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特里罗:孤独成就的艺术

2018-03-08 00:46远人
天涯 2018年1期
关键词:瓦拉特里教堂

在巴黎蒙马特尔山下,有一条叫作“莫里斯·郁特里罗路”的石梯小径。给这条路如此命名,为的是纪念二十世纪独树一帜的法国风景画家郁特里罗。对所有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来说,在曾生活过的城市——尤其在有艺术之都称谓的巴黎能有一条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路,无论怎样都是一种殊荣,同时也证明这个艺术家所取得的成就和产生的影响已达到非比寻常的地步。

当我们回顾二十世纪欧洲画坛,会发现郁特里罗的名字无法从任何一本艺术史上删除。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二十世纪的法国画坛,尤其在世纪之初的画坛,不计其数的流派蜂拥而出,占据了艺术史的各个位置,郁特里罗的作品却没有任何一个流派可以将其涵纳。说他是印象派不是,说他是立体派不是,说他是抽象派更不是。对郁特里罗来说,似乎那些流派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没在意身边的各种流派。

作为一个有影响的画家,郁特里罗还令人奇怪的是,他从未接受过专业的绘画培训。在这点上,他和卢梭极为相似。从这里似乎也能够说明,一个人的天赋是能够进行挖掘的,就看挖掘的方法对不对。古往今来,人对天赋的挖掘办法林林总总,却没有任何一种可以让郁特里罗对号入座。

郁特里罗究竟什么地方与众不同?

画界谁都不会陌生,郁特里罗以风景画名传后世。按常理而言,会觉得他一定从小就热爱风景,事实却不尽然。从身世上看,郁特里罗和《茶花女》的作者小仲马又极为类似。小仲马因为私生子身份,在痛苦与煎熬中,以写作为主要手段,提出和控诉这一重大社会问题。郁特里罗同样是私生子,但比小仲马更为不幸。小仲马至少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即使其父大仲马不愿承认这个儿子,当小仲马的文学才华变得耀眼之后,大仲马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个儿子。郁特里罗终其一生也不知道父亲是谁,甚至连亲生母亲苏珊娜·瓦拉东也不知道是谁让她在十八岁时怀上这个孩子。年轻貌美的瓦拉东给不少画家如德夏梵、雷诺阿、劳特累克等人当过模特,按莫迪格利阿尼形象的说法,“一个女人如果允许别人为她作画,就等于说她愿意委身于那个画家”。对生活在社会底层,又一心追逐爱情并想过上奢华生活的瓦拉东而言,委身那些画家,是极为自然,也是她从未否认过的事,所以她也着实判断不出究竟谁是郁特里罗的生父。

能够肯定的是,不论东西方的文化构成有什么差异,作为得不到父爱的私生子,即使不受社会歧视,个人内心也会被巨大无边的孤独包围。好在,到郁特里罗七岁时,一个叫米格尔·郁特里罗的西班牙业余画家和瓦拉东旧情复燃之后,认领郁特里罗为养子,未来的画家才有了“郁特里罗”这一姓氏。但命运没轻易放过对他的打击。算是有了父亲的郁特里罗仅过两年后又失去了父亲,米格尔回国后另立家庭,再也没有来巴黎。被孤独围困的郁特里罗曾给父亲写过一封表达渴望父爱的信。信写得催人泪下,却没有任何回音。难以想象,郁特里罗是在怎样一种痛苦中度过童年的。从后来也成为画家的瓦拉东一幅《上学的莫里斯和卡特琳》的素描来看,郁特里罗在保姆的牵手下,垂头而行,那个背影透露出一个孩子的难耐孤寂,似乎整个世界都已经将他抛弃。

从童年就开始品尝孤独的郁特里罗一度想从发奋读书中找到安慰。即便成绩名列前茅,这个被孤独折磨的孩子还是没能废寝忘食地投入功课。进中学后,郁特里罗终于发现酒精可以排遣孤独,于是,酗酒便成为郁特里罗的毕生喜好,乃至十八岁就首度接受酒精中毒治疗。在治疗中,命运终于提示了郁特里罗人生的方向。医生建议瓦拉东让郁特里罗学习绘画,以便“让他过度兴奋的神经找个放松途径”。接受建议的瓦拉东遂以自己从诸多大师那里学来的基本技艺教授郁特里罗。拿起画笔的郁特里罗迅速展现了他非同一般的绘画天赋。在孤独中长大的人,不自觉的也就离不开孤独。当他感觉绘画是个可以打发孤独日子的方式之后,也不觉爱上了绘画。在法国风景画史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绘画就拉开了序幕。

对画家来说,绘画是种静态行为,即使手中的画笔在动,仍需要内心的专注。孤独惯了的郁特里罗不缺专注。只是在孤独中长大的画家,会不自觉地对他人产生排斥,尤其对天生具有艺术天赋的人来说,孤独不可缺少,甚至会期待孤独来临。对一直生活在孤独中的天生的艺术家而言,如果性格柔软,孤独会造成逃避;如果性格坚强,会更易转为愤世嫉俗的反抗。郁特里罗的性格不属于坚强,所以会渴望找到一个更安全的所在。对人来说,安全从来不是人所给予,人受的任何伤害都无不是来自于人。伤害对人产生的痛苦会不自觉地驱使人进入不让自己感到那么痛苦的地方去。

有什么地方会让人忘记痛苦吗?

