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意识与老派市民家国观念的更生和嬗变

2018-03-14 20:01逄增玉逄乔
社会科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四世同堂

逄增玉+逄乔

摘 要:长篇小说《四世同堂》,是老舍反映抗战的扛鼎之作,也是现代中国文学中最优秀的抗战文学作品,其中以祁老太爷为代表的老派北平市民和一般市民,原本没有民族国家的宏大意识而只有家与家族意识,而这与他们时间和历史意识的短视、空间意识的狭窄密切相关,是传统的老中国文化和北平市民文化与社会导致他们精神动物世界的闭塞与短視。但北平和中国其它城市与地域的次第沦陷,侵略者占领时间的漫长,家族与民族接连不断的灾难,迫使他们不断获知了时间与空间的知识与意义,促使他们睁开了民族之眼,历史辩证法使得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历史之恶,被动地唤醒、延伸了北平市民的时空意识和世界,进而催生出家国同构的民族共同体思想认识,批判战争与“感谢”战争的反讽理念,成为小说复调主题和内蕴的有机组成部分,也丰富和拓展了抗战文学的内容。

关键词:四世同堂;老派市民;时空意识;家国观念

中图分类号: 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3-0172-08

作者简介:逄增玉,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 (北京 100024);逄乔,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毕业,传媒业者

安德森在其名著《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一书中,论及了欧洲与世界各地的现代民族主义和国家观念的起源,其中谈到时间的同一性和空间的同一性,是欧洲民族主义的起源之一。在工业革命以前的前现代社会,欧洲各个公国和国家内的乡村农民,没有统一的世界观和时间观,有的是地方世界、田园和庄园空间,对更为广大的外部世界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而时间观念也是自然性和地方性的,按照四季变换、日出日入安排生产和生活,而每个地域、地方的自然时间是有差别的,没有一致共同的时间观念和意识。是工业革命、工业化和城市化逼迫农民离开土地和乡村、地方,变成工业人、城市人,按照工业化和城市化要求的时间同时工作和休息,强迫性地造成和形成统一的时间意识,同时脱离乡村和田园的迁徙和都市化、工作要求的调动和派遣,也造成他们生活地域和空间的扩大、见识的扩大和地理观念的扩大,这种时空世界与观念意识的变化和统一化, 以及工业生产和生活的均质化、单一化带来的“事件”的一致化,既造成了马克思主义强调的阶级和阶级意识的诞生,也造成了民族的共同性症候和认同,以及工业化必然带来的殖民扩张的帝国意识和民族意识。钱钟书在小说《围城》里写那些中国留学生乘坐轮船回国途中,一位来自法国的士兵,本来只是法国的一位原本没有什么地位的普通乡巴佬,但是一旦被派往海外殖民地任职,便马上具有了高人一等的殖民者的民族帝国的意识和可笑的自豪感。安德森也讲到帝国的派遣给那些原本在国内毫无共同感的殖民地官员和军人,如何具有了民族意识和认同感,而那些殖民地带有原始性、地方性、分离性的人民,他们不仅原先没有共同的时间和空间意识,即便是对同一个河流、森林的空间认识和命名也不一致,更没有统一的时间意识。是殖民者的统治和对地理空间的统一命名和土地占领与划分、按照统一时间处理事务的要求、报纸新闻带来的对共同事件的一致性关注、通过某种语言进行阅读和教育的实行,都在慢慢培育被殖民人民共同的时间和空间意识、民族共同体意识和国家意识。民族和国家意识正是在共同的时空体意识、语言和事件的共同性掌握与关注等方面,次第形成和发展的。

以此种视角来关注老舍小说中的守旧的、老派的、甚至落后于时代的市民形象,也会惊奇地发现,在他们身上,之所以保守落后和极端缺乏民族意识,只知道有家、家族而没有国族和国家意识,是与他们的时间和空间意识的滞后,存在着相当的关联性和同构性的。

