼儿站在上面指挥,间歇时,瘸腿姑舅爷颠簸着冲过去,用袖子擦干净椅子,让四眼儿赶紧坐下休息。

那么,是谁发现四眼儿有这样秘密的本事呢?

当然是我们的瘸腿姑舅爷。

这世上的人和事,他说,没有他看不透彻的。

11

比赛的一天终于到了。

我们的工厂从来没有这样热闹和鲜艳过。平日里,充斥工厂院子里的是各种木头:堆积成小山的原木、原木切割的堆积成小山的木板、木板结构出的堆积成小山的各式家具的框架。平日里,刺耳的电锯声终日不绝,工人们出出进进都穿清一色的深蓝工作服。而这一天,工厂拉满红色的横幅,主席台上挂满皱纹纸做的五颜六色的大花,喇叭里响着欢乐的曲子。

台下,每个大院的人列队而坐。参加比赛的人统一着装,白衬衣蓝裤子,女人们还扎了彩色头绳,涂抹了红嘴唇。

该我们大院上场了。四眼儿神采奕奕地站上瘸腿姑舅爷的长条椅,他没有着急示意大家开口,他先是再次做出深闻花香的样子,主席台上一片宁静。

音乐响起,歌声响起。我们的四眼儿和所有的人,都忘情了。四眼儿的双臂完全统治了大家,激昂时大家的歌声声遏行云,幽微时每个人的声音丝丝入扣。合唱完毕,掌声经久不息,台上台下的人都深深地沉醉着,我们的大人们甚至舍不得走下台子。

那些每日里脏字不离口的爸爸们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温情,而每日里为柴米油盐烦心操劳的妈妈们几乎各个热泪盈眶。

我们大院得了头奖。

不容置疑,这一切都归功于四眼儿,他完美地攻克了众口难调这一极端的难题,他让大家经历了一次罕有的梦幻般的辉煌。

多年以后,人们总是不能相信他们曾经感受到的那种激荡内心的奇异,好像有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力量,它轻柔而有力地将他们提升,要让他们离开地面,轻盈而透明地飞翔起来。

12

时间是汤汤的河水。

新日子挡不住地重重叠叠地来了,那种美丽晶莹的记忆很快被嘈杂的日常磨蚀。

又是一个崭新的黄昏,大院拉扯开无尽的暮色,之后,一轮圆月挂在大院的天上。这是合唱比赛后的第一个农历十五,大院静得出奇,瘸腿姑舅爷早早熄灯安息了,人们也提早渐次入眠了。

月圆之夜,阴气盛极,不宜动静。

还是瘸腿姑舅爷的训导。

锅碗瓢盆、鸡鸣狗吠、打架吵架、吐痰擤鼻子、放屁打嗝、瘸腿姑舅爷永是讲不完的阴阳和古今,大院又回到了日常。

“壶嘴”是安静的,举着手走路的四眼儿在“壶嘴”那里,悄无声息,和以往不同的是,因为在合唱比赛中的卓越功劳,人们普遍宽容了他的特立独行、或者说,更多时候,似乎有意识地忘记了他的存在。这大概正是他想要的。

上学的早上,冬天,天亮得慢,四眼儿举着胳膊隐隐地从院子犄角走来时,我们还是有些怕的。

我们乏善可陈的冬天

1

贫寒的长冬铺天盖地地来了。

冬果树光溜溜地站在院子中央,显出了瘦瘠的老态。没有它婆婆娑娑枝叶的掩映,尽收眼底的大院看上去乏善可陈。这是个需要苦熬的季节,冰天雪地,冷风凛冽,种子捂在地里,大自然要睡觉了。

说真的,我们高原上的城市,更适宜跟着农历运行,春种、夏长、秋收、冬歇息,但我们是工厂的大院,瘸腿姑舅爷说我们进入了工业时代。

为抵御漫长的冬天,我们的口舌肚腹几乎不再对这个寒冷的季节抱有幻想。大院如临大敌,大白菜码成一堵堵绿白色的小墙,地上躺满最后一茬扫秧的歪七扭八的长茄子、小辣椒、红萝卜。等到一个休息天,家家开始大张旗鼓地腌制菜蔬,一个冬天的下饭菜就靠这一大缸一大缸的腌菜。对半切开的大白菜需要用开水过一遍,然后整齐地叠放在大水缸里,一层大白菜一层花椒盐,一层大白菜一层花椒盐,最上面压上大鹅卵石,盐是那种青黑的疙瘩盐。长茄子小辣椒胡萝卜适合囫囵杂花地腌制在一起,要的是让它们互取其味。

所以,我们的冬天几乎是咸的,没个念想,也没个甜头儿,所以我们就懒洋洋软塌塌的,老是缺筋少骨的样子。

2

那天清晨,我们正贴在热炕上睡得死死的,突然,被一阵叫喊声吵醒。

“我的天呀,六一,六一,我的娃,快来看啊,快来看啊,真是造孽啊。”

