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涩

2018-03-16 18:01张维芬
长江文艺 2018年3期
关键词:宝来燕儿大妈

张维芬

吃了午饭,像以往一样,爱珍去了西炕,宝来去了东炕。也不知从什么时间起,宝来睡觉开始打呼噜,一呼噜,爱珍就睡不着了。起初,爱珍听他呼噜,就推他一把,可不几分钟,又开始了。后来两个人干脆分开睡。

爱珍睡意正浓时,宝来不知道什么时间过来了,趴在她身上,极尽缠绵。开始,爱珍有些心烦,想推开,又觉不妥。男人都是属猫的,一旦饿了,臭鱼烂虾他通吃。这话是妈说的。宝来又不是没有腿的猫,他可是天天外出,集市上,形形色色的鱼都有,爱珍可不敢大意。想到此,爱珍只当是履行义务,闭着眼睛由着他吃。他竟不急,从爱珍的嘴巴开始,慢腾腾地往下挪。他的嘴巴热乎乎的,潮湿湿的。啃着啃着,竟把爱珍的睡意赶跑了。爱珍身体里的潮气也开始泛滥,嘴里梦呓般喃喃着,也不知喃喃了些什么。宝来突然就来了精神,鸟枪换炮,在爱珍的身体里横冲直撞。这个宝来,今天真是大变,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也会吃,也勇猛了。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爱珍!爱珍一下子睁开了眼,哪里有什么宝来,满炕晃动着碎银子。

毕竟秋了,太阳不再那么热烈。风透过敞开的窗户窜进来,把纱帘撩起老高,窗前的那棵无花果依然健硕着,枝枝叶叶,在风里大剌剌地舒展着,光线探下来,被它们切割成好多块,扔得满炕都是,碎银子般,颤颤巍巍。

爱珍!门外有人在喊,接着,咚咚咚,街门被敲響了。爱珍也不应,也不起。宝来从东炕过来,爱珍,大妈来了。爱珍道,你不说话会死!让她喊!宝来就住了声,反身回了东炕。来人不耐烦了,喊一声爱珍,咚咚咚敲几下门,敲门声远不是刚才的节奏,急躁、迫切、气恨。敲了半天,爱珍只是不理。

爱珍挺气恨这个大妈的。太会使唤人了。三天两头跑来,也不管爱珍累不累,只管说,爱珍,给我洗洗澡。起初,爱珍碍于面子,给她洗洗,可不想,几年下来,成了习惯。她的两个女儿回来,偶尔陪着大妈来爱珍这里,也都袖着两手,单单等着爱珍给她洗。凭什么?就凭他们是城里人?城里人也无所谓,有句话在就行。可大妈大爹,包括她的那几个儿女,谁有过一句话?有一次爱珍就问大妈,大妈,我妹他们都回来了,你咋不让她们给你洗呢?大妈说,她们一个个都被人伺候着,哪里会伺候别人。爱珍听了,心里那个火,难不成她爱珍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再说了,这个年月,被人伺候也要有所付出的。他们呢?他们给过爱珍一分钱,还是一点东西?逢年过节,她的儿女开着大车小车回来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往下卸,爱珍和宝来,没看到他们家一箱奶、一瓶酒。前些年过节,爱珍做了炸货、饽饽,见他们回来,就给他们每个人装一袋子。爱珍的手巧,做出来的饽饽在周边村是出了名的,白生生、笑蔼蔼的,好吃又养眼。可人家看了爱珍送过来的这些东西,脸上并没看出多么地喜欢,只拿眼睛扫了一眼,假惺惺地客气几声,不用了,家里有。听着这话,爱珍拿回来也不是,不拿回来也不是,送人东西,竟生出难堪之意。再后来,爱珍就不送了。和大爹大妈之间呢,依然保持着外人眼里的那份亲近。有句话不是说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管怎么说,人家的那几个儿女都是在外混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保不准自己的一双儿女将来不求他们。可是,偏偏儿女都不争气,和爱珍姐妹俩一样,都不是学习的料。

女儿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去了镇上的那个玩具厂打零杂。再后来,又去了城里。城里一个大商场招收服务员,卖东西去了。去了城里没几天,好处没学到,学会了谈恋爱。现在的年轻人,不管不顾,相识了就在一起,也不怕丢人,也不怕折腾坏身子,有的是预防措施,偏偏不用。爱珍担心女儿也做了丑事,损了身子,二十那年就给他们把婚事办了。儿子比女儿稍好一点,混了个职专文凭,学了一技之长——企业管理。爱珍就找到大爹,想让他捎个话,给那个在乡镇做书记的堂兄,看看能否有适合的岗位给安排一下。堂兄那个乡镇,好几个企业,作为当地的一把手,安插一个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想起大爹当时那姿态,爱珍就气不打一处来。那日,爱珍把儿子的事简单跟大爹说了一下,大爹鼻子哼了哼,似笑非笑,这个,等你大哥回来看看吧。现在安排个人挺难。大爹说着,端起茶碗,呲溜喝下一小口,茶烟在茶碗上空袅袅着,大爹一脸的意味深长。大爹是把爱珍两口子给他做的一切都忘了。这些年,在大爹大妈身上,宝来和爱珍没少出力。房屋漏水了,大爹电话里喊,宝来呀,快点,屋漏了。宝来顶着瓢泼的雨爬到了屋顶,屋顶电闪雷鸣,爱珍擎着伞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看着宝来,生怕一个电闪过来,把宝来扫下来。还有,前些年,大爹大妈还种地时,每到了两收,宝来就成了他家的佣人,宝来,快点,帮着把麦子拉回来。宝来,快点,帮着把玉米拉回来。宝来,赶紧去平房顶给我把东西扛下来。宝来,什么时间浇麦子?浇时把我的那点地一起浇了哈。宝来被他们使唤得团团转,也没有一句怨言,不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为儿女求得一条出路吗?现在倒好,一切都成了浮云。大爹坐在炕上,腰杆挺着,双眼目空一切,活脱脱的一个乡镇干部的爹。

儿子最终还是靠着村支书李国良给安排了,去了镇上的一家企业。提起这个李国良,爱珍的小心脏就会莫名地慌乱起来,慌乱里,夹杂着一点点涩,还有一点点甜。

因为儿子的工作问题,爱珍好长一段时间不搭理大爹和大妈。要不是那次煤气中毒,她断然不会再踏进他们家的门。那天,大雾,阴冷。前几天下的雪还没化透,大街两边一堆一堆的,脏兮兮地晾着。爱珍和宝来偎在热炕头还没起,手机突然就响了。接起来,是老妈。老妈说,你们起了没?我刚才上了趟平房顶,看到你大爹大妈怎么还关着门。他们两个一贯早起的。我就纳闷,喊了两声,也没动静。要不让宝来跳进去看看吧。他们几个又都不在身边,可别有事。农村,这些年也城市化了,几乎都安了土暖气,上了电热炕。条件好了,意外也多了,每年里,都有煤气中毒事件发生。

