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而立

2018-03-15 15:10文清丽
湖南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叔叔阿姨

文清丽

微信吱哇个不停,我不看也知道是端端发来的新房设计图。我托着因失眠发痛的脑袋径直盯着电脑上写完的党委工作报告,思索是删掉句号呢,还是加个感叹号?政治处王主任是我的顶头上司,讲话喜欢用感叹语。团刘政委三令五申写材料用词要平实。前不久,我跟他俩下部队调研,王主任说到某连挑选标兵射击,很是气愤,说,可憎,可憎!真可憎!如此弄虚作假,糊弄我们,实实地可憎!老王,你能不能把那个鬼叹号去掉?材料是叹号,讲话也用叹号,有人都给我提意见了,说把你改名叫叹号主任得了。政委,习惯了,习惯成自然,不好改喽。刘政委在部下面前,如此不给仅比自己低半职的政治处主任面子;而王主任脸上笑着,语态却柔中带刚。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我,由此明了两位领导之间关系的微妙。组织干事嘛,处处留心不会错。

手机在桌上哐哐响起,我一看,还是端端,我还没出声,她就在电话里大声喊,许衎,你到底想不想结婚?

加班,昨夜又失眠了,材料明天一上班就要。

你不想结婚了就拉倒。

我说哪呀,做梦都想结婚呀。梦字还没说出,电话已没声了。

再打过去,无人接。已经十一点了,我就发了条微信,端端,设计图很好,你的家,你装成啥样我都喜欢。实践证明,你办事我绝对的放心。野外驻训,千头万绪,的确顾不过来。请老婆大人深谅,做军人妻子就是这样的不易。要不,歌里要再三强调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写到这,我感觉如此笼统地表述还不足以平息她的恼火,想了想,又写道:白天全副武装行军,一走四五十公里,脚上都起泡了,不信,有下图为证,你看着一定心疼。晚上,我还要加班收集各连队驻训情况,以备汇报之需。现在,身上全是臭味,好在,臭不到你。已经两周没洗澡了,不是我不想洗,住帐篷,想洗也没条件呀。大草原,除了我们部队,只剩一片片即将干黄的草了。亲,理解我,现在是关键时刻,跟我争的人都根深叶茂。要撼動,只能靠我自身是否是块优质钢了。夜深了,你早些睡。来,亲一个。要带响的。

果然,动听的言语真能春风化雨,端端马上发来微信:好了,我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我把刚发的工资给她转账五千,自己留了三千。看她收了,心里坦然了许多,可是说实话,这个婚,我真的提不起兴致。忽然一张俊脸闪现在我面前,那是李小芷。李小芷是我大学同学。

班里建了群,我们都在里面,可是整天浮在水面的也就是三五个人,聊的话题大多是你转发一个,我链接一条,不是笑话,就是谁又被抓了。或者你发表某某高见,他马上反驳,结果两人就在群里干上了,看得人索然无味。我一直想退出,又怕大家说闲话。便设了免打扰,十几天都不看一次。李小芷在干什么?她的手机号变了吗?

翌日下午上班前,望着空旷的原野,我忽然想给李小芷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是半天才接,我说,李小芷,我要结婚了。

祝贺。李小芷语气平淡,好像我们不是分开了八年。

我说李小芷你结婚了吗?

结了。

工作如何?

凑合。

李小芷,咱们能不能见一面?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你,怪想的。

没必要。对了,贺礼我会微信转账的,哪位同学告我结婚,我都一千。天王老子,谁都一样。挂了。李小芷跟我说话,永远都带着火药味,我也习惯了。

两月后归家,新房装修得简洁典雅,家具一应到位。岳父正把一盆发财树往阳台挪,我疾步上前搭手。这个前肉联厂的老职工,忙摆手说,我行,你歇着。厨房里传出一股臭鳜鱼的香味,那是岳母的拿手菜。端端看我进门,一声不语进了卧室。岳母扶着腰咳着从厨房出来,笑着递给我一杯水。我说妈,你身体不好,歇着。岳母看我上下打量房间,赔着笑脸说,是端端找她朋友装的,只要了个工钱,材料也是端端货比三家,最后把价钱压到了最低。你觉得哪不喜欢,咱再改。正说着,我的小舅子从卫生间出来了,手里拿着抹布,呵呵地笑着说哥,材料绝对是环保的,我跟妹一家一家挑的,我都走不动了,妹还说,再看看,哥,后面说不定还有更好的。看来找个家在本市、又能干的媳妇果然省心。我说挺好挺好,妈、爸,弟,你们辛苦了。岳母自从我答应结婚后,脸上就一直笑着。特别是当她看到单位分给我的房子,说,太好了,两个房子都朝阳,阳台又通着,养花晒衣,多方便呀。我跟你爸过了一辈子,还没这么好的房子。对这个工人家庭来说,一套营职房,就已经让他们满足了。我说,妈,以后随着我职务升迁,还会分更大的房子。岳母笑着说,就是,部队就是好。你看会儿电视,饭马上就好。

我以为端端在生气,进到卧室才发现她是给我拿睡衣。新的纯棉小碎花,已洗过,素淡而柔软。我右手一把揽住她的腰,使劲亲了她一口,说,老婆,真想你。说着,就要起身去关门,端端却先我起身,说,快去洗澡,嘴上全是沙子。

我们没有举办婚礼,到三亚拍了婚纱照,算旅游结婚。我跟端端一家吃了顿饭,就成了有家的男人。父亲在长沙,我打电话过去,父亲说他忙,就不来了。让我如望寒月,心里冷飕飕的。

我跟端端是王主任爱人介绍认识的。端端二十九岁,相貌平常,碍于介绍人是王主任的媳妇,我约她在一家私菜馆相见。我因为常年失眠,眼睛布满了红丝,所以打起精神礼节性地跟她闲聊了一会儿工作。她说自己在市法院工作。对法院,我有一种莫名的排斥,但坚持着吃完饭,准备伺机买单,各奔东西。就在我刚放下筷子时,她突然从桌下拿出一箱八宝粥,说,听说你们机关干部老加班,饿了,喝点。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对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又约看了两场电影,发现她艺术品味不低,且善解人意,是妻子的最佳人选。我后来问端端,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给我提一箱八宝粥,不怕我入不了她的法眼?她笑着说,有些电影,一看片头字幕,就有看下去的欲望。

我说那我的片头字幕是啥?

她说二十九岁的全团第一笔,还不够吗?

她带我去见她的父母。她母亲打量了我半天,说,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我们家的人?我看合适,你们要是没意见,就把婚结了吧,都老大不小的。也许岳母怕端端三十岁还没结婚。三十岁是女人的一大槛。三十岁后,再美的花都得削价卖。我呢,三十岁,在我就是成年人了,在单位,还是家里,就得挑起重担。无论能否挑得起,都得弯下腰,尽力去挑。endprint

我说我常年失眠,怕影响端端。

岳母手一拍,说,失眠哪算病,结婚就好了。

事实是我结婚后,失眠更严重,不是睡不着,就是老做噩梦被惊醒。起初端端还安慰,后来她查了许多资料后,有天晚上对我郑重其事地说,你心里有事,说出来病就好了。我跟你结了婚,咱们就在同一条船上了,风雨共济,生老病死,不相离弃。你无论高尚,还是卑俗,我都不会舍你而去。

我双手搂住她,说,老婆,就冲你这话,我也没理由卑俗。

李小芷给我转账一千,钱我没收,可是李小芷的祝福却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晚上,我给李小芷又打电话。

李小芷说你不收钱就不要怪我没情义了。

小芷,我想问你咱班四十二个人还有没有人没结婚?

问这干啥?

可以说好奇吧。

活着的都应结了。

小芷……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祝你新婚快乐祝你明年生个大胖儿子祝你官运亨通,早进政治局。不等我应答,她又挂了。

我不知端端是何时从娘家回来的,她看我呆坐在书桌前,说,怎么了?

