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性是曲艺活的灵魂

2018-03-19 19:47杜佳
曲艺 2018年1期
关键词:唱词瑞安温州

杜佳

民间性是发源于农耕文明的曲艺艺术本质属性之一。民间艺人不拘于表演场所、表演程式等条件束缚,他们从事艺术活动呈现“亦农亦艺”格局,其特征是具有极强的自发性、流动性、灵活性,从艺者通过师徒之间口传心授传艺,自娱的同时娱人,作艺既是娱乐手段,又是谋生手段。乡镇集会、节日庆典等场合少不了民间艺人的身影。演出过程中,表演者与观众面对面,可以进行近距离的交流,观演双方心灵和情感上的互动较广播电视、剧院舞台等其他传播途径更为频繁直接,双方的相互作用也更为显著。基于天然的亲缘关系,民间俚俗故事、市井田园生活等常常成为曲艺热衷的表现题材,最基层观众的爱憎评价往往直接或间接影响着一些曲艺品种,使之或多或少地比原初状态有了变化,从而形成更适应时代审美需求的稳定状态。由此催生一些新的艺术形式、艺术流派。

2017年12月6日,温州鼓词之“瑞安现象”阮派艺术研讨会在瑞安举办。会议集中展示和讨论了温州鼓词阮派艺术创始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阮世池从艺76年以来在创作及表演方面继承、改革、创新的艺术成果。将一个曲种流派作为一种地域文化现象进行专门研讨,一定程度上说明其具备的代表性和影响力。本文将以温州鼓词之“瑞安现象”为案例,通过阮世池的部分艺术活动,分析说明民间性对曲艺存续的深刻意义。

曲深情真听众痴

在瑞安湖滨公园的大榕树下,每逢周末人们都在期待一位老人的出现,尽管老人年岁已高,越来越难得现身。在很多瑞安人看来,若能等到他并听他唱上一曲,所有的等待就都是值得的。这位老人就是阮世池,当地人亲切地叫他“阿池先生”。阿池先生端坐在椅子上,左手執曲板,右手持鼓签,台案上置一把牛筋琴。只要一声鼓响,悠扬的牛筋琴声如流水般漫浸过来,人群就会随之跃动起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阿池先生敷衍的一曲曲唱段、一个个故事,早已化作脉脉温情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成为岁月静好的一部分。

温州鼓词是流行于浙江温州及其毗邻地区的曲艺品种,俗称唱词。因为过去的唱词艺人多为盲人,所以又称为瞽词或盲词。它用温州方言表达,在清代中期已见流传。清赵钧在《过来语》中写道:“嘉庆、道光年间,有白门松最善唱词,到处皆悬灯结彩,倾动一时。”据说,白门松就是有记载的最早的唱词先生。这处文人笔墨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生动描摹了当年词场演艺的盛况。

一敲一打一张口,一哭一笑一说唱。说尽人世间悲欢离合情,唱遍百姓家喜怒哀乐事。正是曲深情真听众痴。温州鼓词三百多年来传唱至今,绵延不衰的魅力就在于此。

薪火相传在民间

曲艺传统的传承方式是口传心授,这是曲艺具备民间性的一个突出特征。口传心授的固有模式决定了艺术的“传”“受”双方之间比被现代社会广泛认知沿用的传习方式更多了许多浓厚的人情味和生活的烟火气。师父与徒弟之间除却“师生”这一层关系,还被赋予了多重身份,而每一重身份都蕴含有不同的民俗意义。在民间,许多师生共同生活、教学相长的经历使他们彼此之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追随师父不但学习作艺,更要学习做人”等观念在曲艺人的认识中相当普遍。追本溯源,这些被曲艺界普遍认可尊崇的思想来源于民间最朴实的观念。

阮世池学艺生涯的开始有着偶然性,而此后他几次拜师学艺的经历则是曲艺传统学艺方式的范例。

说到阮世池和鼓词的结缘,时间要追溯至77年前。阮世池11岁那年,一位陶山的鼓词艺人因为台风被困在阮家,而就是这场意外的台风把他带入了唱词的世界。这位陶山的鼓词艺人叫王启凡,接受了阮世池母亲的拜托答应收他为徒。王先生的一个应允开启了阮世池的鼓词人生,令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这一唱就是一辈子。阮世池在他的人物传记片中回忆道:“我拜师不久就跟先生到了玉环(地名),(感到做唱词先生)蛮体面的。(因为)先生一到,连地方的老人都出来接待了。当时这(情景)令我感到很有兴趣,(我就)这样子开始学唱词,(并)终生唱词了。”

过去温州鼓词教学没有课本,都是“白口学”,也就是老师教一句,学生跟学一句。温州鼓词两百多部传统唱本全靠口头传授,一代传一代。“(老师)念一句,(学生)跟一句,(记忆唱词)靠死记硬背,真的是很苦的。睡也背,醒也背,走路也在背,即使睡着了做梦,脑子里也都是背词。”阮世池说。

