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重

2018-03-09 22:33殷健灵��
上海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外公爸爸妈妈

殷健灵��

受访人:陈曦阳技术员1958年出生

“那个四合院,仿佛一座城池”

四岁的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前杠上,一路向西。冷风吹得我睁不开眼,只觉得脸颊微微刺痛,耳畔风声飒飒。我从没见过眼前这样的景象,茫茫黄土,绵延无尽头,西边的天空被落日映得通红,金色的圆盘正一点一点跌入地平线……

近了!下了一个缓坡,终于看到一座方城,四座高高的岗楼矗立在远处,映衬着残阳如血的天。这便是爸爸工作的地方——位于甘肃兰州八里窑的监狱医院。爸爸的自行车像船,乘风破浪,呼啸而过,倏地,钻进了“城门”。我咯咯地笑起来。穿过过街楼,就是监狱医院的院子,长条形的四合院构造,青砖土坯,方砖平铺的屋顶,正对大门的,便是西药房,旁边是中药房、爸爸的宿舍,再边上是化验室,门卫室旁紧邻着厨房。

那一天的天色、风声以及院子的模样,一直清晰地烙刻在我的记忆里,至今没有褪色。那座四合院,在四岁的我眼里,宏阔得仿佛一座城池。

爸爸把我领进他的宿舍,小小的一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柜一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辛凉中带着一点点的清甜。爸爸把我领到床边,说是床,其实是一块门板,上面铺了褥子。爸爸把我抱到床沿上坐下,我顺势一撑,右手不小心触到一个又凉又硬的东西,回头一看,竟是一只死人的骷髅头!年幼的我虽不知那东西究竟为何物,但也本能地感到害怕。见我将哭未哭,爸爸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摇摇头,将那骷髅头塞到床底下去了。

天光正从窗户里一点一点暗下去,我吃惊地发现,这里的窗户比上海的家里宽大得多,几乎占了整面墙。上海家里的窗户又小又高,以我的个子,总是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可是这里的窗户不同,我站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的风景,我从来没有看得这么远。

那是1962年的初夏。我将在这里和爸爸共度半年,那也是我们父子俩一生中唯一共处的半年。可是这短暂的半年,对于我的意义却长得如同一生。

“那是我和爸爸一生中唯一的共处时光”

上世纪50年代,年仅十八岁的爸爸从上海卫校药剂专业毕业,响应国家号召,去了大西北,被分配在某设计院做队医。年轻的他青春叛逆,调皮捣蛋,火气大,喜欢直言,一不小心,因言获罪,被送去了劳动教养。我妈妈师范毕业后也从上海去了大西北,在兰州的一个小学做老师。他俩怎么认识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是在兰州结的婚,家里有一个小矮凳,上面写着某某送的结婚礼物,那大约是在1957年。婚后不久,爸爸就被关进了监狱。妈妈回上海生下了我,从此再也没有回兰州。之后,爸爸劳教刑满,留在监狱药房里当了药剂师,也没有再回到上海。

我四岁时,爸爸说想我了,托同事把我从上海带去身边。他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和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顺手撸了一下我的后脑勺。

爸爸看到我,很兴奋。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带我去中药房管理员老王那里吃早饭。老王的屋子和爸爸不同,進门处多出一个土灶,里面才是老王睡觉的地方。见了我,老王取出一个钵斗,舀出一勺蜂蜜搁在粗瓷碗里,又拿出一只冒白气的白馒头,掰了一小块,在蜂蜜里蘸一下,塞到我嘴里。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白馒头!

旁边的化验室里,住着一个年轻人,我叫他化验室叔叔。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他在洗衣服,手被搓板上的木刺扎了一下,流了血。于是,他干脆不洗了,对正在一边玩耍的我说:“走,带你出去转转!”我后来知道,他那天刚和女朋友吵了架,心情不好。

化验室叔叔背着一台手风琴,牵着我的手出了四合院的门,上了坡。满目荒凉,路边沟渠横亘,长长的绵延不绝的毛竹做的渡槽,把山上的水引过来。他指着沟渠的另一边,说:“我们去对面,那里好玩。”

我望了一眼深深的沟渠,犹豫着:“要绕路,太远了!”