我说跟同学李小芷通了一会儿话。端端,你吃饭了没?要是没吃,我给你下挂面。你知道,我只会下挂面,还可给你炒盘西红柿鸡蛋。

小嘴挺甜的,明知道我已经吃了饭,还卖乖。对了,你是不是一直喜欢你的同学李小芷,所以才一直拖着不结婚?结婚了,又失眠。

说什么呢?我不是一直为工作顾不上个人大事么?不要以为我现在是你老公了,就不再体谅我了。

我体谅你,你心却在别人身上。端端说着,扭身进了屋。我怎么撩拨,都只给我一个冰冷的背。

天地良心,我跟李小芷头发丝长的关系都没有。虽然她是我们班公认的美女,可她从来都没递我橄榄枝。她爱笑,嘴一咧,眼睛、嘴唇,浑身的部位都好像跟着笑,可这笑她比葛朗台还吝啬。特别是那件事后。只要跟她联系,我就感到她浑身的刺扎得我通体不适。可是每次都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她这个钉子。痛且受用着。

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可瞬间又让我踌躇起来。去,还是不去?我想了一周,还是拿不定主意,决定跟亲人商量。

时间都这么久了,去干吗?父亲心不在焉地说,电话里能听到电视里放着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唱词: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钦佩。描龙绣凤称能手,琴棋书画件件会。我把这唱词理解为父亲对我的宣言,心酸地想,你家有个小九妹,聪明能干关我屁事。

就是,你不去,人家都可能不想了。你去了,自然又把伤心事勾起来了,我怕你都不能轻松地回来了。母亲的声音。我臆想中的。

自从打算结婚,我老失眠,眼前全是他的影子,我不了结,失眠怕一直都好不了。吃中药、刮痧、跑步,统统无效。

想象中的母亲双手给我拭泪,说,孩子,妈代你受过,还不行么?

那家情况你了解吗?你去了,看似轻松了,可是以后怕是惹上麻烦了,如胶皮糖,黏上想甩都甩不掉。三对父母,你管得过来么?父亲又说。这时电话里传出小孩子叫爸的声音,让我一下子不想跟他说话了,我说好了,我知道了。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肯定是生养我的父亲,可是我总觉得他太自私了,他只为我想,为别人想过吗?为北方那个村庄的一对父母想过吗?问母亲,母亲再也不会回答了。但我想,她一定会支持我的。

小说影视里,主人公都有一个无话不说的朋友或导师,指引着他战胜人生的种种困难,可是我却找不到这么一个人。我的好朋友,干部股的胡波文,办公室跟我就隔着一间屋子。新排长集训时,我们关系最要好。他分在炙手可热的干部股,我经常在他的宿舍里写东西,连队七八个人一间宿舍,根本就集中不了精力。半年后,我调到了组织股,他对我比以往更亲,带着我一会儿到营房部门要房子,一会儿又带着我认识小车班长。我对他更是无话不说,前不久还悄悄告诉他我有可能进步。结果,第二天主任就把我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批了一顿,说我到机关三年了,事八字还没一撇,就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一点儿都不成熟。在组织部门工作不严谨,就不稱职。说完,问我听明白了没有。我说我只跟好朋友胡波文说过调职的事,是不是他说出去的?王主任当即发火了,说,你真是个猪脑子,回去往明白地想。回到家,经端端一分析,我才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主任身为领导,不便明说。端端道,你写材料全团闻名,胡波文,又是干部股资深干事,对手之间,还能再剖心解肺?从此,我跟胡波文,表面上仍是热兄熟弟,但都知道,我们已不是好朋友了。

跟端端商量?不行,我爱她,不想让她背负着我历史的包袱,再说她又怀上了孩子。我又想到了李小芷。

我给李小芷发了条微信:我想赎罪,你说去不去?

等了三天,没有回音,我把此理解为赞同,便向单位请了假,说父亲病了,回去几天。给端端说时,我留了个心眼,端端知道我跟父亲关系紧张,不会去看他的,便说我去西北出差。

八年前事发后,看到那对父母哭得众人扶不起来,我就想跪在他们面前认错,可我没有。客观的理由:学校不让说。主观的理由是马上要面临分配,十年苦读,不是为有份好的前程么。

三年后,我看到一篇文章说一个儿子被小偷杀了的母亲,坚持多年给小偷写信,终于感化了小偷,使其浮出水面,主动认罪。可那时我正面临提正连。心想,提了职,再去。可是不久,我调到了机关,一想起来之不易的工作环境,又想等一切安定再说。

现在我提了副营,娶了亲,妻子又怀了孕,成家立业,人生大事基本定了,再不去,连自己都要憎恶了。

近乡情怯。此地虽非故乡,我也怯得不行,心乱得根本集中不了精力来想象即将要面对的。虽没过国庆,黄土高原早晚还挺凉,可我浑身燥热的衬衣已经黏在了身上。下了车,我先到招待所登记了宾馆,然后坐上了去往方庄的班车。

车上座位满了,还有人站着,什么人,我无心去看,不时闻到一股大蒜韭菜味。我目望窗外的果园,猜想即将会发生些什么:挨耳光?被杀,就地掩埋?在这个阔大而偏僻的乡村,埋个异乡人,就如种庄稼一样方便。这么一想,我恨不能立即下车返回。endprint

还要过每天失眠的日子么?还要每天都面对着法官端端的眼神吗?

这么一想,我抓牢了一直滚个不停的行李箱。

原以为难找,其实很好找,当然,一家出了两位将军,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怕百年也难得一遇。我嘴一张,马上就有个在路边玩耍的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到前面去给我引路。边跑边说,四妈,来客人了。

大门是黑木黄铜钉,门楣光荣军属牌子格外亮目。院里有个窄而长的花园,里面贴地长着一窝窝绿色的菜,圆叶长形的不等,夹有几株月季,粉红淡紫地开着。一个看起来不太像农村妇女穿戴的中年女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声音柔柔地说,你是?想必她就是女主人了。

虽然从决定来,我就把开场白预演了不下百次,事到临头,还是言语生涩,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几个关键词:阿姨,我来看看你和叔叔。我也是军人。此话如我写材料,字句都是反复酌定的。叔叔阿姨,明确我的辈分。军人,是联结我跟这个有几代军人之家的纽带。语态不明朗,避免了直接引起的冲突,或者愤怼。

她果然冰雪聪明,脸一下子煞白,可能猜到了我因谁而来,但脸色马上转晴,说,进来,快进来坐。

我坐到堂屋。真皮沙发、液晶电视,堂屋、加两边的厢房,怕也有十来间。这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你看,我多自私,马上把这个家的境况跟自身联系了起来。一只黑灰羽毛相杂的鸡不时地走进来,叫一声,啄下地,又叫一声。妇人从里屋抓了一把米,把鸡赶出了屋。我先是看到米粒下雨似的落了地,接着听到鸡啄米的声音,还有女人的脚步由远及近,轻快中充满了欢欣,又好像有些许的惆怅。

我害怕她再问我是谁,可她没有,一会儿沏茶,一会儿削苹果,总让自己忙个不停。她可能猜到了我是谁。这么一想,我的眼光看她时就有些躲闪。我站起来,去看他们家的相框。两个将军,无疑占据在堂屋的显要位置。但不是正堂,正堂是一幅画,山水画。像是古画,远山、近河,还有一只月牙般的小船,和如芥豆般的古人。左边的将军,是正军,资历牌上镶着两个金色的豆豆。右边的副军不用说是老二了。当然有他,黑胡桃木镜框中的他,看样子应是开学不久,满脸的意气风发,别着白校徽,穿着军装,八年前军校生穿的那种,淡绿色的短袖夹克夏服,红肩章,本来他完全有更好的前程,一直是优秀生,又是学习委员。怕比我进步还快,即便没有两位将军伯伯的提携。这么一想,我拿相框的手哆嗦起来,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我掏出纸巾,想擦眼泪,却怕阿姨看见,便擦起相框来。虽然相片干干净净的。

