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子的槐花落了(外一篇)

2018-03-19 05:18汪琬琦
湖南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秃子姥爷爷爷

汪琬琦

秃子家门口种了一棵槐树,长着长着突然歪了,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歪着头靠在了他家的瓦房上,挡住了半扇门,像是个不识趣的歇脚路人。

“烦死了!”秃子想。他才十八,还没有结婚,正是最容易烦的季节。他看见老槐就烦:“什么东西!”

秃子是个小木匠,跟爷爷学的手艺,也跟爷爷住一起。他辍学三年,觉得自己就是这棵老槐,走着走着崴了一下,然后就走不回去了。

秃子并不是秃子,就像世界上千千万万的猫蛋狗蛋其实也都是人生的一样。他一头黑黑的好头发,每一个发根都清清爽爽地长在头皮上,决不肯像别的木匠那样,任头发被浮灰锯末缠成了一块脏头发板儿,发硬。

奶奶死了,偏偏爷爷又老了,伯伯叔叔哥哥姐姐全部都出去打工了,许家最小的孙子许秃子自然而然地辍学回了家。给你供到初中毕业了,还不下学吗?没有谁觉得这不对,除了许秃子。他觉得委屈。

禿子上学的时候,是个很攒劲的学生。不偷懒,不逃学,听老师的话,是学习委员,还受语文老师的喜欢当了大喇叭播音员。老师说许如剑有一副好嗓子,就跟新闻联播里的罗京一样。小名秃子的许如剑辍学回来,还是没有忘记语文老师说的话,每天早起开脸开嗓大声来三遍绕口令,邻居家的姑娘许秀芝,每天早晨早起在厨屋里坐在小板凳上烧锅,听见秃子沉沉的声音赌气一样倔强地数着桥边的枣树,心就乱摔乱跳起来。右手仍旧握住火钩子,左手却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脸颊,烫得吓人。

秀芝能听到秃子的声音,那秃子自然也能听到秀芝的声音。秀芝是老生女儿,娇惯,不下地,总是待在家里。虽然待在家里,但并不闲着,熬猪食,做饭,喂鸡喂鸭喂狗,洗衣服。秀芝说:“咯咯,嘎嘎,吃食哦。”秀芝说:“俺妈,咱晚上吃啥来?”他们的家只隔着一堵矮矮的红砖墙,秃子甚至能听到秀芝唤小鸡小鸭来吃食时嘴里低低的啧啧声。秀芝好勤快,秃子想。

他们俩是同学,都在十六那年辍的学。

过了一年,过了两年,老槐越长越大,越长越歪,枝丫带着绿叶子歪到了秀芝家的院子上空,开花的时候小白花直飘进秀芝的怀里。秀芝拿着火钩子,钩了一篮子槐花,和上些白面,锅里蒸得喷香。“俺二爷,我蒸哩槐花子饭,俺妈叫我给你送过来。”爷爷没有吃,他叫秃子:“人家给你送哩饭,你给它热热,吃了吧。”

秃子吃了两次秀芝的槐花子饭了,是啊,槐树都开了两遍花了,秃子还是在家里种地,做木匠活儿。

秃子真是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比堂哥哥们小这么多,他们赶在自己之前结婚生子出了门。他有时候又不想让爷爷对他这么好,不然他也可以自己随便走掉,像他的好几个同学一样,上着上着学,就跑了。他也烦老槐:为啥非得长歪挡人家的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秃子早上下地拔草,从地里回来,远远看到小四嫂绕过歪脖子老槐,走进了他家的院子。小四嫂很年轻,是这一片几个庄子的名人,善于说话,善于做媒。秃子背着粪箕子进院儿来,爷爷跟小四嫂都坐在堂屋里,爷爷坐在八仙桌旁边的罗圈椅子上,小四嫂坐在条椅上。秃子撂下粪箕子,叫了声:“小四嫂!”小四嫂连忙站起来惊叹:“哎哟,秃子都长恁高了!”又跟爷爷笑说:“俺二爷你看看,你看你孙儿,长哩可真像个人物。”爷爷笑笑,秃子就去厨屋喝凉水了。厨屋紧挨着堂屋,小四嫂的话一句一句清清楚楚的落在了秃子耳朵里说:“我看俺小弟也真是个大人了,管说亲了。早说两年,俺二爷你不也管早点抱孙儿吗?”