是六一妈的声音,像摔了一地的冰碴。

声音是从六一家屋后的柴房子里传出来的。

我们几乎同时赶到了那里,我们都猜到了:玻璃弹儿生了。

3

先说说六一家的柴房子吧。

柴房子在六一家屋后,是我们隐秘的小乐园,我们悄悄出入那里,常常怀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兴奋。毕竟,在乏善可陈的冬天,总要努力找一些过日子的方法。

柴房子的房顶窟窿天窗的,只是胡乱搭了些木板油毡,所以,有时在柴房子里,我们可以看天、看星星。如果太冷了,我们还可以用碎小的柴火烧一堆火。

六一是家里的老小,我们把这种被大人娇惯上面还有很多兄弟姊妹的老小叫“垫垫窝”。他比我们大几岁,大人们说,六一快四岁时,还赖在他妈怀里吃奶,一点没害臊的意思,一边吃奶一边玩他妈的奶。他妈的奶那么大,像两个缀到裤腰上的热水袋,我们觉得,这都是叫他咂的。

4

六一是我们心目中的小头领,除了比我们大几岁,一部分原因是他和瘸腿姑舅爷一样能说会道,虽然他们肚子里的东西完全不同。

怎么说呢,六一算是个正在长大的知识分子吧,在我们院里,也是极少数。

六一头大身子小,我们暗地里叫他大头六一。大头六一讲起故事来正襟危坐,身子端端的,只两个圆滚滚的眼睛在脸上骨碌骨碌的。

比起瘸腿姑舅爷冷飕飕的阴阳,我们更爱听六一说的那些热腾腾的事儿。

他讲“四事”,我们百听不厌。

四白:粉笔墙石灰塘,白鸽子落在雪山上。

四沙:沙奶奶坐在沙发上,吃的沙枣子端的沙锅子。

四黑:黑筷子拣滴答,黑烟筒里出老哇。(滴答,一种发黑的地皮菜;老哇,乌鸦。)

四圆:吃的油饼子端的碗、戴的草帽子打的伞。

四险:万丈崖上摘牡丹,马尾巴上挂磨盘,老虎的脖子上打秋千,独木桥上滚鸡蛋。

有些“四事”,他讲的时候,神情诡秘。

比如“四香”。

羊的肝子鸡大腿,亮半夜子的瞌睡新娘子的嘴。

呀呀呀,男娃娃们听得乱叫,一个个二流子的样子。

还有更隐秘的。

他讲“四红”,就是不说最后一个“红”,大家想听,他用手堵着嘴,贴着男娃娃的耳朵偷偷讲,男娃娃又这样击鼓传花一样传了过去。

一阵爆笑。

菊梅问:“那一红到底是啥?”

六一说:“当真要听?”

“要听要听。”女娃娃们喊。

大红桌子上切西瓜,狗的那个上包海娜(海娜,染红指甲的海娜花)。

“狗的那个是哪个啊?”

“还有哪个?就那个。”

女娃娃们猜出了八九分,真是羞人。

菊梅说:“不过,狗的那个上包海娜,真的红啊。”

又一阵爆笑。

一大堆“四事”最后,六一总要故意问我们一句:“你们还记得‘四难听’吗? ”

我们压低声音集体回答,然后被这个“四难听”难受得哇哇乱叫。

“钢钉子划在玻璃上,锅铲子刮锅驴叫唤,石头滩上磨铁锨。”

六一每每用我们的方言,音调扎实地说出这些“四事”,让我们感觉,大世面无非也就在这些事情里。就算瘸腿姑舅爷懂得再多,但他讲的阳世上的事情太少。

5

一天,两个可爱的小畜生落户我们的柴房子了。

两个兔子,一公一母。

我们叫母兔子玻璃弹儿,因为它有玻璃弹儿一样的眼睛。公兔子下巴上吊着一撮毛,我们叫它尕老汉。

这是一件更隐秘的事情。

六一说,等玻璃弹儿和尕老汉生了兔崽子,兔崽子养大些拿到黑市卖,卖了,再让玻璃弹儿和尕老汉生,再拿到黑市卖,那时候,我们每个人手里都能有点儿钱了。

大家兴奋啊,玻璃弹儿和尕老汉的子孙听上去无穷无尽。

“但是,”六一说,“这算投机倒把,要是传出去,到时候来抓的也就不只我六一一个人了。”

我们脑子没病,当然不会外传。柴房子里藏着这么大的一个理想,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玻璃弹儿和尕老汉,越是恩爱,我们越是欢乐。有时,它们听我们说话,夜色里,像人一样,端坐着,好像也有喜怒哀乐。最可爱的是,它们是一对儿静默的小畜生,纵是有万般心事,它们也一声不响。不像院子里半夜蹿进来的野猫,成夜成夜哭得像月子娃,叫人心急。玻璃弹儿和尕老汉亲热的时候,绝对不会让我们看见,这还是一对儿有羞脸的小畜生。

6

如我们所愿,玻璃弹儿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我们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急切起来。

也就是前一晚,我们和六一一样,兴奋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六一的眼睛绷得圆溜溜的,不停地说,快生了,快生了呢。

7

六一妈的尖叫声像摔了一地的冰碴子。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六一一声不吭,看上去伤心至极。

“我的天,这是哪里来的畜生,把我的柴房子糟践成这个样子了,六一,我的娃,晦气啊!晦气啊!赶快,赶快把这些畜生整出去!”

