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妈妈

2018-03-05 21:54吴红
文学港 2018年2期
关键词:柳青酒厂张老师

吴红

炊烟在天井的上空飘散着,沉寂了一天的老台门重又喧腾起来。

老台门在解放前属一个姓马的小财主所有,故又叫马家台门。五个大小不等的天井,把十多户人家串了起来。房子是明清建筑,采用木材质,踩上木地板上楼,咯吱咯吱的声音里,脚步会慢下来,慢出岁月静好的慵懒。马家有后人住这里,粗看是看不出来的,仔细看,看他们的衣着、谈吐、举止,就可以一眼把他们捞出来。老台门尽头有个大园子,枯草丛生,乱石堆砌,如一片被弃的荒地。尽头处,有一株梧桐树,树下坐着一口水井,沉沦出旧时的气派来。

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随父母搬进了老台门。每天一放学,我和小伙伴们就直奔大园子。老鹰捉小鸡,丢手帕,跳房子,玩得很尽兴,大园子成了我们的乐园。不过我不是疯丫头,心里惦记着我的作业哩,提水,淘米,洗菜,那只系着粗麻绳的白铁桶被我带出来,安静地立在井头边,像是为我们站岗放哨似的。我感到很委屈,我的小伙伴们都没有这样的作业,他们有奶奶或外婆,什么都不用做,爱玩多久就多久。几只麻雀在井边叽叽喳喳,一踮一踮,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待我靠近时,它们忽地一跃,扑棱着翅膀飞去。我把水桶一甩,扔进水井,漂在水面的树叶,会悠悠地起伏两下,清澈的井水汩汩流进桶里,满了,我就攒足力气,一寸寸往上提,水桶沿着长满青苔滑溜溜的井壁慢慢爬,我感觉自己要被水桶拖下去,一头扑进深不见底的井水里,我的脸憋得红红的、鼓鼓的。水桶颤巍巍地爬上来了,水在桶里扑腾的样子,仿佛就是我骄傲的面孔。我歪着头,斜着肩,穿过密集的嬉笑声,踏着有节律的碎步往家冲。

糟糕!柳妈妈!柳妈妈的背影,一堵墙似的挡住了我。我的心咚咚乱跳。我怕柳妈妈!怕她的眼神!冰冷、呆滞,像在看什么,又像什么也没看,间或嘴里喃喃自语,眼里掠过鹰一样的狰狞,常使我想起童话书里的巫婆与野兽。我做过这样的梦,柳妈妈的眼睛里“嗖”地飞出一把尖刀,向人群里刺来,我逃啊逃,逃到悬崖边,无路可逃,眼睛一闭、纵身一跳,醒了过来,脊背上全是冷汗。柳妈妈她到底在看什么呢?什么样的东西会撩起她这样的眼神呢?问母亲,母亲支支吾吾的,反正你不用怕,她又不是母老虎,会吃了你。我在心里早把姓马的小财主骂开了,吝啬鬼!为什么不在台门头里再打一眼水井哩,这样的话,我就不用路过柳妈妈家门口了。

“嘭”地一声,我连人带桶摔倒在地。水桶骨碌碌滚到柳妈妈家的大水缸边,水花溅湿了她的裤子、鞋子。我趴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这下完了,柳妈妈就要扑上来把我卡死,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几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睁开眼,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扫到柳妈妈的两条腿,还站在老地方,一动没动,地上的水还在流淌,我慢慢爬了起来。柳妈妈石雕一样,面朝台门进来的方向,井水一样的眼睛,深深的,冷冷的。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或者说,她的眼里根本就没有刚才发生在她身边的事,她的世界是安静的、封闭的。我注意到,柳妈妈的嘴巴似乎还在念念有词。

哎哟!快让阿婆看看,摔伤没有?是酒厂外婆。

酒厂外婆是柳妈妈的母亲,退休前在酒厂上班,台门里的人都这么叫她。

我又瞅了一眼柳妈妈,她还是石雕般一动不动。也就在那一刻,我似乎不怎么怕柳妈妈了。

晚上,母亲用红药水给我涂伤口的时候,酒厂外婆一颤一颤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堆亮闪闪的什么东西。

哎呀,您老这是——酒厂外婆把一捧糖撒到桌子上,母亲客套着。我的眼睛被五颜六色的糖纸勾住,口水在嘴里流荡,有点坐不住了。

别动!还没好呢。母亲给酒厂外婆拿了把椅子。

哎哟,膝盖的白皮都翻出来了。唉……酒厂外婆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里盈满了浑浊的泪水,那张脸像极了我吃过的桃子核,看上去好滑稽。