一本鼓词有两万多字,但每天只能学四五十句,11岁的阮世池常常学会了后面,忘了前面,所以直到半年以后他才学成了人生中的第一部鼓词《蟠龙镯》,时长三个小时。阮世池一共跟过六位先生学艺,跟陶山王先生就只学了一本多唱词,这位先生就去世了。此后,他又先后拜了陈宝生、陈阿奴、锡贵等各具风格的鼓词名家为师,令他印象最深的当属校场的阿奴老师:“(阿奴)老师眼睛看不见的,吃苦得很啊。先生白天到外面算命、卜卦,晚上回家教我。他白天没工夫教我,因此我每天晚上都要去,提一盏灯笼,不管刮风下雨,到他家里学习。”

跟随多位先生学艺的经历使得阮世池在求艺路上见多识广,为他日后博采众长并逐渐形成自己的流派风格打下坚实基础。不少曲艺人都会拜不止一位师父学艺,比如同一人可能拜评书门的师父、相声门的师父等,身兼数门技艺,而这一传统与民间授艺方式的包容性不无关系。要知道,这比现代“跨学科”概念出现可要早得多,历史也悠久得多。

天地之大,艺无止境。街头巷陌、田间地头都是民间艺人施展才华的天地,他们在现实的摔打中磨练自身,不断激发潜力,精进技艺。过去,民间艺人学成出师以后,为了谋生,往往就开始四处跑码头闯荡了。阮世池也不例外。词场就是市场,打开市场证明自己凭的是真本事。阮世池天资聪颖加上后天刻苦,学艺大概一年以后,他在温州小南门博文词场正式登台演出了。当时因为没有名气,词场打出的广告是“瑞安小朋友演唱”。“瑞安小朋友”连演五天,从开始七八成的上座率,到后来连走廊都有人站着听,从此,词场门口挂出的广告,不再是“瑞安小朋友”,“阮世池”这个名字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阮世池回忆道:“一红起来,温州十八家唱词场都来请我唱鼓词。”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他就风靡乡里,唱遍了温州。他的成名代表作是传统温州鼓词《十二红》《五凤图》。在当时,他唱到哪里,相对固定的听客就跟到哪里捧场。如果有人跟阿池先生是朋友,能够请他到村庄和街坊里唱上一段,那这个人在村庄和街坊里也能赢得尊重。

在民间,每一位艺人都是传艺的桥梁和纽带,具有一定知名度的艺人更是如此。在某位艺人的魅力影响下,往往有更多追随者走上学艺道路。盛名下的阮世池用鲜活的艺术实践影响了更多人尤其是青年一代亲近温州鼓词,进而感受它、体验它、学习它、传承它。

在经历那段百花凋零的特殊年月后,当地文化部门请阮世池出山重新振兴温州鼓词。他负责教授从马屿、陶山招来的七八十个学生。学艺之路万般艰难,有人不堪负担中途退却了,也有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坚持下来,修成正果。为了鼓词的传承,阮世池亲自把词本手抄出来,手把手一本一本交给学生们,一句一句教唱,不收取一分钱报酬。他培养了包括自己小女儿在内的一批又一批曲艺人才。如今,徒弟带徒弟,已经传了五代,徒孙超过数百人。

温州鼓词名家凌康君曾跟随阮世池学艺三年。三年中,师徒二人吃在一起,睡在一处,在他的记忆中,师父做事喜欢亲历亲为。经他言传身教,阮世池的徒弟们大都保持艰苦朴素、为人低调的本色。阮世池徒孙章彩霞说:“我们以前在曲艺团里的一班人全部都是阮先生一句一句手把手教的。我们如果唱不准,他会搬把椅子端坐在你面前教导,这句不这样唱,这句应该是怎样唱的。他的唱腔特别柔,特别好听,琴敲起来也特别顺耳,因此我们喜欢学他的唱腔,学他的调。”

阮世池常常不无轻松地玩笑,孔夫子“化三千,七十贤”。“孔圣人教三千个学生,只七十个出仕。我的学生里,若有二三十出息也就够了。”虽然他开得如此玩笑,事实上却从未把传艺当作儿戏,相反,是“当作命般”在意。鼓琴声里道乡音,如今唱的人老了,听的人也老了。随着老一辈唱词人逐渐退出舞台,温州鼓词可能要面临无人传承的窘境。2006年,温州鼓词被列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次年,阮世池名列代表性传承人。这位叱咤词坛的老人对毕生钟爱的艺术“不抛弃,不放弃”,常常盘旋在他脑海中的问题是怎样让唱词年轻化。

让温州鼓词薪火相传,激发它在民间的生机与活力是题中应有之义。阮世池认为,培养青年一代是温州鼓词最大的希望,于是在退休后,他不顾年迈,身体力行地推动“非遗进课堂”,竭尽所能向青年一代传播温州鼓词的艺术魅力。他要让世人看到,传统艺术在新时代仍然葆有顽强的生命力—— “有温州人在的地方,就应唱响温州鼓词。”

活的灵魂在民间

曲艺在生活中摸爬滚打,生息绵延,与人民群众的天然联系给了曲艺以自觉和自信,更赋予曲艺活的灵魂。一门技艺提升到一定境界方能称为艺术。曲艺的历史告诉我们,是人民群众的认可和呵护推动了她的发展和进步。厚植沃土之中,曲艺当自信,自信她不逊色于其他任何一种艺术形式,足以凭借独立而特有的姿态自立于艺术之林。与此同时,曲艺人当自觉,自觉为百姓说唱,为人民抒情,自觉将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审美需求纳入艺术实践之中。