阿姨,我们住同一间宿舍。他住我上铺。我叫许衎,您叫我小许即可。我总算把最难开口的话一股脑全端了出来。

知道知道,小许你坐,喝茶。我去地里叫他爸。

不麻烦的,我一会儿就走,我只想去看看他。毕业八年了,一直想着他。

不急不急。你坐。阿姨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只听到大门咣的一声,随即外面的车声涌了进来,又一声,车流人声,悄无声息。阔大的院子,亦阗无一人。

她也太轻信了,就不怕我偷东西?我坐着,看着照片,想着去看他,須穿军装。这样显得正式,也是替他圆梦。那时,我们经常说,提干了,我们就中尉上尉地在军中好好干,说不定还当个将军呢。就在这时,我知道了他的两个伯伯都是将军。平时真没看出来,一直以为他就是普通的农家子弟。他也的确有农家孩子身上的一切美德:刻苦、对人实诚。我们玩杀人游戏,每次都把他当成杀手。他着急地说,不是饿(我),咱是平民。我看着他红头涨脸,当然相信他。可是他不会指认凶手。不,他指认的凶手,本来是对的,可是他经不起对方花言巧语的狡辩。

事后,他不停地跟我解释,你看张勇一会儿捶胸,一会儿顿脚,一会儿又指天盟誓,怎么可能让人不相信他说的话呢?

我拍着他的肩,说,老弟,正因为他是凶手才心虚,才会如此夸张地表演呀。江湖水深,你,要学着点,不要轻信呀,无论游戏,还是人生,莫不如此。他是是是地答应着,下次玩游戏,还是被凶手的假相蒙蔽了。

可是笨人有傻福,他年年是优秀学员,还得到了班上最漂亮的女孩的爱情。

我从行李箱拿出军装,和给他父母买的毛衫、烟酒。还带着一瓶,给他的,我们在校时最爱喝的青岛啤酒,包括他最爱吃的出自我老家南方的柚子。

他的父亲跟他真像。都是大眼睛,瘦体高个,不同的是,一个脸白,一个苍老,皮肤又黑,但不是常年种地的那种黑,而是因为忧伤积聚的阴影交织成的一种暗淡的色泽。对了,我想起来了,他的父亲是一名乡村教师,主睿作文写得好,与有这么一位当语文老师的父亲分不开。主睿曾告诉我,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学校里住,每晚,父亲都要让他念一篇优秀作文,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选》,都让他翻得没封皮了。

他说来了?

见到他的父亲,我好似又见到了他,心里一哆嗦,话也不利索了,我说,我到这个城市来出差,顺便——来看看——叔叔阿姨。

叔叔看了阿姨一眼,说,谢谢你了,大老远的,从省城到这,坐车三四个小时呢。

我说高速路通了,就两个小时。我说着,站了起来,拿出一张我们曾在学校的合影递给他,说,我们是上下铺,最好的朋友,我想去看看他。

他父亲接过照片,没看,递给了他母亲。阿姨看了一会儿,又把窗帘拉开,把照片对着阳光看了好一会儿,捂着嘴,哭中带笑道,你看你,都成干部了,结婚了没?

刚结的。

对了,你啥级别?你叫徐什么?叔叔问。

副营。叔叔,我叫许衎。

刊物的刊?

我摇摇头,拿起叔叔递给我的笔,一笔一画地写了我的名字。叔叔看了半天,轻声念了好几遍,许衎、许衎。衎?我教了一辈子的书,还不认识这个字,一看你名字,就知道你爸妈有学问。对了,这衎啥意思?

快乐、安定的意思。

许干,不对,不对,许衎。春秀,你过来,好好认认人家小许不姓徐,姓许,叫衎,要记住,不要念错了。叔叔说着,慈祥地把茶水递到我手里,说,小许,你跟同学们联系多吧,他们都好吗?endprint

都挺好,不少人调了副营,有人都调正营了,都能在单位独当一面。我们说话时,阿姨进屋了,她把那张我们的合影装进了口袋。

你也进步很快,好样的。

阿姨拿着一叠汇款单复印件递给我说,你知道这事吗?

我看了一下,有些小紧张。这是以全班同学的名义给叔叔阿姨的汇款。

谢谢你和你的同学们,八年了,每半年一次,风雨无阻,现在我们已经收到将近十万块了。你给叔叔说一下,他们都叫啥?家在哪?现在工作单位?叔叔说着,拿出我们全班合影,让我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我说这个女孩叫李小芷,家北京,现在北部战区工作。这位戴眼镜的叫张勇,山东烟台的。他旁边的高个子叫查明亮,现在国防大学上博士……

我说,阿姨记。叔叔让我说慢些,生怕阿姨没记下来。其实,不少同学的名字我都记不得了,便顺嘴瞎编。当我说到李小芷时,阿姨放下笔,看了半天,说,长得很漂亮。我说,我们系花。

我们一直没有舍得花这些钱。我虽是民办老师,还是有些工资的。后来,盖这房子,用的是这钱,总想着你们会来的,来了有地儿住。还有院子里放的小四轮,也用这钱买的。住着这房子,就感觉你们都是我儿子闺女。叔叔慢慢说着,阿姨已拭起了泪。

我说,叔叔,我想去看主睿。

对了,你在这个单上写下你的名字。我们老两口都记着呢。好了,走吧,我带你去。叔叔说着,扭过头去,半天没有回,我心如刀割。

我们出门了,阿姨追出来,递给我一只塑料袋,里面是一叠纸钱和香,纸钱已撕了封条,成百上千不等,从元到分均已配好。我带了烟酒和水果,却忘记带这些东西。

回来,我给你下面吃,臊子面,你一定爱吃。

我吃了,阿姨。

别骗阿姨。

墓地在一片荒丘之间,只有他的墓小,难道因为只埋着骨灰盒?我跪在地上,点香、烧纸、奠酒。叔叔把我带到后,钻进了一片玉米地。他是伤心,还是怕打扰我?我不得而知。

我只说了句主睿原谅我,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仲秋的天是明澈的,飘着几朵云,中间好似一片湖,在我头顶上忽来疾去。在城市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天了。我开始流泪,开始说别后的岁月。我先是蹴着,腿发酸了,就一屁股坐在他的墓前。土在阳光下,很是松软,晒在屁股上热热的。墓顶,有几株黄黄的小花,我叫不上名字,再看其他墓地,都没有,不过那些墓上,差不多都立有碑石,上面写着,某某某生年,卒年,差不多都七八十岁了,只有他,我的同学主睿去世时,二十一岁。他在的话,也该结婚了,说不上都有孩子了。

本来刚没了眼泪的我,瞬时泪水又扑簌而下。

叔叔从玉米地出来,他把墓边上不知谁家孩子吃过的方便面垃圾袋拾起来,装在了我脚边空空的塑料袋里。我们俩走出墓地,回到官道,我说叔叔我走了。

饭吃了再走。

不了。

你这娃怎么这么倔呢?你阿姨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他显然生气了。

我只好跟著他回了家。

面条做得真香,臊子面。面长、汤香,我吃了两碗。还想吃,阿姨都端起碗准备去盛了,我打了一个饱嗝,叔叔说,别把娃吃撑了。

一个“娃”字,再次让我掉泪。我摸着肚子说,就是,不敢再吃了,我从学校回去,我妈生怕我吃不饱,给我不停地夹菜。我爸说,别给吃了,你看都胖成啥样了?我妈说,胖了妈看着喜欢。可是我妈走后,我睡不着,也吃不下饭,分到部队,训练也紧,一下子瘦了二十斤,不过,饭量现在还是可以的,这么大的馒头,一顿能吃两个。我说着,比划着,惹得阿姨笑了。