他摇摇头,牵紧了我的手。

我跟着他走了。走了很久,黄土的颜色渐渐退去,眼前出现了大片不可思议的鲜嫩欲滴的苍绿。很多年后,我凭着记忆在《中国名胜词典》上查到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也许叫做盐锅峡,是一座以发电为主,兼顾灌溉的大型水力发电站。我记忆里的峡谷,两边绿树参天,谷底白水哗哗奔流,峡谷中间架设着简易长廊,还蹲卧着三两尊菩萨,水从高处下来,飞溅在菩萨身上,喷洒到我的脸上身上……实验室叔叔微笑着卸下肩上的手风琴,边走边拉,我在后面看着他拉琴的背影,心里涌起做梦的感觉,他随着音乐的节奏而耸动的肩膀和舒展的两臂,多像一只在空中拍动翅膀的大鸟!

我拿出爸爸给我的零食来吃——从一只脸盆大的葵花盘里剥下的葵花籽,爸爸每天从屋顶上拿下来,剥下一把装在我的口袋里,然后,又将葵花盘扔回屋顶。第二天,照旧拿下来给我继续吃。

我还记得四合院门口的山坡。

那黄土坡上有一株茂盛的孤独的花红树,夏天,树上结满了海棠果。有一天刮大风,海棠果掉了一地,很多人去捡拾。我也从人缝里挤进去,两个大人嫌弃地推推我,说:“小孩子,别凑热闹,叔叔帮你捡。”说着,就往我怀里塞了几个。我一看,是被人用脚踩过的烂果子。我捧着烂果子趴在坡上,看那些大人热火朝天地捡着果子往帽子里放,心里气鼓鼓的。

还有一次,爸爸带我进兰州城。我俩一大早起了床,坐上低栏板的卡车,爸爸说:“风大,蹲下来。”我乖乖地蹲下,视线刚好与汽车栏板平行。进了兰州市区,我发现这里远不及上海热闹。我们去了五泉山公园,半路经过一个里面矗立着四大金刚的大殿,我惧怕狰狞的金刚,不敢走。以后每次去,我都哭得要死要活,非得两个大人把我提溜着绕过去才行。我们还去逛商店,走进去,里面有一个很大很高的玻璃柜台,柜台上堆着一堆鞋子。爸爸在里面挑了一双给我,帆布面,橡胶底。可我穿不下,就用鞋拔,好不容易穿进去了,第二个脚趾头却不得不顶在那里。我说:“小。”可爸爸还是买了。那里只有这一双小鞋子。我穿着小鞋子回家,心里又高兴,又不高兴,就好像蜜糖里面掺了一颗盐。可惜,那双新鞋子没穿多久,我的小脚就再也塞不进去了。endprint

殷健灵

生命之重

和爸爸共处的半年,疏阔、悠长、单调却又丰富。它们是一个又一个断续的片段,闪回在我的记忆里。幼年的日子我多半过得模模糊糊,只有这段记忆特别深刻和真切。大概是老天眷顾我,因为那是我和爸爸一生中唯一的短暂的共处时光。

“我深刻地明白了一个事实:我和别人不同。”

三年后,我听到了爸爸去世的消息。

那天傍晚,我正在外面玩。从弄堂里风一样跑出来,经过成都路北京路口,冲上马路牙子,路过一爿叫做“万德昌”的烟纸店。老板娘“咿呀”叫了一声,从里面冲出来,张开双臂拦住我,操着一口北方话,说:“甭疯了,快回去,你爸爸死了!”

我掉过头反骂她:“你爸才死了呢!”

