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旧事

2018-03-09 22:32陈丹晨��
上海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杨先生钱锺书

陈丹晨��

人到晚年,有许多时间会在重温旧闻往事中杳无声息地度过。想起与钱锺书先生曾经有过的交往点滴,如今仍不胜神往,特别是在“文革”期间的几次相遇似乎还留下了一点历史的印痕。这里借用钱先生大作《也是集》的书名“也是”说点旧事。

那正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刚刚兴起不久,天天都会耳闻目睹许多恐怖而又荒诞的事,打砸抢抄(家),揪斗“坏人”,商店被改名,有些人连自己的名字也满怀豪情地改成红色的“卫东”、“卫青”、“卫彪”等等。

那时我虽在西郊上班,家却住在东城地坛北侧。八月初的一个星期日,我与妻商量平日在机关里不知外面情况,这会儿就近去王府井看看社会上有什么动静,只是有点好奇想见识见识。到了八面槽附近已近中午,看见往日有名的餐馆“萃华楼”牌子已被摘掉,因为所有大饭馆都被看作是资产阶级享乐的罪恶渊薮,如今门口挂着一个小牌子被改名为“工农食堂”。我想我们低工资,平时囊中羞涩,如今虽非工农大概也可以进去享受一下了。

走进食堂,看见里面一无装饰,除了桌子板凳别无其他,许多桌子上杯盘狼藉,没有人来收拾。食客倒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排着队到一个窗口买票,又到另一个窗口领取饭菜。原来这是革命措施,不再有服务员侍应资产阶级

老爷太太,供应的也只有两三种大锅菜,一概由食客自己动手端菜取饭。就在这时,我意外地发现人群中有一对老先生颤巍巍地端了饭菜到桌上,那不是钱锺书先生和杨绛先生吗?我赶紧走近去唤了一声“钱先生,杨先生!”他们也感到意外勉强笑着回应了我和我妻,随即又低着头倒弄饭菜。杨先生说:“我们阿姨走了。发现这个地方离家不算远,还比较方便,到这里吃饭,随后多买一两个菜带回去,可以再应付两顿。”她说的“阿姨走了”是指街道不许他们再雇请保姆了,原有的也因此被打发走了。

他们已经吃完了,还自带两三个饭盒,把多买的菜、饭装上。这个事情就是杨先生在做,钱先生紧挨着杨先生旁边帮忙,但只见两手在空中忙乎,却不知从何下手,真是如杨先生在有的文章中说他“拙手笨脚”。

那是“文革”兴起后“红卫兵”运动最狂乱恐怖的所谓“红八月”时期,现在知道的是:杨先生是这年8月9日被揪出的,钱先生是8月12日被揪出的。也就是说我遇见他们正是这个时期。我非常关切地问候他们近况怎么样。他们淡淡地说:“还好”,“没事”。看到他们虽还平静却仍可从他们的脸上感到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又看见他们那种温馨情景,我想起了“相濡以沫”的成语,就应是描写他们这个样子的。

我送他们到餐馆门口,看着他们紧紧相挨着的身影慢慢地远去。在那个虽说是和平年代却像兵荒马乱似的乱哄哄的气氛中,总有种前途茫茫不知明日是何处的感觉,不免为他们的处境担心。

到了1968年,造反派间争斗得不可开交时,又搞了一个“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简称“清队”,于是就查各种各样人的历史。我当时被当作“保皇派”、“修正主义黑干将”靠了边,既不工作,也不参加运动。有一天因为惦记钱先生,就对一位平时私交较好的年轻人李廷修建议,可否去学部借口通过钱锺书调查某人的历史问题,我直说不过是为了想看望钱锺书而已。李原是复员军人转业学了一段时间英语后分配到杂志社工作的,现在是被认为比较保守的一派头头。年轻人单纯,他一口答应,就开了介绍信叫上我一起去学部。

到了文研所后,那里的革委会就去把正在院子里劳动的钱先生叫来。他穿着一件圆领的短袖汗衫,深色的短裤,衣衫和两手都还沾着一点泥渍,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进来。我一看见他,这哪里是平日神采飞扬、幽默灵慧的钱先生,忍不住心里发酸,赶紧站起来迎上去唤了一声:“钱先生!”