她说,天下的妈妈生怕自己的孩子吃不饱,都说多吃些,正长身体呢。

吃过饭,天有些麻麻黑了,我站了起来,阿姨说,住家里,现在到县上,也没车了。

叔叔说,就是。

我在县宾馆登记了房间。

打电话,把房子退了。住下吧,家里好长时间都没来年轻人了,你把这就当你家,叔叔阿姨就是你爸爸妈妈。

这一句让我立马不想走了。

晚上,我们三人坐在院子里,不停地说话,他们说主睿小时爱哭,我说他上军校时门门成绩优良。我们说得都哭了,一直说到夜半。

我睡的是主睿的床。我有择床的毛病,可在这异乡,却睡得很香,第一次没有失眠。半夜我梦见了在水中挣扎的主睿,一下子醒了。想小便,才发现阿姨把便盆已放进了我屋里。农村一般卫生间都在大门外,阿姨一定是怕我到外面起夜。我不习惯在屋里小便,而且我住的屋就在他们隔壁,他们咳声都能听见。便准备到外面去上卫生间,一开门,看到叔叔阿姨房间的灯还亮着,阿姨明显压抑着哭声,叔叔不时劝道,你声音小些,小些,别让人听见。

我就是想哭。

哭了有什么用。

明天一定要高高兴兴的,装也要装出高兴的样子。

他们一定是想到了主睿。我轻轻闭上门,没敢再出去。

这时却睡不着了。一看表,才凌晨三点。不知谁家的狗不时叫一两声。想着他们在漫漫长夜一直守到老,我恨不能死了算了。

睡不着,就想上厕所,而且这次可能因为晚上吃多了,想大便。我坚持了半天,还是不行,只好轻轻打开门,院子是黑的,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刚下台阶,堂屋黑着的灯忽然亮了,接着是阿姨的声音:小许,你别急,让你叔叔带你去厕所。

叔叔开了院子的灯。他披着外套,一看我只穿着衬衣,马上把他的外衣脱了下来。我说不用,叔叔你回去休息吧。叔叔不理我,拉开大门上的关子,说,你先站着,我去开灯。厕所是单独盖在外面的小草棚,上面挂着一个麻袋做成的帘子。里面只一个坑,旁边有一堆土,但无论坑边,还是坑下,都很干净。

叔叔在外面,咳了一声,我说,叔叔你进屋去,我是大便。

叔叔说没事。

我足足拉了有半小时,肚子不痛了。进屋,阿姨也起来了,手里拿着药,说,是不是拉肚子了?endprint

第二天,阿姨做了他们本地待客最隆重的血条汤。叔叔说血条汤是自隋末以来,长期流传在本地最有特色的小吃,而全国独此一地才有。相传,秦王李世民率军征战来到长武,将士很是饥饿,百姓杀猪宰羊,犒劳三军。但时逢腊月,天寒地冻,又少有青菜。随军伙夫和当地百姓商量,便用猪血和面制成面条,佐以豆腐条、油泼辣子,煎汤泡干粮吃。将士吃后,驱寒保暖,血脉通畅,精神焕发。一时间血条汤便流传下来。汤浓味正,血条红,豆腐白,辣面不呛,油而不腻。是家乡待客第一碗。

吃过饭,我本要走,可一听说叔叔阿姨他们要到地里摘苹果,我立马改了主意,说想帮他们摘。叔叔阿姨都说好呀,好呀,不过,干活挺累的。我说这么蓝的天在城里见不到,就当我吸氧了。说着,我给端端打电话,说事多,迟回去几天。

她只说了好。就挂了电话。

我要脱军装,阿姨说,穿着,穿着。

叔叔看了我一眼,说,我就喜欢人穿军装,啥人军装一上身,就是好看。我哥哥们,快六十岁的人了,穿着军装还像年轻人一样精神。他们比我大将近十岁,可是人都说,我比他们老。

成片的果园,苹果红艳艳的,在没了庄稼的田野,很是喜庆。果园里已经有四个女人开始摘苹果了。一看到我,便窃窃私语。我朝她们点点头,开始摘苹果。

一个头上包着粉色纱巾、长得挺胖的阿姨问叔叔,老四,這个帅气的军官是不是你哪个哥家的孩子,老大的,还是老二的?

叔叔把一筐苹果抬起放到小四轮上,嘴咧了咧,没有说话。

阿姨马上接口说,对,对。

叔叔也笑着说,都副营了。

他大伯二伯家的孩子比你应大呀。另一个瘦高个女人边吃边摘苹果。

差不多,都是娃,我干儿子,叫小许,上过军校,写材料的,在组织股,我两个哥也是搞组织出身的。组织部门比干部部门还牛,要不咋叫组干呢。还不到三十岁,现在就上尉了,你看肩上是三个星。还有胸前这牌牌叫资历章,两排,就是带营。我哥他们是四排,上面的星星是金色的。叔叔边指着我的胸牌边解说。

胖女人又说,小伙子长得多精神,都营职了,一月挣多少钱呀,有没有媳妇呀?

人家结婚了,对象是法官,大城市的,可漂亮啦。阿姨说完,又对我说,小许,你别摘了,小心弄脏了军装。来,坐这,尝个新鲜苹果,没打药。

脏了再洗么。我说着,就踩上了木梯。别急,来,带上手套。一双洗得发白的手套,干净,我戴着竟然刚刚好。因为从来没有干过此活,踩在上面腿直哆嗦。阿姨说,小许,下来,你在下面摘。说着,扶着梯子让我下来,悄悄说,每天给她们五十块钱呢。

我从来没听主睿说过家里种苹果,难道八年前还没有?不过,我想起了他的脸,红红的,就像这红艳艳的苹果。我一只只苹果珍爱地摘下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干了不到一会儿,阿姨就说,下来,喝些水。

我说没事儿。

下来,下来。我跳下来了,阿姨递给我一把椅子,说,坐下来,让她们摘,她们手可快了,明天一摘,就完了。

喝了水,我还要上去,阿姨说,走,回家,给我帮忙做饭去。说着,亲昵地把我头发上的一片果叶摘了下来,掸掸我身上的土,笑笑地看着我,那眼神,好像我的母亲。

你跟睿睿一般高呀。

差不多,他一米七九,我一米八。

阿姨差不多一米六七,但显得很高。她走一会儿,看我一会儿,说,真好呀,你爸妈多高兴呀,这么小,就成营职干部了。

爸爸工作忙,很少给我打电话,都是我给他打。其实是,我很少给爸爸打电话。

那人家是领导吧。

算是吧,一个副局长。

你妈妈呢?

我抹了一把脸,说,去世了。其实我还想说,妈妈去世,就在我大三时,在主睿离开不久,妈妈好端端的在厨房洗着碗,就倒了下去。医生说,妈妈得的是高血压。我却认为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妈妈代我受过。妈妈去世后,爸爸说,他想再找个人,我一想他一个人每天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又不会做饭,就同意了,还发动叔叔阿姨帮爸爸找。可是当爸真的结婚了,我却后悔同意了他的再婚。当然我同意不同意,都不会阻挡事情的进程。我没想到妈妈去世不到半年,爸爸就结婚了,而且找的女朋友是他的下级,比我只大一岁。寒假我回家时,墙上妈妈的照片已经被爸爸跟那个女人俗艳的婚纱照代替了。吃饭时,爸爸不时地给那女人夹着菜,不停地说,你现在是关键时刻,多吃菜,宝宝才有营养。

结婚一个月,就有了孩子。这个事实更让我为妈妈不平。这么说,妈妈去世不到三个月,他们就有了苟且之事?再看爸爸穿着打扮,我更想吐:休闲鞋竟然是淡绿色的,还有风衣,暗格绿色,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西门庆出场时穿着的是绿色衣服。还有那染得似煤油的头发,我看着就想吐。

妈妈去世时,我在部队实习,爸爸告诉我,妈妈的后事已经处理完了,你不用回来了,好好学习。我当时恨他心硬,后又想,他是怕影响我学习,谅解了他。可看到他匆匆结婚,还有了孩子,我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妈妈的去世,会不会与这女人有关?他不让我回,怕我反对他的婚事。

我望望这个给我母亲拾鞋母亲都不会同意的俗艳女人,生硬地说,我该叫你什么。

从我进门,她就一个表情。好像我是陌生人进了她家门,脸如一层蜡,看不出高兴或悲哀。她说,随便,叫啥都行。我姓欧阳。

爸爸用五指把头发往后梳了一下,说,欧阳兰比你大一岁,你就叫她名字吧。

我还给母亲戴着孝,而跟她结婚三十二年的丈夫竟然已经跟别人怀了孩子,还穿着绿色的鞋子,房间里贴着红喜,拉着彩练,全屋一派喜气洋洋。

嫌恶之情涌上心头,我忍了忍,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嚼着饭。

给妈妈买墓地了吗?