爱珍爸妈就爱珍和姐姐两个孩子,姐姐嫁到了外村,爱珍被爸妈当儿子留在了身边。宝来比爱珍大三岁,也是本村的,知根知底。他家中兄弟四个,爸妈忙乎完了前三个儿子,到了宝来身上,已经没有能力给他盖房娶妻生子。正好,爱珍爹妈有招婿之意,就托人上门问了问,宝来爸妈很爽快地答应了。爱珍的新房盖在娘家那排房的东头,娘家这排房在中心街,爸妈住在最西头,大爹大妈紧靠着爸妈。当初给爱珍盖这新房时,爸妈说,这条街风水好,你看,你大爹家的几个儿女都多出息。还有谁谁家的儿子,当兵的。还有,谁谁家的闺女,考到了山东。再往东,老李家,老李家那五个儿,一个个梁山好汉似的,又高又壮。尤其是那个老五国良,长得真叫可人。高高大大的,双眼爆皮的,唇红齿白。会唱戏的三婶子直说这老五赛过潘安。也不知道潘安是谁,爱珍想,可能就是大美人吧。这么一想,爱珍的脸就呼呼的,做了丢人的事一般。爱珍的爸爸几年前车祸去世了,家里现在就一个老妈了。大爹和大妈都健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老人之间并不和睦,老妈见了大爹和大妈,永远赔着小心,永远挂着一张讨好的脸。可大爹和大妈,对老妈的小心和讨好并不放在心上,喜欢了,他们会赏老妈一个笑脸;不喜欢了,话都懒得应。爱珍有时候看不惯老妈的低三下四,就蛊惑老妈说,妈,你用得着吗?他们又不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老妈听了,笑笑,可他们是你爸的亲人。爱珍说,我爸的亲人又如何?我爸活着时,帮他们做了不少活,也没见他们感恩戴德。老妈说,什么感恩不感恩,他们是兄弟。爱珍就说,兄弟?我大爹有兄弟意思?爱珍的话没等说完,老妈就铁了脸,从小到大你爸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做好自己,不要管他人如何做。

大爹大妈果真是煤气中毒。大爹还好,吸了几天的氧,就恢复到了从前。大妈的右腿从此却不那么灵活了。这不,堂兄给她买了一个龙頭拄拐,上边刻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妈拄着那拐棍,见人就说,两千多呢。人们也不赶她的话,拿眼瞧瞧,意味深长地笑笑。那次在医院,堂兄对爱珍说,小妹,以后你多费点心了。堂兄那天很大方,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顺手递给了宝来。宝来脸一红,摆着手说,你留着抽吧,我有,我有。说着,掏出了自己的红南京。大爹本来倚在病床上,这时突然直起了腰身,脸一仰,嘴巴滋啦一声,对着宝来说,给你你就拿着。宝来讪讪一笑,接过来,喃喃着,我抽这烟,可惜了。

这些日子,爱珍忙死了。先是去外村帮人打扫鸡舍。打扫鸡舍这活计不累,但脏死了。打扫一天鸡舍,能赚三百元,爱珍喜欢干这活,脏点不怕,赚钱就行。可这活并不是天天有,一个月就几天。鸡出栏了,人家就雇人打扫一遍。栏子里到处是鸡屎,还有死鸡,死鸡挂在铁栏子上,臭透了,满身的蛆。苍蝇蚊子满天飞。打扫鸡舍的人,一个个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大热的天,外边还要罩着厚衣,脸上蒙着大口罩,只露着两只眼。脚上穿着高筒水鞋。水鞋上鸡屎,蛆虫都有。包裹得这么严实,经了一路的风吹,回到家,依然是满身的鸡屎味。所以,每天一进家门,爱珍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洗一遍,抬起胳膊闻闻,感觉还有鸡屎味,又洗,非得洗他个三五遍不行。几年前,宝来把平房安了太阳能,想什么时间洗就什么时间洗,不比城里人差。大妈家的三个儿女都挺出息,可没有谁给大妈安个太阳能。爱珍的妈妈隔些时日就到爱珍家来洗一次澡,每次洗澡,爱珍都说要帮她搓,老人却说,搓什么,我自己用澡巾就洗了。你们赶紧休息吧,整日里累死累活的。宝来家的洗澡间备着两条搓后背的长巾,这长巾是爱珍赶集买的,为了方便自己洗澡。总不能每次洗澡都找宝来搓背。宝来大半夜起来上货,也挺累的。大妈可没有老妈这么善解人意,每次来,都得召唤爱珍给她洗,也不管爱珍忙闲。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连私处也得给她洗。爱珍私下跟老妈说,我大妈简直就是个皇太后!老妈说,你就给她搓搓吧,少不了什么。

宝来是半路学会了做生意,跟着刘老爹学的。刘老爹从单干就做生意,倒腾个瓜果蔬菜,四六集赶着,起早,但不拉黑。比外出打工赚得多,又赚了个身子自在。外边的鸡舍生意刚做完,还没等喘口气,光明家的梨园又到了下果时。爱珍又去了光明的梨园。玉香说,爱珍,你这是要把天底下的钱都赚了?爱珍叹口气,没法子,老的小的都等着呢。

玉香电话里说,在你家门口了,快点。爱珍一骨碌爬起来,脸也没顾得洗,拾起凉帽就往外走。狗儿小黄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两条前腿才跨出门,爱珍呵了一声,你出来干什么?回去!小黄不情愿地哼哼着,抬着头看着爱珍。爱珍扑哧一声笑了,声音低下来,听话,回去。小黄又哼唧了两声,把腿拿了回去,支着身子看着爱珍,眼睛眨巴眨巴的。爱珍把门咣当一下关上了。

满大街都是白花花的日头,满大街的树叶都在扑棱着,知了在深树间嘶哑嘶哑地叫,叫得嘶声竭力,世界末日的感觉。玉香说,宝来不在家?爱珍道,在呢。玉香就笑。爱珍见她意味深长的样子,就问,咋了?玉香说,不咋。爱珍推了她一把,没好笑。快说,咋了?玉香扭头向西看看,西边是空荡荡的大街。你快说呀,到底笑什么?爱珍又推了玉香一把。玉香弯着眉眼说,你大妈真有意思。爱珍一听,问,你见过我大妈了?刚才?玉香点着头道,是的,我刚转过弯,就碰到了你大妈,见了我就问,玉香,你去找爱珍?我说对。她就说,宝来肯定不在家,她把人招进去了。我敲了半天门都不开。爱珍听了,肺都气炸了,但面上依然端着笑,我那大妈,真愁人。她见天地来我家,逮着个空间就让我给她洗澡,你说,她又不劳作,又不出汗,身上哪里有那么多灰?还偏偏中午来,闹得我觉都睡不沉。这几天,我一回家,就把门从里面闩上。估计她是生气了,所以才这么编排我。玉香道,你那大妈,从来就喜欢捕风捉影。咱们村里,她没编排过的人不多。前几天,三驴媳妇不是要去撕她的嘴吗?这转眼工夫,又编排起自己的侄女来了。真有意思。

两个人边走边聊。不觉,已经出了村口。她们这是去光明家的梨园。光明家种了一百多亩韩国梨,用不完的人。现今,年轻人都跑到城里了,不稀罕这农村。把地里的活计都扔给了中老年人。爱珍的女儿燕就这样。从怀孕起就不上班了,不上班也赖在城里,生了孩子,更是。哪天要是回来,一准是手里钱紧了。当初哭着喊着非他不嫁,现在倒好,妻儿都养活不了。结婚时的新房,住了不到一年,搬出来了。爱珍问起,女儿说甲醛超标,对胎儿不好。这不,直到现在还租房住。一年一万五呢。当初,爱珍苦口婆心地对女儿说,公婆都离婚了,你说,这样的人家靠谱吗?你说!可闺女就是死心塌地认了这个男孩。真是女大不由人。宝来叹口气,说,算了吧,你拆不开的,随她吧。爱珍听宝来这么说,一扭头,把气就撒到宝来身上,都是你,都是你给惯的!爱珍执拗了半天,到底也没执拗过女儿,最后还是风风光光把闺女嫁了。现在倒好,见天地来家要钱花。爱珍恨恨地说,我们不能再给他们钱了,咱还有儿子。宝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宝来知道,爱珍也只是嘴上说道说道,心里其实挺牵挂女儿的。几天不见大外孙,电话就打过去了,一听到小家伙含糊不清地喊着姥姥姥姥,这边嘴巴早就合不上了。巴巴地说,乖乖,改天姥姥给你买美可高特哈。谁能不亲呢?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