几只兔崽子像剥了皮的老鼠,滴滴答答从柴房子的墙根一路躺到了柴房子外面,冻成了一个一个冰疙瘩,六一妈就是看到门口那个冻死的兔崽子才寻进来的。墙根里,玻璃弹儿旁边,还躺着一只流血的崽子,一看就是给玻璃弹儿咬死的。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大头六一半夜到柴房子来了。

我们又难过又怨愤,六一制造了这个我们大家的秘密,那玻璃弹儿和尕老汉还有小兔崽子,就不光是他六一一个人的。现在,我们那么殷切的希望,肥皂泡一样破了,而且,我们还不能难过,还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六一把冻成冰疙瘩的小兔崽子像摆放点心一样,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放进纸盒子。

菊梅和尕女子转身往家里跑,眼泪溅了我们一脸。

事实是,六一不放心,偷偷到柴房子看了好几次。

可他明明告诉我们的,快生的兔子一是一定不能挪窝,二是一定不能被人或别的动物看见,不然的话,母兔子不光不要它的崽子了,有时候还会咬死它们。

偏偏是,玻璃弹儿要生的时候,六一在热炕上睡过去了。

8

六一用布口袋装了玻璃弹儿和尕老汉,往肩后一扛,默默地看了我们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六一的大头在脖子上肘得直愣愣的,不知道他哭了没有。玻璃弹儿和尕老汉在布口袋里扭着身子,我们知道它们舍不得我们。

再回来时,六一手里的口袋瘪了,说玻璃弹儿和尕老汉送给了河边种麦子的人家,那里麦秆子多,兔子冻不下。

9

柴房子少了玻璃弹儿和尕老汉,有好一阵,冷清清的。

六一也恓恓惶惶的,和瘸腿姑舅爷一样,给我们讲的,变成了各式各样的鬼故事。

风从房顶吹下来,直往我们领豁里钻。有月亮的晚上,柴房子里落满乌七八糟的影子。

六一讲鬼故事的时候,盘着腿子,身子还是端得直直的,只是两个圆鼓鼓的眼睛一会儿长长地眯上了,一会儿,又“哗”的一下,睁得死圆。

我们的后背凉飕飕的,老想回头。

“记住,鬼要是在你后面叫你,千万不能回头。”我们打一个激灵,六一像是看穿了我们。这一点,他太像瘸腿姑舅爷了。

“你要是一回头,鬼点名点对了,抓走了你的魂灵子,你就罢了。”

尕女子的牙齿嗒嗒嗒地乱磕着。

“要是鬼真的来了,比如有个鬼,半夜突然捅破窗户纸,把手伸进来了,你怎么办?”六一指着尕女子的鼻子问。

我们害怕,又急于知道对付鬼的办法。

“找些冰去。”六一说。

大冷天的,冰好找得很。

好久不化的积雪,被人踩瓷了,最下面一层就是冰。每家伸到院子里的烟筒口子下面,都立着一个发黄的小怪兽一样的冰雕。正好谁家在大梨树下面晾了一个大床单,下面挂着一溜子冰疙瘩。

六一拿起一块桃核大小的冰块,让每人也挑这么一块,像他那样放在手腕上脉搏跳的地方。

大家支着手腕,静静地看那块儿冰。冰块一下一下微小地跳着,像心脏一样。柴房子里只有大家吸溜鼻涕的声音,冰慢慢化成水,一滴滴淌到地上,胳膊酸疼得再也抬不起来了,我们叫了起来。

“疼死了!”“疼死了!”

六一说,“这就对了,现在知道了吧?把冰放在鬼的手腕子上,不长时间,鬼就罢了。”

六一讲了那么一堆叫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然后又用这个实验及时地安慰了我们。他太懂我们了。

慢慢地,我们忘了玻璃弹儿和尕老汉。

10

天越来越冷,多亏六一家柴房子里的那些小柴火,点起小小的火堆,火苗子照着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眼睛里扑扑朔朔的。下雪的时候,雪从窟窿天窗的屋顶,慢慢地飘下来,飘到火苗上,“滋”“滋”,雪花子小小地叫着,眨眼消逝了。

这天,我们到柴房子的时候,六一已经点着了火堆,还加上了几块炭,和平时不同的是,火堆边整整齐齐围了一圈红泥疙瘩。

六一说,我们烧麻雀吃,三个人一个。

我们难掩心里的兴奋,我们太爱大头六一了,他确实有头领的气质,虽然有时候有些独断,但他同时独断地带给我们意外的惊喜。

他说,麻雀是他花了一个下午,用弹弓在河边的柳树上打的。冬天,麻雀找不到吃的,好打。

“麻雀呢?”