现在墓地都很贵,没合适的,还存着。你说你这孩子,大过年的,现在提这干啥?

那我现在祝你新婚快乐,祝你有了宝宝?我说着,一脚踢开椅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爸爸竟然没有叫我,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敲门喊我吃饭。如果妈妈在,肯定一会儿给我送牛奶,一会儿又叫我出去看电视。endprint

吃过饭,我就把“妈妈”送到了姥姥家,陪姥姥在乡下过完年,提前回了校。毕业时,院里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只要不分在家门口,天涯海角都可以。算我运气不错,分到了省城一家团级单位。

也是可怜的孩子。阿姨说着,握了握我的手。那手虽比妈妈的粗糙,但跟妈妈的一样温暖。我也握了握她的手,以示感激。

官道上,車来车往,我站在马路一边,紧紧护着阿姨。我说妈妈胆小,每次过马路,都要拉着我的手。阿姨说,想你妈妈了?

我点点头,说,本来想等工作安定了,妈妈退休了接她跟我一起住,带孩子。岳母身体不好,不能带孩子,我还正为此事发愁呢。

阿姨正要说话,有个拉了一架子车苹果的女人给她打招呼,阿姨忙说,她婶,你可真是丰收了!

不像你,有老汉疼着,我那个被狼吃的说去打工挣钱了,钱也不寄,人也不回来。不知道跟哪个女人浪去了。女人说着,不时朝我瞟来一眼,我忙低下头。

回到家,阿姨说今天咱们给人家帮忙的炒三四个菜。馒头是现成的,酥肉热下。我做个鱼,农村人,难得吃鱼。对了,你会做饭不?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看阿姨忙这,忙哪,我却不知做什么。她说你端个椅子坐在这,跟阿姨说说话就行了。

我说那我帮你择菜。

阿姨说菜都准备好了,这样,你剥蒜、剥葱、把姜皮刮净,好不好?

说实话,这么简单的事,我还是做得磕磕碰碰的。比如我剥的蒜,坑坑洼洼的,手指甲不知怎么就把有些蒜肉也给剥掉了,有些地方的蒜皮还带在上面。葱好说,虽然把肉剥去不少,最难的是姜皮,拿小刀刮,怕伤着手。我就用手指甲一点点地刮。

我递给阿姨,阿姨笑着揉搓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你看,都当爸爸了,还这么笨,跟睿睿一个样。他跟你一样,连个蒜都不会剥。那手指头又瘦又长,可笨了。老问我,妈,书上说炒菜放少许盐,少许到底是多少呀?连放盐多少,都不知道,还扬言要给我做饭呢。结果呢,做的鱼鳃没掏干净,盐又放得重,米饭还糊了。不过,现在想起来,那是我吃的最香的一次饭。

对不起阿姨,惹你伤心了。

没有,阿姨老想给人讲睿睿,你叔叔不让说,可堵在心里难受呀。

就在那一刻,我隐瞒了八年的话已到嘴边了,只一句话,不,几个字,就可以说得清,我说阿姨,我一直想对你跟叔叔说,主睿……..

阿姨马上接口说阿姨知道,你们是好兄弟,你来了,阿姨都不知道有多高兴了。来,阿姨教你做饭,你看做饭蛮简单,咱们就说做鱼吧,把鱼先用油过一下,不要翻得太快,否则鱼就烂了。上了色就可以了,然后把葱蒜炒一下,把鱼放进去,倒些开水,放醋,放白糖,料酒,然后慢慢地让小火炖去。

电话响了,阿姨说,小许,去接电话。

有人在外面叫,阿姨说,小许,快给客人开门。

叔叔从外面进门,如果我不在堂屋,就问阿姨,小许呢?

每每在这时,我要说的话又放回了肚子里。

我想走时再说,当着叔叔阿姨的面说。

可是一直到走,话到嘴边了,可总有种种的阻碍,使我没说出要说的话。我走时,给他们了二千块钱。他们怎么都不要,我说那是儿子给你们的。他俩相互看了一眼,叔叔说,对,儿子,儿子给的,拿上。是阿姨接的,她装在了口袋里,还用手摸了摸。说,对了,我也给我儿媳送个礼物,这礼物还是他姥姥留给外孙媳妇的。

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那你就没有把自己当成我们的儿子。阿姨说。

是一对墨玉手镯。我收下了,感觉沉甸甸的。

阿姨和叔叔送我到县城的车站,把我带到馆子里吃了一碗本地特产水豆腐,还让我吃羊肉泡馍,我实在吃不下了,又让我给家里带了两盒锅盔。

阿姨说,小许,有空,把你媳妇带回来,让阿姨看看。你跟睿睿的这张照片能留给阿姨不?

我说好,没问题。

有娃了,告诉我一声。

好。

车马上要开了,阿姨又跑上车,说,小许,加个微信,有空给阿姨说说你的情况。说着,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流,好像每次送我上学的母亲。

启程了,我给李小芷发了条微信,告诉她主睿的父母都好。

回到家,端端不在,只有一张字条:你撒谎,你肯定去看李小芷了。咱们离婚。

我赶紧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又给她发微信,说我去看一个死去的战友父母了,你在哪,我去找你,我要给你讲讲积存了八年的故事。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失眠,为什么心里有事却不跟你讲吗?回来,我全讲给你。

端端没有回,丈母娘却来了电话,说端端在她家,让我过去吃饭。她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鸡翅。

听完我跟主睿的故事,端端翻着这么多年我以全班同学名义寄给主睿父母的汇款存根、还有我写给他们却一直没有寄出的信,半天才说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不想让你知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端端,他们对我太好了,我要给他们打电话说实情。

千万不要说,这样就好。逢年过节给他们寄点钱,不能太重,省得让他们怀疑。端端说。

可他们对我太好了,你看阿姨整天给我发微信。一会儿给我寄核桃,寄枣,一会儿又给咱寄锅盔。

他们把你当儿子了。

所以儿子更不应骗父母。

你说了,保不齐他们一时激动会给你单位写信,你这次调不了股长不说,怕以后留在部队都不可能。现在军改马上开始了,还是稳妥为好。缓缓,改革结束,大事定了,再告也不迟。反正已经晚了八年了,也不在乎这几个月。

她说的是实情,我犹豫了。

听主任说在我跟胡波文之间要提一个股长,组织股长。这时,要我加倍小心,千万不要给人留下口舌。我真害怕,我们曾是好友时,我给他讲过太多我在军校时的事情,包括主睿出事。当然我没有讲关键细节。他们干部部门消息灵通,稍有风吹草动,就恨不能卷起千层风浪。endprint

对了,昨天我碰到胡波文,我问他你这次到哪出差了,还这么神秘?端端把信和存根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锁进了衣柜里。手上,却戴着那对玉镯,说,是真货。

你还问胡波文什么了?