光明家这一大片梨园,可真发财了。一年下来,六七十万。光明发了财,村里人也有了活干,玉香的老公凯明也在光明梨园做事。他是长工。一年到头的。冬天,剪树的来了,他就伺候剪树的,剪下来的枝条由着他烧,由着他卖。光明和凯明是堂叔兄弟,光明赚了钱,去城里买了楼,成了城里人,把老婆放在楼上养了起来。养得白白胖胖。偶尔跟着光明的车子回来趟,也把自己包裹得水泄不通,戴着茶色的太阳镜,脸上捂着口罩,口罩一直耷拉到胸前,脖子都给遮住了。那架势,比爱珍打扫鸡舍时遮盖得都严实。光明还是以前的光明,依然隔三差五回来,看看他的梨园,叮嘱一下凯明,该授粉了,该疏果了,该套袋了,该抹芽了,该喷药了,该上肥了,到了果子该下树时,光明不说了,但人住了下来。

自从替光明看守这片梨园,凯明就把这儿当成了家,一年中,也就正月里能在家里待几天。玉香说,你这是把自己卖给光明了。凯明说,卖这么个价钱,也够本了。光明待凯明不薄,一个月三千,管吃管住。光明说,你和玉香干脆搬过来住算了,这房子不比你们家差。玉香说,不差是不差,可总归离开了村子,没人气。玉香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挺喜欢住在山上。山上清净,安宁。夜里,无数的小虫,唧唧唧唧,啾啾啾啾,咕咕咕咕,叫得冗弱又欢实。两个人,守着一片山头,四间大瓦房,一个电视,有时,看着看着电视,玉香便笑了。玉香觉得,这天下好像都是她的了。凯明见了,伸手就把玉香拉到了怀里,也不关灯,也不拉窗帘,就那么大剌剌地把好事做了。玉香也是,矜持了大半辈子,突然会浪了,开始时,哼哼唧唧的,后来,干脆敞开了叫。偌大的一片梨园,空空荡荡的,两个人把好事做得欢天喜地。按说在家里,也是两个人的日子,可说话呀,做事呀,步步谨着,生怕一个大动静惊了四邻。这么想着,玉香就想到了城里,城里有什么好的?楼上楼下,左右邻舍,大点声音说话,都担心被听去。偏偏,都往城里去。

玉香和凯明都喜欢这山上,女儿却不喜欢。说没有网络。现在的年轻人,离开了爹妈行,离开了网络万万使不得。家里几年前就拉了网,不是女儿哭着叫着要接,玉香才舍不得花那个钱呢。一年下来,闲大半年,就女儿两假回来用得上。真亏了。玉香的女儿和爱珍的女儿同岁,玉香的女儿学习好,读到研究生了。一个月,多多少少有点补贴了。可生活费,不但没少,还加了。爱珍直羡慕玉香好命,有个懂事的女儿。玉香道,懂什么事呀?一年到头在外边,假期回来,整天捧着块手机,又是说,又是笑。和我们说的话,都能数过来。也不知道手机里都是些什么人,竟让她那么迷恋。想想这孩子呀,还真不如小时候。小时候,多可爱。妈呀妈呀的,天天跟在屁股后,离开了老妈,就不能活了。现在倒好,天南海北的,你不找她,她永远不会找你。偶尔哪天电话打来了,一准是伙食费又忘了给她打了。玉香说着,用手撩了一下头发,养儿养女,简直养了些祖宗。幸亏当初我有主见,没有依着凯明,非要二胎。真要再有个儿子,还不喝了我们两个的汤?爱珍道,可不。我就没你那么有主意,现在就比你多了一块心事。现今的年轻人,都往城里奔,你说,你不给他买楼能成吗?玉香说,那怎么成。老于家的大儿子找了个媳妇,交往两年了,孩子都流了两个,结果怎样?姑娘见楼房一直没落实,这不,还是吹了。爱珍听着,一股子火蹿上来,心里恨恨的,人家姑娘怎么都那么精明,那么有主見,偏偏自己家这个燕儿蠢。要是让村里人知道她在外边租房住,爱珍和宝来的脸往哪里搁?当年去她婆家定亲,大妈也去了,大妈知道男孩的爸妈离了,回来后满村说道,说男孩的爹是老光棍,燕找了这么一个主,有她罪受。还说,人家都买楼买车,依我看,燕儿这婆家,楼房就够他呛,不用说车了。凭着大妈的这句话,爱珍死活要给女儿把楼房要来。爱珍扔给媒人一句话,没有楼房,甭想结婚!楼房到底要来了。可现在呢?租房住了。当初出嫁时的风光,都被她给糟蹋了。

女儿那楼房,爱珍和宝来一直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问女儿,女儿说是甲醛超标。孩子都两岁了,甲醛还没跑完?一次,又提起这事,宝来对女儿女婿说,那就重新装修一下嘛。女儿立刻抬着眼问她老爹,你给出钱?爱珍悄悄踢了宝来一脚。装修个房屋,不是一两个钱,开了这个口,恐怕那点家底就吐出去了。他们还有个儿子呢。

太阳兜头泼下来,被风一吹,软绵绵的,温乎乎的。出了村子,眼前就是一片接一片的庄稼地,花生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叶子微微泛黄,铜钱大的叶子层层叠叠展着,一眼望去,简直是没有尽头的地毯。玉米高高地耸着,宽大的叶子把风舞得刷刷响,很有英雄的气概。满眼的丰收迹象,满鼻子的清香。山路上,三三两两的人,戴着凉帽的、蒙着丝巾的、男人光着膀子的、穿着大裤衩的、手里掐着烟的,都在向光明的梨园走去。

这不,转眼又到了收获的季节,光明又回来了。光明一回来,玉香就不便留在那里了。眼下这个季节,不冷不热,对一般人来说,正当时呢。可玉香偏偏是个爱出汗的主,平日里,就她和凯明两个人时,她都是光着上身睡觉,光着身子进进出出。现在光明突然插进来了,又是个大伯哥,虽然不在一个房间睡觉,总归是一个门进进出出,夜半下来方便,睡眼蒙眬的,万一和光明不期而遇,也会生出太多的尴尬。中午饭玉香依然在山上吃,吃了饭,可以多休息一会。今天中午,光明熬了白菜粉条,是玉香最喜欢吃的,可婆婆来电话说小姑子回来了,包了饺子,这不,玉香就随着人们下了山。

两个人扯了一会孩子,玉香前后看看,靠近了爱珍,说,光明外边有人。爱珍听了,惊了一跳,看光明不温不火、文文雅雅的,也能干出这事?爱珍也前后看看,前前后后的人相隔挺远,三三两两的,又说又笑。爱珍就问,不会吧?玉香说,咋不会?他跟凯明说的,说他有后。等凯明第二天酒醒后细问,他又说酒后胡言。那么个本分人,你说,他能信口开河?爱珍听着,心里没有多少起伏,毕竟不是和自己相关的人。她仰着脸,目光落在了前面不远处的那个土坡上,村里人叫它南山。南山上松树居多,一棵一棵,千奇百怪。小时候,爱珍和国良他们经常跑到这山上捉迷藏。国良个儿高,也有劲,有一次,他把爱珍托起来,托到了一棵茂密的松树上,哄着几个孩子硬是找了半天。松树下是齐腰的杂草,杂草间夹杂着许多知名的不知名的野花,野菊花在这当中最抢眼。眼下这个季节,菊花正盛着,黄的,白的,紫的,红的,在细细的秋风里招摇着,大剌剌地蛊惑着人们的眼球。爱珍不觉又想起了那年,就是在这土坡上,国良把她揽在怀里,说,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你爸妈的安排?爱珍哭着说,我家没有男丁。国良道,我可以去你家。爱珍说,你爸妈不会让孩子随我们家的姓。国良再也无语。国良知道父亲的专制。就是那天,国良说,我要一辈子守着你。她说,怎么个守?国良说,我和四哥换换新房。他的四哥,那时已经定了亲,他们的新房,爹妈都给备好了,他的在村南,四哥的新房和爱珍的新房紧挨着。那时爱珍的新房还在搭建中。借着四哥的东墙。国良的新房比四哥盖得晚,更宽敞,更亮堂,换给四哥,四哥巴不得。爸妈不解,问他,他只是说,图个离爸妈近。想起当初,爱珍就悔得慌,自己怎么就那么听父母的话?他们的一句话,她就把自己的爱情葬送了。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有什么用?姓张姓李有什么区别?现如今他们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哪里还顾得上他们的姥姥。想起自己,再看看女儿,这个死妮子,怎么就那么倔强?找了那么一个男孩,要家境没家境,要本事没本事,还活宝一样搂着,拆也拆不开。真是气人。也不知这闺女的脾气随了谁!