《骆驼祥子》里的祥子,原本在乡村务农,他的世界就是乡村田野,进城后拉车,最远的也就是被拉夫拉到了城外远郊,再远的地方都没去过也不知道。更可怕的是城市生活不仅没有带来他世界和空间观念的扩大,反而使他由生活世界形成的空间世界更其狭小和窄化,他遗忘了广大的乡村,受到虎妞的“骗睡”和被怀孕“逼婚”后,一度六神无主的他想一走了之,逃到城外和乡下。可是在京城里转了半天的祥子,坚决不想离开北京、北京的胡同街市和北海的白塔,因为他的世界就是北京,北京城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和空间。而在时间上则是一天天拉车、挣吃喝,他看到最远的那一天就是能够独自有车拉车,一个普通车夫的生活,再无远大的理想,当然也不会去想更远的事情,他的脑袋和心思不是干这个的。

《离婚》里的张大哥代表的旧市民亦复如此,人生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活在北京,城里有几所可以自住和出租吃瓦片的房子,在这样的房子里娶妻生子,全部的时间意识就是生命和种族的延续,当父亲和爷爷或老太爷,儿孙满堂,这是他们世界里最大的时间长度。全部的空间就是北京和家、衙门,只有家的意识而几乎没有国家和民族意识,甚至虽然是衙门职员,也只知有官府衙门而没有国家,用老舍的话说,北平人的理想都不大,时间和空间世界及其意识都是那么狭窄短视,都是那么惊人地平庸和平凡。当然,这些人主要是老北京市民。

这些人里最典型的,是《四世同堂》里的祁老太爷。一辈子勤俭持家、谨慎做人、礼数周全、经历了清末拳匪之乱和民国军阀混战的祁老太爷,从生活经验里得出的结论,正是几乎所有老北京人的认识:北平是块福地,而小羊圈胡同及祁家宅院,就是福地的福地,“北平城是不朽之城,他的房子是永世不朽的房子”,他一辈子的空间世界,就是北京城里的小羊圈胡同及胡同外的寺院和戏院,连北京城外的地界,他都很少去,也不愿意去。至于北京城外的外省外界,更广大的中国的地理地界,他既没有去过也不大知道和关心。而他的时间意识和长度,就是三个月,当年北京城闹义和团洋人进城的庚子之乱,祁老太爷的法宝是用装石头的破筐顶住大门,三个月后就平安无事了。“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连皇上都跑了去,也没把脑袋掰了去呀!八国都不行,单是几个日本小鬼还能有什么蹦儿?咱们这是块宝地,多大的乱子也过不去三个月!”到了民国。“直皖战争有几个月?直奉战争又有好久?听我的,咱们北平的灾难过不去三个月!”这样的生活经验就成为祁老太爷牢不可破的时间意识,所以当日本人侵入北平后,祁老太爷的办法是照旧,关上和顶上大门,预备三个月的粮食和咸菜,不让家里人出门,也把祸事乱子挡在门外,他以为这次也和庚子之乱一样,三个月后就会没事,会一如既往地过上太平岁月,吃饭喝茶,听戏做寿,遛弯买兔儿爷,这也是老北平人共同的空间意识,不论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北平人的生存空间和意识空间,都离不开北平,他们连上一次城外和天津都觉得是很大的风险,因此一生都局限于自己的北平五城,北平的胡同、院子和屋子。可以说,老舍用《四世同堂》的名字表现北京的城与人,既是抗战期间艰难时世下的北平市民众生相的浮世绘和写实,也包含了意味深长的象征:“四世”或“几代”是最长时间维度,堂是家与家族,也是堂屋院舍,是生活的空间和世界,在一个胡同或院子的堂屋里,四世或几代人阖家居住代代繁衍,就是老北平人最大的理想,更远的时间,更大的空间和世界,不是老北平人所关心和操心的,他们的脑袋里和生活里也装不下那么多那么大的“世事”,他们也不愿意操那份闲心,他们的全部时间和空间世界的范围和表征就是“四世同堂”、几世同堂。日本要占北平了,祁老太爷最操心的是自己能不能过八十大寿!“他只希望能在自己的长条院子里搭起喜朋,庆祝八十整寿,八十以后的事,他不愿去想……”