不仅对郁特里罗,对任何人来说,风景都是唯一不会伤害人的地方。

描绘风景,郁特里罗似乎没有主动进行选择,而是孤独帮助他做出了选择。对郁特里罗来说,这未尝不是他对孤独和伤害的逃避方式。因而在郁特里罗的画面上,一种出乎意料的风格从一开始就体现得十分强烈,那就是他只画单纯的风景。或许郁特里罗自己也没有去想,他为什么会说“我对人不感兴趣”的话?他从小渴望从人那里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得到过,即使母亲从未离开他,但这个母亲总是活在自己多姿多彩的情感世界。最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是,当郁特里罗终于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叫于特的朋友之后,这个朋友居然会和年长自己二十岁的瓦拉东结婚。难以想象郁特里罗得知消息后的心情。朋友成为继父,也就表示不可能再是朋友。没有朋友的郁特里罗只有风景可以依靠,也只有风景不会背叛自己。

那么,郁特里罗的笔下风景会是前辈柯罗热爱的那种风景吗?会是英国画家透纳和康斯太布尔钟情的那种风景吗?如果是,郁特里罗也就不可能成为郁特里罗,而仅仅是前辈的追随者和模仿者。艺術史从来不会给追随者和模仿者留下一席之地。能够进入艺术史的,从来都是独创者。只是,有些独创来自于勤学苦练,有些则来自于创作者继承后的奋勇开拓。郁特里罗二者都不是,他的成就来自于孤独所给予的内心世界,他通过绘画,又完全和彻底地打开了这一世界。

是否接受过专业训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终于在做一件属于自己的事。郁特里罗的画就从身边开始。当他和外祖母住在拉菲特路时,就画下拉菲特路;当他走到塞纳河边时,就画下塞纳河;当他来到教堂时,就画下教堂;当他到布列塔尼和科西嘉暂住时,也动笔画下当地街景。这些最初画作不见得成熟,它们的一致之处,是郁特里罗在画布上只画上简简单单的街道和房屋,画面上几乎没人,似乎他看见和面对的不过是一座空荡荡的死城。一方面是郁特里罗性格所致,另一方面我们也能看出,从起笔开始绘画,郁特里罗就没有像受到专业训练的画家那样,被绘画要求的条条框框所固定。对郁特里罗来说,这是极为幸运之事,没有条条框框,他一开始就打开了内心,或者说,在他没有想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画家之前,他就视若无物地走进了自己内心。对创作来说,没有什么比走进自己内心更为重要的了。古希腊留给人类的箴言是“认识你自己”,我们或许能够将它理解为走进你自己。郁特里罗在最无意间做到的,恰恰是艺术所要求的最高标准之一。没有服从这一标准,任何人都不可能取得艺术上的成功。endprint

当绘画只是为了驱逐孤独,也就意味着郁特里罗的绘画没有像其他有野心的画家那样全力追求技巧和时代感。郁特里罗出生在蒙马特尔,这个地名在法语中的含义是“殉难者之山”。郁特里罗没有想过要为艺术殉难,但他的整个人生的确像个殉难者一样充满折磨,所以郁特里罗的画面总是给人一种空寂和压抑的气氛。有评论家说郁特里罗的画“平凡中充满诗意,洋溢着浓浓的情感”。我没办法接受这种论调,我从来没在郁特里罗的画中看到诗意,说有“浓浓的情感”倒是正确,只是这情感和诗意无关,只和他本人的现实孤独以及表现出来的孤独感有关。从他拿起画笔那一刻时,就不过是想把自己的现实画下来。

没有任何词条可以解释什么是真正的孤独。作为一种现实面对和内心感受,孤独听起来简单,要想解释,又会觉得它无从定义。它本是种复杂的感受,同时也是尖锐和伤痛的感受。身体的伤痕容易医治,内心的伤痛很难愈合。越孤独的内心,傷痛必然越深。不论伤痛的来源多么简单,结局都多半复杂。在郁特里罗的画中,恰好就拥有简单和复杂的双重表现。说简单,是他画下的毕竟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和城市远景;说复杂,是他在给这些街道和城市画上色之时,总是选择极为厚实的色块覆盖,似乎通过那些厚实色块,郁特里罗才能够将自己的情感进行完全封闭,甚至,在颜色的选择上,郁特里罗也喜欢选用浓重的深褐色,因而在画布上呈现的效果,无不在封闭中给人极深的压抑和极深的苦寂之感。

画于1911年的那幅《圣尼古拉得夏德尼教堂》是郁特里罗的早期代表作。画面构图说不上新颖,不过是简单的四十五度角倾斜的街景呈现。画面左边是条纵深公路,右边则是一幢高大的居民楼,和居民楼隔街而望的,便是画名中出现的夏德尼教堂。