翻过眼前那个土坡,就是光明的梨园。玉香用胳膊肘碰碰爱珍,跟你说话呢。爱珍依然望着那片野菊花,有心无肺地说,这种事,谁知道呢。无凭无据的。两个人说着说着,爬上坡,光明的梨园就在眼前,早来一步的人们,已经开始忙乎起来。硕大的纸袋子沉甸甸地挂在树上,梨枝都被压弯了。等人们把梨摘下来,压弯的树枝腾地一下就弹了起来。活泼泼的。

露珠还挂在草穗子上,阳光下,水晶一般一闪一闪的。知了的嘶哑声不再铺天盖地,阵势一天比一天弱了下去。啾啾啾啾,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一只鸟,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上,另一只鸟也啾啾啾啾地飞了过来。它们围着那棵树追逐了一会,突然飞到了梨园这儿,啾啾,啾啾啾,两个鸟儿在梨园的上空,嬉戏着,一会东,一会西,一会落在这棵树上,一会上了那棵树。梨园里的男男女女又在唱对台戏。山村的妇女,一个个的大嗓门,一边干着活,一边说着荤段子,男人们倒不好意思起来,憨憨地笑着,只管做手里的活计。出来个嘴皮比较利索的,突然就被男人们当着代表鼓动了出来。被当着代表的男人,一开始还能对答如流,几个回合下来,就被女人们火辣辣的气势压下了阵。倒驴不倒架子,辩不过,迸出一句难听的,拿腿就躲到了别处。这些女人们可不是吃素的,更难听的话追着就还了回去。刚才的男子再也不敢造次,哑巴似的悄悄地摘着自己的梨。女人们伸着脖子看过去,瞥一眼,嘻嘻哈哈就是一顿浪笑。董老五老婆嗓门最高,俏皮话也最多,可不管她说什么,好笑的,不好笑的,男人们只管不接腔。不敢接了。没有人唱对台,就乏了味。突然,她扭头看到了四婶子,就把话语牵扯到他身上。四婶子是个男的,因为背上有个罗锅,人又白净,又排行老四,人们都说他上辈子肯定是个女人,便喊他四婶子。四婶子没有老婆,四十多岁了,依然光棍一条。董老五老婆说,四婶子,你看那对雀儿,在干吗呢?四婶子嘟噜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董老五老婆没听到,玉香听到了,扑哧一声笑了。四婶子提着篮子往前赶,想离开董老五老婆。董老五老婆眼睛追着四婶子,嘴上喊,四婶子,别往前赶呀,你跑前边干吗?前边又没有光景。四婶子也不答言,绯着两腮,弯着腰只管往前去。董老五老婆突然又是一声笑,笑声浪浪的,其他女人也跟着笑起来,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嘎嘎嘎嘎。

快收工时,光明的老婆来了。开着一辆红色奥迪Q5,从果园大门开進来,直接开到园子中心。光明见了,支棱了一下,待反应过来,老婆和女儿已经推开车门下来了。光明两个女儿,大的已经结婚,嫁了个比光明还大两岁的男人。这样的夫婿在一起,总是别别扭扭。对这门亲事,光明本来不乐意,可老婆孩子愿意得很。老婆说,人家可是总经理,一个千号人的总经理。光明说,总经理怎么了?这年龄相差也太大了。老婆道,大点好,大点知道疼人。光明知道,老婆决定了的事,他是不可能给扳回来的。小女儿叫雅楠,在继教中心,艺术生。今天这不是周末嘛,非得让老妈带着自己来果园转转。雅楠长得最像光明,性格也像,文静。这个点,凯明正在屋里忙着做饭,听到车声,扎煞着两只手,探着头,叫了一声嫂子。光明老婆应着,举着头寻光明,你哥呢?说着,一眼瞥见光明从一棵梨树后走出来。雅楠叫了凯明一声叔叔,就跑到了光明身边。老爸,也不想我?雅楠挽着光明的胳膊,半撒着娇。玉香听到雅楠的声音,也从梨树后走了出来,看着亭亭玉立的雅楠,喊了一声,楠楠。雅楠一回头,一阵惊喜,咦,小婶也在呀?说着话,推了推眼镜,这才发现,梨树丛中,好多张熟识的面孔呢。雅楠挨个礼貌着。董老五老婆大着嗓门说,哎呀呀,都说闺女大了十八变,你看看你看看,这闺女,才几年没见,长得这个可人。光明老婆道,就你大妈会说话。爱珍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笑着,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她一句也插不上。光明老婆倒是眼尖,隔着好几棵树就看见了她,爱珍,你也在呀?说着,朝爱珍走过来。光明老婆白了,胖了,也时髦了,周身上下都是名牌。只是说话还那么大张旗鼓,走起路来还那么风风火火。人还没等近前,话就抛了过来,爱珍呀,燕儿咋回事?前些日子我听说,俩孩子在外租房住?爱珍的心跳忽地一下就加快了,整个脸火烧火烧的。女儿租房这事,爱珍捂着藏着半天,竟被光明老婆的一句话都给揭开了。这个女人,真是多事。爱珍心里恨恨的。可面上,还端着平静。她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人心真是黑,燕儿装修时,也是花了好价钱的,可不想,找人测了测,甲醛还是超标。那年,燕儿不是怀孕了吗,我和宝来担心宝宝的身体,这才让他们搬出来的。我姐家的外甥,就是甲醛超标,孩子死在了肚子里。国良老婆道,这都两年了,咋还住在外边呢?爱珍说,孩子是被甲醛吓怕了,说再等几年。反正也不差那几个钱,喜欢住在外边就住在外边吧。爱珍说着,扫了一眼梨园,正午的太阳大剌剌地照下来,放眼处明光光的。梨树丛中,那一双双眼睛,看似盯着梨树,盯着梨,爱珍看来,却都在扫向这边。

三点多钟,夜还寂寂的,爱珍家的大铁门咣当一下打开了,又咣当一下关上了。接着,街上响起了一阵摩托三轮的马达声。声音由近而远,渐渐地,听不到了。李国良家的大狗汪汪汪,汪汪汪,象征性地叫了两声,也便没了动静。夜,就这么被突兀地搅了一下,打了一个支棱,又恢复到了寂静。不知是什么小虫,叽叽叽叽,咕咕咕咕,等夜恢复平静后,一股脑地冒了出来。轻灵,冗细。

宝来走后,爱珍又睡下了。爱珍的觉可真多,头沾着枕头,人就过去了。可是昨晚,醒了好几次。昨晚她睡在大炕上,倒是没听到宝来的呼噜。夜半,宝来下来小便,趁着爱珍醒着,两个人把好事做了。履行职责一般,不温不火。迷迷糊糊中,宝来又摸上来了。爱珍困得呀,眼睛睁不开了,嘴上问宝来,个死鬼,咋又回来了?不上货了?宝来说,哪个死鬼?一听声音,爱珍醒了。影影幢幢里,一个黑影压下来。你咋又来了?不是说好了吗?只那一次!你不守信!爱珍推搡着那个人。那个人却不管不顾,霸王硬上弓。不是上次那个样子,慢慢地吃,吃得爱珍水汪汪的,他还不急。爱珍知道自己敌不过他,一米八的个头,一百八十多斤的体魄,石磨一般。她呢?又去城里看孩子了?完了事,那个人仰面喘着粗气,爱珍问。窗外的月儿很圆,光亮被无花果树一晃,晃得一片一片,水银一般,在炕上弹跳着。