他抬头看见是我却很平静,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不知我是什么来意。我拉过一个板凳请他坐下,问候他:“钱先生,你还好吧?劳动重吗?”他稍稍点了下头仍很平静地说:“还好,劳动不算重。”我说,“我们就是来问问你关于某人过去在国外的情况,不知你了解吗?”他说他与此人不是同一个时期在英国,所以并不了解。我们此行本不是想了解什么,不过是想看看钱先生的近况是否安好,但又不能直说更多的题外话,所以没说几句话就结束了。我悄悄地对着钱先生说了句“请多保重”。不知他听清了没有。我送他到门口。小李陪着我完成了这个愿望,心里对他满怀着感激之情。

从此年复一年,在你争我斗,又是军管,又是下放干校劳动,又是查“五一六”整治人,又是林彪事件等等乱哄哄地被裹挟、被摆布、被整治的惊惶恐怖气氛中度过。在此期间,我全家被下放河南汲县干校三年后于1972年底才回北京,有了一段短暂的假期,我就频繁地走访师友。当时我每逢熟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只因那时一般人们都不敢串门怕被诬说黑串联,也不知对方有没有问题怕被沾连,因而都多年未見;如今也大多下放去了干校,重逢像是庆幸劫后余生,很自然地诉说这几年的坎坷经历。我到北大去看望老师季镇淮、吴组缃,他们虽都吃了不少苦,心情也极不愉快,但还健安,只是不便说太多对“文革”不满的话。

陈丹晨

也是旧事

我还去看望文研所的几位前辈,到永安南里看望唐弢先生,去东四头条胡同看望余冠英先生。余先生已从原来稍微宽敞的住所被赶到一个逼窄的房子里,高大的身躯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直叹气,说:在“破四旧”打砸抢的高潮时,乱糟糟的气氛中,“我许多书都处理当废品卖了!”他说那时他又没有这个体力精力,就自己坐着,让小孙子一本本递给他过目说:“不要!”就扔在一边,这样大批的书都扔了!

我去干面胡同看望钱先生,叩门很久,没有人应。我又不愿随即离去,于是又继续多打了一会门,忽然听到里面终于有了女声问“谁啊?”这真使我绝望中感到意外的惊喜:“杨先生,是我,陈丹晨!”门开了,有一个搭链勾着,只露了一个门缝,杨先生在门里面看到了我的脸,才把门打开,并且慌慌张张地把我拽进了里屋。本来就是温柔敦厚的杨先生这时却异乎寻常地像是受惊的小鸟般压低着声音紧张地悄悄地说:“我们里面搬进来一家人。我们平时没有客人来,来的都是他们的客人,所以我们从不去开门。今天他们都出去了,我听着你打门没个完,才来应你的。还真巧!”endprint

钱先生没在家。从杨先生那里得知他们也被下放干校二三年,刚回北京才半年多。杨先生指着里面那家说:“他们老是欺负我们。骂骂咧咧,骂我们是反革命家属!”

我说:“这从何说起?这顶帽子也不是随便可以戴的。”

杨先生说:“那是指我们的女婿王德一在运动中被整得自杀了,他们就以此为罪名来打击我们。”她说,那个男的还好一点,那个女的特别坏,经常寻衅找事!所以搞得关系很紧张。后来钱先生回来了,我们又随意聊了一会儿我才辞去。

没想到过不多久,我就听说钱杨两位与邻居打架動了武,钱先生被打翻在地等等,并因此逃到他女儿的学校里去了。我为之大惊,想钱先生这样温文尔雅的大学者怎么可能与人打架呢?凭他那样手无缚鸡之力打起架来怎么能不给人打倒呢?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样了呢?这都是我当时听到的传闻,连对方是谁都没有弄清楚。