近代以来的北京,经历了戊戌变法、庚子之乱、辛亥革命、张勋复辟、袁世凯称帝、二次革命、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清废帝离宫、五卅事件、军阀混战、北伐革命、国民政府成立等一系列事变、动荡、变革和事件后,这些巨大性事件几乎无一不在刺激、唤醒和培育民族国家意识,不断巨变的时代、外患与内祸纷至沓来的社会变迁,都极大地刺激和唤醒了中国人的时间意识与空间意识,改变了在天朝大国梦幻中沉睡已久的中国人的中国观与世界观,从开眼向洋看世界到学习和接受西学,从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从新文化运动到改造国民性,从文学革命到政治革命,从五卅运动到“九一八事变”,一连串的外患内乱都在唤醒和制造中国人的民族和国家认同,把历史上具有文化同质性的泛中华观念,改造和制造为现代的民族国家意识,强化着民族主义的思想和激情,救亡救国就是近现代中国思想与政治的主旋律和最强音。但极其奇怪的是,没有太大理想而又处于古文化极其烂熟的首善之区的北平老派市民,却没有被这一系列具有内在一致性的事件刺激出、制造出和唤醒出共同的民族国家意识,北平和中国的历史文化那么悠久漫长,而他们的目力和眼光、见识和视距却是那么短近,普遍的短视甚至近乎于盲视;北平城作为统领和辐射全国的都市,它的存在与兴衰都直接与京城外的广大的中国息息相关,百姓的生活好坏也与城外的中国城乡的荒歉与丰收、物产与运输、太平与动乱密不可分,按理他们应该开眼向外看中国,视野比较宽阔,有皇城百姓的天下意识,可是实际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会如此呢?鲁迅在批判国民性的愤激中,指出这是在皇朝帝国的古老礼教文化制造的打不破的铁屋子里昏睡太久难以觉醒,是尊卑等级安于奴隶的治人者长期毒化麻醉的结果,老舍也在《二马》《猫城记》等小说里,认为是使中国人“出窝老”的老中国文化传统和精神迷叶,长期浸润导致的恶果,也是马克思引述黑格尔话语所表达的旧市民社会使人变成“精神动物的世界”马克思:《致恩格斯(1862年6月18日,书信141)》,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52页。的结果,如若老北平人长期安于“四世同堂”,后果就是变成《猫城记》里的猫国子民。

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践踏了中国,日本人占领了北平,对这样一场近代中国遭逢的最大的外寇入侵和巨大的国家民族灾难,以祁老人为代表的老北平人还糊涂地以为像过去一样,顶上大门,准备好三个月的粮食和咸菜,就能应付过去。这样可悲的对于灾难的认识和短视无知的时间意识,在现实面前当然会被碰得粉碎。三个月后日本人没有走,而是呆了八年,这样长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祁老人和老北平人心理所能承受的灾难时间长度。在这样长久的时间里,祁老人的三孙子远走了,儿子受尽侮辱后自杀了,最喜爱的重孙女妞妞饿死了,邻居家钱诗人的儿子死了,钱诗人离家下落不明了,车夫小崔死了,小文夫妇死了,时间的每一天的延长都连接着苦难、灾难,都令人难以忍受还得忍受,时间似乎成为侵略者的帮凶,具有了苦恶的性质,每一天的日子都是一种苦恶的延长,而过日子就成为一种“抗恶”,具有了一种与侵略者及其帮凶的作恶潜隐地对抗的质素,漫长日子的绵延,就有了比试民族忍耐力和抗恶力的善的性质,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老舍痛心地写到,在这漫长的家国苦难中,北平的大多数人民太能忍耐了,抵抗的是少数,大多数北平人是在接踵而至的连串苦难中苦熬撑着,几千年的文化造就了善良且柔顺、平和却懦弱的北平的国民性格。而法西斯野兽能占领这么久,就表明他们不是简单的长毛和洋人,而是武装到牙齿的现代化的、新时代的强盗,是帝国主义的侵略者——祁老人不会有长孙瑞宣的知识和见解,不会说帝国主义与法西斯主义这样的大词,但能这么长久地占领风水宝地的北平的野兽,祁老人和老派市民也知道了他们是现代世界和时代的帝国主义野兽,而不是一开始他瞧不起的日本小鬼子。这时代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野兽,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不知道,他们知道的是时代变了,时间长了,也感到咱们那么大的中国,那么好的北平会被他们占领蹂躏得那么久,说明咱们国家虽然跟日本人处于同一个时代,但同样的时间里咱们没有人家发展得那么强大,时间没有站在中国一边,咱们的北平和中国是落后了,弱势了。也就是说,在日本侵略者占领北平的长久的灾难岁月里,祁老人和老北平人从生活的日复一日的苦难中感受了国家的“不强”和落后——他们从前是没有这样的意识的,从前只觉得北平和中国什么都好,什么都不缺,坐井观天的老大和天下中心的统治阶级的意识,也渗透在老派中国人、北平人的心理意识中。