他说政治处最近没人出差呀。说话时,脸上表情很是复杂,还不停地说,这家伙,有这么好的媳妇还不满足,胡跑。因此我才生气了,以为你去找李小芷了。

天呀,担心啥来啥。端端看我脸色不好,说,怎么了,我找他错了,他不是跟你是好朋友么?

现在不是了,你忘了主任的那次批评?端端一听,说,我记着呢,但一看到他一会儿问我需不需要车,一会儿又问家里还需要买啥菜,我就想可能我们错怪他了。

望着端端后悔的神情,我说没事,睡吧。

第二天,政治处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我刚一进去,他就说,你真没治了!没治了!的确没治了!主任说这话时,我在心里用笔记着,这次应当至少是三个感叹号了,一连三个感叹号,证明他的确是生气了。是我材料没写好?不会呀,我写材料,他一向是肯定的。再想,我是请了假的,婚假我都没休完,就立即归队忙着应对上面的检查了,他还在处里表扬了我。

你怎么这么没眼色?这时请假?还你父亲病了?却跑到西北?你在西北还有一个父亲?真没脑子,不,没人脑子。知道不?许多事,一念之差,就差之千里。主任说着,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转圈圈。我低着头,双手放在裤缝,以一个军人标准的姿势面对着他。

干什么去了?

去看战友父母去了。

战友父母就必须现在去看?我刚刚在会上提议了你,马上就有人说你欺骗组织,你让我这个老脸往哪搁?再说,去看战友为什么不说实话?你战友怎么了,轮得着你去看他的父母?

他忙。我又一次撒谎了。

他在哪个单位?

他……他出远门了?

国外?去维和了?

我摇摇头。

你怎么还不理解我的一番苦心呀。你是我的左臂右膀,我一心提你,是你文字好,工作踏实,有才,还有黄牛般的奉献精神,这在年轻干部里面,不多见。现在有人想给你脖子里支砖,你竟然把砖头马上递给了人家。你说能不让我痛心?!说实话,你去哪了?是不是去跟女的私会去了,你说实话,我还可想办法给你遮掩。你要知足,你找了一个多能干的媳妇,还不满足?那是我家属费了好多周折,七挑八选才给你介绍的。

战友因公牺牲了。

好!好!太好了!我就說嘛,你不是那种没有远大抱负,陷在阴沟翻船的人。你战友他家在哪?具体地址写下来,还有电话。这是去做好事,还不让人知道?这是什么精神?雷锋精神呀,跟现在全军宣传精神合拍。我们政治处,我们全团,是不是应当号号召大家学习学习?哈哈,我看老刘,还有什么技俩整我?

主任,有些事,我一时给你说不清楚,只希望此事你知道就可以了,别再告诉别人。

行了,我知道怎么做。回去,把炮连那个党支部稿子好好再推推,明天给我。

主任,那个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行了,我要开会了。主任说着,还唱起了小曲儿: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我真的当上了股长,事迹还上了兵种报纸。说我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文字功底好,还去看战友的父母。文章还虚构我八年来,年年如此,风雨无阻地去看牺牲的战友父母,而且从不留名。

肯定是主任干的,人家是好意,可我心里难受极了。

我把办公室的报纸统统收起来,锁进柜子里,脸红耳赤地回到家,端端说,你行呀,既当了股长,又上了报纸,文章怎么说的?我看看。

我往沙发上一坐,说,登了说不上更坏事了,你知道主睿两个伯伯都是将军,他们看到了,会不会告诉主睿的父母,让那对老人会认为我去看他们是有目的,会认为我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人。

行了,事已出了,静观其变吧。

不,我要给主睿妈妈解释。

结果是叔叔给我的回复:娃,没事儿,我们理解你。

理解我什么,难道他们也以为我这次去纯粹是为自己升职作秀?

我说叔叔阿姨,部队的事,我一时给你们也说不清,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是深爱你们的。等我有空带着媳妇去看你们。我还把我跟端端的结婚照发了过去。

这次是阿姨回的,说,你媳妇真的很漂亮。当然,为了这漂亮,端端化了半天妆,好像真的是第一次见公婆似的。

没想到睡觉前,李小芷打电话来了,说,你行呀,任何事都能被你利用,事半功倍。不愧是组织股长。

小芷,你听我说。

报纸上、微信上,四处都是你的事迹,你还说什么?你好好想想,你这样做,对得起死去的主睿吗?

小芷,小芷,听我说。

电话又挂了。

我又失眠了。已经凌晨三点了,我还睡不着。明天要跟主任下部队,我只好吃了片安定,才沉沉睡去。

一晃,快过年了,我跟端端商量,想把主睿父母接来过年。

端端说,好呀,不过,现在我身子沉,怕照顾不过他们。

我说阿姨可能干了,再说你也要生了,你妈妈身体不好,咱们能不能让他们来帮忙带孩子。这样,你也省心了,他们老两口,过节也不孤单了。两全其美,不是吗?

端端看着我,半天才说,主观上我是不愿意家里住外人的,但我怕你又失眠。你知道么,失眠的是你,难过的却是我。

我搂着她,说,端端,他们就是咱的父母。俗话说,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我不当君子,但求心安。

端端没说话,但起身去收拾那间一直没用的房间了。我忙说,媳妇,你歇着,有我呢。

我给阿姨发微信说,请您跟叔叔来家过春节,说着,我把收拾好的房间照片也发给她。阿姨马上就回信了,我们想给你去带孩子,你叔叔怕我们去影响你工作。endprint

不会的,你们是帮我的大忙。端端抱着肚子,边看短信边说,也好,等跟他们建立很深的情意后,再告诉事情的经过,这样他们就会谅解你了。

我说也是,也不是。

端端说,你对别人的父母都那么好,你肯定对你媳妇孩子更好。我一把搂过她,说,对头,媳妇,你可以到干部部门工作了。

谁料元旦刚过,主任又一次把我叫到办公室。

你行呀!你真行呀!!你真真的行呀!!!

这又是怎么了?我一时不明就里。

怎么了,你看看材料上怎么写的?

标准的四号宋体。主睿牺牲事故经过。没有署名。

胡波文怎么知道李小芷的?对了,是我曾经给他说过。唉呀,我怎么知道昔日的朋友,成了今日的仇敌。

材料上写的是真的吗?你在上游泳课时,把你最好的朋友的头按到了水里,让他学着换气,没想到水呛到了他的气管里?

是。

你给人家父母承认了自己的过失了吗?

没有。

八年前,你没跟人家父母说。罪一等。八年后,到人家父母跟前了还不说,罪加一等。欺骗组织,还当成表扬,罪上加罪。干部股已经联系受害者父母了,他们说要到部队来,你先停职反省,等待组织处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一并给我说出来。

我说,总算来了,来了好,我现在也能睡个踏实觉了。

你好好想想,怎么应对。主任黑着脸,在我出门时,又加了一句。

怎么回的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见到端端,说了声,终于解脱了,就倒在了沙发上。

端端在我断断续续的讲述完,说,赶紧想办法,给他父母解释。对了,你知道是谁告你的,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不知道,现在我不关心他是谁,只知道人家说的是事实。

一定是与你有仇的人。可按你平时的为人,不会与人有深仇。让我想想。端端说着,右边手托腮,忽然放下手,说,会不会是胡波文?一定是他,他是你的对手呀,打倒了你,他自然就当了股长。

我双手抱着头,无语。

端端又说,那就想现在怎么解释。你不是说当时学校不让说的理由是,校长要提升,教员要随军,学校要评先进,说出去就是事故。八年来,你整天在愧疚中。你去他家,是内疚,是用行动去忏悔,不是为提职,更不是为了上报纸。当然,你不要说是主任,你可以说是关心你的人干的,你没有接受过任何采访。