“泥里。”

每人拿个小木棍插进泥疙瘩里,在火上翻烤。

其实早听说有人烤麻雀吃。

六一说,红泥有胶性,好处是能紧紧地粘住麻雀,遇到火裂不开,还越烤越紧,烤好了,一剥泥块,顺便把麻雀毛拔个精光。

吃了好久的腌菜杂粮,谁不想个荤腥啊。

每个人烤得全神贯注,柴房子里咽涎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没有以此为羞。

终于烤好了,大功告成,我们学着六一的样子,站起来,把手举得高高的,使劲儿把泥疙瘩摔到地上。

啪!

落地。

开花。

香气扑面而来。

天呀,那种香,真要命。

11

六一还给我们准备了盐,我们细嚼慢咽,连每根细小的骨头都不放过,一切都被我们嚼进了肚子。

肚腹的满足和欢欣整整弥漫了一个夜晚,那天夜里,我们睡得格外香格外沉。

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天,一个不落,我们所有人都病倒了,先是腿软,站不起身,然后是发烧,然后躺在床上说胡话。

好在我们没有死,不像夏天被我们害死的那批鸡。为了去药铺换几分钱,我们沿街捡桃核,再摆到高台子上砸桃仁。馋嘴的鸡们呼朋引伴,吃了我们不小心砸碎的桃仁,全部死了。下班回来的大人们呼天抢地抱着死掉的鸡质问老天的时候,我们所有人严守了秘密。

但这次不一样。

掐掐算算,鸡毛乱转。

瘸腿姑舅爷在大梨树下摆下了阵势,烧香做法事,铜铃铛摇得锵啷啷的。

瘸腿姑舅爷告诉着急得快要疯掉的大人们,娃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没人知道我们吃了什么,知道的人都不省人事。

我们发烧说胡话,大人们在床边问啊问,终于有人问出了结果,赶紧跑到大梨树底下告知瘸腿姑舅爷。

“姑舅爷,娃们说,吃了烤麻雀。”

瘸腿姑舅爷手一摆,说,别问了,问了也白问,能说准话的只有一个娃。

“谁?”

“六一。”

大人们将信将疑,跟着瘸腿姑舅爷到了六一家。

瘸腿姑舅爷盘盘腿坐在炕沿上,喝了几盅六一妈端来的罐罐茶,然后问起迷迷糊糊的六一。

六一看起来完全烧糊涂的样子,脸通红通红的,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的啥。

但是,瘸腿姑舅爷一问话,虽说六一还闭着眼睛,但答起话来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的。

“我的娃,你昨个吃了啥?”

“肉,烤下的。”

“烤下的麻雀肉吗?”

“不是,烤下的兔崽子。”

“别的娃怎么说烤的是麻雀?”

“是我哄下他们的。”

……

我们醒过来,得知这一消息后,很多人呕吐,很多人长时间啜泣不已。

半院子的尕娃活过来了。

妈妈们高兴地拉着手,相互安慰,“这下好了,吐了,终于吐了,吐出来就好了。”

黑蝴蝶让我们目眩神迷

1

是时候说些大院外面的事了。

我们大院正对一条宽敞的马路,马路对面,是穿城而过的黄河,河对岸是立在城北的一个巨大的青灰色屏风——绵延不绝的石头大山。

我们有时去河边,卷起裤腿,手拉手排成一线,试探着尽量往河里走。如果河对岸有人影,我们就扯着嗓子大喊:“河北里的破山石!”“河北里的破山石!”

妈妈们有时在河岸踟蹰,目的是期望碰到一个心仪的压咸菜的大鹅卵石。压菜石对每家来说必不可少,只是那种比较浑圆又大小适中光滑可鉴的石头并不好寻,所以大人们经常这样说我们:“一河滩的石头,找不到一个压菜的。”

那时候的马路尚且名符其实,虽说路上也有不少汽车,但马路上还时常飞奔着马车,车把式很飘逸的样子,坐在车头马屁股后面,半蹲着身子,手里扬着长长的鞭子,鞭梢子上拴一截儿醒目的红毛线,一高兴,朝着空中长长地甩出去,甩出“啪”“啪”的声响,马儿跑得更欢了。夜晚,汽车少了,马儿的步子慢下来了,走了一天,乏了的样子,睡在炕上,也能听到马蹄子踏过路面的声音,“咔哒”“咔哒”。