小时候,谁家双亲不全,是个软肋。人家说你家双亲不全,马上懵掉。我气呼呼地回到家,见了妈妈就问:“我爸爸死了吗?”妈妈不作声,不由分说把我领到三层阁。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嚎啕大哭。我这才确认,我爸爸真的死了。那一刻,我有一种电击全身的感觉,好像有万千只蚂蚁爬过,忽而,又被掏空了一般,出了一身冷汗。

就是在那天,妈妈接到了我爸爸去世的电报。

他是吃安眠药自杀的。我爸爸的死,妈妈也许有责任,早前,两人的感情有了裂缝。妈妈在上海没有正式工作,做代课老师,收入不稳定,爸爸也没有钱寄回。一个男人不能养家,妈妈怨言很多,两人通信话语间时有不愉快。当然,这只是我事后的猜想,爸爸自杀的具体原因我不知道。而最主要的原因,他犯了“严重错误”。他有胃病,私自挪用了药房里的阿托品,药房盘点时发现药少了,查出是被我爸爸用了。他被扣上的是贪污的罪名。后来,当我长大成人,我无数次设身处地地想像我爸爸当时的心境:要让一个男人走上自杀的绝路,谈何容易?在单位里名誉扫地,在家尽不到责任,得不到理解和支持,他定是处处碰壁,万念俱灰,才选择了彻底的放弃。

爸爸就连死也不得其所,属于“畏罪自杀”,同事们把他悄悄安葬了。至于葬在哪里,我妈妈和我都不知道,也没有去寻找过。妈妈说:“不要再去兰州,也不要把骨灰拿回来。”此后,我和妈妈真的再也没有去过兰州。我弟弟去过,但没有找到爸爸的墓地,我也不知道那所监狱还在不在那个叫做八里窑的地方。

爸爸没有了,我很难说清自己的感觉。对于我,他是一个遥远的存在,是一些动作和表情:他给我拍照,他让我自己玩,他从木头蒸笼里面拿了一只三角糖包递给我吃……我说不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甚至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只记得,在那半年时间里,爸爸没有骂过我,多半和颜悦色,只有一次,他对我厉声说了话。那次,我得了眼疾,早晨起来,眼睛被眼屎糊住了,睁不开。爸爸用热水给我洗脸,一边洗,一边说:“哭!哭什么哭!”洗了脸,热水将眼屎溶化了,我睁开了眼,就不哭了。

然而,从烟纸店老板娘跟我说的那句话开始,在我心里“爸爸”这两个字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重重的石头。我觉得我的童年变了,之前无忧无虑,之后却深刻地明白了一个事实:我没有爸爸了,我和别人不同了。

“我时常想起留下美好印象的临时继父”

之后不久,妈妈带着我,抱着弟弟,去外滩市政府后门讨要工作。不知道去了多少次,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没有人理睬我们。再后来,我妹妹出生了。妹妹是遗腹子,爸爸去世时,妹妹就在我妈妈肚子里了。

家里有了三个小孩,之前,我懵懵懂懂,但从那时起,我知道什么叫做“过日子”了。我们和外公住在一起,我听见外公对妈妈说:“你们不用买菜,菜吃我的,米你们自己买。”

在我上小学前,我妈妈改嫁了,她没有工作,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必须找个依靠。她嫁的是个浙江湖州乡下的农民,一个手艺很好的木匠。我去乡下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婚宴上有很多好吃的菜,印象最深的就是炒猪肝。之后,妈妈带着我在上海单住,继父把弟弟和妹妹带去了浙江湖州乡下抚养。名义上,是把弟弟妹妹过继给了继父,这样,他们在乡下可以吃到口粮,也就减轻了妈妈的负担。

一年级上半学期结束,我拿到了学生手册,上面语数外的分数是“良优良”,妈妈拿着我的学生手册,带我去了通北路一个老头家,那老头是我继父的继父。老头看了一眼学生手册,摸摸我的头,说,“蛮好。我出钱,你去鄉下过暑假,和你弟弟妹妹团聚。”

那个暑假在回忆里很美好。我独自一人从十六铺码头坐船到了湖州升山,再坐上一只带篷的小船,花了一整天才到达那个叫做西山小队的地方。继父带着弟弟和妹妹来迎我。他是个英俊、魁梧的男人,方脸,宽肩,力大而壮实。收粮时,我见他挑了两大箩筐谷子,走得平平稳稳,佩服得不得了。太阳将要落山时,谷子堆成了一个个小山,收好了谷物,盖印员拿来“印把子”——石灰印,将每个谷堆上都盖上了印。谷场上,属继父挑的谷子最多。

