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

2018-03-21 08:11毛子
清明 2018年2期
关键词:大毛大姑二姐

毛子

祖母嫁进龚家,一口气生了九胎,月子里丢了两个,养活下来的有五男两女。老家人说孩子病亡,不忍用“死”与“亡”之类的词,只说是带丢了。

大姑排行老五,是家里头一个女儿。前面齐刷刷排了四个儿子,祖父祖母中年得女,理应格外宝贝。或许那时家中人丁已多,俗话说“添口如添刀”,添男添女对祖父来说都是添的负担;或许那时祖母生产已多,俗话说“儿多母苦”,生儿生女对祖母来说都是磨难,总归大姑在家里,并未得到该有的恩宠和偏爱。

大姑出生后,祖母三天两头生病,时常在床上一躺十天半个月。小姑和幺叔生下来,只有二婶能给祖母搭把手,洗尿片、喂饭食、摇摇篮都是大姑的事。大姑发蒙上学没几天,家里的事缠着走不开,便扔下书包辍了学。父亲曾和祖父商量,让大姑复学读书,祖父两手一摊:“老六老七谁来带呵?”父亲想了想,也没有找到好办法。祖母躺在床上暗自落淚,说这丫头命苦!大姑见父亲为难,便扯着衣袖宽慰父亲:“哥,我喜欢在家带弟妹,不喜欢读书,我一读书就脑壳疼。”

早上,四叔和邻居家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大姑站在老屋的禾场上,一手牵着小姑,一手拉着幺叔,呆呆地望上好一阵子。有时会情不自禁地跟着走出好远,直到祖母呼喊,才牵着弟妹若有所失地往家走。

等到小姑和幺叔也长大发蒙,背上书包加入上学的队伍,大姑已过了上小学读书的年龄。

大姑的婚事订得早,说的是肖河桥一户彭姓的人家。从梦溪回老屋,肖河桥是必经之路。肖河其实是条溪沟,宽不过三四十米。因为上游有个浩大的赵家峪水库,雨季泄洪水急量大,河床越冲越深,河坎到水面竟有二三十米高差。肖河桥便架在这高高的河坎上。桥的跨度虽不宽,木结构的桥面和护栏也还结实,但桥面到水面的距离太高,河床里的流水湍急奔涌,行走在桥面往下看,还真有几分骇人。桥的东西两端,分别聚了二三十户人家,青瓦木屋,梭板门脸,各自做些日杂南货、鞭炮肉食的小营生。彭家就建在桥东的河坎上,房子和门脸在几十户人家中是最阔气的,算得上肖河桥的大户。

彭家倒也是本分人家,生意做得和气,街邻相处亲善。老板娘早逝,老板也没有再续弦,自己带个独生子打理门面。和大姑订婚的,就是这个独生子。

祖父和乡邻觉得这是一桩好姻缘,父亲却不赞同。父亲十二三岁到县城上中学,走的都是肖河桥这条路,没少到彭家的店铺喝口水、买点吃的,彭家的独子父亲打小就认识。父亲说彭家独子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胆小怕事,大姑嫁过去会遭一辈子罪。祖父觉得彭家家底殷实,人口简单,人老实点对大姑还好些。大姑的婚事当然是祖父说了算,彭家一顶花轿,吹吹打打,将大姑热热闹闹地抬到了肖河桥头。

对祖父一向恭顺的父亲,在大姑的婚事上较了真。大姑出嫁,父亲应该作为上亲送妹妹去彭家,但不管祖父怎么骂,祖母怎么劝,大姑怎么求,父亲硬是犟着没去。此后父亲从小镇回老家,路过大姑的家门也不歇脚喝口水。有一回正巧大姑在门口,看见父亲便扯父亲进家门,父亲站在街边上就是不挪步。最后是大姑的儿子一面大舅大舅地喊,一面拉着父亲的裤腿不松手,父亲才坐在大门外喝了一碗茶。

那时大姑有了两个孩子,大毛三岁,二姐一岁,都长得标致伶俐。尤其是大毛,用老家的话讲长得手长脚长,头齐尾齐。大毛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蛋清,一双眼睛圆圆大大,明净得如同一潭深水,既清澈鉴人,又深不见底,扑闪扑闪地望上一眼,你便会不由自主地往那眼神的深幽处探看,仿佛被摄走了魂魄。大毛走路早,说话也早,一岁半多一点便什么乖巧的话都能说,见谁黏谁,不怯场不认生,见过的人都说这孩子怕是一颗天上的星子托生。一年过年,大姑一家回老家拜年,来了一位打喜的叫花子,大毛不声不响地跑进屋里,抓了一把炒米糖、两个盐茶蛋塞在叫花子的袋子里。叫花子一边抚摸大毛黝黑的头发,一边低声地对祖母说:“这孩子太伶俐太乖致了,要看好!要看牢!”

