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方

2018-03-05 21:49詹政伟
文学港 2018年2期
关键词:偏方外公外婆

詹政伟

六月的一天,羊晓锋打电话给羊元明,我要死了。

羊元明哏哏哏笑了,小子,你不会死,你都死过那么多回了,你是馋了,想杀狗吃肉了。

羊晓锋抿抿嘴,乐了,想这老头,虽说让车给撞飞过,破了相,脑壳少了一块,但脑子还是那么灵活,反应也出奇地快,他一开口,羊元明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羊元明有点惑然,现在才是六月,离夏至还有好几天,离冬至更是遥远,怎么突然就想到了杀狗?这好像有些不合规矩。他迟疑着问,你脑隙里出缝了?现在是什么天,那狗能吃?

羊晓锋将身子矮下去,手机贴着嘴唇,我听山东一个贩猪佬说的,六月狗,毒如河豚,一般人不吃,吃了,以毒攻毒,保治百病。他还说,像我这病,吃下去,把肉再吐出来,什么病菌都带出来了……

我们这里,没有这个弄法的,从来没有,弄了,要被人笑话的。羊元明急白了脸。

起先他以为羊晓锋是开玩笑,也不知从哪一天起,羊晓锋突然就变成这副样子,动不动就给你来一电话,说他老毛病犯了,发作了、严重了……最后必然是快要死了。羊元明曾经也大惊小怪过,但几回下来,也就熟悉了他那套把戏,搞到后来,他都把这看作是他的一种撒娇方式。他也习惯性说,死个屁,你给我撑着,等冬至日杀条狗,你就活过来了!

羊晓锋牙疼样丝丝说,管他娘的,我吃过那么多的狗都没用,就是没吃过六月狗,吃了,或许就有用了!

那狗还小,还是个狗崽子!羊元明不大乐意地嚷。

管不了那么多了,好不容易打听到这个偏方,我就想试试。羊晓锋心急火燎的样子,老头子,你看看,哪天合适,我赶回来,把这狗撸了!哎,那杀狗也得有讲究,不像我以前那种杀法,叫“风狗”,知道么?不知道吧。

我不想知道,也不许你在家里这样干!羊元明的声音也粗了起来。

回答他的是嘟嘟嘟的声响,那边,早挂了电话。羊元明皱皱眉头,勃然大怒,这个鬼,就知道偏方偏方偏方,偏你娘个方!

不行,我得问问赵家林。

外公打电话给我,劝劝你小舅舅,这个家伙要发疯了!

我莫名其妙。

我很早就知道,我的小舅舅羊晓锋是个有病的人。虽说是舅舅,但比我大不了几岁,他也喜欢和我们玩在一起。春节期间,我们在一起玩纸牌,每每他抓到一付很烂的牌,会突然地站起来,不停地跑厕所,如此反复几次后,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老子这里又不行了,你们等一下,让我把鼻涕搞掉!我们哪里等得及,便唤别人替代他。牌烂,自然会输,那个替他的人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怎么出的牌?!你让开你让开,看我的!为此,很多人都对他深恶痛绝,不愿与之交往,他会很委屈地嚷,我是个病人,你们一点也不怜惜我!

但按我母親的说法,小舅舅的这个病,压根儿不算病,和那些恶疾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就是鼻子不好嘛,鼻子不好怎么能算病呢!母亲的轻描淡写,让外公羊元明恨之入骨,他青筋直爆,指着母亲的鼻子骂,你去试试看,不要到时候哭得比谁都难看!

外公说,这个疯子,居然六月里要杀狗。

六月里吃狗肉,好像闻所未闻。我想不通。

外公气急败坏,这条虫,挖空心思动坏脑筋,吃六月狗,等于吃砒霜,他不要命了。

我不理解羊晓锋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老毛病确实没断根,但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严重了,偶尔发作,他的举止也不再夸张。但他再贪嘴,也不至于要把家里养了才半年多的狗就给杀掉,虽说狗是半大抱来的,但毕竟还是狗崽子,还要跑到家里来搞一场轰轰烈烈的仪式,那叫外公外婆情何以堪?

外公有一个女儿,二个儿子,但大儿子小时候在河里溺亡了,所以小儿子成了他的心头肉,谁要是对小舅舅不恭敬、不礼貌,他就和谁急。小舅舅老是说自己有病,他自己能说,别人却不能说,别人一说,外公就会当场跟人翻脸,我家晓锋好好的,你才有病!