走了,走了四天了。那个人说。爱珍翻过身,隔着夜色看着他,以后别再来了。那个人说,可我想你。爱珍说,不可以。那人突然爬起来,用胳膊肘支撑着上半身,扭头看着爱珍说,从我决定要守着你的那天起,我就想着这一天。你却让我等了二十年。上次,如果不是为儿子的工作,你是不是还不会给我这个机会?爱珍道,都各自成家了,就别念着以前了。那样对谁都不好。他说,放心,我有分寸。不会给你带来一点麻烦。说着,想起了什么,对了爱珍,给你妈上个低保吧?爱珍腾地一下坐起来,低保?我妈够条件?那人也坐起来,把爱珍拉进怀里,揉着她依然挺着的胸,我说够就够。老妈要是上了低保,爱珍这里可是减了一半负担。虽然说老妈现在还健朗着,可谁知道哪一天会倒下?真到了那一天,姐姐是不会管的。姐姐是嫁出去的闺女,回家看看可以,可要是让姐姐回家来伺候,人家心里肯定一堆委屈。老爸老妈又没有给她一砖一瓦,也没有给她照看过一天孩子。爱珍这俩孩子,可都是老妈一把屎一把尿照看大的。这个人的话,如同山沟里的一缕阳光,刷地一下把爱珍的心头照亮了。爱珍真的应该感激这个人。她心里想,这辈子,恐怕都要欠着他了。

他不是别人,是村支书李国良,爱珍的初恋。国良接连做了好几任的村支书。他们姓李的门户大,其他姓氏想霸权,没有这个实力。他和她同岁,小时候一起玩过家家,他做爸爸,她当妈妈。要么他做新郎,她做新娘,他背着她,满大街吆喝,娶媳妇了,娶媳妇了。大了后,他们背着家长,悄悄爱着。他家虽然兄弟多,可他爹是杀猪的,生活好,家底也厚實,五个儿子,个个都有自己的大瓦房。爸妈当初也替爱珍考虑过他,也只是考虑了一下,很快就把他否了。说,这样的家庭,不会让儿子倒插门的。最后,爸妈给她选了宝来。爸妈给她定下亲的那天夜晚,他们约在了南山,山菊花笑得正灿,夜风微凉,明月下,她哭得稀里哗啦。他搂着她,把脸扎进她的脖子里,她感觉自己的脖子湿漉漉的。就是那晚,懵懵懂懂的他们,懵懵懂懂地把事做了。他像个迷路的羊羔,东一头西一头,弄得她疼疼的。完事后,他说,我要一直守着你。那时的他们多么年轻,年轻人什么也敢想,什么也敢做,什么誓也敢发。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他们各守着自己的本分过日子,互不打扰。宝来喜欢玩麻将,在平房里安了一台麻将机,闲来没事,周边的几个人就来摸一把,国良和他们家就一墙之隔,自然也是常客。偶尔,他也会来得早,就到正屋坐一坐。和宝来拉拉呱。他和宝来拉呱,拉的都是生意上的,庄稼上的,也拉老人,拉孩子,他们拉呱时,她只管忙着自己的活,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忙完了,她也会坐下来,偶尔插上一嘴。玩麻将的这几个男人,包括看光景的那几个,整日里来来往往爱珍这儿,狗呀,猫呀,也都和他们熟络了,见了,亲人一般。刚才,迷迷瞪瞪时,爱珍听到小黄哼哼唧唧了两声,腻腻歪歪的,也没在意。现今的农村,几乎家家都围着院子建起了平房,像旧时的四合院。东家和西家,没有界限,平房顶是连着的。国良家和爱珍家也这样,平房连着平房,正屋肩并肩,从国良的平房上走过来,再顺着爱珍家的楼梯下来,无声无息。常年里,宝来上货差不多都在三点左右。农村的治安比城市多了一份安定,爱珍也没有必要把门从里面上锁。这个国良,竟也知道。

国良来家拉呱时,爱珍很少去触碰他的眼,她怕一眼勾出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当着宝来的面,可怎么个躲藏?国良那个人,别看人高马大,却生了一对女儿眼,不说话时,也是弯弯的。他老婆有一次说,国良天生一对迷惑女人的眼。他老婆说这话时,爱珍就在身边,脸呼呼地就热了。还好,没有谁知道她和国良的那点曾经。爹妈都不知道。那点事,恐怕要带到棺材里了。国良的女儿比燕儿小半年,却嫁了个好主。亲家公在城里有房子,还有车。去年秋生了孩子,差几天就一年了。女儿女婿都在城里上班,本来说好了,两个亲家婆轮换着照看孩子。可闺女看不惯她婆婆,非得缠着她妈给带。国良老婆去城里住一个礼拜,趁着孩子们休班,再回来住上一天二日,给国良蒸锅包子,拿腿又走了。国良爱吃包子,吃不够。爱珍有时做了包子,也会从墙头递给他们几个。国良老婆说,也亏得有你这么个好邻居,我在城里住得才算安心。国良的衣服都是自己洗,他喜欢穿衬衣,他的衬衣领被他洗得干干净净,不像村里的那些男人,油腻腻的,脏兮兮的。国良有时和老婆说,你这是把城里当家了。老婆说,不管?国良能说什么?能不管吗?都是亲生的。国良和爱珍一样,都是两个孩子,但人家国良命好,两个都是闺女。宝来有一次跟爱珍说,你说,老天爷真是不会安排,有钱的人家都是闺女,偏偏让没钱的人家生了儿子。爱珍一琢磨,还真是那么个理。像光明家,国良家,还有村南头的老驴种家。老驴种为人霸道,村里人天天咒他,生个儿子没屁眼。人家偏偏不生儿子,生了一对标致的闺女。那对闺女,怎么个形容?读过书的翠翠说,她们姐俩,和闭月羞花有一拼。爱珍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只知道人家怎么看怎么顺眼。尤其是那个小的,还会读书,一下子读到了北京。村里有几个会读书的?男的女的,读到北京的,也就她一个。看看老驴种那神气劲,送闺女走的那天,鞭炮噼里啪啦放了好几挂。那一地的红纸屑,在太阳底下闹嚷嚷的。灿灿的,刺眼。

国良的小女儿读书也不孬,去了天津医学院。学医的,将来指不定要求着人家。国良又是一村之长,闺女下来通知书后,国良准备了酒席,他也不邀,也不辞,来了,两口子笑脸相迎,酒菜伺候。不来的,他也不恼。爱珍那天数了数,十几张桌子,桌桌客满。看样子家家户户都随了礼。国良家的正屋平房都安排得满满当当,装不下了,又在爱珍家里摆了六桌。连大爹大妈也参加了。大爹大妈可是很少参加村里的红白事。爱珍娘家门户小,爷爷那辈往上数,单传了好几辈,到了爸爸这辈上,才开了枝,有了大爹和爸爸。所以村里,他们家没有五服之内的。那天,大爹给了国良不少钱,不是八百,就是一千,爱珍远远地看着,红红的一沓。大爹也真是怪,家里能没有喜包?就算没有,村里的小商店里也有卖的。人家都把钱装进了喜包里,背面写上名字,递给了国良。他倒好,就那么昂首挺胸,大剌剌地捏着。起初,国良谦让了一下,大爹便把眉眼一扬,说,你嫌少?国良赶紧接过来,一手扶着大爹,一边道,哪里能让您破费?这么个岁数,能来,我就感激不尽了。说着,把大爹引到了主客位置。大爹所在的那张桌子,都是分量级的,除了村主任和大爹,其余的都是镇上来的。堂兄没来,不过爱珍听见,大爹把份子给随上了。多少,爱珍没看到。堂兄的礼钱是装在喜包里。大爹说,老大的,来不了,让我给他捎过来。爱珍不由得想起女儿结婚时,她去大爹家里请示,大爹,要不要给大哥说?大爹挺着腰杆道,你哥那里,就算了。他那么忙,说了也白说。爱珍心里挺大的不愉快,但人家的爹爹都说了,她怎么好意思再去电话骚扰?爱珍又问,两个妹妹那里呢?大爹说,她们也够呛。这时大妈从外边拄着拐棍进来,等弄明白了情况,道,她们呀,你都别打谱了。都忙。爱珍回到家,跟宝来说,燕儿的婚礼,照城里的形式来!宝来惊了一跳,村里按照城里的形式发送闺女的,就两家,国良家,驴种家。他们家怎么敢跟人家比?