小四嫂说的是许秀芝。秃子听到了。可爷爷说了什么?他忘了注意。

可是秃子有点不愿意。

他有他的道理:只要不结婚,他还有机会去上学。要是结了婚,他就永远都走不了了。这个秃子。

小四嫂走了,爷爷没有跟秃子提这回事儿。

吃晚饭。爷爷先吃完,他坐在床帮上吧嗒一口烟,才告诉秃子:“秀芝不赖。”秃子含着面条,含含糊糊地说:“俺爷,我不干。”爷爷翻他一眼:“你不要不知足,你以后不一定能找着比秀芝还好的哩。”秃子说:“以后再说以后哩事儿。”爷爷放下烟杆,看着秃子:“你真不干?想好了?”秃子用力点头:“想好了。”爷爷没有再说话,低头一直吧嗒烟,半晌,才说:“管,干活去吧。”秃子拉开院里的灯泡,大声咳嗽两声,放倒一块木料,用脚抵着,开始嘎嘎地锯。他要给许秀芝家做一套家具,早已定下了。

隔着窗户,秃子好像听到爷爷叹了口气。

从那之后,秃子就很少能听到秀芝的声音了。秀芝还在家里,秃子知道。可秀芝为什么总不出声呢?秃子有点不敢知道了。

过了有那么半年吧,秀芝还是出嫁了,嫁给了前赵庄赵金山家的独子,也是小四嫂给她说的媒。秀芝出门子那天,娘家待客,爷爷让秃子拿二十块钱上了账,两个人谁也没去吃这顿饭。吃罢饭,婆家来了一二十个架子车过大礼。秃子站在门口,看着一架车一架车的彩礼从村口来,又看见一架车一架车的嫁妆朝村口去,上头全都是他亲手做的家具:条几、大柜、八仙桌;板凳、圈椅、双人床。木色光滑,线条流畅。

然后,就是秀芝自己。秀芝那天特别漂亮,长头发盘得高高的,露出了头颈和耳后白腻的肌肤。她的耳坠子慢慢闪烁着,在日光里轻轻地飘来荡去。秀芝端端正正地坐在用新被子铺成的干干净净的三轮摩托车车斗里,由她年轻的新郎拉起,朝村口慢慢地走。她在矜持地笑,对所有来送她来接她来看她的人。但她好像没有看到站在门口的秃子。

鞭炮是红色的,声音很大;人群似乎也是红色的,声音也很大,一切都那么火红喜庆,可秃子听不见,也看不见。他靠在门口专心地想着什么,老槐就歪着脖子陪他一起想。渐渐地,许秃子的眼有点花了,槐花儿雪白雪白的,一朵一朵滴在了鞭炮血红的碎屑上。爷爷盘着腿,坐在老木床上,抄起烟杆,在床帮上邦——邦——邦大声敲了三下,清清喉咙,叫他:“秃子!进来!”

他再也不吃槐花子饭了。

春响哥

认识春响哥的时候,我还很小。春响哥住在姥姥家旁边,我几岁的时候他就有十七八了,高高的个头,五官很大,眼皮很双。他整个都像拿放大框放大了一样,手脚四肢,什么都比同样高的人大一个型号,站在地上像个铁墩子。姥爷很喜欢春响哥,他也时常来跟我姥爷说话,他们之间的交往也就是借个锄头,送筐芝麻叶啥的。姥爷是个能干的人,壮年时一趟就能拉回一整车山高的柴禾,而春响哥呢,割麦的时候像阵野风,飞着卷着,麦就放倒了一垄又一垄。姥爷说春响哥:“干活老实,不藏私。”

姥爷年纪大了,大舅二舅又不在家,姥爷家有些活儿,三舅是干不了的,像用沥青褪猪毛,垒灶架锅,上房补漏。每当这时候,姥爷都会站在院子里,看我三舅哐哐当当做一会儿无用功,抬头看一看天光,然后叫我:“小碗儿,去,把春响叫过来。”