2

工厂在马路边上,我们大院一侧。和别的工厂一样,我们工厂也有长长的石灰围墙,围墙上,偶尔露出厂院里一些老树的枝丫。多是国槐,槐花一嘟噜一嘟噜盛开的时候,爬墙偷摘槐花,对我们来说,那是常事。

那时候,围墙上不时更换标语,白底红字,每个字和我们差不多一样大,标语后面常常跟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下面坠一个称砣。

我们大院的地势比马路高一些,进到大院要上一个土坡,土坡一侧是大院的公用茅厕,往里,靠近大院的是女人们的,临近马路的是男人们的。

3

我们的世界确实很小,这是我们院里大人孩子孤陋寡闻目光短浅的原因之一。

本来,我们的城市就不大,况且,我们的活动范围基本囿于大院、大院一旁的工厂、比工厂稍远的学校。那时候,地理老师的办公室放着一个地球仪,趁老师不在,我们让它疯狂旋转,我们不知道那上面是整个世界。

我们熟悉的公共场合也比较有限,大致都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百货商店、电影院、医院、菜铺子、糖铺子、中药铺子。菜铺子靠近街市的墙面,是由一块块编了号码的高大的活动木板组合而成,中药铺里满是抽屉,抽屉上挂满铜耳环。我们还爱去废品收购站,当然最爱出入那里的是大红和小红,他们翻墙进去,偷出废品,再把废品卖进收购站。我们不出远门,也没有远方的亲戚,所以,那时长途汽车站火车站对我们来说都很陌生。

一个城市的五脏六肺大致这些吧。奇怪的是,那时候人少,偏偏哪里都很拥挤。买菜、到饭馆吃饭,都要排长长的队。就说在饭馆排队,等桌子等椅子,用眼睛催着人家吃,咽口水的声音自己听着都丢人。水站买水也要排队,铁桶、扁担和人一起往前挪。还有粮站,按规定的时间购粮,队子蛇一样在粮站外面扭来扭去,快到跟前时,女人家手里,一只毛衣的袖子都快织出来了。粮站比较有特色的是高高的木头门槛。我们有一次陪瘸腿姑舅爷去买粮,瘸腿姑舅爷出入很不方便,我们问粮站的人,这么高的门槛,不怕把人绊下吗?粮站里的说,绊不绊下人不要紧,就怕绊不下老鼠。

相对来说,卖点心糖果的糖铺子我们比较熟悉,因为菊梅的爸是铺子里的营业员,外套外面,穿一件长长的白的确良工作服,过些日子给我们揣回来一包点心皮子,菊梅妈仔细地拣掉一粒粒老鼠屎,然后晾在桌子上叫我们吃,我们像猪喽喽一样把头扎到点心堆上,用舌头满满地粘进一大嘴,真是又酥又香呀。

当然,城市里必不可少的还有理发馆。

特别一提的,我们城里,还有个工艺品商店。

4

大红的几个手指头让车床轧断后,在家待了好长时间。手不灵便,干不了好多事情,更别说偷偷摸摸了。人们心想,轧断他的指头,大概是老天爷的意思。

大红受了伤,多天不见小红了,他妈恓惶地说,日子过不下去,叫小红跟着匠人到外地干活去了。院子里一下子就少了两个贼娃子,大家心里松泛了许多。我们都不知道小红去了哪个外地,没有了和他哥的里应外合,大家吃不准他会不会金盆洗手。

这边呢,大红啥也不干,一天到晚坐在他家门槛上,手挂在脖子上吊的白纱布里,翻来覆去地唱一首人们说的黄色歌儿。

杜鹃啊杜鹃啊我爱你

你的心是铁打的

你这样狠心地折磨着我

八哥我有心跳河里

……

那时候,我们很难开口说出“爱”这个字,除了说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用什么、爱一些家喻户晓的大人物外。我们彼此之间,大人和大人、大人和孩子、孩子和孩子,要出说“爱”这个字来,像是能把人羞死。

比如,大人爱自家娃娃是天经地义的吧?但从不说爱他,只说“我把这个娃心疼着”。“心疼”就是“爱”,那么反过来,爱就是让人心疼吗?比起大红小红还有莲娃,甚至包括大我们几岁的六一,我们都还是碎子子子(小娃娃),我们那时候确实还不太懂这些。

大红不害臊地唱着“我爱你”“我爱你”,刚开始我们有些害臊,后来就习惯了。

这是一首特别特别长的叙事歌儿,唱的是一个叫八哥的小伙子和一个叫杜鹃的姑娘的爱情故事,大概有十几段,八哥一段、杜鹃一段,从刚开始的难分难舍唱到后来的一厢情愿,再到最后的生离死别,大红有本事把每一段唱得不一样,第一次聚精会神听完这个歌儿的全部,我们都有要流出眼泪的感觉。

