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长女王东明百岁之期深情追忆父亲(下)

2018-03-20 07:16
北广人物 2018年10期
关键词:罗振玉伯母遗书

1927年6月2日,国学大师王国维几乎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在颐和园鱼藻轩投了昆明湖,给世人留下了许多难解之谜。

现居台湾、已逾百岁的王东明是王国维的长女,也是王国维唯一一个现在还活着的孩子。多年以来,她一直致力于收集与父亲有关的资料,并撰写了大量回忆文章。本文即摘自于她在百岁高龄时,出版的一本名为《王国维家事》回忆录——

天哪!这是母亲的遗书

由于父亲走得很突然,他的去世给家中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每个人都食不下咽,连仆人亦不例外。母亲那时每天都要到成府刚秉庙去,为父亲的棺木油漆督工,漆了几次后,外面加包粗麻布,再漆,再包,一共包了七层之多,然后又加漆了四五次,到后来,其亮如镜,光可鉴人。那时用的并非现在的快干漆,而是广漆,每一层都必须等待干燥后,才能再漆,因此费时不少。接着是购地、挖掘圹穴,也是她在忙着,钱妈曾悄悄地对我说,让她去忙,这样可稍减她心中的悲痛。有一天下午,母亲又到坟地去看工人修筑墓穴了,家中别无他人,我因要找些东西,就请钱妈帮我抬箱子,抬下第一只,看见箱面上有一封信,是母亲的笔迹,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当时,我立刻就联想到了从父亲衣袋中取出来的遗书,马上感到一阵心跳,知道不是好兆。等把那书信打开一看,真是母亲的遗书!大致是叫我们把父亲和她安葬以后,即筹划南归,回家乡去依舅父和姨母生活。父亲的抚恤金,清华原定每月照付薪金到一年为期,由三哥按月领了汇给二哥管理,再合并其他的钱,也够我们的生活教养之费了。

看到母亲的遗书,我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幸亏钱妈比较冷静,她叫我不要声张,即使是家人面前也不要提。她问我与母亲较好的有哪几位太太,我说她跟西院一号的陈伯母(陈达教授的太太)、四号的郑伯母(郑桐荪教授太太)和南院赵伯母(赵元任教授太太)三人比较接近。随后,钱妈就和我商量,觉得陈伯母太老实,不善言词,恐说不动母亲;赵伯母心直口快,将来说漏了口,会弄得全园皆知,比较尴尬;只有郑伯母,说话有条理,行事很谨慎,且与母亲最谈得来。于是,我们马上去找了郑伯母,与之相商。她叫我不要惊慌,并说她一定会尽力说服母亲,要母亲看在儿女的分上,多管大家几年,然后在家中,再由我来哀求,钱妈从旁劝解。就这样,我们三人合作,总算是打消了母亲的死志。当母亲说了一句:“好吧,我就再管你们十年。”我才如释重负地放下了大半个心。

父亲的投湖

自父亲去世以后,关于他投湖的原因的猜测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主要有“罗振玉逼债说”、“罗振玉带回女儿说”、“殉清说”、“时局逼迫说”等等。但在我看来,这些原因可能都有,而最直接的导火索则是我大哥潜明的突然病逝。

潜明哥是1918年,19岁时在上海结的婚,大嫂曼华是罗振玉先生的次女。父亲与罗振玉初为师生,继为朋友,终为儿女亲家,关系原就非比寻常。然而好景不长。1926年9月,潜明哥在上海染上了伤寒症,本已好转,但实际并未痊愈。这病在恢复期间最忌吃生硬之物,而他偏又喜欢吃很硬的饭,后来便又发作了。父亲闻讯,即由北京赴上海,其病已无可救。父亲在上海为他主持了丧事。罗振玉也去了上海。但在丧事办完之后,他就把曼华带回了天津的娘家。父亲个性刚直。大哥的病逝,已让他深受打击,郁郁寡欢,而罗振玉又不声不响地将大嫂带回了娘家,更让他感到气闷,他怒道:“难道我连媳妇都养不起吗!”然后,他就把大哥的抚恤金及其生病时大嫂变卖首饰的钱全都汇给了罗家。但罗家又都给寄了回来,父亲又寄过去,他们又寄了回来,如此往复了两回,这让父亲更加地生气,从此,我就没有见到过他脸上再有过笑容。