与时间意识相关的落后与先进、现代与传统、文明与野蛮的意识,就在灾难岁月的艰难时世里滋生在祁老人一类老北平人心里。中国的历史与文明是悠久漫长的,老北京城就是最好的说明,可是这么长久文明和“有文化的”国家,却被打败和占领了;日本人从老北平人的角度看,是没有好的和野蛮的,可是他们现在的军队和武器却是比中国强,所以他们一时半会地会打败中国,占领北平。被野蛮而强悍的军队和国家蹂躏占领的惨痛事实,占领后的远远超过三个月的苦恶岁月和日子里一次次的家族灾难,邻居的遭难,侵略者的造恶,使得祁老人一类的老北平人,隐约地知道打晚清到现而今的时间里,“有根”有文化的中国和没文化“无根”的日本,发生了不一样的事情和变化,这样的事情和变化才使得中国大而弱而“落势”,日本国小而强而“得势”。同时也就知道了看似日落日出的时间的“意义”,知道了需要用比三个月更长久的时间里,强忍着过苦日子。每一次家庭和邻居家的苦难使得他们几乎崩溃,几乎感到忍到头了无法再忍下去了,可是老中国文化和北平文化的那种过去只有负面价值的、造成国民性麻木苟安和“出窝儿老”的忍与韧——忍中就包含着韧——使他们只能继续忍与熬,在忍与熬中默默抵抗着、消磨着时间和岁月中的“恶与苦”,使漫长苦难的岁月“恶”与“抗恶”的性质发生有利于后者的变化,让岁月和时间、让苦难中的熬与忍、忍与韧拖垮侵略者,磨尽他们的势与力。质言之,是侵略者的到来和占领的苦难岁月,唤醒和拉長了祁老人等老北平人的时间意识,是苦难岁月的灾难和对苦难的忍受和煎熬,使他和他们开始懂得、逐渐懂得了时间与时代、日子与岁月的意义,懂得了同样的时间里中国与日本、中国与世界发生的变化的不同,当然,他们的知识和见识使他们不会知道平行时间的概念和内涵,但过去瞧不起的小鬼子国却用现代化的枪炮武器和武力,侵占了中国和北平而且一占就是超过三个月的八年;曾经是天朝上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大中国却不如日本国强势而是弱势、弱国和穷国,这种在北平被侵占的苦难日子里看到和感受到的现象,这种从胡同院子、家宅家人一连串接踵而至的灾难中感知的世相,使他们既大略地知道了时间的意义,也朦胧地懂得了平行时间和时间绵延中善与恶的变化与逆转意义。