都怪我家燕儿毛手毛脚的。母亲瞪了我一眼。我委屈得差点哭出来。

对不起啊!潘师母。柳青那个病样子可把小孩子给吓着啦!酒厂外面还在絮叨。

柳青?是柳妈妈的名字吧。我被柳青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迷住了。“杨柳青青江上平,闻郎江上唱歌声”,我记起了这首唐诗,第一次知道人的名字可以和大自然联系起来。柳妈妈名字那么好,样子却那么可怕,真可惜。酒厂外婆说柳妈妈有病,台门里十多个妈妈里只有柳妈妈有病,怎么会这样呢?

不过,后来我不再害怕柳妈妈,我敢在天井里踢毽子,她就站离我三五米的地方。毽子在空中翻腾旋转,我在地上转上几个圈,毽子落下来,稳稳地站到我头顶上,我真的就像一只特大号的大公鸡了。有一次,柳妈妈还对我笑了笑,我不能确定这笑是给我的,还是她沉浸在自个儿的世界里发出的表情。我发现,柳妈妈笑起来很好看,鼻子两翼微微起皱,像河里细细的波纹,有点像电影画报里面的刘晓庆。我敢保证,柳妈妈是台门里最漂亮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古怪的病,我甚至希望她是我妈妈,那样的话,我可能会长得更漂亮些,我就会被学校舞蹈老师安排领舞,而不是惨兮兮地站边上,可有可无地伴舞。

挂了一天的太阳,似乎也累了,懒懒地倚在门窗上歇息,然后慢慢掉到木楼后面去了。一间间灶间里冒出的炊烟,裹着熟悉的饭菜香,远远近近地飘着,台门里弥漫着温暖、祥和的气息。母亲一定也在做好吃的啦,父亲出差回来了。我收起毽子,准备回屋去。

忽然,似有一股风从我面前拂过,是柳妈妈朝台门口疾走过去。哦,柳妈妈的老公张老师回来了。张老师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不过他不教我们班。柳妈妈雀跃地上前,一把挽住张老师的胳膊,目光柔柔的,身子似乎忸怩了一下,像个撒娇的女孩。柳妈妈的眼睛放着亮亮的光,脸上开一朵好看的笑容。张老师任柳妈妈依偎着,推推眼镜,呵呵一笑,目光往地下躲。

張老师和柳妈妈一转进家门,一串串怪笑迫不及待地从几扇窗子里发了出来,像弄堂风,凉飕飕的。我循声看去,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窗帘在风中掀动。

饭桌上,父亲把一块红烧肉夹给母亲,说,你辛苦,多吃点。父亲也给我添上一块,说,多吃肉,考状元。我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从来不牵手走路啊?endprint

父亲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的脸红了,你怎么问起这个来?听好了,学校里不准去说张老师柳妈妈哦。

嗯嗯。我狠狠点了头,心里不以为然,同学们没见过柳妈妈的样子,有什么好说的。

月光如水,倾泻在天井里。萤火虫不停地飞来飞去,墙角的蟋蟀们唱着单调的小夜曲,偶尔伴有蛙鸣的交响。讨厌的蚊子们嗡嗡乱舞,一点不知道有大蒲扇随时伺候着它们,啪地一声,一只蚊子倏忽间一命呜呼,趴在了大蒲扇扇面上,酒厂外婆用一块湿毛巾揩去蚊子的血污,大蒲扇扇出来的风又在我的脸上清新、凉爽。我坐在小板凳上,望夜空,数星星,想着月亮上面有没有住着我们这样的人,有没有我们这样的台门、天井,包括头顶灯笼的萤火虫,长腿蚊子,细翅蛐蛐。

母亲与酒厂外婆,各自摇着大蒲扇,拉起了家常。

柳青她——药还在吃吧。

哪肯哟——偷偷把药拌进饭里面,老张喂她吃,才肯吃一点。酒厂外婆把嗓门压得低低的,我有点听不太清。

老张?老张谁啊?柳妈妈家里还有别人?我很想问。

现在洗脸洗身子都要老张洗了,我一定前世作了孽啊!酒厂外婆说着又拿出手帕,揩眼泪。

噢,她不要两个女儿弄?

