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忆如珍

2018-03-04 21:52陈法金
湖海·文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加林父辈村庄

陈法金

1

女儿高考放榜的时候,我和女儿在一起。对于女儿揭晓的成绩,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判别,她这次究竟是考好了还是考砸了。女儿还小,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生活的环境和她的父亲当年相比,早不可同日而语。女儿说,“考都考了,爸爸别想了!还是看看怎么填志愿吧。”就这一句质朴的话,一下子让我对所有的遗憾都释怀了。

女儿作为我们下一代人,她们单纯而阳光的思想,观照于我,女儿就是我的老师,是我父辈、我们血脉相承的传人,是我那一方水土——如珍人的后代。

如珍,是一个地名,是阜寧一个叫陈良镇下面的村庄,虽没有艾青笔下“大堰河”那样传世,但却源自抗战烈士张如珍的名字,就在现在这个地方,1943年7月,烈士和他的战友们在一次开会时,遭日军包围,为掩护同志们转移不幸牺牲,年仅28岁。

一个年轻的生命,因为理想、因为信仰,为着生命中崇高的荣誉而献身。

这是我父辈同龄人中的革命史诗,也是那片土地上赋予我的英雄情怀。

当然,说到如珍,还有让人骄傲得不能不提的南开大学老校长滕维藻老先生。他和很多杰出的大家一样,也是少小离家,从如珍的土地上跨出去,及至成为我国当代著名教育家、经济学家,享誉世界,功成名就。

这是我父辈同龄人中的文脉所系,是我一生尚文求学溯源的起始。

       2

最近一段时间,说不出为什么,我总有一种莫名的躁动。窗外马路上喧嚣的人流和往来的车辆,常常让我抑制不住的,去想一个印刻在我血脉中的村庄,村庄里的人和事,我知道,我这一辈子,能走多远也走不出她的怀抱。

如珍,她养育了我也养育了我的父辈,她拥抱着父亲,父亲又拥抱了我。是1988年,因为我中考成绩不理想,那个夏天的晚上,我第一次让父亲为了难。父亲在门前谷场的碌碡上坐了很久,夜幕下,父亲旱烟的一明一熄,仿佛就是他生活中希望和愁苦的象征。想到为了我,父亲如此纠结,还要去筹钱供我找关系继续读书,我于心不忍。父亲却不这样想,他把我搂在怀里,反而宽慰自己的儿子:钱是人争的,只是如果你能上学,一定要好好的学,给爸争个脸面……

父亲的脸面在小孩的身上,孩子是父亲的未来,只有靠读书走出去,才能出人头地,这是如珍人相传已久,普遍存在的心态。我的父亲,当然跳不出先人、常人的思维,只是父亲把自己对人生、对家族、对未来的所有希望,都付之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现在想想,他那时对这个孩子是多么的器重了。

这么说,父亲功利吗?作为上一代人,父亲身上,传统的耕读文化其实早就烙在他的心上了。他的痛苦、他的快乐、他的成功,更多时候,实际上也并不能由他自己决定,这就如同他对家庭的辛劳、对孩子的付出,从来都是无私的,唯一剩下的只有精神。

3

今年春天,我出差在别处,在一个街边公园,在所有路人都行色匆匆追着自己目标而去的时候,我在一个街边公园,突然看到一幅令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场景:公园的行道树下,一个白发苍苍,容颜迟暮的老太太推着一个年约40多岁的男子。那男子坐在残疾人车上,不知是因为身体还是其他的缘故,男子脸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显得愁眉而困窘,老太太则不停地推着他,耐心地对他做着安慰。

男子是她残疾了的儿子。

黄昏的时候了,夕阳的余晖照在老人的脸上,慈爱而安详,既无怨亦无悔。她把自己的一生完全交给了儿子,她不会在残疾的儿子身上有半分回报的奢望,她陪着她的儿子,直到她生命的终结。

一个70多岁的母亲,一个无问西东的未来,一个美好瞬间的定格,重叠在远乡——我念念不忘的如珍、如珍的父母、如珍的乡亲,他们多少年来,对自己的孩子不也是如此一般,甚至有甚于此吗。

4

1992年,在读完三年高中后,我已经是一个19岁的小伙子了。这年夏天,现在想起来,希望顺理成章发生的,和后来实际发生的,都像是命运早就安排好似的,成了我一生成长中最为悲慽的一页,及至到现在下笔都觉得有一种无法逾越的沉重。