那年腊月,彭家起了大火。火是邻居家烧起的,正好风往彭家吹,将彭家前后三进的板壁瓦房烧得干干净净。大姑乱急中抢了大毛抢二姐,再回去找公公时,屋梁烧塌了,公公埋在了烧红半边夜空的火海里……

父亲听说后,挑了被褥、棉衣和满满的一担年货到彭家,只见了一堆瓦砾和余烬。大姑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在余烬中翻找烧剩的木料。“哥!你到底进了彭家的门了!而今门是没了,但哥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父亲搂着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大毛和二姐,望着大姑从废墟中把漆黑的木头一根一根往外拉。欲雪的黄昏,天黄得像一张病人的脸,呜呜的北风将大姑的散发吹起,仿佛要一根根扯走。

雪花疏疏落落地飘下来,紧接着便大了,密了,像棉絮一样在空中卷着滚着,只一会儿,大姑和父亲便被风雪裹成了雪人。父亲给大姑披上一件新买的棉衣:“带着孩子回家吧!”大姑用手拢拢头发,望着夜空中漫天的大雪说:“哥!日子总是要过的!”

大姑和叔叔们在彭家老屋场上搭起了三间茅屋,门脸没有了,南货日杂的小生意也没有了。大姑带着彭家姑父每天出工挣工分。彭家姑父打下地没干过农活,只能大姑带着,你干什么他干什么,没干好的大姑回头返工。父亲每次回家,都给大姑带点米或肉,走时在枕头下压点钱。大姑发现了,扯着父亲说:“哥!日子过得去呢!”

大毛五岁便上了学。起初老师嫌小,坚决不收,大姑让老师考考试试。老师一考果真每问必答,比好多适龄生还强。大毛见老师犹虑,便拉着老师的手说:“老师,我会用心读书的!”老师见大毛实在乖巧,便收下了。

暑期放假的第一天,大姑让大毛在家带二姐和刚满一岁的三毛。中午大姑回家,三毛睡着了,二姐在家哭,大毛却没有看见人影。二姐说大毛在河坎上帮她折柳枝,滚到河里被水冲走了。大姑上游下游边喊边找,黄昏时在下游十多里的河滩上找到了。看到泡在河水里的大毛,大姑扑上去便晕倒了。

“我知道大毛带不大的!太乖巧太标致了!我的命受不起这么好的儿子的!大毛就是来逗我念想的!天底下哪能有这么聪明的儿子?他是天上的星子!是来惹我想他的……”大毛死后,只要有人来劝大姑,大姑不等人开口,便是这番话。“你不要劝我,我早就知道大毛迟早要走的!这是我自己的命,我想得通!”大姑搂着二姐和三毛,越说搂得越紧,仿佛害怕有人来抢。

彭家姑父烧屋丧父后,有好几个月夜游似的,冷不丁地叫上一声:“爸爸吃饭。”大毛告诉他爷爷死了,他摇摇头似明白似不明白。大毛这个坎彭家姑父终究没过得去。大约一个多月后,彭家姑父的尸体也浮在了屋旁边的肖河里。有人说是他自己投的河,有人说是他糊里糊涂摔下去的,只有大姑说:“是大毛把他邀走的!大毛乖巧,一邀就把他爸邀走了!大毛夜里也来邀我,我不能走!我还有二姐和三毛!大毛不是我的崽,他是天上的星子!二姐和三毛才是我的崽!”