唉!羞死我了。

哦,原来老张就是张老师呀。张老师和柳妈妈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清秀、文气,刚参加工作,梳一支粗粗长长的大辫子、扎一朵粉粉的蝴蝶结,走起路来,大辫子一甩一甩的,把街上小伙子的魂都甩飞了。小女儿念初中,品学兼优,到我们学校做过报告,是县城里的小名人。儿子张可文是我们班学习委员,文静得像个女孩子,经常窝家里不出门。有一次,张老师家里传来熟悉的琴声。我细细一听,确定是张老师弹的手风琴,声音宏大,有轰鸣感。第一次见手风琴,是我们校合唱团演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张老师用手风琴给我们伴奏。手风琴有两根肩带,套挂在弹奏者的肩上,手指尖在纽扣一样的琴键上跳跃,中间是一组伸缩自如的风箱,短短长长,开开合合,都能发出美妙的乐音。有几次下了课,我真想用手去摸一下,可是张老师总是像脱衣服一样,很快卸了下来,装进一只考究的黑色盒子里,拎了走人。我走过天井,走到张老师家门口,门虚掩着,哇!是张可文!他怀里抱着手风琴,站在一个类似画架子一样的东西面前,上面摊着考卷一样的几页纸,身子随着手风琴的一伸一缩轻轻摇摆,张老师站在一旁,打着有节律的手势。我偷偷溜走了,我忽然觉得,门缝里边的张可文不太像我的同学张可文了,只觉得他一下神气多了。

我在酒厂外婆的相册里,见过年轻时候的柳妈妈。一顶斜斜的圆盘帽下面,撒开去十多条辫子,两只手伸展开去,飘飘的长袖子在手腕处紧紧一束,红红的绸裙子鼓荡着,一条腿笔直地踮着,另一条腿弯曲着,抵在踮着的那条腿的膝盖处。凭着我在学校练舞蹈的经验,柳妈妈跳的是新疆舞里最难的旋转动作。多年以后,只要一说到美,我的脑海里总会第一时间闪现出柳妈妈的模样来。舞台一侧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卖力地弹着手风琴,一副陶醉的样子。

这不是张老师吗?我脱口而出。

嗯哪。不过,那时还没有张老师,只有一个叫张天嘉的年轻人。

他们在哪里演出?我是个舞台迷,只要和舞台有关,我都喜欢刨根问底。

在工人文化宫吧,新华书店的一次职工联欢会上。

真好!我第一次知道天底下还可以有这样的爸爸妈妈。我们这个台门里有拉煤撑船的、有卖大饼油条的,还有环卫工人的,哪有在书店里上班的!还有联谊活动,我越发羡慕起张可文来了。

好什么呀?那个时候,柳青已经和文化局局长的儿子在谈了,张天嘉第三者,追我家柳青,追得很苦。酒厂外婆长叹一声。

柳妈妈和台门里其他女人不同。每天雕塑一样的站姿,那双眼睛忽明忽暗,如水似火,不上班,不做家务,几乎不与人说话,天天等老公回来,好像老公不肯回家似的。张老师呢,讨了这么个老婆,自然也成了一个不一样的男人。可是在我眼里,金丝眼镜与花格子围巾,还有手风琴,都足以使张老师与众不同。那是一种象征,一种标志,超越台门里的世俗生活,诗意盎然。我敢说,学校里的女教师说不定都暗暗喜欢着张老师哩。我记得,一次学校排演《南泥湾》,张老师手风琴伴奏,我们年轻的舞蹈老师给我们示范动作,跳得轻盈如飞,目光流盼,仿佛她教的不是我们,而是张老师。张老师呢,根本就没看她,一直低着头,或眯着眼,身子随节拍轻轻摇摆。如果哪天张老师没来呢,她就枯着脸,搓着手,踱来踱去,然后走到我身边,这样吧,大家先看潘燕同学跳三遍,然后跟着一段一段跳。说完,一扭一扭出去了。

放暑假了,父亲给我一项任务,午休后给母亲送西瓜。知了在树上一声高一声低,像锯子一样把夏天锯得起起伏伏的。我把遮阳伞擎出一个最佳姿势,挡住那热情过了头的阳光。

母亲在邮电所上班,干的是琐碎的窗口活,卖邮票,订报刊,收寄包裹,收发电报。怎么说呢,那个年代,你可以不知道饭馆影院,但你绝对不会不知道邮电所。父亲体谅母亲,以自己是个火车司机的名义,多方托人打关系,把母亲调到了离家最近的邮电所。