日本人的侵略既使祁老人“三个月”的时间意识发生了变化,也使他的空间意识不断地改变。初始他知道了小羊圈胡同不是整个世界,他的三孙子就偷偷离开北平到外面的世界去抗日战斗,他知道了外面的世界还有不一样的人们和面貌,邻居钱默吟为复仇而像独行侠一样离开胡同和小家,昼行夜出于城内外,他的出走和行为使祁老人也知道了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和不一样的人们。更可怕和可悲的是,日本的侵略不止于占领北平,他们还要灭亡全中国,随着他们侵略中国的战争的扩大,他们一步步占领了保定、太原、郑州、武汉、南京、广州……随着他们的所谓“胜利”和中国土地与城乡的沦陷,在北平的日本人和汉奸不断地通过各种新闻媒体宣传他们的胜利,还驱使汉奸们举行一次次的庆祝中国各地沦陷的游行、演出和活动,而汉奸们——包括祁老人的二孙子瑞丰,一次次跟随主子庆祝中国城市的被占领,宣示日本的大东亚圣战的战绩和“辉煌”。正是在这样一次次的所谓广播宣传和庆祝仪式中,祁老人和北平人一样,痛苦地知道了北平外还有那么多的空间、地域、城市,中国的山河和地理还连接着、坐落着那么多的好地方。他们的对于中国地理和空间的意识,他们的除了家、家族之外的对于“国”“国族”“国家”的观念,他们的地理知识的眼界,是被侵略者的战绩宣传和所谓庆典,一次次打开的和扩大的。也是在侵略者和汉奸的庆祝中国各地沦陷的宣传活动中,祁老人一类的老北平人,才把自己喜爱的北平,与中国的更广大的地理和空间世界联系起来,他们知道,中国的那些城市和地方的每一次占领,都标志着中国的不幸,也标志着北平的苦难岁月的延长;而北平被占领的漫长和苦难的增多,也是随着那些不断被占领的中國城市与地方的增多成正比的。因此,被侵略者不断占领、不断宣传和庆祝陷落的中国的城市,不仅启蒙了、拓展了祁老人们的空间眼界和意识,而且懂得了这些城市与空间的意义,那就是灾难的意义——中国的领土和地方不断遭到侵占和蹂躏,是国家的不幸和灾难,也是包括祁老人这样的中国人的灾难和痛苦,中国的城市和土地被占领的越多,日本人和汉奸们搞的庆祝中国城市陷落的仪式庆典越多,就标志着国家的灾难越多,越大,也标志着北平被占领的日子越长,标志着北平和小羊圈胡同、祁家与邻居、北平人与中国人的苦日子和苦难越多,日本人搞的庆祝中国城市陷落的所谓庆典仪式和宣传,就这样令他们没有想到的反而启发了、唤醒了祁老人代表的北平市民的对于过去从不关心的中国的地理空间的认识,对于国家的认识,对于自己的北平胡同小家与国家这个大家的关系的感知和认识,家与家族意识就这样随着被迫获知的北平外的中国城市与空间地域的知识,与国家和民族意识联系起来,这是侵略者在侵略战绩的宣传和炫耀中所没有想到的,历史的辩证法就这样让侵略者反而成为保守苟安的老北平人的家国意识的唤醒者和启蒙者。同样,在中国城市的相继沦陷的过程中,他们不仅知道了北平城外的广大的中国地域与空间,也像爱北平一样爱着、关心着那些地方和地域,当民间的、秘密传来的那些地域与城市的中国军队坚决抵抗的“小道消息”被小羊圈胡同的百姓们知道时,他们兴奋,激动,甚至于以民间传说和演义的方式不无夸大地传播、散布和想象着中国军队的勇武与胜利。他们过去为生计奔波而无暇顾及的民族国家和爱国意识,就在这沦陷和中国军队抵抗的报道与事实、现实与想象中被唤起和不断强化着。而当中国军队抵抗后不得不放弃那些中国的地域城市、沦陷的事实像瘟疫一样传来时,这些过去没有国家民族意识、不大关心和操心国事与世事的人民,有了发自内心的撕心裂肺般的深重的痛苦,痛苦里是日渐增厚的民族和爱国意识。

当然,北平人还包括邻居中当了汉奸的大赤包冠晓荷一家,以及家人里的二孙子瑞丰和他的媳妇胖菊子,这些个汉奸们虽然也是中国人,但他们的汉奸本性使他们不但不对中国的广大土地山河的被侵占感到痛苦,反而感到欢乐,因为这些个数典忘祖的汉奸们只要有官做,才不管哪国哪朝当主子,亡不亡国他们才不管,被占领的中国的城市和地域在他们那里没有任何地理的空间的价值和意义,只有帮日本人庆祝的意义——庆祝仪式越多他们帮凶的资质和“价值”才会得到主子的赏识,才会被主子封官加爵,陷落的城市和地域没有任何国家民族意义,只有利用价值和在庆典上表现和“邀功”的价值。这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冠晓荷及其老婆,他们也是地道的北平人,但在他们眼中,在日本人到来之前,时间只是吃喝玩乐混日子,活得自在滋润,他们没有时间中包含的历史观念,因此朝代和时代的变化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意义和不同,不论前清、民国、军阀统治还是日本人占领,只要有官做、有钱捞,就是好时代、好时候,不管什么人的官位都行,时间和时代只有利用和使用价值,而没有其他价值和意义。空间也没有什么地理的文化的民族国家的价值,历代不断被强化的官本位政治与文化,强调和认同的是“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千里万里还是近在咫尺,这种空间地域在他们眼里也只有与做官联系起来才有价值——利用的价值。汉奸的本性之一就是没有时间、空间观念,因此也没有民族与国家观念,这是老舍在小说中第一次深刻予以揭示和描写的。在其他抗战作家的描写中,这样的揭示和描写还很少见到,即使有,也没有《四世同堂》揭示描写的那么全面和深刻。