你是不是疯了?宝来抬着眼看着爱珍。爱珍看着窗外。正是春末,柳絮飘飘荡荡,满院子都是。

那天,在国良家吃酒席,看着大爹那一张笑脸,看着满桌的人对大爹的巴结奉承,爱珍突然觉得,人穷了不是人。有地位了,有钱了,人才值钱。没有地位,没有钱,人根本不值钱。什么亲不亲一家人,都是屁话。

春节前,爱珍老妈的低保申请下来了。上级送来了一袋大米,一袋白面,两箱鱼,八斤肉,还有四千块钱。是国良陪着进去的。吃了低保,以后吃药扎针都不用花自己的钱了。国良电话里跟爱珍说,上级下来人了,一会就去你妈那里,你赶紧回家帮着收拾一下,烧点热水,泡上茶,人家喝不喝是人家的事,咱们要把礼尽到。

镇上的人一口水也没喝,就那么站在老妈的炕前,跟老妈交代了几句,老人家,好好活,一切有党。老妈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握着人家的手,一口一个,真是感谢党!感谢你们!估计大爹是听到汽车声出来了,他肯定以为是堂兄,要么就是城里的那两个闺女回来了。大爹站在自家门口,挺着腰杆望着爱珍门口的那辆小车,满脸的疑惑。大爹清楚爱珍家里的那些穷亲戚,没有谁家有轿车。大妈原本也站在那里看了一阵子,没猜出个所以然来,就拄着她的龙头拐棍,不顾大爹的反对,一拐一拐地走进了爱珍老妈家的院子。一屋的人忙着说话,也没看到她进院子,等她一步闯进了正屋,爱珍一甩头,才看到她。爱珍喊了她一声,她没应,直接跨进了房门里。国良见了,赶紧跟那几个人介绍说,郑书记的母亲。那一刻,爱珍看到,所有的手都伸向了大妈,被老妈握着的那只手也抽了出来,转身,握住了大妈的手,很用力。老人家,您为社会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呀。给我们培养了一个好书记。爱珍的老妈坐在炕上,依然是满脸的感激。

不一会儿,爱珍和国良陪着一干人走出老妈的家门。站在家门口的大爹看着一群人扶着老婆子走出来,笑呵呵地迎上来。很热情地邀人家进屋坐坐。大爹家有的是好烟好茶。大爹年轻时在外闯荡过,见过了世面,怎么招待人,他比谁都明白。国良也跟着那干人去了大爹家。爱珍和老妈站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西北风在街上横冲竖撞,老妈紧了紧怀,抽抽鼻子,爱珍看到,说,妈,你回家吧。我在这守着就成。

第二天,大妈拄着拐棍,来到爱珍家。爱珍家的平房,成了休闲时分村里人的聚集地,玩麻将的玩麻将,看光景的看光景,拉闲呱的拉闲呱,把个平房挤得水泄不通。国良曾经说过,宝来,你们家这平房,就是我们村的消息传播中心。他这么一说,那些人一琢磨,都笑了,道国良,也是,这儿的人气比队部旺,以后有什么消息,干脆在这儿发布得了。那天,人特别多,平房的那扇房门只能推开一半,大妈挤不进去,把头伸了进去,也不知道对谁说,爱珍妈吃上了低保。屋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大妈又一句,老大给办的。国良那天正好也在,但国良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在了中间,他自然听到了大妈的说辞,但他充耳不闻,低着头只管摸自己的牌。其余的人也不接大妈的话茬,该看光景看光景,该拉呱拉呱。大妈见没人搭理她,拄着拐棍就进了爱珍的正屋。大妈在爱珍面前自然也卖一番功劳,说,你妈的低保,肯定是你哥给办的。爱珍听着,和他人一样的表情,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笑吟吟的,也不赶大妈的话茬。

过年了,妇女们又开始忙碌了。家家户户开始做年糕,蒸饽饽,炸炸货。爱珍忙完了自己家的,忙老妈的,还要忙活大爹大妈那里。大爹大妈那里最累人。自己不能做,还蒸一锅又一锅,炸货炸了一盆又一盆。爱珍知道,他们这是给他们的儿女准备的。偶尔,爱珍也在老妈面前抱怨,你和我爸当初把我留在村里,是为了你们,还是为了他们?简直把我当保姆了。使唤来使唤去,半点不害羞。老妈就道,年轻,出点力就出点力吧,也累不坏。我这低保,興许还真是你哥帮着办的呢。爱珍想,做梦去吧。可爱珍不能把事情的原委跟老妈说,就让她这么以为吧,就让村里人都这么以为吧。想到这儿,爱珍心里突然笑了,这还要感谢大妈呢。那张嘴,能败事,也能成事。

这些年下来,逢年过节,大爹大妈那里,爱珍姐俩没少破费。有时一箱奶,一箱八宝。有时一箱青啤,一箱奶。老妈总是说,他们毕竟是长辈,逢年过节,过去看看。东西不在多少,礼到了,就行了。可堂兄堂妹那里,到老妈这里来,从来是赤条条来去。前些年,他们回家来,明明知道大爹大妈那里做了年糕和饽饽,爱珍依然会每家送上一兜子。可不想,爱珍的这些举止,在他们眼里成了多余。后来,爱珍再也不送了,用不着!

大爹大妈家的东西也给过爱珍。比如奶,比如鱼。爱珍拿回家,燕儿眼尖,看看日期,说,妈,奶过期了,别喝了。喂了花吧。那鱼,倒是没糟,或许是时间长了,到了嘴里,也变味了。有过这么三两回,大爹再给她东西,爱珍怎么也不要了。要回家不能吃,还得担着这份人情。大爹就说,这么好的东西,扔了可惜了。爱珍说,要不等小妹他们回来,让他们带回去吧。大爹鼻子哼的一声,他们?他们家都满满当当的。后来大妈就送给爱珍的老妈,给老妈吃。老妈笑嘻嘻地接着,口里说着客气话。老妈为人节俭,舍不得扔,吃了。有一回住进了医院,医生说是食物中毒。爱珍气恨老妈,不缺吃也不缺喝,你要她的东西干什么?老妈说,你大妈总是好意。爱珍说,你下次要是再吃他们的东西,再住院,我可不伺候你了。老妈还是有记性的,大妈再送去,她依然笑嘻嘻地接着,但她不吃了。她把奶都搅拌在了鸡食里,把鱼,都喂了院子里的那棵香椿树。

转眼,又秋。燕儿依然租房住。一次回家来,爱珍说,要不把孩子送到小班,你去找个工作吧。燕儿说,送小班也得钱呢。小班比大班更费钱。爱珍叹口气,心想,孩子是个好孩子,胖乎乎的,可他不应该归我们姥姥姥爷负责。他们当爸妈的,能生不能养,这算什么爸妈?作为姥姥,供着孩子喝奶就不错了。她和宝来要是有条件,什么也好说,可眼看着儿子也大了,也到了好找媳妇的年纪了。小城的房价虽说没有大城市涨得那么高,在她眼里,也是天文数字。燕儿那个公爹,整日里在外打工,挣个钱自己都吃了喝了,也或许,找了鸡。也是,这么个岁数,能不近女人吗?在外边晃荡了一年,回家来,就给了燕儿两千块钱。爱珍气得慌,对女婿说,我这是嫁闺女呢?还是娶女婿?你们见天地回来要钱,今天一百,明天五百,我还要供着你孩子喝奶。我和你爸起早贪晚挣那几个钱,都被你们搜去了。你弟弟身上咋办?爱珍说着,看看女儿,你们说,我们该咋办?咱们村里和你们一起结婚的,人家都过的什么日子?你们呢?咋就不学学。女儿听老妈这么说,嘟噜道,兰芝还不如我们呢。