小舅舅的病不发作还好,一发作,还是很叫人揪心的。他的鼻子就像通了海似的,总是不停地有鼻涕流出来,擦完了,又出来了。他的身上也总是藏着比我们一般人多几倍的擦鼻涕物,以前是手帕,他一带就是四五块,回家,往往每一块都湿透了,后来是餐巾纸,一用就是好几包。外婆心疼钱,最后还是用了手帕——是白色的类似于小毛巾的那种,但小舅舅很少用,他最喜欢做的动作是:把鼻涕从鼻孔里揿出来,然后,涂到门框、墙壁、扶栏、草地、树干、树叶上……总之,涂到一切可以涂的地方去,或者,就让它飞扬在空中,然后作自由落体,落到地上、草上、树上、墙上……他的动作迅疾,就像经过专业训练似的,谁都不知道这是他的杰作。还有他的干咳,那真是折磨人,扯心裂肺的,因为隔不了几秒钟,他的喉咙口就会咕噜咕噜响起来,像鸽子在呢哝,你想想,要是有一个人长年累月地在你的耳边发出这样的声音,你不崩溃才怪呢!

每每小舅舅上气不接下气、呈现随时像要断气的样子时,外公就会捶胸顿足、老泪纵横,那时候,谁也不能惹他,一惹他,他会像疯牛般跟谁较量,碰石踢石、碰鸡踢鸡、逢人打人,外婆曾经被他打断过一根肋骨,抱怨她怎么不小心,把这种病给染上了。外婆也昏了头,居然抽着自己的耳光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这么不小心,让晓锋得了这种该死的病!接下来,她就虔诚地在各种大大小小的寺庙里烧香,那些年,她烧过的香、点过的烛,都可以用船来装载了。

可以这么说,为了治小舅舅的这个病,外公不惜一切代价,把老命都拼上了,他们走南闯北,跑遍了国内能治这个病的大小医院。后来,他们不无悲哀地被告知,这种病与生俱来,那真的不是靠药能根治的,所有的治疗只是缓解症状。因为小舅舅属于先天性过敏体质,鼻炎和哮喘由此而来,但过敏源是什么?在哪里?医生无从说起。

你说,我们家上代祖宗谁有这个毛病?外公瞪着铜铃大的牛眼问外婆。

身高只有一米五几的外婆矮下身子,虚弱地说,没有,一个也没有!

那怎么会有这病?外公咄咄逼人。endprint

外婆差点哭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啊!

一定是你上辈子干了什么坏事!外公信口雌黄。

外婆瘪着嘴巴,半晌作声不得。

外公凝视着外婆,久久不说话,后来他长喟一声,做孽!

小舅舅小学没念完就辍学了,放过牛、赶过鸭,后来就成了一名屠夫,专门杀猪。成为杀猪佬,起因简单,他说闻到猪的血腥味,他的鼻子就通畅多了。他杀猪很有名气,除了在镇上的屠宰场杀,逢年过节,乡里乡亲的都把他请到家里去杀,见过他杀技的人说,那真叫水平,快、准、狠,猪在他手里,比鸡鸭还听话。他一到,再凶的猪也安静了,只要他往猪舍里一走,那些猪都低下了头,努力避开了他的眼神,他手指向哪里,哪里的猪就颤抖起来。人们把他传得神乎其神。我不以为然,我想,他是屠夫,长年累月以后,身上自然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猪的嗅觉是何其的灵敏,它们肯定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才感到恐惧,谁会对死亡熟视无睹?

我也看过他杀猪,心里一凛,觉得他与其是在杀猪,还不如说是在跟人赌气,好像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仇人。我说不清楚,这是不是他宣泄怒火的一种方式。

我就是那个配药的叫赵家林的家伙,我是我外公羊元明心目中的一个权威。

其实,我也清楚,我只是个伪权威。

小舅舅自小就病病歪歪,我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冷不丁就会有寒颤从背心深处沁出,她暗暗发誓,一定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医生,借以对抗那可怕的病症,从而求得全家的健康和平安。

但我辜负了母亲的愿望,医科大学的临床医学是那么难进,我踮起脚尖,也只能成为药学专业的学生。外公却不计较,逢人就说,我外孙是学医的,以后我家羊晓锋的病有希望根治了。

我纠正他,小舅舅的病是顽疾,我恐怕无能为力,我只是个念药学的。

念药学的更好,说不定新药一出来,你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外公一本正经说。

我无言以答,只能苦笑。但事实却证明外公的论断有些合理的地方,若干年以后,我成了我们这个小城市人民医院药房的药剂师,专门负责临床药学,这样,我得以接触无数的治疗哮喘、鼻炎等跟过敏体质密切相关的药物,我把扑尔敏、苯海拉明、息斯敏、地氯他定、左西替利嗪等药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小舅舅,有的药,小舅舅刚开始服用时,非常有效,症状大大减轻,但用着用着,抗药性就出来了,必须另换一种药,于是我就放出眼光来,给他找更新的药。