老舍小说描写的祁老人一类老北平市民,是北平被侵略者的战略和占领、是中国不断被占领的帝国主义的铁蹄和战争,被动地唤醒、启蒙了他们的时空意识和随之而来的国族与民族国家观念,就像近代的中国是帝国主义大炮轰开闭关锁国的大门、被迫和被动地觉醒,从而启动了艰难曲折的现代化历史进程一样。在这个大事件中,促使中国的被动现代化进程发生的外来帝国主义,一方面具有赤裸裸的侵略性和殖民性,一方面又具有包含着现代化与科技理性的文明示范性,即所谓的先进文明的价值性启示。这并非像后殖民主义强调的西方现代文明只是帝国与殖民主义的文明的包装和外衣,而确实不能排除由欧洲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造成的现代性的价值示范性,当然,现代性必然带来的殖民主义扩张就是帝国主义的行为,这是现代性的恶化和泛滥的负面结果,并非现代性本身就是罪恶。在这一点上,马克思对于大英帝国在印度的殖民统治及其未来结果的阐述,关于恶是历史发展动力的观点,是具有重要真理性和启示性的。 参见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0-773页。老舍小说对于日本侵占及其战争对于老北平市民和一般人民的时空意识、民族国家意识的唤醒作用的描写,并非老舍对侵略战争的赞扬和肯定,更非对侵略者有丝毫的肯定,那是老舍在小说中一再描写的无耻汉奸才会有的汉奸思想,而是老舍的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具有思想同源性的国民性批判、改造的认识,在国难当头的思考和表现。

抗战爆发后,中国的爱国作家在对于抗战的书写中,有一种普遍的认识和倾向: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是罪恶的必须抵抗的,但由侵略者的到来而引发和爆发的民族抗战,却是洗刷国民性污垢和精神病象、使人民被“唤醒”和觉醒的历史熔炉和淬火,是唤起民族意识、改造国民素质、再造民族精神的解放和“圣火”——在此意义上,抗战也是兼具民族自卫与民族解放双重意义的“圣战”,这在最早尝到故土沦陷、家国悲痛的东北流亡作家的思想和作品中,表现得尤为鲜明突出。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端木蕻良的《大地的海》《大江》《风陵渡》《遥远的风沙》《浑河的急流》等小说中,都具有如此的内容与倾向。而更为广大的抗战文学作品,如《差半车麦秸》《铁闷子》《荷花淀》《吕梁英雄传》等作品,以及一些表现知识分子和人民在战争带来的漂流、跋涉、路途中完成人生和思想转换的作品,如陆翎的《财主的儿女们》,都多少不同地带有这样的倾向。在近代以来中华民族遭遇的最大的外来侵略、家国灾难和随之而起的抗战洪流中,古老民族和人民的肌体与思想的尘垢——这正是近代中华民族不断遭到列强侵略、一次次陷入国家危机的重要原因——在火与血的熔炉冶炼和打磨淬火中应该被扬弃毁灭,人的解放和民族的解放、国民精神和国家精神都应该得到彻底的改造和升华,真正成为涅槃的凤凰和东方之龙。政治上的抗战建国、文化上的寻根探寻、思想上的光复传统、文学中的路途跋涉与淬火升华——即端木蕻良一再表现和情调的农民、人民和民族如何从“一块顽铁”转变为“好钢”、 端木蕻良:《大江·后记》,桂林良友复兴图书印刷公司1944年版,第351页。曹禺话剧《蜕变》表达的战乱苦难中民族蜕变新生的文学主题,成为抗战政治、文化与文学的时代主流、主潮和共鸣。作为经历了家国患难的抗战文学最有成就的作家,老舍当然也沉浸于时代的大潮中,与大批知识分子、文化人和作家一样,在民族灾难与抗战烽火中为国民性改造、为民族文化去旧更新把脉思考,探寻国民精神与文化的根脉走向、优劣善恶,以及如何改造再造、如何淬火更新的宏大问题,并把他的思考和认识凝聚在《四世同堂》等抗战小说中。