潘燕同学在这写作业啊。我抬头一看,是张老师!他站在柜台外面,推推眼镜,把一张单子递给母亲。我们的音乐老师去做新妈妈了,现在是张老师暂时替着她,这么一想,我赶紧叫了一声,张老师好。

又是新疆那边寄来的!母亲看了看单子,站起来,走进堆成小山似的包裹房,翻找起来。

我和同学们跳过《新疆是个好地方》,“如果你要去远方,新疆是个好地方,哈密瓜都熟了,快来快来尝一尝。”哈密瓜好吃还是我们这里的西瓜好吃?我問张老师。张老师怔了一怔,然后推推眼镜,哈密瓜黄色的,西瓜红色的,各有各的甜,都好吃。张老师的目光,被母亲的手牵引着,或高或低,时快时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那么一瞬,张老师的眼睛似乎开了小差,长出一对翅膀,飞出包裹房、飞出邮电所,翻山越岭,飞到遥远的一个叫新疆的好地方。我看见张老师摘下眼镜,手在眼角边一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布片,在镜片上揩了揩。endprint

母亲把一只白布包裹递了出去,张老师眼睛亮了亮,伸手捧住,像捧住一件宝贝一样。张老师有点激动,目光在几个大字上抚摸着,来来回回,像是在欣赏一件期待中的艺术品,然后就哼着小曲走了,脚步轻快。我很少看见张老师有这样高兴的时候,他给我们上音乐课,就是教《我们的田野》这样对祖国充满美好感情的歌,脸上也没多少笑影,尽管他声音洪亮,唱得很好听。

快!燕儿,追上去,把这个给张老师送去。母亲说着已经把我从椅子上拽下来。我一看,是张老师上课用的一只皮革包。皮革包很轻,我知道里面装的什么,点名册,一支钢笔,一本音乐课本。哦,应该还有一串钥匙。有次上课,张老师掏课本的时候,把钥匙带了出来,钥匙掉在风琴的琴键上,发出一串刺耳的杂音,同学们一阵哄笑,对不起,对不起,张老师羞得满脸通红。

张老师!张老师!你的包——我跑啊跑啊,边跑边喊,跑出很长一段路,还是没见张老师的身影。街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以为我是个小疯子。难道张老师是孙悟空,一个筋斗翻到了家里?我沮丧极了,喘着气,慢慢往回走。回到邮电所大门时,我突然看见张老师,他站在马路对面的书摊前,低头读着什么。我大声喊他,他没有听见。我走过去,走到他面前,他还在读,是一封信,那包裹拆开了,掖在胳膊下,露出一截崭新的灰色的毛衣袖子。

张老师,你的包。我把包递给他。张老师抬头看我一眼,接住,什么也没说,眼神迷离,马上又低头读起信来。信有好几页。我想,张老师心不在焉的,绝对不知道刚才接的是什么,如果是颗定时炸弹,他也会捏在手里。

冬天来了,雪花漫天漫地,把校园铺成洁白的世界。风,呼啸着,撞击着教室的门窗。教室里,琴声伴着歌声,欢快、嘹亮,把风雪封锁在门外。我们背着小手坐在位置上唱歌,唱了一遍又一遍,越唱越来劲,手心脑门上都渗出了汗。张老师面对我们,坐在风琴后面,低着头,闭着眼,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偶尔会抬眼看一下我们,目光温和、飘忽。

不知为什么,现在上音乐课,我最想看张可文的模样。父亲教,儿子唱,不在家里,在学校,太好玩了。我甚至希望张老师叫张可文独唱,张可文的声音简直天籁之音,校园十大歌手,谁听了,谁的耳朵都会撒娇。张可文坐在我的前前排,和我又是一列,不太看得清。突然,琴声颤了颤,似一只小虫咬了琴手哪个地方,即便匆匆接上,也隔着千山万水了。歌声与琴声呼啦一下失散了。张老师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慌乱、不安,一绺头发耷拉下来,挂在额前,张老师用手把头发捋上去,没一会儿,那绺头发又掉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班长喊了一声报告,如一块石头砸在琴键上,歌声与琴声戛然而止。

“老师!窗外有人!”班长就坐在窗口下的位置。她的嗓音,防空警报一般,我们都齐齐地看向窗外。

天哪!是柳妈妈!我的座位离那扇窗子不远。玻璃上糊着一层薄雾,柳妈妈的脸贴着玻璃,鼻子塌下去了,脸部明显变形,头发在风中舞动,好可怕的巫婆脸。柳妈妈并不介意风啊、雪啊,甚至乱蓬蓬的头发,她的两只眼睛透过玻璃窗,看向教室的黑板与风琴之间,对了,她在找张老师,确认张老师。