一眨眼,弟弟妹妹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我妈妈把弟弟妹妹从乡下领了出来,不久,就和那个男人离了婚。从此以后,我妈妈再也没有改嫁过。我成年以后,还时常想起那位留给我美好印象的临时继父,一直想去找他,可惜找不到了。问我妈妈地址,她也不告诉我。

离婚后,妈妈去了生产组工作,一个月不到二十块钱工资,家里三个小孩每人可以拿到九元钱民政补助。里弄小组长时常要来查看我们的生活,饭菜若吃得好,救济金就会被取消。我小时候最深刻的印象,是为生计发愁。当年妈妈嫁给继父,也是为了生计。我虽不过十岁,但也开始学着帮妈妈盘算起了生计的事。我成了一个有心事的人,时常会想到以后怎么办,我盼望着长大,长到能赚钱的年纪。

外公·三毛·阿司匹林

在我的成长期,外公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受他的影响最大。外公这个人,品德好,胸襟大,待人处事不卑不亢。他开着一爿叫做“德泰昌”的杂货店,借以维持生计。我小时候常帮外公看店,外公有痔疮,每天早晨必坐马桶大解,大解时腿上必放一个装钞票的抽屉。四五岁的我则坐在柜台后面的高脚凳上,招呼来买东西的人。来的都是邻居熟人,对面浦东人家囡囡的阿娘,总是来买两包飞马牌香烟,外加一盒自来火,飞马牌香烟两毛八分一包,自来火两分一盒,加起来五毛八。她给我六毛钱,外公坐在马桶上用宁波话问我,“找多少?”我说:“找两分。”我的算术就是这么练出来的。endprint

外公还常让我出门换单票,店里没零钱了,外公给我整张的十块钱,折好,捏在手心里。“捏好!”外公说。我点点头,转身出了店门,路口是“新长发”栗子店,穿过马路就是人民银行。银行的柜台很高,我举起手里的钱,朝着里面的工作人员喊:“换单票!”里面的人就笑嘻嘻地把单票换好,卷好,塞到我手心,说:“捏好!”出了银行的门我立马就奔,奔到家,妥妥帖帖地交给外公。

外公是信佛的,家里供了一尊很大的地藏王菩萨。“文革”破四旧,他打电话给龙华寺,说要把家里的地藏王菩萨寄放到寺庙里,免得被人砸碎。寺庙里说,送来可以的,但以后不能拿回去。外公说好的,就和舅舅两个人一起把地藏王菩萨送去了。送去那天,他们用白被单把菩萨包好,放在门口。我早上起来,被眼前的东西吓了一大跳——那菩萨足有一个人的坐高,蒙着块白布,着实瘆人。外公的地藏王菩萨至今供在龙华寺。时隔很多年,我偶然去龙华寺玩,认出了那尊地藏王菩萨,木胎鎏金的,和我家的一模一样。我当时想,等以后,带外公去看看那尊菩萨。可后来,当我准备带外公去时,他已经衰老得不能坐车了。这成了我的终生遗憾。

外公私底下有些钱,但他没有接济妈妈。我没有问过个中缘由,也不想探究。我工作后,有一次回上海探亲,在灶间里洗着脚,坐在旁边的外公对我说,“你妈妈问我借了三十块钱,给你弟弟妹妹买衣服,到现在不肯还。”我说:“没关系,我还。”外公去世那一年,我刚谈恋爱,带了女朋友回家,给外公看。他笑着说:“好!好!”我和女朋友待在阁楼上,他“的笃的笃”爬着小扶梯上来,手里捏了二十元钱。他只爬了一半,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把钱放在楼板上,说:“阳阳,这是给你的彩礼,以后你结婚,我也不知道在不在呢。”就在那一年,外公去世了。现在回想起来,尽管我的童年如今看来很艰难,但我自己却没有什么遗憾,这是我的命运。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机会好好地回报外公。