我一直很牵挂钱先生杨先生,后来也是从传闻中得知,钱先生又搬迁到文研所的一间平房里住下了,我想那办公室里怎么能长期过日子呢。因为那些年自己也有不少烦心事,所以一直没有抽空去看望他们。直到1977年初,有一位当时与我走得比较近的外文所作者,知道我关心钱先生的近况,所以得到新消息就很快告知了我:钱先生搬到南沙沟新居了!同时告诉了门牌号码。

有一天我在上班之前坐了电车114路到钓鱼台国宾馆门口下车,那条西郊马路很幽静,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路两边绿树参天,枝叶婆娑。我过马路时稍稍奔了几步,那边路旁树下有一位妇女正对着我看,我走近了才意外发现正是杨先生。杨先生却笑眯眯地打趣说:“我以为是谁呢?对面这个翩翩少年怎么那么脸熟,是你啊!”

杨先生说她正在散步,觉得这里环境好,安静。所以早起出来走走。钱先生不活动,没有相伴。接着我就和杨先生一起走回了他们的新居,进去见到钱先生就问候。钱先生也打趣说:“东方红先生来了!”把我名字比附当时最流行的“东方红”的,后来还有艾青老,他们两位说话向来都是最风趣的。这次看到钱先生他们见面就开玩笑,显然情绪很好很轻松。我想一则是乔迁到一个高大轩敞的新居而又安定下来了;二则“四人帮”刚刚垮台不久,大家都有一种解放感,很自然地感觉少了一些威胁和恐惧,显得轻松和愉快。

新居并无什么装饰,钱先生坐东向西使用一张大书桌,杨先生挨着西侧临南窗置放着一张小书桌,钱先生抬眼就可看到她。那书桌虽是有了些年头却是很讲究的老家具。他们两位每天像上班族一样按时坐到书桌前终日读书写作,从无休息之说。

我们很自然比较多地谈到几个月前“四人帮”就擒的话题。那天是10月6日我在报社加班校看完次日要刊出的文艺版并签字付印,回到家里已是午夜十二点,刚刚躺下就寝,听见门外有人敲门,是文艺部同事张景德奉总编辑莫艾之命坐报社的车接我马上回去。我心里想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疑疑惑惑到了报社就直接上楼去莫艾同志的办公室,走到门口看见一个陌生人高大的身躯拦着我,指着对面房间,意思是莫艾在那里。我看到莫艾原来房间里好像还有别的不止一个人的身影。正犹豫时,听见莫艾在唤我。我很奇怪他怎么坐到秘书的办公室里,但已没有心思问了。他指着我刚刚发给夜班的文艺版大样说:“你再仔细校看一遍,看到这样的内容和人名都删去。看完了就送回。”他说话时很平静,我一看他指的是江青、姚文元的名字但又不说出声,心里全明白了,故也不问原因,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校看了一遍只出现两处《部队文艺座谈会纪要》,所以很容易删除解决了。我也由此知道那天晚上主要的中央报刊都被控制起来了,不像现在有的文章说10月6日晚除了电台电视台其他新闻单位是第二天才派人接管的。

这也是我在钱先生面前聊天的内容之一,因是亲身经历那个历史时刻,当作新闻野史说给老人们听听解解闷。我们还谈了不少对“文革”现实不满的话。那是十年来被压抑之情开始能够稍有释放,都想说说心里话。我还第一次看到钱先生这样动感情畅论时事。我辞别时,钱先生说:“我正要寄个信,与你一起下去吧!”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钱先生接着刚才的话说:“现在有许多事很不像话。一个文物局高官竟然把孔府的砚台——这是国宝啊——送了康生!”他说话时那种愤懑的样子至今还记得,他还因此感慨地教育我说:“小鬼头!要学好啊!”

我们走出南沙沟宿舍区南口往东侧,就是三里河小邮政所,钱先生去寄信,我才离去。我想,告别“文革”,真有点像戏曲里的唱词:旧社会(“文革”)把人变成“鬼”(牛鬼蛇神),新社会(“文革”后)把“鬼”变成了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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