兰芝?老徐家的兰芝?爱珍一听,有点吃惊,当初,全村人谁不知道兰芝嫁了个好主。燕儿点点头。爱珍道,兰芝两口不是开饭店吗?燕儿说,跟人家合伙开的,黄了。拉了一屁股饥荒,把她婆婆给买的楼都卖了。一听这话,爱珍心里一紧,燕儿的楼房不会也卖了吧?他们背着她做了什么吗?爱珍顾不得听别人家的事了,打断女儿的话题,问,先别说人家,你们的楼到底咋回事?燕儿低着头,不是跟你说了吗,甲醛超标。爱珍点点头,好,超标。我明天去城里看看,到底哪里超标。燕儿支棱了一下,突然抬起眼,看看爱珍,又看看她对象。她对象迎着燕儿的目光,也支棱了半天,什么也没说,低下了头。爱珍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婿,不依不饶,追着问,说呀,到底咋回事?燕儿小声道,我们根本没有房。爱珍眼前忽地一下舞起一片火花,什么?没有房?燕儿道,那是他姑姑的房子,他表弟在外地,也用不着了。你一直问他要楼,他拿不出来,就借了几个钱,把他姑那楼简单装修了一下。后来,他姑把那房卖了。我们就出来了。

从那日起,爱珍心里就压了一块大石头,怎么搬也搬不动。她的睡眠开始下降。一天中午,爱珍不知道怎么就晕倒在院子里。宝来赶集还没回。玉香家的电动车坏了,女儿那里等着用钱,凯明急着去镇上给女儿打钱呢,玉香就来爱珍家,想借爱珍的电动车。玉香一推门,看到爱珍倒在院子里,第一反应就大着声音啊了一声,接着,一边喊着爱珍的名字,一边晃着爱珍。国良正在家里睡午觉,听到玉香的声音,听到她一声接一声喊爱珍,一骨碌爬了起来,跑到平房上,探头一看,见爱珍软绵绵地堆在玉香怀里。国良赶紧下来,抱着爱珍就往屋里走。国良的大哥是村里的卫生员,国良打电话把大哥喊来。国良大哥来时,爱珍已经苏醒。她看看玉香,又看看国良弟兄俩,支棱着眼神问,你们怎么都在这儿?玉香说,你吓死我了。国良哥见爱珍醒了,就说,妹,还是去乡镇医院看看吧。无缘无故,怎么会倒了?国良道,玉香,你有事不?玉香说,没事。国良就道,这样吧,你陪着她,我去开车。咱们去镇上吧。爱珍一听,死活不去。心想,去医院不用花钱呀?宝来赚那么几个钱,哪儿够折腾的。再说,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没啥大病。就是上火上的,又睡不好觉。爱珍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说,说出去,会被人笑话死。别看村里这些人,见了面你吃了我喝了,一个个的,都在眼巴巴地等着看谁家的笑话。也不知道这世道怎么了,没有人情味了。哪里像小时候,谁家有个难,有个灾,不用喊,一个个都跑来了,从那关心的眼神,就看出来了,他们和受难家属一个心理,一样难过。国良却不容爱珍推辞,几番争执过后,抱起爱珍就往门外走。爱珍的脸一阵燥热,她就喊玉香,玉香,玉香。玉香小跑跟在后边,手里帮爱珍拿了一件衣服。

爱珍就是一时性脑缺氧。国良听了,悬着的心这才放下。玉香一见爱珍无大碍,就问国良,身上带着钱不?国良问,多少?玉香说,三千。国良说,又给女儿打生活费?玉香笑笑,可不。简直养了些祖宗。这花销,我和他爸在家里能花两三个月。她一个月就光了。爱珍看着玉香,心想,都不容易。养儿养女,都是来讨债的。

光明的梨园又到了旺季,光明却没来,他老婆也没来。落了好几天梨了,也不见光明的面。爱珍悄悄问玉香。玉香四下看看,道,后院起火了。爱珍愣了一下,后院起火了?玉香道,去年,光明酒后胡言,说自己有了后。凯明问他,他又否了。一天深夜,那小孩突然发高烧,女的给光明打电话,光明因为应酬喝多了,没听到。他老婆就给拾了起来,一看名字,曦月。光明的朋友她差不多都认识,这个名字却陌生得很,就把电话按断,发了个信息。说,睡了,有事吗?那边回过来说,孩子突然高烧不退,你快过来吧。光明老婆不是个心细的女人,那天,从那句话里,她却琢磨出了味道。琢磨再三,歪头看到床头柜上那杯水,拾起来,朝着光明兜头泼下来。光明一下子就醒了。支棱著两眼问他老婆,大半夜,干什么?他老婆那脾气,你知道,怎么能受得了这份气。上前又撕又抓,把个光明挠得没有一块好皮。这不,电话里让凯明多费点心,他躲在家里疗伤呢。情伤,肉伤。爱珍叹口气,按说,光明要个后也没什么。那么大的家业,没有个人继承,也挺失落。玉香道,就是钱烧的。像我们家凯明,才不想这想那呢。老话说得好,男人有了钱就变坏。不坏的,还真不多见。爱珍专心做着自己手里的活,心里突然想到了国良。国良是不是也是被钱烧的?不对,国良是被权烧的。握着权,和她旧情复燃。帮她做这做那,她心里还感激涕零。可再一想,现在这世道,没有钱能做成什么?听说城里睡个人,一晚上好几百呢。他国良,从那次给老妈办了低保,隔三差五就摸过来了。一墙之隔,他对这边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宝来前脚走,他后脚就到。他那里,是不是也把她当成了城里的那些鸡?这样想着,她便恨起来,对玉香说,男人,看来真没一个好东西。

光明和他老婆到底离了。光明净身出户了。他一个人回到了梨园。一个月不见,光明脱了相。原本白白净净的,现在看上去黄干干的。他回来时,梨都卖完了,只剩叶子在空中扑棱着。凯明正招呼着人给果树追水追肥。

孩子呢?凯明问。她那。光明说。你们打算结婚?凯明又问。光明道,肯定。凯明不再说什么。远处有人喊,凯明,把水闭了吧。凯明就拿着铁锨把水逼到了另一行树去。回来后,凯明说,钱都在卡上。今年六十六万八。光明道,吃累了。凯明拍拍光明的肩,什么也没说,进了屋。

秋末的一天,燕儿又回来了。说怀孕了。爱珍一听,厉声说,赶紧打掉。燕儿不舍,说,国家政策都放开了,人家都开始要二胎了。爱珍道,人家是人家。人家都是自己赚钱,自己养活。你们呢?简直就是给我和你爸生的。燕儿嘟噜着,董老五家的媳妇,也在城里,也不上班,就管接送孩子。今年,也怀上了。她说她婆婆每个月给他们一千,有时候花销大了,就给两千。爱珍听着女儿的话,心想,现在这些孩子,可怎么好。董老五两口子,也是整日里给人打工,和她爱珍一样,几乎有赚钱的活就干。看董老五老婆整日里嘻嘻哈哈,有心无肺的,原以为她儿子媳妇都在城里找了好差事,人家出来打零工,那是消磨时间,是锻炼身子,可不想,原来是和爱珍一样,也是在给这些祖宗们打工。这些孩子,到了他们这一代,怎么突然都这样了?想想自己,爸妈也就给盖了房,她和宝来,可以说是白手起家。他们从来没伸手往家里要过一分钱。两个孩子身上,爸妈舍得花,可那是老爸老妈情愿的,不是他们张口要的。仔细琢磨琢磨女儿刚才说的话,好像在嫌她和宝来这对父母还不称职,还在拿他俩和董老五两口子做比较,真是得寸进尺!爱珍越想越气,用手点着女儿,道,人家是儿子!你是闺女!董老五两口子是公婆,我和你爸不是!要生,也找你公公婆婆去!