相当长一段时间,小舅舅对我言听计从,进而,外公、外婆,还有小舅舅的家人也成了我的拥趸,他们都把小舅舅的安危,维系在了我的身上,在他们看来,我的手里,拎着小舅舅的一条命,如果我的手一松,不给小舅舅提供新药,小舅舅的病情就会加重,他的病一加重,他就无法杀猪,他无法杀猪,收入就锐减。收入锐减,生活水平就会下降……这一系列的东西,相辅相成,我不是一个中间环节,我是初始端的东西,这更凸显出我的重要性。

受人尊重,这总归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极大地满足了我和家人的虚荣心,有时候,我以功臣自居,真的以为是小舅舅的救星,所以每每有事请他帮忙,我都是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对待他,别人以为,做舅舅的不是他,而是我。但有一次,我看到外公温情脉脉地看着小舅舅吃药,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在心里哀叹一声,小舅舅就是小舅舅,谁都无法替代他在外公心目中的地位。

外公的电话一打来,我就立马和羊晓锋联系。

怎么回事?我问。

羊晓锋笑得抑扬顿挫,我就知道老头子会找救兵,把你搬出来。

啥事又搞僵了?我调停过无数次他们父子之间的纠纷,知道套路。

没啥,我得了一个偏方,特感兴趣,说不定,我的老毛病能得到根治了。羊晓锋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他说的和外公告诉我的八九不离十。

没人六月杀狗,也没人六月吃狗肉,癞皮流浪者才吃六月狗。还有,本地人六月也不会在家里搞屠宰,你何必呢?悄悄地杀,悄悄地吃,不就没事了?做什么仪式?我提醒他。

啊呀,家林,你不知道的,那个偏方讲的,一定得用家里养的土狗,而且一定要在家门口处理它,才有效。否则,功效就差了。羊晓锋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

你还相信这偏方?挂羊头卖狗肉的!我劝他。

羊晓锋咬牙切齿的,嗨,我是死马当活马医,我被这病搞得怕了,我一直想,我要没这病,说不定就能飞黄腾达了,哪会窝在这种小地方,一辈子当个杀猪佬?他的气喘粗了,又像拉风箱一样了。

我赶紧阻止他,你别激动,外公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在家里大肆搞这东西,左邻右舍肯定要说闲话,传出去,终究不好听,以为你的老毛病又严重起来了。

羊晓锋叹口气,不管怎么样,我就想试试。不试,我怎么知道这偏方到底有用没用?!

见羊晓锋把话说到这个分上,我也无话可说了,他毕竟到了病急乱投医的程度。

长期吃抗过敏药,羊晓锋或多或少有了一些后遗症,比如,嗜睡。比如,伤胃。又比如,皮肤上多黑色素。他的病不发作还好,一发作,他所有的恶劣情绪会大爆发,连死的心都有,我的权威性受到了威胁。

有的时候,他眼泪汪汪,非常绝望地注视着我,家林,那么多的药,怎么就不起作用呢?难道我一辈子都要服药,吃药吃到死为止?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能拍着他的肩膀说,比你痛苦的人,海了去了!

家林,我也不想用偏方,我活到四十三,用過的偏方还少吗?羊晓锋有气无力,显得极为气馁。

是啊,从我记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有个小舅舅,他与众不同,他吃饭,常常是开小灶的,很少与我们在一起吃不算,吃的内容也与我们相差十万八千里,我们不大吃的东西,他都吃,比如说活煮青蛙,连皮都不剥,就这样把它扔进沸水里,活青蛙瞬时就成了死青蛙,死的形状非常狰狞,小舅舅得看着它的狰狞状,慢慢地把汁水喝光,一顿吃不光,就二顿,二顿吃不光,三顿、四顿。原汁水喝完后,死青蛙被晒干,磨成粉,然后,裹在棕子里,或拌在饭里,被他吃进肚里;又像穿山甲,买来时是整付整付的骨架,然后和鸽子放在一起煮,煮到全烂了,他会一星期把它们慢慢地消灭光;还有蛇、猫,就吃皮,不吃肉;至于乌龟、甲鱼、鳝鱼,不吃肉,也不吃骨头,只吃它们的血,那些粘稠的血,被挤在一个粗瓷碗里,然后被小舅舅一口一口地吞进了肚里。我和表姐曾经当作稀奇看小舅舅吃,他吃着吃着,突然会向我们作鬼脸,那粘满血迹的血盆大口,把我们吓坏了,我们的喉咙里发出了古怪的叫声,接着我们发现自己胃里像是有东西要喷射出来,我们赶紧麻雀散飞一样逃开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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