其实我们一直拿不准到底歌儿原本是这样的,还是大红自己编的。

大红日复一日地唱着,我们都耳熟能详了,有时也不经意地哼唱几句,大人们一听就皱眉头,说,“这些尕二流子们。”

因为大红几个指头没了,大家就可怜见地让他这样没日没夜地唱这样的黄色歌儿,人们想,也许唱的时候能解解疼——他手上的,还有心上的。

5

其实,我们都知道,大红是唱给莲娃的。

莲娃家的窗户和大红家的门紧挨着,他每次坐在门槛上唱的时候,莲娃就在那个半拉着碎花窗帘的屋里。

莲娃开门,像从画张子里出来的一样,带着雪花膏和洗头膏的香气,风吹杨柳,柔柔地走了过来。一些听歌的男娃娃先羞红了脸,不敢看她,低着头干了坏事一样站起来给她让路,而大红还是那样不紧不慢靠着门框懒洋洋地唱着。

八哥八哥我爱你

你是世上最好的

你好比清泉里的鱼一个

杜鹃我好像花儿一朵

……

大红小红是双胞胎,大人们叫他两个大贼娃子和小贼娃子的时候,我们都觉得着实可惜,因为他们两个长得实在好看,身材又挺拔。就说大红吧,就算知道他手脚不干净,还少了几根指头,别的院子好看的女娃娃还是络绎不绝地来找他,要么给他提一包点心,要么几个果子、几本小人书。

但大红心里只有莲娃,我们都知道。

莲娃也知道,所以从来不应和他,甚至不正眼看一下他。大红长腿蜘蛛似的,把腿伸到老远,莲娃从他脚边风吹杨柳地走过,下巴子高高抬着,眼眨毛上可以落一排雀儿了。

众人眼里,大红和小红完全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但熟悉他们的人知道,他俩身上有个很小的分别,大红比小红多个指头,是个六指子,不过现在呢,六指子的大红倒比小红少了几根指头。你说这世上的事怪不怪?

我姥姥疑心她梳头发时放在窗台上的一个铜簪子让大红拾走了,那是个老货,姥姥很喜欢。所以,她对大红一直不待见。大红一天到晚对着仙女一样的莲娃唱“我爱你”的时候,我姥姥往大红家的方向一撇嘴,说:“真的是六指子抠痒痒——多一个道道。”当她听说小红早些日子跟着匠人到外地做事去了,说:“这叫两个鸡蛋走路——各滚各的。”

6

夏天,天黑得慢,马路上两排高高的路灯终于亮了,灯蛾子把葡萄串一样的灯泡撞得叮当作响。

我们潜伏在大院门口的茅厕旁,目不转睛地往马路上窥望。

先前我们也这样埋伏过,但气氛大不一样。我们把砖头土块包进用过的点心纸里,把“点心包包”扎得和营业员扎的一模一样,摆在自行车道的显眼处。然后,藏起来,等着好戏上演。常常是骑自行车的人骑过去了,犹豫着停下,下车,左顾右盼,返回来,飞快地把“点心”揣上。

“财迷转向!走路算账!”

“财迷转向!走路算账!”

我们冲出院门,欢呼雀跃,喊叫声可能都传到黄河那边去了。往往是,拣了“点心”的人羞于下车,飞一样地骑进夜色里。

我们摞了半墙的“点心包包”,足够我们开心一个晚上,每次,到最后,我们嗓子都哑了。

但是,这个晚上,气氛大不相同。

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来往的汽车了,路灯照不到的暗处,黑黢黢静悄悄的。

先是不少女娃娃三三两两走到路灯下。叫人心惊的是,像是一个暗号,她们的辫子或者小揪揪上一律扎一对儿黑蝴蝶结。黑蝴蝶结没有融合在黑夜里,反而是,看上去十分醒目。

紧接着,像猫儿闻到了鱼,又三三两两地聚过来一群尕小伙。

女娃娃、尕小伙,他们晚上聚在一起会做什么呢?

我们有些兴奋,怀着难以名状的期待,屏着呼吸,不敢有一点儿动静。

大头六一压低嗓门说:“这都是些男二流子女二流子们,要是让他们发现,我们就死得快了。”

什么是二流子,我们似懂非懂。二流子,和流氓好像有一点点沾边,但二者有很大的区分。

我们记起,有一天,尕妹疯了一样跑进院子,手捂着心口子说,男厕所门口站着一个流氓。我们都很吃惊,那时候,人们对“流氓”这个词非常敏感。尕妹说:“那个流氓穿着长大衣,朝我喊了一声‘呔’,我转头一看,你猜怎么着,他忽地揭开大衣,原来他里面啥都没穿,他手里握着他的那个,黑黝黝的驴的那个一样,把我吓死了,恶心死了!”我们飞奔到大院门口时,已经没有了流氓的踪影。那是我们头一次听说这么胆大妄为的流氓,而且就在我们院子门口耍流氓。女娃娃们从那一天起,又紧张又害怕,进院子的时候都是吆五喝六地跑着进来的。

但现在,街上站的,大头六一说是一帮二流子。怎么样就是二流子呢?