有意思的是,旁人看我的童年灰白坎坷,照我当时小孩子的心情看来,却是五色斑斓、充满生趣的。哪怕对于“文革”的记忆,也充满了游戏色彩。

1966年,“文革”开始了。三年级开学,到了学校,老师说,“回去吧,停课闹革命了。”然后我们就回去了。整日无所事事,在外闲逛。时常就见马路边上忽然拥了一堆人,中间有个人在激动地演说,然后散发油印传单。我也挤进去抢传单,抢到了,却看不懂,但还是小心折好,藏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时不时拿出来在小伙伴面前炫耀,比谁藏的传单多。还有就是“破四旧”,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到处都有热闹看。我家对面的683号,家里的老太太藏着一口寿材。“破四旧”的来了,将那棺材板从楼上扔下来,点火烧了。老太太的寿材烧了,却没有影响她的寿数,她后来又活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工作后回去,她还活着。

老太太家从前开染坊,家里有很多孩子,大毛二毛三毛四毛。我印象最深的是三毛,他反应总比旁人慢一拍,但人很规矩,待人诚恳。他自己年纪蛮大了,还管我妈妈叫姐。我小时候,经常见他“学雷锋”,戴条红领巾,走街串巷,对人笑脸相迎。三毛手很巧,用硬纸板做小汽车,贴上蜡光纸,送给我玩。他送我好几辆“车”,消防车、吊车、卡车。他只上过一年学,读不上去了。他跟我说:“我小毛头的时候,我爸爸抱我,甩啊甩,用力太大,不小心把我摔在地上,脑袋磕坏了,害我变傻瓜了。”后来,我工作了,三毛还没工作。好些年后,我回去探亲,三毛来我家,对我妈妈说:“阿芳姐,我上班了,在服务站扎拖把。以后你们家的拖把我来扎哦。”我妈妈逗他说:“上班了,你有钱了,请客吃饭。”他摇摇头,说:“钱我都给阿姆了,没有钱请客的。”

还有一个叫“阿司匹林”的。他是大学生,失恋受了刺激,便退了学。阿司匹林戴眼镜,冬天穿着邋遢的蓝色列宁装,拖着破皮鞋,手拿一只搪瓷茶缸,在成都路北京路口闲逛。他的茶缸里时常装着从水果店果皮篮里捡来的苹果皮,他抓一条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小孩子欺负他,远远地喊:“阿司匹林!”紧撵在他身后,拍他一下,逃走。我有时也跟在那些使坏的队伍里。

在家里,我算不得一个好哥哥。早上让弟弟扫地,没扫干净,上去一个“毛栗子”。不过弟弟还是依赖我,在外面给人打了,回来告状,我问谁打的,若是觉得打得过,就很神气地一挥手,走!若是打不过,我就不作声。不过,欺负我弟弟的,我一般都打得过,年龄肯定比我小得多。

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我也调皮捣蛋。我家楼下隔壁是菜场,门口有个鱼摊,天热,苍蝇特别多。有一个中学生,他爸爸是菜場的职工,住在菜场阁楼上,他教我“吃苍蝇”。他说我吃给你看啊,我见他快速地把苍蝇往嘴里放,目瞪口呆。可我后来发现,他是虚晃一枪,身后扔了一堆死苍蝇。于是,我学了这一招去骗人,有个比我小一岁的邻居男孩叫张亮,我在他面前表演吃苍蝇,他也学我的样子吃。晚上,他妈妈来找我妈妈告状,你家囡囡教我家张亮吃苍蝇,他吃了拉肚子,进医院了。我妈妈气得打了我一顿,可后来却说,“张亮这孩子这么傻,怎么还真的吃下去了!”