端端不愧是吃法律饭的,言之凿凿,条理明晰。我说,让我好好想想。

我给阿姨發了条微信,阿姨,你们啥时来,我好订票。

没有回复。

叔叔跟阿姨生气了?我能理解,换成是我,也许马上就报案了,或者杀了我。

接下来的日子,端端怕我失眠,陪着我跑步,中午也不让我睡觉,很奇怪,遇上这么大的事,我一到十点,就困了,一夜能睡到天亮,她却睡不着了。

三天后,股里代理我工作的朱干事告诉我主睿爸妈已来了,住在招待所。端端说,你去看看他们,争取主动。你不是说他们对你很好吗?尽量求得他们的谅解和同情。他们是事件的核心因素,抓住他们,一切都迎刃而解。

我摇了摇头,说,等组织处理吧。

你不为我着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呀。

那你想过主睿的父母么,想过年纪轻轻就没了生命的主睿么?我第一次发火了。

端端转过身去,走出房间。我急走上前,拉住她说,对不起,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很长时间没有好好陪你了,你想吃什么,我来做,我现在要学着做饭了。照顾好你和孩子,是我的职责。

端端丢开我的手,说,我要生气,也不是现在。也好,你不去,避嫌。对事情的发展也许有利。

我可不是说着玩的,我想着阿姨教我做鱼的步骤,洗鱼、腌鱼,炖鱼。

端端夸我做的鱼香。我说,以后每天我都给你做饭,只要你爱吃。虽然我每天忙碌着,可心仍在办公室,仍在牵挂着事态的发展,但我决不去解释。

端端这几天也特体贴人,不再催我,她反倒出去多了,我说天冷,别感冒了。她说出去走走,对宝宝有好处。

四天后,主任打电话说,你小子行呀行呀!真行呀!人家父母多好呀!记着,小子,一定要对他们好,要比对自己的父母还好!还有,你娶了一个好妻子。多好的女孩子,你打着灯笼也难找。

主任后面的一句话我没来得及多想,急着问主任叔叔阿姨在哪,我要去接他们,房子我都收拾好了。

你的同学李小芷带他们到你家去了。

我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跑,端端急着说,外面下雪了,穿上羽绒服。正在这时,李小芷打电话说,你快来,叔叔阿姨要急着回去。我现在礼堂门口拦住了他们,你快来。

几月不见,叔叔阿姨老多了。而毕业后,再没见的李小芷,跟学校也大不一样,虽仍漂亮,可眼角眉心,充满了忧伤。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过失造成的。无论我怎么挽留,他们都不愿意到我家里来,这时,端端挺着大肚子踩着满地积雪来了,叫了一声叔叔阿姨,我替许衎向你们赔罪,请你们一定要到家里去,房子都准备好了。话没说完,就哭了。

好好好,我们去,你看你还挺着大肚子,哭对孩子身体不好。阿姨心软了。

我感激地望着端端,忽想起了主任的话。

把二位老人迎进门,我跪在他们面前,叫了一声叔叔阿姨,我该死。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孩子起来,阿姨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起来吧。叔叔说。

李小芷跟阿姨把我拉了起来。我只说对不起,你们打我吧,你们告我吧,我实在受不了啦。八年来,我写了上百封信,可都不敢寄给你们。

我们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们想回家,怕来给你添麻烦。

父母到儿子处难道是给他添麻烦?儿子还想请你们给我们带孩子呢。我说着,大声痛哭起来。八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当着众人面哭,挨过经年的痛苦,终于一泄而出。我边哭边打自己的耳光,就是这只手,怎么就把好朋友按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妈妈身体好好的,才四十多岁,一定是因为我的错,生生没了。我越打越难过,越打越起劲。endprint

娃,别打了,别哭了。我们谅解了你。阿姨说着,自己倒又抽泣不止。

端端说,他还不到三十岁,你看头发都白了不少,这黑发还是染的呢。

阿姨摸着我的头发说,好了,好了,咱们都不再提过去了。谁提,我跟谁急。

阿姨给我孩子带了一大堆自己亲手缝的小衣服,阿姨说,小孩子穿的衣服,一定要手工做。阿姨答应,孩子生下来,她要帮着带。还说,那是他们的孙子呀。

叔叔说,你不知道,你阿姨一直情绪不好,动不动就给我发脾气,说,日子没盼头。自从你到家去后,高兴得不停地说活着也有盼头了,整天还哼着小曲儿。动不动说说,咱小许这,咱小许那。

阿姨只听着笑,不说话。

你几天不来微信,就不停地念叨,还说你别欺负我,否则我告诉我儿子呢。我有儿子,在部队,当军官,带一营人呢。

我把他们带到给他们准备好的房间,里面挂着主睿穿军装的照片,他们都哭了。

爱能感化一切。我相信。

没想到端端跟他们一见如故,阿姨长阿姨短,阿姨也喜欢她,动不动就说,真漂亮,像我儿媳。

我看叔叔阿姨跟端端聊得开心,就说我出去买菜。李小芷说,哥,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这么说李小芷也原谅了我?她还说嫂子,你同意不?端端亲昵地打了她一下,说,路滑,慢些走。

雪真不小,街道、房顶、车辆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这在南方,可不多见。一直怕冷的我,却感觉这是最暖和的一个冬天。

李小芷剛开始离我还远些,一直走在前面。慢慢的,她脚步放慢了,跟我并排走在一起,忽然拉住我的手说,哥,我看到主睿了。他就在我们身边,每天都看着我们。他妈妈说,她梦见儿子说,妈妈,原谅许衎吧,他是我的哥儿们。

我说,他一直就没离开我们,还记得咱们在你宿舍用笔记本看过的那部日本电影《临渊而立》吗?李小芷没有回答,却哼起了我们三人曾在一起唱的电影中的主题歌:

我记得那座小丘

那些纯净的花朵

和它们甜美的气味

鸟儿们兴高采烈地歌唱

但我却心碎

它们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

唱着一段甜美的歌

那些快乐的日子已经过去

快乐的日子已经永远逝去

鸟儿们歌唱爱情

与我的歌声和谐一致

我不知道

我已失去了你的爱

我采摘的花朵

是一朵狂野的玫瑰

你残酷地丢下了我

丢给了那朵玫瑰。

对不起。李小芷忽然说,胡波文找到了我,说到部里来开会,顺便来看看我。我知道他是你的好朋友,就请他吃饭。吃饭时,他说你一直心情不好,老失眠,说,咱们是同学,让我关心你。我一听,就对他不再设防,说起了咱们之间的友谊,说起了那次游泳课。你知道我爱主睿,我一直爱他。现在还是。我没有结婚。我谁都爱不起来。一提到主睿,我的话题就刹不住了,我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事,包括学校调查出事经过时,我都没说,怕一个没了,再失去你。可是胡波文让我说详细些,说你在毕业分配到单位后,就一直失眠,现在都严重到跟同事聚会大喊大叫,跟领导说话也不管不顾。胡波文说这是典型的抑郁症。只有找到病根,才能真正帮你。我说到你出事时的失声大叫,后来你的沉默,还说你说要到主睿家里去。我说,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是一时失手。怎么可能害朋友?事出后,同学们也没有一个人会怀疑是你害了主睿,因为你俩太好了,可以说,就是因为你们是好朋友,我才跟你走得近。也是因为他,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你,虽然我心里恨你。我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胡波文竟然把我们一次私人谈心写成材料,交给了你们的领导。为了一个小小的股长,就如此做,真让人鄙视。你们主任给我打电话了解情况时,我马上就赶了过来。