我们紧张地潜伏着,期待着某种我们说不清楚的结果。但是,出乎意料,我们看到的,无非是女娃娃尕小伙两拨人渐渐靠近,说说笑笑,偶尔互相打闹一下,然后,三三两两地,又纷纷散去。

就像看老旧的默片电影一样,我们眼前的景象基本是无声的、黑白的。但是,黑蝴蝶在夜色里静悄悄地扑扇着膀子,翩翩欲飞,让我们目眩神迷。

我们日日窥望,这出夜色中的地下剧,虽然情节重复没有高潮,但弥漫其间的神秘和鬼魅,让我们欲罢不能。我们不怕夜深,就是担心这出剧不够冗长。

我们有些羡慕街上的这帮二流子。

7

这天,大红还是坐在门槛上唱着歌儿,莲娃推开门走了出来,像从画张子里走下来的一样,我们不敢抬头,羞羞地站起来给她让路。

“轰!”我们的小群落发生了小小的骚乱,因为所有人看见,莲娃的两根长辫子上竟然也扎着两朵黑绸子蝴蝶结。两个黑蝴蝶结像两只落在莲娃辫子上的蝴蝶,跟着莲娃风吹杨柳的腰身,一左一右地跳着。

像蚕儿破蛹,莲娃也出落成黑蝴蝶了。

紧接着,纷纷扬扬的事情叫我们猝不及防。

杜鹃啊杜鹃啊我爱你

你的心是铁打的

你这样狠心地折磨着我

八哥我有心跳河里

……

我们都暗笑大红的愚痴呢。

来找莲娃的尕小伙、到莲娃家提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

大红手上的伤长好了,但他还是一天到晚举着那只少了指头的手,坐在门槛上,懒洋洋地唱着。

八哥八哥我爱你

你是世上最好的

你好比清泉里的鱼一个

杜鹃我好像花儿一样

……

我们真替大红心疼呢。

但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莲娃还是我们大院里的莲娃,是我们自家人的莲娃。

再后来,莲娃上班了,到一个工艺品商店当售货员,这下,莲娃成了我们城里所有人的莲娃了。这让我们非常担心。

8

如果不是莲娃,我们真不知道城里有这么个商店。

比起缺一不可的糖铺子菜铺子药铺子百货商店,莲娃工作的这个商店好像可有可无。但是,因为知道了它的存在,我们的城市一下子有了一种异样的美好。

这感觉很难说清,有点儿像我们经历过的四眼儿指挥的那次合唱。

那时候,我们大院家家户户,屋子里尽管简朴,但还是少不了装饰,比如玻璃花瓶里插的鲜艳的塑料花儿,它一年四季不败,如果脏了,我们用肥皂水一洗,便立刻焕然一新。我们大炕上摆得方方正正的的被子枕头上,都苫着妈妈们用钩针钩的太阳花儿。我们堂屋的大方桌上,摆着晶莹透亮的罐头瓶子。我们的墙上,家家都贴画张子,画张子上有的是红楼十二钗,有的是鲤鱼跳龙门,有的是光身子的胖娃娃。再说我们平时的玩具吧,虽然简朴,但说起来也琳琅满目的,有玻璃弹儿、纸烟盒子叠出的“宝”、沙包、皮筋、铁环、粗线条的木头刀、木头手枪等。

一切超出我们的见识和想象。在工艺品商店,我们第一次见到水晶球,想不明白的是,晶莹剔透的圆球里,怎么会有松树,木屋?最神奇的是,里面还分秒不歇地飘洒着雪花儿。我们第一次见到栩栩如生的毛绒兔子,仿佛我们的玻璃弹儿再世。我们第一次见到能走路会喵喵叫的机器猫儿。我们第一次见到在半透明的丝绸上绣出的美轮美奂的红楼十二钗,还有成堆的好像能发出香气的花儿。

我们说不清为啥,我们都觉得,莲娃和这里非常般配。

9

那时候,我们城里,街头巷尾,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这故事,头一次,我们还是从尕女子的奶奶花奶奶那里听到的。

花奶奶坐在太阳地里的木头凳子上,给蹲在她怀里的尕女子编辫子,一边编一边讲。

“西关什字里有个理发店,理发店的生意特别好。到那个理发馆理发的多是些小伙子,头发长的、没有来得及长长的,一大早都去那个理发馆排队。为了啥呢?原来,店里有个理发员,一个姑娘,长得特别好看。好看的姑娘谁不喜欢呢?连女娃娃们都一天到晚地把脸贴在玻璃上瞅她呢。后头呢,有个男的,一天不歇地去理发馆,给她送衣服、送鞋子,往死里追她。姑娘看不上他,就是不答应。有一天,姑娘给他理发的时候,他忽地站起来,一嘴咬掉了这个姑娘的鼻大哥(鼻子尖)。”(那时候我们有好些奇怪的说法,比如把大脚趾小脚趾叫“大阿舅”“小阿舅”,谁的大脚趾从鞋里漏出来了,我们就说大阿舅出来了。)