姥爷算是春响哥的老什儿(此地叫手艺上的师傅为老什儿),他教过春响哥杀猪。家里从腊月起,就是杀猪的旺季,庄户们赶了猪把队伍排到二里地长,哼哼哧哧弄了一地猪屎。春响哥趁着农闲跟我姥爷去猪行帮了半个月的忙,就把手艺学到了家。过了年春响哥来拜年,姥爷让姥姥把杀猪的家伙什儿拿布捆好,都送给了春响哥:“你拿咯,好使。”春响哥挠挠头,笑了。三妗子嘴快,跟姥爷说:“俺大你看,春响还不好意思了。”

春响哥很好学,假使他可以去上学,那他一定是最招人喜欢的那个学生。他跟姥爷学会了杀猪,一个人就可以轻轻巧巧放倒一头整猪;跟老黄叔学会了打铁,打的镰刀码在一起,锃光瓦亮,一筏儿齐;跟他妈学会了腌糖蒜、盘芥菜,青是青,白是白,又好吃又好看;要不是他學了不好看,我猜他也许还会跟我三妗儿学学裁缝手艺。

总之,春响哥是个棒小伙子。他给我拿麦秸编过文具盒,还用他手脖上的狗牙给我的文具盒做了个很结实的扣呢。

春响哥命苦,他妈虽是亲妈,但大不是他的亲大。他的亲大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他妈带着他改嫁到我们这儿,嫁给了驼背光棍刘老背,又给春响哥生了三个弟弟妹妹。春响哥好忙,要下地,要拾掇菜园,还要不断地出去打零工挣钱回家给弟弟妹妹上学。春响哥把活儿都干完了,刘老背干什么呢?他也忙死了。刘老背每晚吃罢饭就去桥西小卖部报到,推一夜牌九,天亮才回来睡,一整个白天都在床上倒着头。醒了他也不起来,仰脸朝上,抽很久的烟。有时小卖部不开门,刘老背就在我家门口的长凳上跟人说半夜的话。我家门口是总放着一些长凳让人来坐的。他摸摸耳朵上夹着的烟,还跟别人谝呢:“春响攒劲得很哪,别看他才十来岁,地里啥活儿都能拿动。俺家用不着我了,不去玩两把还能干啥,没有我的活儿嘛。哈哈!哈哈!”刘老背的笑声干巴巴的,很难听。我姥爷在屋里听见,拿拐杖头把堂屋的门顶上了。猫走过去,险些夹了尾巴,喵呜一声,叫得很凄惶。“畜生!”姥爷骂。

我夜里起夜,矿灯一照,那门口可是春响哥?隔着大铁门,他坐在门口的石头块子上,胳膊肘抵在膝盖上,两只手绞在一起,腰里别着我姥爷给他的包袱。我叫他,他看我,眼睛红红的,都是血丝,好吓人。我叫他:“春响哥?”他不理我,我不敢再叫,赶紧跑进去叫姥爷:“姥爷,俺春响哥搁咱门槛儿上坐着来,我跟他讲话他也不搭我腔。”姥姥摸索着拉开灯,给姥爷披上他的黑褂子。我拿着矿灯给姥爷照着路,到了门口,春响哥已经不见了。外面好静,天色墨黑,连个星星也不亮。我隐约听见春响哥的妈低低的喊叫声,听不清楚喊啥,但喊得很难听,像是要被掐死了。我觉着害怕,密密麻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死死攥着姥爷的袖子不能撒手。姥爷也听见了,不待听完就骂我:“死妮子!滚屋里去。”我们走回院子里,姥爷突然顿住了脚,叫我:“去,上去把你三舅叫过来。”那天晚上,三舅打着矿灯出去找了春响哥一夜。

第二天,姥爷收走了春响哥的包袱,留他住在了我们一楼的厢房里。过了几天他回家拿衣服,刘老背不给:“你天天晚上睡人家家里,扔这么多活儿不干,还有脸跟我要衣服。这是我钱买哩,我不会留给兴奋他们穿,非给你个孬x养哩穿。”刘老背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兴奋,另一个叫激动,见了春响哥就吐唾沫。他妈抱着小妹崽被刘老背锁在屋里,只能从糊着泥巴的木格子窗里巴巴地望着受辱的大儿子。

春响哥空手回来,晚上去邮局找了两个帆布袋子,坐在他床上就开始拆。我帮他找针,他试了一下,说:“不管,太细了。”站起来要出去。我拦他:“我再给你找一个。”我把姥姥套被子的大针拿给了他,他套上顶针,试了两下,说:“这管了。”春响哥居然拿这个布,这个针,改了两套衣裤!屁股上是安徽,大腿上是邮政,太好玩了。但是,这衣服太短了!袖管只到胳膊肘,裤脚吊到小腿肚,他可冷也?