教室像是飞进了一群蜜蜂,一片嗡嗡声,同学们交头接耳,最后都看向张老师。我们都以为张老师会打开教室门,包括我也这么认为。“随她去吧!”张老师边说边从风琴后面站起来,拿着音乐课本,走到讲台前,清清嗓子,目光风平浪静,根本就没看窗外,一眼都没看。同学们,这首《让我们荡起双桨》描绘了新中国的花朵们在洒满阳光的湖面上,划着小船尽情游玩、愉快唱歌的欢乐景象,唱的时候,一定要欢快,轻松……我忍不住又往窗外瞟了一眼。呀,柳妈妈还在那里,像一尊雕像。她的脸已经离开了窗玻璃,静静地盯着张老师看,嘴角漾起满足的笑容。我忽然想到张可文,柳妈妈知道张可文也在这间教室里吗?张可文好像低着头,不知在干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再去看张老师,张老师重新坐到风琴前,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指,伏在切好的年糕一样的琴键上,忽然间,十条小鱼儿在琴键上欢快地游动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我们摇摆着身子唱着,歌声、琴声重又交汇一起,飘荡在教室里。我早走神了,柳妈妈怎么到学校来了?她倒是认路,知道学校在哪里。那么教室呢,这么多间,她怎么找到的呢?一间一间看过来?这需要多少时间,我们学校有三十间教室。问学校老师?柳妈妈会说话的。她和我说过话,就一次。那天放学后,我在天井里收衣服,柳妈妈站在那里,目光缓缓地向台门外流淌。突然她快步走到自家衣架前,迅速收起一条灰色的短裤头。父亲也有类似这样的短裤头,母亲帮他在百货大楼买的。柳妈妈家的衣架上挂着一排衣物,花花绿绿男男女女的,柳妈妈就收了那么一件,捧在手里,闻上一闻,似有若无地笑了笑,转身就要进屋,忽又折回来,说,燕儿长高了哈,懂事了,会帮大人做事了。柳妈妈好,我对她笑笑。事后我才想起,柳妈妈居然也知道我的名字。

琴声、歌声摇曳着、欢快着。张老師偶尔会抬头向窗外一瞥,是呼应,也是牵挂,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忧郁。柳妈妈呢,不走动,不敲门,也不出声。或俯身贴着窗看,或踮起脚张望。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我发现张可文几乎没唱,一直低着头。

下课了。张老师把风琴盖盖下来的时候,砸出一阵宏大沉闷的轰鸣声,张老师忘了将琴盖内那块窄窄的小木板收起,小木板是用来搁琴谱、课本的。张老师还忘了喊下课,夹起他的皮革包,逃也似的跨出教室,那样落魄、仓皇,仿佛刚才弹错一个最简单的音,在同学们面前丢了脸。柳妈妈候在教室门口,看着张老师走来,嫣然一笑,迎上去,一把挽住张老师。

风雪的操场上,张老师撑着伞,柳妈妈揽着他,小鸟依人一般。两串脚印交叠着,慢慢向前移动,深深浅浅,弯弯曲曲,像一幅神秘的风景画。

有同学追闹着,哄笑着。

原来她是张老师老婆呀!

张老师老婆怎么跑学校来了?

咦,张可文人呢?哈哈。

……

我也在找张可文。那一刻,我很想见到张可文。这么大的风雪天,他能去哪里呢?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修课,平时张可文要坐到讲台上去,像小老师一样管我们,今天自修课变成了自由课,讲故事的,唱歌的,猜谜的,有女同学拿出钩针编织起来,几个调皮的男同学索性扳起了手腕,教室里闹哄哄的,像个游乐场。直到下课,张可文也没有出现。趁放学做值日的间隙,我打开了张可文的书桌盖,里面空空如也。张可文早溜了。endprint

没过几天,学校组织忆苦思甜活动,我们都苦着脸,看着手里那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乌糕饼,说是用米糠粉捏的。坐我旁边的班花,平时和我不算最要好,悄悄塞过来一块小手帕,低声说,你要是不想吃,就包起来,放口袋里,不过,嘴巴要动几下的。我不确定,没接。她补上一句,我妈说不要紧的。班花的妈妈是另外一所小学里的老师,我这才大了胆子,还有一种小得意劲儿。有几个同学吃了毒药一样,痛苦得脸都变形了,我差点笑出声来。张可文吃没吃呢?我又想起他来。我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好像没来,真有他的,居然装病不来。

