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中的男性之美

2018-03-22 12:03李央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魏晋南北朝世说新语

李央琳

摘 要:魏晋南北朝时期,审美潮流发生重大转变,男性开始成为审美文化的主角。《世说新语》一书通过男性姿容之美的描述,塑造了一批与以往男子形象截然不同的美男形象。这种颠覆以往主流的审美风尚,与当时特殊的社会环境有着密切联系。

关键词:魏晋南北朝 《世说新语》 男色审美

在中国古代传统社会,世人对男子的评价多集中于德和才两方面,鲜少关注男子的容貌之美。所谓的“德”便是要求士人无论学之深浅,都要“先识义利公私之辨”,做到“义以为上、明义重公”{1}。遵循大公无私、重义轻利的道德准则,除“德”之外,古人还注重“才”的考量。如三国之时的曹操便讲究“唯才是举”,就算声名有损,不仁不孝,但只要对方有治理国家和用兵打仗的本领,便请大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然而到了魏晋南北朝,随着社会的动荡不安,在玄学清谈流行于世,佛教逐渐中国化,道家“守雌致柔”思想与阴柔优美的民族文化影响下,社会开始将目光关注于男子的容貌风姿,不但热衷于对此的品评比较,还形成了一种与以往主流审美截然不同的审美风尚。成书于南北朝时期的《世说新语》专列《容止》一章,详细记载了这种新的男性审美观。

魏晋南北朝前,世人对男子的审美多偏向于魁梧和强壮的阳刚之美。早在西周时期,《诗经》中的《叔于田》一诗便以“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2}的诗句来称赞年轻猎人的英武之姿。《伯兮》一诗中,作者以思妇的角度称赞自己的丈夫“伯兮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生动描绘了一个手持兵器,为王冲锋陷阵的魁梧壮士形象。至三国争霸,世人对男子的审美仍倾向于孔武有力的雄伟身姿,三国之时仪表堂堂的男子大多都是体态魁梧,颇具阳刚气息的英武男子。如司马朗“长八尺三寸,腰带十围,仪态魁岸”,许诸“长八尺余,腰大十围,容貌雄毅”{3},马腾“长八尺余,身体洪大”,赵云“身长八尺,姿颜甚伟”{4},由此可见,自西周至三国时期,世人对男子的主流审美一直倾向于雄伟壮美的阳刚之美。

然而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在逐渐兴起的玄学清谈与阴柔优美的民族文化影响下,士人阶级开始逐渐由推崇军功武力转变为对文化素养的重视,随之而来的便是士人阶层审美观念的转变。昔日魁梧壮美的阳刚之气不再为时人所追捧,反而是“肤清神朗,玉色令颜”,姣若女子的风流体态更为世人所偏重。从书中可知,当时的男子“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一心追求羸弱、病态的女性美。士大夫们“出则车舆,入则扶侍……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5}。这种在历史上少见的男性审美观念在《世说新语》一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首先,《世说新语》极力褒扬了男子的丽容貌。“丽”字意为漂亮、美丽、华丽,多用来形容女子容貌之美,然而在书中,“丽”字却被大量用來形容与赞美男子面貌之美。如作为当时西晋玄学领袖的王衍,在《容止》篇中被称赞“容貌整丽,妙于谈玄”。《容止》篇中的另一条,则记载了孟昶第一次见到王恭时,为他的“炫丽”容貌所惊,赞叹王恭实为“神仙中人”{6}。无论是作为当时士人领袖的王夷甫,还是身出名门贵族的王恭,《世说新语》都以“丽”这个充满女性审美特征的字眼对他们的容貌进行褒扬赞美。可见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男性女性化审美倾向已经不似从前那样是一种被主流所排斥的审美,反而成为了一种流行的审美风尚。

其次,《世说新语》中,世人对男子体态的评价乃是以瘦为美。据书中记载可知,魏晋时期众人一反曾经对雄伟身材的追求,反而青睐于瘦弱,甚至羸弱的身躯,而本书对这种审美风尚无疑持肯定态度。

据书中所写,魏晋时期的知名美男子卫便被当时的丞相赞曰“居然有羸形,虽复终日调畅,若不堪罗绮”。这样羸弱的姿态不但为士人所推崇,底层的百姓也对之趋之若鹜。卫出行之时,道旁“观者如堵墙”,以致卫“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除卫之外,赵景至亦因体态羸弱而被赞“闲详安谛,体若不胜衣”{7}。

与此相反,身材壮硕之人在书中则难免被讥讽,如韩康伯不但被蔡叔子嘲笑说“虽无骨立,然亦肤立”,还被时人批评“将肘无风骨”。“长不满七尺,腰带十围”的庾子嵩亦被周伯仁取笑说肥肉是“滓秽”{8}。