父亲投湖的前一天,还在忙着清华国学院毕业生毕业的事,并无一点征兆。当时,学生们都忙着向老师告别,有请老师题字的,父亲也为学生们写了好几个扇面。中午,还举行导师与毕业生的叙别会,席仅四桌,席间,父亲那桌虽相较于其他三桌,有点寂然无声,但因为他平常就寡言笑,大家也都习惯了。下午,同学分别到老师家话别。有几位学生到家里拜见父亲,父亲不在家,经电话询问,才知他在陈寅恪先生家。父亲得知有学生来访,当即便赶了回来,恳切论学。晚上,又有戴家祥和谢国桢来访。戴家祥有撰文回忆当晚的情形:“是晚,某与同学谢国桢,谒先生于西院十八号私第,问阴阳五行说之起源,并论日人某研究干支得失。言下涉及时局,先生神色黯然,似有避乱移居之思焉!”父亲还告诉他们:“闻冯玉祥将入京,张作霖欲率兵总退却,保山海关以东地,北京日内或有大变。”

父亲送走两位学生后,又回屋批阅学生的试卷。当夜,父亲熟睡如故,并无异常。投湖的当天,也就是1927年6月2日(阴历五月初三),父亲早上也没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地方,盥洗完毕,即至饭厅早餐。餐后,父亲仍如往常一样到书房小坐了一会儿,便去了公事房。他到研究院教授室后,还和同事商议了好一阵子下学期招生的事,并嘱办事员到家将学生的成绩册及榭国桢昨晚带来请他题字的一把纸扇取至公事房。昨夜,他在给谢题字时,曾称谢国桢为“兄”,此时,他又慎重地将“兄”字改为了“弟”字。当一切料理妥当后,他便向研究院办公处的秘书侯厚培提出要借两元钱。当时,侯身边并无零钱,就借给了他一张五元的纸币。之后,父亲就去了清华南院的校门外,雇车去了颐和园。进园前,还命车夫等候,并付了五毫车洋。

父亲大约是十点多钟走进颐和园的,漫步过长廊,在石舫前兀坐沉思,不多久即步入鱼藻轩,吸纸烟。大约十一时左右,即从石阶上,跃身跳入了水中。有清洁工闻声赶来救助,捞起后,已气绝。时投水最多两分钟,看来是死志已决,用头埋入淤泥中,窒息而死,因为那里水浅,死前背上衣服还未湿。大约下午三时左右,颐和园的工作人员问门口车夫,何故在此久候。车夫告知有一老先生命其在此等候。工作人员随即告知有人投湖自尽了,叙述投水者衣着、相貌,一一符合。该车夫即奔回清华报信。这已是6月2日下午四时左右。

到了下午七时许,清华学校全校之人均已知晓此事。晚上九时,教职员、研究院学生二十余人,乘两辆汽车至颐和园。但园门已关,守兵不许进入,经再三交涉,始准校长曹元祥、教务长梅贻琦及守卫处乌处长入视。6月3日晨,母亲带着我们及教职员、学生等入园探视。时父亲遗体仍置于鱼藻轩亭中地上,覆以一破污之芦席,家人及学生莫不痛哭失声……父亲死后,法医在父亲口袋中找到遗书一封,纸已湿透,然字迹清晰,封面写着“送西院十八号王贞明先生收”。因为当时大哥已逝,二哥又在外地工作,所以写了三哥的名字。遗书中云: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墓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能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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