放学的时候,我想起我口袋里的那块“小石头”。教室里的畚斗肯定不行,放学路上也不行,家里好像也不行,最后决定去学校后门的小山坡。鸟儿在树林间快乐地飞来飞去,小花小草漫山遍野,一直铺到远远的山坡那边,风中流荡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我从口袋里摸出那块“小石头”,闻了闻,似乎还有点淡淡的香味,我咬上一口,又噗地吐了出来,我使出全身力气抛了出去,“小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远远看去,好像是一只离群的孤鸟。

忽然,我听到说话声,声音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传来。人家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都快累坏了……一个女人甜美的声音,舌头有点卷,很好听的普通话,和电影里的一样。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是张老师!我赶紧隐到树后,竖起耳朵,却再也听不见什么。几只蝴蝶在花丛里飞来飞去,蜜蜂嗡嗡地叫着。一切都是静默。脚步声起了,朝着山坡的另一头。张老师和女人肩并肩走去。女人波浪式头发,高挑、挺拔,穿一件黑色的带斗篷的风衣,在绿荫覆盖的山坡上慢慢移动,像一幅浓烈的油画,好看极了。

夜幕下的台门静悄悄的,偶尔会从隔壁邻居家传来关门声、说话声,打骂声,一二句野猫的喵呜声。我像偷了什么东西似的,心一跳一跳的,看父母的眼神也是慌乱的,好像他们已经知道我考试考砸了,等着我老实坦白一样。几次想开口说出来,又几次咽了下去。我觉得自己像个冒失鬼,忽然推开一扇门,看到一个陌生的世界,茫然,无措,却也有丝丝缕缕的温暖与美好在心底涌动。

灯光在屋子里恣意流淌。父亲皱着眉,吐着烟雾,大半张《参考消息》遮住了他的脸。母亲在里屋,踏着缝纫机,“蹭蹭蹭”的声音,响出夜的宁静。我埋在我的花头书里,我被李铁梅的勇敢和美丽吸引住了。忽然,从柳妈妈家的天井那边传来手风琴优美的琴声,哦,是《让我们荡起双桨》。“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我们来尽情欢乐……”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呵呵,我们家燕儿唱得真好!父亲从报纸上抬起头来。唉,老张这家伙文化人哪,吹拉弹唱样样会,我们大老粗啥都不会哟。越老越谦虚了哈。母亲喜欢掐父亲。谁说是张老师,好像是张可文哎。我纠正道。父亲母亲都愣了愣,不响了。我其实想说,张老师今天来女客人了,还有什么心思啊。那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在校后门的山坡上,还有靠着一棵大树说话的我和张可文,后来,他弹琴,我唱歌,再后来,我们一起打排球,打着打着,排球变成了一只很大很大的红气球,我和张可文被红气球托上了高高的蓝天,我们飘着,荡着,呜哇呜哇地欢呼着……

一个晚上,张老师突然到我家来。这是他第一次来我家。

老潘,麻烦你给我弄张去西市的火车票,越快越好。张老师很着急,也很羞涩。

这么急?

张老师掏出一张纸,递给父亲。啪地一声,有样东西掉到地上。我捡起一看,是张相片,张老师和一个女人依偎着,背景是天安门广场。女人留着大波浪,我想到了那天学校后门山坡上的女人,照片里的她不怎么漂亮,但眼神温柔,好像在对我笑。

母亲从我手里拿走相片,还给张老师。我看到母亲递过去的时候,也匆匆扫了一眼。

张老师接过相片,尴尬一笑,让你们见笑了。

病危电报?父亲问。

张老师默默的。

一来一回起码十天哦。柳青她知道吗?母亲插了一句。

暂时还不知道。

那怎么可以?还有酒厂外婆她老人家。母亲阻止道。

她想见我最后一面,我也想。张老师把头埋得低低的。

这样吧,明天早上有列开往乌鲁木齐的,实在不行,给你加座。明天一早你直接来找我。

那太谢谢了。还有,我想……想借点路钱。张老师变得有点结巴了。

要多少?母亲问。

二十元吧。我尽快还。

行。不着急。母亲一口答应。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年代这笔钱是很了不得的。我的父亲母亲虽然只是工人,薪水却不低,张老师一家六张嘴巴,全靠他一个人收入,日子紧巴巴的。我一直以为张老师是台门里最骄傲的男人,可是,他在我父母面前如此卑微,我的心里一点都没有骄傲,反而是一种难过。张老师怎么可以这样呢!