春响哥穿了好几天的“安徽邮政”,姥爷带我去赶集,问卖布哩:“一个裤子几尺布?”卖布哩说:“三尺。”“那一个褂子喃?”“四尺。”卖布哩紧跟着说。

姥爷扯了好多布回家,喊家里每个大人都来量量。我去叫春响哥,他不来。三妗子肩膀上搭着皮尺,喊春响哥:“春响,来量量。”春响在屋里回:“俺三妗儿,我不去了呀。”姥姥也叫他:“春响,来量量。量完好做饭,你还得给我烧锅来。”春响哥还是说:“真不去了呀,大姥。”姥姥去拉他:“咋弄哩?你再作假我生气了。”我帮姥姥一起拉春响哥,他低着头,量完就去烧锅了。三妗儿整做了大半个月才做完,春响哥的最后才做好,别人只有一套,春响哥有两套,三妗儿说:“俺大布扯多来。”

春响哥太勤快了,他像是不会累。从地里回来,放下锄头就给我们干活,淘麦洗菜劈柴禾,给厢房里所有的镰刀铁锨都换了新把儿。乡人们来赶集,常常把东西放在我家,春响哥就忙前忙后地照料着。

春响哥的秘密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去河滩上捡鸭蛋,鸭们时常把蛋下在河滩上的草棵棵里。风一吹,芦苇带着头顶的灰穗子把肩膀歪过去,现出在岸上说话的春响哥和月月姐。月月是俺姥那庄上的人,她大每一集都骑着三轮带她来卖菜,有时候也住在我们家。月月姐长得好排场,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头发长长的,脸上总带着笑,谁从她面前过都要多看她两眼。我们的月月姐,账算得清清楚楚,话说得头头是道。她叫人好亲:“俺叔你拿着。”“俺妗儿你走啊。”月月姐收拾的青菜一小把一小把拿白棉线系得整整齐齐,伏在布上,泛着青翠的水光。三妗儿说:“月月干活好利量。”

我看见春响哥说了句什么,月月姐握住他的手,也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回去了,走着走着,春响哥还回头跟月月姐笑了一下,他们俩好得很喃。我把鸭蛋就着河水洗净装在书包里,爬上岸,回了家。厨房里,春响哥烧锅,月月姐炒菜,灯光昏黄黄的。我把鸭蛋放在菜篮子里,他们俩一个盯着锅,一个盯着火,谁也不打算跟我说话,我就又出去玩了。

这年正月,春响哥跟月月姐就在我家的堂屋里结了婚,春响哥家没有人来,月月姐家也没有人来,俺大姨倒是从她们庄里来了。姥爷说,要找个全乎人给月月姐套结婚的被子。大姨套完了被子在厨屋教我包饺子,俺三妗儿就在旁边绞花,三妗儿真笨,跟着她奶就只学会了铰喜字,纸一大还好剪歪,难怪她做的衣服针脚总是有点歪。喜字贴好了,三舅在堂屋的大条几上点了一对大红蜡,我给了他俩一人弄了一个老师发给我的大红花别在扣子上,给我姥爷磕了头,他俩就算结婚了。

晚上要吃饭了,姥爷叫我:“小碗儿,去上街上买挂炮。”我上俺桥西姨姥爷那儿买炮,姨姥爷问我:“小碗儿你家买炮干啥?”我高兴极了,跟他说:“春响哥要搁俺家结婚。”姨姥爷哦了一声,寻给我一副通红通红的大炮,我问他:“多少钱?”姨姥爷抬抬下巴:“不要钱。”我说:“俺姥爷吵我。”姨姥爷拍拍我的头:“就讲我给哩,不得吵你。”

我抱着炮跑回来,三舅拿下嘴里叼着的烟点着了它。炮火乱炸,迷迷蒙蒙的。隔着歪歪扭扭的大红喜字,我看见春响哥的脸上好多水,月月姐脸上也是。我想,春响哥跟月月姐明年就该生小孩了吧。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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