这故事听得我们心惊肉跳。

没人证实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们始终没找到西关什字里的那个理发店,但这个故事确乎在我们城里疯了一样乱传。

花奶奶害烂眼病,流了多半辈子迎风泪。花奶奶说完这个故事,眼睛里“哗”地蓄满了眼泪,不知是叫风吹的,还是她心里难过的。

“这个女子命苦啊,长那么好看能做啥呢,还不是让人咬了鼻大哥。还是我们尕女子这个样子好。”

尕女子在她奶奶怀里气得跺脚呢。

按大人们的话,和理发店一样,莲娃从事的也是服务行业。工艺品商店也进出各式各样的男人,这怎么叫人不担心呢?

10

高台子上住的兰兰爸给莲娃介绍了一个干部的儿子。

干部家条件好,干部爸妈提着大包小包到莲娃家提亲。莲娃妈的嘴皮子都磨破了,莲娃不答应。

高台子上住的尕妹的爸直接给莲娃介绍了一个干部小伙子。

干部小伙子穿着毛哔叽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地进了莲娃家,一直到了晚上,莲娃还不回家。莲娃妈的嘴皮子都磨破了,莲娃还是不答应。

大人们说,莲娃的心都高到天上了。我们觉得,这就对了。

11

夏天的一个下午,我们比赛立墙根,第一个立不住的,所有人刮他的鼻子或者弹他的脑壳儿。

每个人手狠着呢。

太阳亮亮的,院子里撒了一地大梨树的碎影子。

我们齐刷刷地在六一家上房墙上倒立着,怕泄气,谁都不肯说半句话。

倒着看我们的大院,有种种的新奇。

我们虽然还小,但我们也习惯俯视。当我们倒立到地上的时候,我们发现,六一家门前,那些原先看起来矮矮的八瓣梅都瘦高瘦高的,墙根里的葵花盘子都长到天上了。还有鸡娃子狗娃子们,和人特别像,忙忙碌碌,走过来走过去的。

我们眼睁睁看着一股细细的卷卷风从远处吹过来了,旋起地上的细土面子,像考验我们一样,在我们每个人头顶转了几圈,又转着圈圈出院子。我们都忍住了,没有人咳嗽。

四眼儿斜举着胳膊进了院子,他身上斜挎着一个大网丝兜子,里面立着一根树苗子,倒着看,一大一小两个树走远了。四眼儿过些日子就栽一棵小树,他要把我们大院的“壶嘴”绿化成小森林呢。

花奶奶的两个小裹脚和她的老拐杖咯噔咯噔地走来了,她站在我们眼睛前面,两个缠了裹腿布的腿特别像圆规。她颠着粽子一样的小裹脚,用拐杖在每个人头前面点着,终于认出了她家的尕女子。

“死娃娃,你还玩得清闲,羊都嚎上了,你还不赶快到菜铺子拾菜叶子去。”

我们一听,尕女子家的母羊真的在叫呢,咩咩咩,娇滴滴的,没有嚎的意思。

花奶奶和她的拐棍又走远了。

瘸腿姑舅爷从院子外头进来了,真新鲜啊,他今天换了一套铁灰色的中山装,他颠颠簸簸地走着,像喝了酒一样,看上去很开心。

我们互相使使颜色,偷偷笑呢。

“丁铃铃铃”,进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我们的眼睛“唰”地一亮,我们即便倒立着,也一眼认出,骑车子的是大红。大红哪里来的钱买这么好的自行车呢?

呀,车子后面带的是谁?确实没看错,是莲娃,莲娃的辫子上扎着两个黑蝴蝶结,两个蝴蝶结黑蝴蝶一样飞得高高的,莲娃搂着大红的腰,咯咯咯,笑声跟铃铛子一样。

“啪”,六一第一个翻身下地。谁还能立住啊,我们全都坐到了地上。

就我们立墙根的这个当儿,世界真的天翻地覆了?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一句话来。

自行车绕着大院——甚至没有放过“壶嘴”——整整转了一圈,最后转回到我们眼前。

天呀,原来是小红,指头子不多不少的小红!

你说世上的事怪不怪?

这一次,大红出外了。他妈恓惶地说,日子过不下去了,跟着匠人出去,到底能多挣些钱。

瘸腿姑舅爷穿着小红孝敬他的铁灰色中山装,喜洋洋地坐在高台子上给大家讲阴阳。

小红不用口干舌燥地唱“八哥”和“杜鹃”了,他只要在莲娃窗户前人影子一闪,莲娃就跟蝴蝶一样,从屋里飞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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