真看不出啊,老张还那么有女人缘哪!父亲酸溜溜的。

你眼热啊?母亲横了父亲一眼。

眼热有用吗?我是一枪打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哟。我敢说,爱情这道菜啊,台门里恐怕只有老张这个四只眼他妈的是吃饱尝够了的。我们大老粗就在一个老地方吃一道菜,还吃不厌呢。嘻嘻。

你给我少来。母亲推了父亲一把,顾自进了里屋。燕儿,不早了,洗洗睡吧。

第二天早上。我被天井里的一声尖叫刺醒。

柳妈妈穿着内衣内裤,披头散发,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挥舞着,咆哮着冲来冲去。杀你!杀你!杀你!哈哈哈……柳妈妈的眼睛烧着一团火,火光凶猛,对着谁,谁就会被熔化。我躲在家里,趴在窗子上偷看。这么冷的冬天,柳妈妈怎么不怕冷?邻居们有的围观,有的从自家门窗里探出头来,没有一个敢上前劝阻。

张可文的两个姐姐一次次上去,都被柳妈妈劈来劈去的刀光一次次吓退。一只敞开肚皮的皮革箱子,像被洗劫一空的人质,无助地躺在地上。张老师呢?他乘火车走了?去看那个病重的长波浪女人啦?这时,柳妈妈家里闪出一个人来,像电影里的那个牛虻,脸上有道长长红红的沟子。啊!是张老师!那副眼镜呢?眼镜架被柳妈妈奔跑的赤脚踢来踢去。忽然,张老师从柳妈妈背后猫上去,对准柳妈妈的菜刀背面手猛地一击,菜刀像纸片一样飞了出去,“晃啷”一声落在地上。柳妈妈像一头雄狮嚎叫起来,张牙舞爪。张老师又一个飞毛腿,柳妈妈一个趔趄,扑通倒地。快!用绳子系上!张老师果断指挥两个女儿,几个邻居也一哄而上,把疯狂的柳妈妈制服住。张老师汗流满面,头发乱蓬蓬的,眼神凄楚,绝望,像一只精疲力竭的困兽,败下阵来。endprint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柳妈妈粗野,也是最后一次。在我的印象中,她的眼神再怎么寒冷,她的语言和肢体从来都是风和日丽,不哭,不闹,不骂。唯独这一次例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沉默无语的女人,一夜之间会变得如此暴力。难道她猜到了,或者感觉到了,张老师又要远行,又要离开她?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长大后我看电影《简·爱》,看到罗彻斯特的疯老婆扑上去打罗彻斯特,自然想起了张老师和柳妈妈。罗彻斯特年轻的时候,因为幼稚,娶了有家族遗传精神病的女人,因为责任,善良的罗彻斯特没有把疯妻送进疯人院。张老师难道也是这么考虑的?我们的小县城有一家精神病医院,而且据说院长和张老师还是中学同学。

那天的酒厂外婆一直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一句话都不说。只有張可文没有出场。或许他还小,或许他不想。

这以后,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柳妈妈。听说躺床上了,起不来了。那天早上的柳妈妈,好像完成了爱情生命的绝唱,一夜之间,柳妈妈雕塑一样的形象,于我成了一种纪念。

疯婆死了!疯婆死了!没几天,台门里的人像庆祝节日一样欢天喜地,奔走相告。

这样的女人,死了是福,我们也落得清净。

这下张老师卸下包袱了。

……

我听见邻居们一递一句地议论着,里面有些许庆幸,有一些叹息,更多是漠然。没有哀乐,也没有张家人的痛哭流涕,一切显得那么寂静,安详。倒是酒厂外婆的哭诉在天井上空久久低回,苍老而凄凉。

阿青啊!你心眼太实啊!

你那么漂亮,多少男人看相你哦!

下辈子你要好好的啊!