郁特里罗早年画下的教堂不少,说他生活在教堂旁边就画教堂不一定具有说服力。对孤独的郁特里罗来说,教堂可以像绘画一样,让他得到内心的安宁。彼时的郁特里罗并非教徒,郁特里罗的性格也导致他没有热衷去教堂做礼拜,教堂是人多之处,郁特里罗对人的不喜欢根深蒂固,所以这幅画和他的其他画一样,哪怕是居民楼和教堂旁边的开阔公路上,也仅仅只有两个人影。公路越宽,那两个人影就越显得孤独;建筑越高,那两个人影就越显得压抑,尤其房屋和教堂的门窗全部紧闭,就更显得郁特里罗画面上的孤独感强烈,使人看了,也会不自觉涌上荒凉之感。

和孤独相比,荒凉或许才是郁特里罗画面给观众的最真感受。尤其他特别喜欢画高楼远景,一条街道总是被画笔推向楼群纵深,有些街道看起来好像会穿过全城。但越长,街道上就越没人,即使人物出现,也永远只是寥寥两三个人影,似乎他们不是这里的居民,而是远道而来的游客。面对在郁特里罗的画,读者从来感觉不到声音存在。没有声音,是没有人,更没有一座城市该有的生气。

郁特里罗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蒙马特尔。在画家生活的年代,蒙马特尔是极为喧哗之处。无数艺术家聚居于此,在今天,也有不少艺术家以在该地住过而多了份向同侪炫耀的资本。在当时,无数小酒店和歌舞厅组成蒙马特尔声色犬马的生活现实。郁特里罗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看见的永远只是冷漠的楼群和街道,不论是其早期还是到其艺术生涯巅峰的“白色时期”,郁特里罗看见的始终都是空寂和荒凉。

说郁特里罗的“白色时期”是其创作巅峰,一方面是他的创作已臻至成熟,另一方面是白色更能表达画家内心的荒凉。对画遍蒙马特尔大街小巷的郁特里罗而言,在摆脱了浓重的深褐色之后,以单纯的白色来表达就变得自然而然。白色也就成为郁特里罗史上留名的标签。标签令人厌恶,真正形成的个人标签却可以说是一个艺术家的成熟表现。白色意味冬天。郁特里罗在“白色时期”画下大量冬景。只是这冬景和画家的往日风格一样,不令人感到冬天的诗意。就冬天本身来说,寒冷就是其质地。

完成于1934年的《蒙马特尔的圣心教堂》可以说是郁特里罗的毕生代表作。画面依然是远景。似乎画家站在一个阳台,面对被冬雪覆盖的整个巴黎。画面最突出的是叶子落尽的光秃秃树杈。远处的教堂和房屋屋顶全部覆满白雪,连那些树杈也被积雪覆盖,远处的街道上,只有五个人在雪地上行走。整幅画给人无比落寞和荒凉之感。尤其那些树杈,几乎布满整个画面,似乎郁特里罗的内心也伸出这无数树杈,它们全部在寒冷中弯曲向灰暗的天空,不可能彼此温暖。

整幅画令人震惊,也令人感到伤感。尤其将这幅画放在郁特里罗一生的画作中来仔细打量,更能让人体会到画家内心的种种孤寂。如果我们了解此时的画家年过半百,仍然还是孤独一人生活的话,那这幅画就更能代表郁特里罗孤独半世的人生境遇。对居住孤独中的人来说,对爱肯定异常渴望。在郁特里罗的人生里,他的爱全部给了那个无法断定是否称职的母亲。因为无法戒酒的恶习,精神病院是郁特里罗的常去之所。有时候无法想象,郁特里罗的内心究竟积压着多么沉重的感受。这些感受核心,又从来没变地指向了一个人最难承受的孤独。我们可以说,没有孤独,郁特里罗就不可能成就其艺术,但他不见得多么渴望自己的艺术之名——如果在父亲和艺术之间进行选择的话,我宁愿相信郁特里罗会选择有一个真正的父亲。当他在五十二岁被母亲勒令结婚时,母亲安排的结婚对象竟然是比他大十二岁,年逾花甲的业余画家。郁特里罗终于服从母命,走出家门后还是忍不住痛声大哭。或许,郁特里罗不是感觉自己要与一个花甲女人结婚而伤感,而是他依傍一生的母亲再一次让他感到灵魂的孤独。这种孤独他经历一生,甚至在他完成“白色时期”之后,郁特里罗的画面颜色出现了改变,所有的顾客在陌生中都要求画家回到他的“白色”。似乎没有人愿意理解,那些“白色”是画家一生的痛苦和孤独呈现。就此而言,追求艺术真实的人,往往也在追求一种残忍。说人生残忍的,只怕罕有人比郁特里罗有更深的体会。只是无论什么样的命运,最终都需要我们自己承受。

远人,诗人,现居广东深圳。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河床上的大地》《画廊札记》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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