都说浙北评弹浙南鼓词,瑞安人自古以来就十分喜欢听鼓词。据张纲《杜隐园日记》记载:“晚,是处搭一戏台,悬灯结彩,雇一盲人唱《陈十四收妖的故事》。台下男女环阶坐,听者不下千余人。”到解放初期,瑞安就有词场47家。随着时代的变化,有盲词之称并不讲究表情动作表现的温州鼓词走到关乎未来的十字路口。站在历史的节点上,阮世池选择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从温州鼓词表演技法的改革到表现题材的创新,他在毕生的艺术实践中始终坚持“感同身受”原则,并获得成功。所谓感同身受,就是自觉地将表演技法、创作题材等方面的革新与新时期人民群众的文化需求联系起来。

1949年,瑞安刚刚解放,阮世池一改过去的唱词题材,连夜赶排了《踊跃抢购胜利公债券》,他背上琴鼓到街头演唱,第一时间反映现实的内容受到群众热烈欢迎。第二年,他在全县妇女代表大会上演唱《婚姻法唱本》,一腔一式,直指人心,“把点开活”,完美诠释唱词的艺术感染力。阮世池回忆:“(当时)有四百多名妇女来开会,位置都坐满了,我唱(旧社会)妇女受迫害的苦楚。(她们)听了都流泪,现场甚至能听到哽咽的声音。第二天扫地的老伯对我说‘先生,你昨晚唱词妇人都听哭了,每个位置旁边都有涕泪,是我扫走的。这件事是令我印象最深的。”

阮世池认为:“如今电影、音乐、舞蹈等艺术形式极大丰富,我们的曲艺仍然活跃着,它的优点在哪里呢?温州鼓词的优点就在于它用本地方言唱谈百姓故事,唱本地话瑞安人都听得懂,聽身边事(听众)感到亲切……”溶于血液的情结根深蒂固。庄子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在阮世池的鼓词世界里,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角色。

不仅用新题材编写创作唱本,阮世池还在创新曲调上下了一番功夫,在行里人看来,这具有里程碑意义。他坚持认为鼓词不仅仅是一种谋生手段,更是一种艺术,所以形式一定要应时而变。当地民间广泛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林朝藩的劲,叶岳生的文,管华山的神,郑声淦的琴,阮世池的音。”阮世池创新曲调对于温州鼓词艺坛的意义可见一斑。温州鼓词唱腔原本非常单调,为了丰富念唱形式,阮世池另辟蹊径,他一方面研究并吸收其他民间艺术门类之长,改创了“流水”“武打”“游山”等十余种曲调形式,在他的唱腔中人们常能惊喜地发现评弹、瓯剧、越剧、昆曲等其他唱腔的影子。另一方面,他的创新并不是无根基的臆造,可贵的是,他从来都坚持将深情而敏锐的目光投向最生动质朴的生活:“唱词的基本曲调是哪里来的呢?是农民在田里耘田时唱的,也是女青年在插花时唱的……所以(唱词的曲调)都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过去,温州鼓词表演即使明眼艺人上台也常闭目演唱,否则被认为不庄重。阮世池的表演就跟过去两样了,他反其道而行之,此举在当时颇受非议,不少人议论:“你眼睛睁开来难道看台下的妇人吗?盲人盲唱的东西你怎么就要睁开眼唱?”生活中低调做人的阮世池在艺术上却十分倔强,尽管争议不断,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做法。“咒也好,骂也好,我就把眼睛睁开(唱词)。”他不仅成为第一个“睁眼”唱词人,还一改旧时呆板的坐唱传统,在表演中加入表现喜怒哀乐的情绪,甚至还增加了很多富有趣味的手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做动作也给他招来不小的非议,“唱词人手舞足蹈不像话”“是唱词还是演戏”的质疑声一时间不绝于耳。时过境迁,如今阮世池可以笑着说:“后来是我胜利了,此后的唱词先生都要有动作。”

曲艺的民间性使得它的革新必然将观照人民群众的需求作为根本着眼点和立足点。若忽略这一点,创新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也就失去了其对于曲艺存续的意义。阮世池在温州鼓词创作与表演方面一系列的大胆尝试及其所取得成果恰为明证。

综上所述,民间性是曲艺存续至今并拥有强大生命力的丰厚基础和不竭源泉,是曲艺活的灵魂,对曲艺文化乃至整个民族文化的形成发展具有无可比拟的影响作用。

(本文对“温州鼓词之‘瑞安现象阮派艺术研讨会”研讨成果及会议中播放的“阮世池先生人物传记片”内容有部分借鉴。)

猜你喜欢
唱词瑞安温州
唱词(外一首)
风筝
好玩的温州乐园
快乐农场
荡秋千
那唱词本上,满是回忆
广西文场的曲词艺术特征研究
温州模式已经成为明日黄花?
我的生日
“民营制造业之都”的“跑路”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