于是,我们看到,在《四世同堂》等小说中,老舍既在沦陷八年的北平环境中,表现了各种各样的北平人在艰难时世的各种表现,比如同样是中国文化和北平的帝都环境,何以钱默吟老人家能够在屈辱苦难中奋起抗敌御侮,何以大量汉奸如粪坑驱虫一般出现繁殖和无耻之尤,何以洋奴会改换门庭但奴相不改,何以祁瑞宣能与大量北平人一样,在艰难度日中忍受和化解苦难、在表面顺从中坚守民族气节,更以寻根的目光探视其背后的宏观与微观的社会、历史与文化成因,是典型的抗战寻根文学,是痛史、恨史、愤史,也是北平和中国人民的心史、精神史和文化史。这其中,以祁老人为代表的老北京市民由家族到国族的民族意识的被唤醒,主因竟是日寇侵占和战争的到来,是家族和民族遭遇的百年不遇的巨大灾难与苦难。古人用“国家不幸诗家幸”,来形容和比拟国家的灾难对诗人创作的砥砺及其成就的影响,太平岁月的歌舞升平和吟诗弄月,难有佳作伟构,只有战乱流离、狼烟烽火的动乱战争年代及其苦难人生,使心生忧患、肠内叹息、胸怀天下、挂念黎庶、悲悯苍生的悲情诗人,才会在巨大悲痛、罕见怆痛、歌哭愤怒中写出杰作,成就流传千古的诗篇。老舍的《四世同堂》及其抗战作品,也一方面控诉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罪恶,与那个时代的爱国作家夏衍等人一样,认为侵略者是帝国主义强盗和法西斯野兽细菌,另一方面,也把侵略战争引发的民族崛起和抗战,视为焚毁人民、民族和老文化身上疾患的圣火和熔炉,期望在淬火和炼狱之火的燃烧中,获得精神与文化与国民的新生和解放,而不是简单地把民族灾难和苦难一律予以否定和控诉。就是说,他既把外敌侵略和战争烽火视为造成人民与国家不幸的苦难和灾难,是历史的大恶,也将其视为历史辩证法意义上的历史机遇,视为使人民和国家觉醒崛起、复兴再生的“由恶而生”的历史之善,与马克思对于殖民者与殖民地关系的认识和阐述,具有精神的同构性,因此他的小说才会出现侵略者战争的扩大和中国城乡与土地被侵占的灾难,如何被动地使祁老人等北平人知晓了中国的空间地域及其领土,如何扩大了他们的空间地理意识及其由此而生的民族和国家意识。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巴金的《家》是表现现代中国觉醒期对封建主义家庭的毁家行为,毁了之后附丽于旧家庭的被剪断了翅膀的长子觉新一类老中国儿女,只能随着大家庭的解体和倒塌殉葬而死,新青年觉慧一类走向了解放的社会大家庭,或者去建设美丽的、未来的、想象的、不乏浪漫色彩的社会大家庭。鲁迅的《伤逝》则早熟地告诉人们毁坏和冲出大家庭后建设小家庭安乐窝的不可能实现,强行追求的结果就是必然性悲剧。而《四世同堂》则告诉人们,老中国、老北平的大家庭即便没有在五四似的思想解放大潮中解体,也会在外敌侵略的民族灾难中受到巨大冲击和打击,已经不可能四世同堂地延续下去、不会再有四世同堂似的大家庭和家族的存在空间与时间,大家族的儿女们有的走出北平去往民族解放战争的前线,有的坚守在沦陷的帝都坚守着生活的艰辛和内心的抵抗,在默默过日子养家糊口中也在建立“心防”和精神长城,而保守传统的老派市民或者以死亡抗侮,或者以行动抗侮,或者在没有实际抵抗的坚守和苦守中,也由只有“自我”的小家庭和大家庭的家與家族的观念中,被迫睁眼看中国,看城市和土地的次第沦陷与灾难,由此深切感受到国家的蒙难,并在这北平城与其他城市沦陷的痛苦中,滋生了国族与民族和国家的认同,滋生了从家族到民族的、从本家到国家的、由小而大由少而多的知识,对于家与国关系的由不关心到关心的认识。侵略者的侵占和暴行固然造成了中国广大人民的不幸和苦难,惨遭沦陷蹂躏的城乡固然成为被痛苦“鞭打”的土地、成为爱国诗人用残损的手掌“抚摸”的伤痕累累的祖国,但是家国沦陷和苦难及其扩大化这一“事件”,却在痛苦和鞭打中使“事变”和“事件”成为以往分散的、缺乏时空意识共同体的广大人民的“共聚”和“共同关注”,并成为“共识”,使老舍过去一再批判的令人“出窝儿老”、未老先衰、目光短浅、知识欠缺、小家至上的老中国文化造成的老北平市民,也在苦难和沦陷中睁开了蒙昧之眼且转化为民族之眼,被苦难打开和扩大了的时间与空间意识,凝聚为国家和民族意识,殖民者的侵略和占领以及激起的漫长的抗战,就这样使中国的文化和人民,哪怕是古老北平的保守安顺的人民,获得了灾难和牺牲后的新生。一场由日本侵略者的帝国野心引发和强加的侵略战争,一场由正义性的反侵略战争引发的民族自卫与解放战争,就这样具有了历史之恶与善的双重意义。