印象中,台门里的人死了不做道场,只有柳妈妈。真正的悲伤是无声无息的,真正的欢笑是带着眼泪的。张老师再次出现在教室,是半个月以后的事。那条疤痕淡了许多,左臂上别着一朵小白花。张老师明显变难看,变老了。我一直以为,坐在风琴后面的,不再是张老师,而是张老师的替身,或者影子。琴声悠扬里,仿佛失落了一个最重要的音。一次下课后,我悄悄打开琴盖,数了数琴键,一颗不少,白的36,黑的25,还是61颗。踩住踏板,依次按键,还是多来咪发嗦,轰鸣如旧,一个不走音。那是什么东西少了呢?至于张可文,更加寡言了。只是他的学习成绩仍然很出众,就像他的容貌。原来,张可文长得和柳妈妈一模一样。

我又从井头提水回来,路过天井,看见张老师坐在一把藤椅上,眯眼养神,膝上铺着几件毛衣、围巾,簇新簇新的。旁边的方凳上,躺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还有几页信笺,信笺上压着一副眼镜,镜框流光闪烁,风吹得信笺纸一掀一掀的。

张老师好!

没有反应。

张老师好!

还是没有反应。

流云在天空上飘过。阳光暖暖的,耀眼,跳跃,也有些落寞。张老师在想什么呢?想柳妈妈,还是那个女人,那些盟誓与欢喜,那些徘徊与落魄?一切都真实地存在过,一切又都过去了,而那过去了的将成为美好的怀念。

暑假结束后,张老师调到政府部门工作,分到新的公房,很快搬走了,张可文也转学了。听说张老师大学读的是经济管理,从西市回来后一时没有对口的工作,就把业余爱好拿出来,当了小学音乐老师。酒厂外婆年事已高,一个人留了下来,房管所给她一个小间。也就从那个时候起,关于张老师与柳妈妈,还有那个女人的故事,不同的版本,在台门里流传开来。

张老师是现代陈世美,毁了两个女人!

张老师算是良心好的,对疯老婆耐心耐气!

要不是柳青抑郁成病,大学毕业主动到新疆支教的张老师还会回来吗?

要不是酒厂外婆十多次上书政府部门,那边女的受到压力,肯放张老师回来?

柳妈妈走了,酒厂外婆的心也跟着走了,一天天萎了下去。看见她那张脸,我就会想起夹在书页里的那枚枯萎的枫叶。母亲有时会想起她来,就扶她到我家里,陪她说说话。

柳青这孩子,苦了自己啊。当年张天嘉报考大学,我是坚决反对的。她自己依了他。

原来这样啊。

北方读书五年,西市工作三年,整整八个年头,两地分居。中间有不少人喜欢柳青,也不嫌她有三个孩子。但柳青就是不肯。

真想不到柳青这样痴情。母亲好像重新认识柳妈妈似的。

那个女人是老张大学同学。我一次次写信给她,求她。后来她回信说:我让老张回来。您女儿只有他了,我至少还有健康和思念。

天下真有这样的女子?母亲再次惊讶。

嗯。为了张天嘉,这个女人与父母脱离关系,孑然一身,也是个情种啊!

这比梁山伯祝英台还感人哪!母亲用手帕擦眼泪。母亲和酒厂外婆每次说着说着,最后都以哭声收场。

柳妈妈的遗像挂在酒厂外婆房间里。照片里的柳妈妈还很年轻,一双眼睛清清浅浅,让人想起青山碧水,蓝天白云。我一直相信,眼睛是心灵之窗。思念若无处倾泻,就会汹涌眼底,眼神就会惊涛骇浪般起伏、动荡,抑或火山喷发,烧成灰烬。后来,我听说,在柳妈妈的遗物里,发现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抄的全是张老师写给她的信,和她自己回的信,一篇又一篇,页面的角儿都毛了,卷了,直到发病为止。我想,这本子不知陪着柳妈妈度过多少个夜晚!那密密麻麻的字,就是她那双深深的眼睛啊!

我不止一次听母亲和父亲私下里说起柳妈妈的三个孩子。母亲说,将来至少有一个孩子可能会像她。父亲不这样认为,说柳青是相思病,花痴,不会传孩子的。母亲说,难说。有一次,我竟然说,张可文是男的,他的两个姐姐有可能。父亲母亲都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不说话了,可能他们觉得我有一定道理。

张可文,你为什么要转学?有一天,我在台门口撞见张可文,他来看他外婆。张可文低着头朝台门外走,假装没看见我。他转学后,我还是第一次和他照面。我觉得他长高了,也更文气了。你手风琴还在练吗?我说得很响。张可文突然转过身来,眼睛亮了一亮,看着我,你知道?嗯。你弹得很好。是吗?我点点头。谢谢你哈。他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后来,我们家也搬出了老台门,我的懵懵懂懂的童年留在了那里。走出台门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张可文,在这座小城里,不知还会不会再见到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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