本来在高中三年里,我的学习成绩是全校师生公认的拔尖,所获荣誉伴随我高中发奋的每一天,可就是这样,还是天不遂人愿,我高考又以几分之差落榜了。所有的经过,我今生无法忘怀,那是“8月中旬,父亲陪我到县文教局查看分数,听说只差几分,很是惊讶,也很失落,我当时就流泪了,因为所有的荣耀在那一刻全部没有了。回家的一路上,好多人都问我考上没有,每听到一次,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从此以后,我便被村里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或在为我惋惜。父母虽不高兴,但没有说什么,只是言语少了不少。”

路遥的”人生”发表于1982年,后来轰动了全国,后来电影也有了。里面写的是改革时期陕北高原一个农村青年高加林高中毕业生回到土地又离开土地,再回到土地这样人生的变化过程的时空背景。高加林身上既有现代青年那种不断向命运挑战,自信坚毅的品质,又有辛勤、朴实的传统美德。他热爱生活,有理想和大抱负,他的心性极高。作品里的主人公高加林一时间因此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彼时,我就是高加林。现在想起来,后来我对社会所有新的认识,所谓对人生的思考,就是从92年那个夏天开始的。

在选择复读还是挣钱的双向道路上,起初我也是高加林式的。我做了一个乡村联办初中的民办代课老师。只是工钱很低很低。

5

今年的梅雨季节比往年来得晚了些日子,但即便如此,城里的大街小巷也还是罩在了一片烟雨之中。早晨起床,站在楼上推开充斥了无数水雾的窗户,我看见远处的大河小道,就一天的时间竟有了满满的水。我们这个地方,处在里下河的锅底洼,一般来说,百河之城,水,向来是不缺的。当然不缺的还有,就是如水纯洁的感情、以及像水一样透明又比水来得深刻的记忆。

那年也一定是个梅雨季节的时间。我像个浮萍,不知怎么就漂到了江南。我想想,哦,那是93年上半年,因一个同学说在外面能挣高工钱的诱惑,辞了代课老师的岗位。在江南,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打工仔。这样的心境和场景,我曾在一篇札记中有过流露:打工的大半年里,我曾三次外出三次返回,做过建筑工地小工、钢筋工和砖瓦厂的搬运工,尝尽了人间酸甜苦辣,化光了父母用搓绳打草包争来的辛苦钱。最后一次,我是从太仓市砖瓦厂回来的。记得1993年8月份的苏南发起的洪水,砖瓦厂里满地是水,生产停了,我们的宿舍里地上都是积水,加上天气高温,屋内闷湿,就在那时,我患了重感冒,躺了一星期仍不见好,口袋里只有50多元錢了,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我又一次想到了家乡,我的那个叫如珍的村庄,村庄里东头偏居一隅的房子。那是濒临射阳河畔,西面和南面两面都被射阳河环抱,就连屋后也有小河相隔的我的家。正是处在这样的位置,才让那时自卑到无法见人的我,有了一席呼吸的空间。

真的要感谢父母,感谢生我养我的那一方水土如珍,让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有回家、还有重拾书本的可能。

于是落榜一年后,我重新坐回了教室。经历了所有飘荡的困苦,现实的大门其实对着我开着的只有一扇,那就是读书、读书再读书。又是一年过去,我终于如愿以偿进了大学,当然如愿以偿,让我幸福至今的还有在复习班上一并遇上的“巧珍”,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6

这是2018年的夏天,如果从那一年上大学离开家乡算起,至今也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于我这个不老也不小的年龄来说,确实是一个不短的跨度了,这个跨度,就像是我人生中的一座桥,这边和那边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景,可能还有心境。

是的,“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别梦依稀,别梦依稀——一晃经年,女儿也到了我当年的年龄,也有了一个高考志愿的抉择,只是她的这个抉择无法比拟当年流浪的我。她,现在至多是痛并快乐着。女儿现在还没有长大,她还会时不时像当年我偎依在我父亲怀里那样搂着我,我亲爱的女儿!你是我如珍,那个村庄的后人,在你即将走上离家求学之路,我仍然要这样执意地告诉你。

只言片语,哪怕是一声低低的叮咛,也有热烈的传递。没有人留意我们,只有我们在意着,那个叫如珍的村庄,村庄里的乡亲。梅雨时节,我们向往明媚的天空,因为我知道,在那里,每朵云都会生成自然的乐章。

给如珍,也给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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