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是我童年和少年的黄金时代。正是这些零零碎碎、平淡而有生趣的画面,构成了我那没心没肺、时而阴雨时而艳阳的成长年月。

“妈妈不如意,她没有能力照顾我们”

我小时候最不喜欢待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妈妈的人生不如意,生活压力大,使得她没有心情、也没有能力给予我们三个孩子足够的关爱和保障。我总盼着妈妈去上班,她不在家,我才觉得放松;她在家,总是板着脸,让我感到压抑。但我无法选择,只有逃避,幼年时跑去马路上疯玩,上了中学后,吃完饭,就去同学家。弟弟说,我们的吃亏在于没有爸爸,家里没有一个有能力的男人点拨和指导我们。是的,我和弟弟都没有一个有力量的男人作榜样。妈妈对我们的疏于关心,我当初不能原谅,甚至怨恨她。初中毕业选择去外地工作,也是为了摆脱这个家。过了很多年,当我自己也做了父亲,我才谅解了妈妈。我想她内心是爱我们的。

我离家去外地那天,是1976年5月24日。早晨六点多的火车,我四点多就起床了,吃惊地看见妈妈已经摆了一桌子菜,都是她前一天从益民食品四厂食堂里买来的熟菜。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以后,没人帮你过,你要自己过了。”我夹了一块炸猪排,放到嘴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要走了,弟弟和妹妹都还睡着。妈妈把妹妹叫醒,说:“哥哥要出门了,和他说再见。”妹妹睡眼惺忪地说了声“哥哥再见”,又躺下睡了。那天,外公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送我去火车站。外公很开心,我工作了,能为家里减轻负担了,他看到希望了。endprint

那一年我十八岁,中学刚刚毕业。我从来没有出过门,火车缓缓驶离了上海北站,我对自己说:“以后一个人了,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作者札记

当我们无法挑拣自己的命运

陈曦阳童年时所处的荒唐年代,也许不复再来。正因荒唐,很多人的命运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会有种种意想不到,更有无可理喻的绝境。在那个年代,年轻气盛的父亲会因说错话而失去自由,亦会上演妻离子散的人间悲剧。

陈曦阳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说得最多的是两个字是:命运。他用宿命来说服自己与人生和解。

在与父亲短暂相处半年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去看爸爸”。因为他很小就知道,再见爸爸“不现实”。在家里,关于爸爸的话题亦成为妈妈和三个兄妹的禁区。回避,意味着无法面对,也意味着自我保护——微小的人力在无法改变的残忍现实面前,犹如小动物面对力量悬殊的猛兽,“逃脱”要比“对峙”明智得多。

但妈妈从没有说过爸爸的坏话,即便他“畏罪自杀”,也没有影响他在孩子心目中的高大。陈曦阳同样以“因果说”为爸爸的命运多舛寻求解释,“我爷爷是民国时期法院的书记员,接受了贿赂,用小皮箱装回家分黄金。他做了坏事,我们失去爸爸,是报应。”爸爸去世后,爷爷家没有关心过他们。“我只见过爷爷一次。他和阿孃(奶奶)离婚了,住在南昌路小平房里,摆了个小摊,见到我,给我吃了一只炒米花糖球。”“我爸爸去世后,孃孃經常来店堂门口看看我,看看,就走了。我看见了,告诉我妈妈,妈妈就说,来做啥呢?他们没有能力帮我们。”爷爷家在“文革”中也遭受了冲击。

陈曦阳自嘲说,“和普通孩子相比,我的童年比较‘精彩。”他的语调始终平和,脸上含着笑意,“命运摊上了你,无可逃脱,你不能挑拣你的命运。所以后来我研究《易经》,消除心里的怨气。小时候怨过命运,现在觉得没啥了。可是我妈妈到现在还有怨气,她没有觉悟。”

年过半百的陈曦阳,看上去仍像一个阳光大男孩。他走过了灰暗斑驳的童年期,在人生中途选择转过身,采取主动的姿态,与过往和解。无论他选择的是何种方式,都不失为一种美好的结果。

而我在想,成长和人生都是迷途,必有一归。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仅此一次,不能准备。而在经历了之后,再不需要回过头去抱怨身后的种种不堪,只要听着远方的呼唤,向前走。

米兰·昆德拉说:“如果永恒轮回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在这一背景下,却可在其整个的灿烂轻盈之中得以展现。”

谈话终结时,陈曦阳在逆光的沙发那边笑容灿烂地说:“我对现在的自己很满意,尽管曾经失去机会,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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