许多年后,我曾问大姑,是不是祖母把叫花子的话告诉过她?大姑说没有:“大毛一生下来,我就觉得他不像我家的人。小时候抱在怀里,看上去像个洋娃娃,不像个真人。我知道他就是个孽障,来逗我欠我的。”

有一年父亲生病住院,大约住了半年。一个乡下的老师来看他,说前几天看见了大姑,带着两个孩子在另外一个公社讨米。父亲找来四叔,四叔说他也听说了,到大姑家去过几次,都没有找到大姑。

从来没有对兄弟发过脾气的父亲,摔了吊着的药瓶,把床头柜上的搪瓷碗也砸到了四叔头上。一家人连夜出动,终于在一个生产队的队棚里,找到了大姑一家三口。

父亲问大姑过不下去了怎么不告诉家里人,大姑回答得出奇的平静:“哥!我也是一家人!我的日子再难,也得我自己熬,总不能让你们帮我过日子。再说你们管得了我一辈子,能管得了二姐和三毛一辈子?他们从小吃点苦,或許长大会有点出息呢!他爹从小没吃苦,长大没有一点用呵。”父亲要大姑把二姐和三毛留下来,让他们在镇上读书,大姑死活没有答应。

我读大二那年,大姑找了一个外乡的男人。那人在当地也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人家打上脸来,也不敢喘一口大气。大姑迁到新家后,在自家的菜园扎围子,邻居家的主妇冲出来,不仅拔了大姑的竹围子,还把大姑推到了地上。四叔听说后,觉得这事娘家人得出头撑腰,否则大姑在新家待不下去。在老家,嫁出去的姑娘在婆家或当地受了委屈,是要娘家人出头的,娘家人有权势或者男人多打得赢,姑娘才能在那里待下来。

那夜我正好在老家,便跟着几位叔叔一起到了大姑家,找到那个欺侮大姑的主妇。那人不仅没有服软道歉,扬言还要揍大姑,说着又一掌将大姑推倒在地。我一时义愤填膺,冲上去就是一拳,将主妇击倒在地,一脚踩在她的右手上,问她还敢不敢动手。谁知大姑从地上爬起来,死命拉住我:“曙光,你不能动手!你是大学生!大学生是讲道理的,不能靠打架过日子!”当晚那主妇喝了农药,被送到公社的卫生院。我知道她喝农药只是为了撒泼,绝不会毒死自己,便懒得理会。大姑拉着我说:“她喝药是为了挣个面子。她在地方上逞强惯了,现在被你打了没面子。我们去道个歉吧!”我被大姑拉到卫生院,大姑送了一篮鸡蛋,还偷偷地结了药费。主妇出院后,没有再找大姑的麻烦。有一年,我去给大姑拜年碰上了,她还客客气气地和我打招呼:“大学生来了!”

大姑和两个孩子是外来户,生产队没有分配田土,大姑只得把房屋周围的茅草山一锄一锄地开垦过来,种上油菜、棉花和果树。大姑找的男人没两年也得病死了,只留下大姑和两个孩子在那片新垦的土地上,母鸡似的刨一爪吃一嘴,过一天算一天。四叔常去给大姑帮忙,望着大姑垦出的那片红色的山地,说没有十年八年,这块新土是种不熟的。

研究生毕业那年秋天,我专程去看大姑。大姑的草屋变成了红砖房,满坡的柑橘和柚子果实累累。正在棉田里采棉花的大姑见我来了,摘了橘子又摘柚子,杀了母鸡又在门前的山塘里打鱼,还把嫁到附近镇上的二姐叫了回来。大姑一边给我剥橘子,一边告诉我:“二姐嫁了人,是镇上邮局的。二姐在镇上开了个日杂鞭炮店,继承了他们彭家的饭碗。三毛到汕头学厨师,在机场做配餐,一个月有三四千块钱呢。找的老婆是津市人,做美容也蛮赚钱的。”

大姑的幸福是堆在脸上的,让我觉得像被一团火烤着那么温暖和真实。既往的苦难,似乎都不曾有过,或者只是一场梦。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生就一副苦相的大姑,竟然笑得每一条皱纹都那么舒展,每一丝表情都那么畅快,舒展和畅快成了一朵花!

上个月我回津市看父母,碰上大姑也来看他们。父亲提到大毛,说大毛要是还在也要当爷爷了。我在一旁想,父亲真是老了,总提这些不该提起的旧事让大姑伤心。大姑反倒平静,还是说:“大毛不是我的崽,是天上的星子,我的命留不住他。”父亲说好孬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你总算把日子过好了。

大姑拉着母亲的手,转过脸来对父亲说:“哥!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命不好。知道命不好慢慢熬,也就熬过来了!知道自己命好的人,哪里能熬得过来呵……”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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