我不怪他,是他把我不敢说的话说出来了,我也轻松了,真的,无论组织怎么处理,我都不怪别人,你知道与其这样漫长地在等待审判,还不如让它快些到来。

主睿的妈真好。她见到政委就说,我一个娃已经没了,不能再没这一个了。你们政治处主任当时就流泪了。她说你在他们家三天里,不嫌农村条件差,一直就没闲着,给他们摘苹果,修水管,过马路拉着她的手。即便错了,你也在用行动弥补着自己的过失。他们已经原谅你了。你的妻子也不简单,她把你给主睿父母的短信、写的一叠没有发出的信,还有你一直以全班同学名义寄给他们钱的存单,全让领导看。对了,主睿母亲说你一到家,他们就猜出寄钱的是你了。你几次欲言又止,还有梦中喊叫,他们就猜出了八九分。他们说,真相知道后,老两口坐了一夜,阿姨哭了。最后老两口你安慰我,我说服你,最终原谅了你,也最终决定当面把此事给组织说清楚,让你放下包袱,好好生活。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要好好活,这也是主睿的心愿。

主睿的爸爸话不多,一直如雕像般枯坐着,要不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好像就不像个活物似的。烟雾笼罩了他,我一时看不清他的眼神,可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在翻江倒海。最后当主任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时,他按灭烟说:许衎是个好娃,他把自己做的啥事都跟我们讲了,他就是我儿子。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夺走他。我老了,再经不起打击了。他说着,抽泣起来。这是一个年迈的父亲的哭,低咽而悲恸,使在座的人莫不动容。连一直对你颇有微辞的政委,也站起来,撕了一张纸巾递给了主睿的爸爸,然后恨恨地说,把胡波文给我喊来!

雪仍在下着,我呆呆地坐着。

李小芷最后说,对不起,我误解了你。我恨你,真的恨了你八年。现在我决定不恨了。他们用爱宽恕了你,不,也宽恕了我们。我一直以为所有的错是你,可我见到他们,才知道我也有错。

我看着她。

虽然我跟主睿相爱一直没有公开,可我一直深爱着他,记得有部电影上说,“直到你爱某人胜过爱自己的时候,你才会体会到真正的失去”。他走后,我多次想去看他的父母,却总下不了决心。你的主动,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自私。我原以为他没告诉他的父母我们恋爱的事,其实他告诉了。他妈妈说你去后,她一直想问我呢,可怕影响我的生活,没想到我还没结婚,她就哭了,让我早些成家,好好生活。endprint

我忽然想起在她家时,她一直指着照片说,那个女孩是不是叫李小芷?我说阿姨认识李小芷,她笑着说,听睿睿说过,她学习很好,爱笑,动不动就笑。

她说,主睿知道,会原谅我们吗?她说着,大哭起来,引得路人纷纷朝我们这边看。

会的,一定会的,因为他也深爱着我们。我说着,抱住李小芷,好像抱住了主睿。我一直想抱她的,在学校报到时,一下轮船,我第一个就发现了她,就爱上了她,可她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却爱上了乡村教师的儿子,成了我好朋友主睿的女朋友。再见她,我就只有悄悄地把爱埋在心里。

主睿跟李小芷的恋爱,同学们都不知道。有天晚上熄灯后,我宿舍里的男生把班里八个女生一个个地比较。大家纷纷议论最漂亮的李小芷会是谁的女朋友呢?有人说她的眼光一直瞧着天上,怕我们班的男生都不入她的法眼。

我听到这里,拿脚踢了一下上铺。主睿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他可能因为兴奋,床板咯吱了一声,然后笑出了声。结果战火自然就引到他身上了。

主睿,你说李小芷会喜欢谁呢?

不知道。

会不会是许衎?

我说我倒是想呢。

有人说,她搞不好会喜欢那个父亲在总部的查明亮吧,查明亮一直在追她,听说每天都给她写情书。

大家討论了一夜,也没人猜出来。第二天去打水,我说主睿,你得帮我打水。他说为啥?

我说为啥?你不打水,我就告诉大家,李小芷已经让人抱过了。主睿马上说,我帮你提一周水。

不用,就一天。小哥我还要减肥呢。

我们三个一起吃饭,一起到夫子庙去吃小吃,一吃去李香君故居看那把传说中的桃花扇。我打趣李小芷的脸白,心硬。说她应亲亲我。李小芷拳头打过我的背,脚踢过我的腿,却从来没让我抱过她。

现在,望着哭个不停的李小芷,我终于抱她了。我才知道李小芷的热已给一个人了,她给我,给其他男人,怕只能是这具冷冷的肉体。她的身体是僵硬的,胳膊是冷的,还有她的眼神,让我想哭。我喜欢抱热热的女人,可我不喜欢对谁都热的女人。就像尖刻的女人,不会发现世界新的通道。泛爱的女人,怕给人的爱,也没多少真情。

我说,小芷,你放心,我会用一生来赎罪的,我会把主睿的爸妈当自己的爸妈养老的。我有钱了,要给他们买房。李小芷说,还有我,与其在望夫石上仰望百年,还不如在他身后排忧解难。说着,我们紧紧握住了手,好像要把这个誓言握在手心。

我跟端端带着叔叔阿姨逛了南方这个省城的许多名胜,别人问,这是谁呀,我说爸妈。李小芷也经常来我们家玩。她抱着我半岁的儿子说,哥,娃把我叫姑姑吧。李小芷是用陕西话说的。真难为了她,杭州音的陕西话,就像甘蔗包的饺子,真好吃。当然是我想的,这是蒲松龄在《司文郎》里面写的,主睿没见过长在地里的甘蔗。曾跟我说,北方的青纱帐我整天见,南方的甘蔗林,这辈子一定要去看。我说我老家遍地都是,可都因为我,他再也看不到世间一切的美好了。

我爸知道主睿父母原谅了我,也很高兴,打电话把他们老哥老嫂地叫着,还说两家就是亲人了,我就是他们的儿子,要常来常往。在主睿父母的说服下,我终于原谅了父亲,但是我不会把那个女人当成自己的亲人。请谅解我的狭隘。

我仍然当组织股股长。主任仍然不时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用感叹号给我一次次布置任务。我发现每次出他办公室时,我都感觉到浑身好像注入了新的力量。我默记着他说过的话,细想着下一次的工作思路,深爱着我的部队。

至于胡波文嘛,他没当上股长,还转业了,理由是全股人去找主任坚决让他调走,说如果不把他调走,他们集体要求调走。他们不能再跟一个整天爱打小报告的人在一起共事。后来让他下连,四个营教导员没一个人要他。小小年纪,怎么好像生在文革。这是主任的话,不,现在他是王政委。至于刘政委嘛,调走了,没人再替胡波文讲话。

坐在办公室,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野,我又想起了那个云罗伞盖的夏日的校园午后。

我们身着淡绿色的短袖夹克衫,肩扛红肩章,右手提着黑皮包,齐声唱着:绿色的校园,绿色的梦幻,绿荫里走来一群年轻的士兵……走向高高的台阶,走上教学楼。

主睿跟我一排,在我左边。上楼梯时,队伍松散了,他说,今天上游泳课,我有些小紧张。说着,那只胖胖的小手抚着胸,说,我好怕水呀,比不得你们南方人,出生即玩水。

我拍拍他的肩,说,放心,有我呢。

润蓝色的游泳池,在阳光下,一波一波地闪着光,好像一颗颗蓝色的宝石跳起又落下。如我们年轻的笑窝。穿着红色泳装的李小芷可真漂亮,迈着雪白的大长腿,如小母马般全身紧致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浑身都笑着,当然那笑不是给我。主睿眼睛一直目送着她走到池边。李小芷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他着急地说,小心!我跟着也跳了下去。在水中,我喊主睿,快下来,主睿没有跳,他双手扶着护栏,慢慢下进池里。右手扶着池边,左手按老师的要求划着水。我跟李小芷返回来,与他并肩游了起来。我们游了一圈,又一圈,李小芷游得真好,还不时花样百出,一会儿仰泳,一会儿侧游。后来,在水面,我拉着主睿的手,他拉着李小芷的,我们游呀游,那水,蓝莹莹,亮闪闪的,真能迷死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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