燕儿到底没敢留住那个孩子。她知道,老妈不发话,她不敢生。

这期间,大爹大妈搬到了镇上。临走之前,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爱珍两口。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妈和大爹不是去赶死,他们是去享福,但在离别的那一刻,爱珍还是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不舍。爱珍道,什么时间想回来,就回来看看,家我给你看着。镇上派的车来接的,他们只带了自己的衣服和被褥。其他什么也没带。

大爹大妈去了镇上不到十天,大爹就把胳膊磕断了。大爹骂,不知道是骂老天,还是骂自己,还是骂堂兄,见天地骂,说我这是出来找死!堂兄没办法,又把他们送了回来。堂兄说,从村里找个人伺候着吧。大爹抬着头,瞪着两眼说,村里?村里人会伺候人?村里找的贵贱不要!堂兄就说,从镇上找,撇家舍业的,谁来?大爹头一扭,贴着脸,不再说话。后来堂兄找到了爱珍,说,妹,要不,你多跑跑吧。堂兄是商量的口气,但他没说一个月给爱珍多少钱。爱珍没答应,也没拒绝,说,我不是不答应,大爹大妈这脾气,我是怕伺候不好。爱珍对大爹大妈了如指掌,他们两个,恐怕神仙也伺候不好。村里人谁不知道。他们两个的眼长在天上,天下的人他们怎么能够看上?所以村里人,没有谁和他们走得近,也就是国良。国良有个支书的称号罩着,要不然,大爹大妈才懒得搭理他呢。现今,堂兄想把伺候大爹大妈这任务交代给爱珍,听那意思,可能还是白伺候。不要说白伺候,就算给爱珍钱,爱珍也不想接这个差事。花了钱,找了她,大爹大妈更不知道怎么使唤了。

这个国良,有些得寸进尺了。老婆去了城里,就把爱珍当了替身。这不到了农闲时分,一个个闲出一身蛮劲,没处使,就用在了房事上。有半月了,他几乎每天都来。宝来的三轮摩托前脚走,他后脚就过来了。这天,爱珍却从里面上了锁。她听到国良来了,听到小黄哼哼唧唧了两声,然后就听到国良压着声音喊,爱珍,爱珍。爱珍只当睡了。国良又来到窗前,爱珍,爱珍。爱珍就是一声不应。突然,电话就响了。爱珍的手机铃声是儿子给她设置的,她对儿子说,给我设首邓丽君的歌曲。儿子问,你喜欢她的哪首?爱珍说,就那首甜蜜蜜吧。甜蜜蜜,你笑的多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手机就在身边,铃声又那么大,再装着睡了,就有些假了。爱珍拾起来,假装睡意朦胧,喂。国良说,你咋了?爱珍说,困死了。昨晚没睡好。国良就道,那好,你睡吧。我明天再来。爱珍顿了顿,以后别来了。国良说,怎么啦?爱珍道,这么来来回回,总有一天会出事。国良说,我说了不会有事。爱珍又顿了顿,你是把我当鸡吗?国良声音忽地一下就高了,爱珍,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对你真假,你感觉不到?窗前的月儿瑟瑟地挂在那里,那棵无花果树被风摇得乱响。国良高大的身影印在窗前。爱珍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但她还是没给他把门打开。国良在窗外站了一会,走了。

后来,国良再也没来。连麻将也不来摸了。宝来不知情理,缺人手时,隔着院墙喊,国良,国良,缺一了。国良说,有点事,你们三人先摸着,忙完了就过去。国良第一次这样说时,爱珍心里忽地敞开了一条缝,外边的光亮潮水一般,一下子就涌了进来,一瞬间,她的世界明光光的。可过了一会,又过了一会,国良到底没过来。爱珍在屋里做着活计,心情就开始恍惚起来。接连几次,宝来都没把国良喊来,麻友们便开始猜测原因,这个说,国良这是咋了?该不会我们当中谁的话得罪了他?宝来就道,不会不会,国良不是那样的人。另一个说,我昨天在镇上见过他,问他干吗?他说开会。是不是快换届了?这心情又不好了。先前的那个又说,换届对咱们村来说,就是形式。后来的那个人道,就是。换届对国良来说根本就不是大事。咱们村,李家姓占三分之二,不要说民主投票来选举了,就算上边指定一个人出来干,除了国良,你们说说,还有谁能担当起来?别看小村不大,操心的事多了。爱珍走进平房找东西,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说着国良,心里不说高兴,也不说懊恼,怪怪的,不知道咋个滋味。

偶尔,爱珍到平房上晒衣服,走到楼梯中间时,习惯性漫过院墙去看一眼国良家的门,国良家的门要是紧闭着,国良肯定不在家。要是虚掩着,或者半敞着,国良肯定在家。国良不在家时,爱珍会在平房上多待一会,要么站在平房上往东看看,看看那一望无际的田野。这个时间的田间已经光秃秃了,种下的麦子刚刚发芽,远远望去,看不出麦苗的嫩绿。那些麦苗,都针尖一样大,稀稀落落的,还没出齐呢。要么顺着大街往西看上一会,看看街北这一溜房子。一家一家的,从东往西数下去,十二家,期间空落了三家,狗剩的爹妈那里,于莹嫂子家,王老拐家。王拐子的房子紧靠着国良的爸妈,死了好多年了,房顶都塌下去了。于莹嫂子守寡多年,省吃俭用供儿子读书。儿子不负母望读了出去,最后,在西安的女友那里安了家,就了业。于莹嫂子在姊妹的说服下,四十五那年找了个老伴。去了老伴的村庄。这一走,就没回来过。王老拐一直就自己一个人,在村里做了一辈子的治安,早死了。国良的爸爸也不在了,脑溢血,发现时,人已经走了。国良的妈身体还硬朗着。王叔和王婶都健在,七十多了,有时也来爱珍的平房看年轻人打麻将。周伯伯脑血栓后遗症,躺在床上好几年了,多亏了老伴伺候着。儿子读完了书,留在了济南。几个女儿都在农村,也到了做婆婆的年纪,也忙得很。爱珍看着,忆着,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些老人,当年也和她爱珍一样能干。是什么时候老了呢?站在那里看着,忆着,爱珍突然想起爸妈当年的话,这排房,风水不错。

有一回,爱珍端着盆又要上平房晾晒,走到楼梯一半时,习惯性地一甩头,这次,正好看见国良站在院子里抽烟,他看到爱珍,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抬着两眼,半天没动静。爱珍赶紧收回眼神,低着头,蹬蹬蹬地走上平房顶,垂着眼,只管晒自己的衣服。晒完了衣服,又蹬蹬蹬地走下来,看也没看他半眼。余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过。他好像瘦了。

初冬的一天,爱珍包了饺子,给大爹大妈送了一盘子,给老妈送了一盘子。从老妈家回来时,突然看到救护车呜哇呜哇地从村外开进来。爱珍想,这是谁家的老人又病了呢。正想着,救护车在国良的门口停下了,爱珍的心咯噔一下子,加快了步子。爱珍没回家,直接拿着盘子去了国良家。爱珍进院子时,医护人员已经抬着国良走出了正屋。国良的脸色发紫,不过还有意识,看见爱珍时,他苦笑了一下。爱珍的泪刷地就下来了。她赶到担架前,看着国良,这是怎么了呀?国良虚着声音说,没事,没事。爱珍扭头寻了半天,问,莲花又去城里了?國良眨眨眼,算是回答。爱珍抹了一把泪,对医护人员说,你们等一等,我回家换换衣服,我跟着去吧。大街上的风呼呼地刮着,一些塑料袋被掀了起来,白的,红的,黑的,沸沸扬扬,它们在空中招摇着,招摇着,突然,有个撞到了一棵树上,挂在了树枝上。风来回地吹着,它只管在那里扑棱着,最后,支离破碎,浑身全是洞了。

责任编辑 梁碧莹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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