當然,我一再强调指出老舍不是感谢日本的侵略及其战争,最新从美国发现的《四世同堂》的英文手稿,《四世同堂》的结尾不是过去的描写抗战胜利到来后小羊圈人们的平静中的高兴和欢聚,而是以钱默吟狱中的所谓“悔过书”收篇。在这个悔过书里,作家老舍通过钱默吟的思想言论,系统地表达了对侵略战争的反思和控诉,指出日本的历史、宗教、文化、民族性格等各方面的原因,导致他们军国主义的崛起和发动征服欺压其他民族与国家的侵略战争,而这样的思想与行为其实使得日本不是所谓的文明进步国家而是从文明的退化和野蛮化,最终也必然会毁灭日本自己——事实也证明了钱默吟狱中书简的预言性和真理性。反对任何国家以任何借口发动侵略战争,也反对一切战争,“任何想通过战争解决人类问题的人,思想都是落后的”,这就是新发现和出版的《四世同堂》结语的价值和意义。不过,也正是在这篇“悔过书”里,钱默吟这位在战前“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懂国际问题的”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却也一再表示“你们的虐待,让我的人生有了成就……我受到的最残酷的折磨,让我下决心起来抵抗”,“感谢你们,给了我这个机会,发动战争的人,把虐待作为毁灭的手段,可是他们不知道,虐待也会引起决一死战……感谢你们,给了我做一个完美的人的机会,教我能有斗争到死的机会”。明确表达“我反对战争,战争是你们发动的,所以我诅咒你们”的旧时代的读书人和苦难中奋起抵抗的钱诗人,之所以表达对敌人的感谢,就是如上所述的外敌的侵略战争和残酷压迫,用血与火的惨痛事实教育了人民,让人民在压迫和苦难中崛起,抵抗,成为民族斗争和解放的战士与斗士,成为新人和大写的人,完整的人。侵略战争与民族压迫的罪恶里,最终催生出反抗侵略与压迫的历史之善的力量。《四世同堂》这部最伟大的抗战小说的包蕴深广的主题和价值,即便在这样一个层面上,也得到了传神而具象、微观又深广的揭示和表现,成为小说大厦的一个有意味的组成部分。

( 责任编辑:李亦婷 )

Abstract:The full-length novel ”Four Generation under one roof “ by Lao She is a classical work reflecting Anti-Japanese War, which is also one of the most outstanding Anti-Japanese War literatur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The old-style and ordinary Peiping citizens represented by the old man Qi, had no grand consciousness of country and nationality but only home and family, 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ir shortsighted consciousness of time and history, as well as their narrow spatial awareness. It is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of old China and Peiping citizens culture and society leading to their occlusive and myopic spiritual animal world. However, the fall of Peiping and other cities and regions in China, the prolonged occupation by invader, and the successive catastrophes of families and ethnic groups forced them to constantly acquire the knowledge and significance of time and space, prompting them to open the eyes of the nation. History dialectics made the historical evil of imperialist war of aggression passively rousing and extending the consciousness of time and space and world of Peiping citizens, which in turn led to the birth of the ideology of the same structure of family and country. The ironic concept of criticizing war and “appreciating” war has become an organic part of the polyphonic theme of the novel, which also enriches and expands the content of Anti-Japanese War literature.

Keywords: Four Generation Under One Roof;Old-style Citizens;the Consciousness of Time and Space;the Awareness of Family and Coun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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