再次,《世说新语》中的男性之美还体现为以白为美。在魏晋时期,洁白细腻的肌肤已经不再单单是爱美女子的追求,男子,尤其是士人阶层对白皙肌肤亦是情有独钟。翻阅书籍,书中肤白如玉的男子可谓比比皆是,如何晏,“美姿仪,面至白”,以至魏明帝疑其敷粉,故意在夏日请何晏吃热饼,喝热汤。何晏“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如此如玉肌肤,怕是女子也只能自叹弗如。又如上篇所说王衍,“捉白玉柄尘尾,与手无区别”,被当时之人呼为“玉人”{9}。

大抵因为当时的士人风度翩翩,肤白如玉,因此书中多以“玉”“玉树”“白璧”“珠玉”这些词来形容那些面容白皙的俊秀男子。除此之外,之前一些用来形容女子的词语此时也被用来赞扬男子之美,如杜弘治便被时人称赞“肤如凝脂,眼如点漆”。

复次,《世说新语》中的男性之美还体现在对男子优美风度的追求上。魏晋时期的世人除了对容貌有极高的标准和审美情趣外,还对男子的“神韵”有不低的要求。在《容止》一篇中为众人所追捧的美男子,大多不但拥有一副令人欣羡的完美外表,经常还具有一种通脱放达,自然任我的翩翩风度。

“汉代相人以筋骨,魏晋识鉴在神明。”魏晋之时,由于道教与玄学清谈的流行,人们的思想亦随之发生转变,开始讲求任情、通达、自由、真实的自然心态。这种变化反映到审美观上便是追求清俊淡泊,放纵任我的自然风韵。《世说新语》的《容止》篇清楚地记载了当时社会的这一变化,并以大量的笔墨描绘了一片风度翩翩的士族子弟。那些男子各个“风朗气清”“器朗神隽”。如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还有人赞曰:“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亦为他的风姿所倾倒,感慨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制将崩。”一表人才的嵇康,站姿如松树挺拔,醉姿如玉山将倾。古松玉山,如此超脱的风姿,难怪引得时人为之倾倒。

此外,即使有人形貌丑陋,但只要神韵出众,《世说新语》也不吝褒奖。如魏王曹操,虽然“姿貌短小”,但是“英姿勃发”。曹操当政之时,有匈奴使节到来,曹操认为自己相貌丑陋,不能对远方国家显示出自己的威严,便叫崔季代替,自己却握着刀,站在崔季的坐床边。然而,待匈奴使节离去后,曹操令间諜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世说新语》将这一趣闻放于《容止》篇中,可见,当时之人对于举止风姿的看重,更甚于对单纯容貌的推崇。

最后,《世说新语》中的男子对于容貌的妆点与绮丽的服饰也颇有偏好。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人不同于以往,他们对于衣饰化妆兴趣浓厚。当时的士人阶层“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履,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10}。甚至打破了《礼记》中所规定的“男女不通衣裳”的行为准则,开始“好妇人之饰”,偏爱于艳俗、浮夸、鲜丽的女性服饰。

《世说新语》一书通过以上种种方面的描述,为我们塑造了一批生动的美男子形象。缘何魏晋南北朝时期,“男才女貌”的习俗突然被打破,主流审美的对象由女性转为男性呢?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点:

第一,连年的战乱与动荡的时局使得当时的士人处于一种朝不保夕的忧虑之中。“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残酷现实促使人们的思想和关注点开始发生转变。比起战火连连的现实社会,当时的人们更加注重于对人本身价值的关注。他们将大多数的精力用于精神的解放和追求“人”之价值上,提倡个性解放与情感诉求,试图突破儒家思想所规定的礼法与社会等级制度。人生观与世界观的这一变化,折射到审美情趣上,便出现了士人对男性美好容颜与风流体态的追求与赞美上。

第二,儒家思想无法解决当时社会的矛盾与危机,于是人们开始寻求新的思想。在此背景下,“守雌致柔”的道家思想与追求任情、自然的玄学开始兴起。于是,“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人之生也柔脆,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坚强处下,柔弱处上”的思想开始普遍为世人所接受与推崇。在这种以弱胜强,以柔克刚的思想影响下,魏晋士人开始背弃曾经对男子阳刚之气的欣赏,转而推崇男性的阴柔之美,亦是不足为奇。

第三,南北朝后期,随着寒人势力的崛起,士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利用多种手段划分士庶之间的界限。出于抬高自己、压低庶族的微妙心理,后期的士族对于出身军旅的魁梧寒士嗤之以鼻,病态地追求精致、柔弱的女性化审美。而寒族庶人为了进入士族阶层,亦努力地模仿士人的生活作风,以致这股女性化的审美风潮,由上至下,愈演愈烈。

总之,魏晋时期,男性开始成为审美文化的主流对象,成书于南北朝时期的《世说新语》一书,以生动的笔法塑造了一批与以往男子形象截然不同的美男形象。这种因为特殊的社会背景而出现的审美潮流,为我们研究当时的社会风俗、社会现象提供了新的思路与材料。

{1} 陈晓芬、徐儒宗注:《论语》卷9《阳货》,中华书局2016年版。

{2} 王秀梅译注:《诗经·国风》,中华书局2015年版。

{3}{4} 裴松之注:《三国志·魏志》,中华书局2011年版。

{5}{10} 王利器注:《颜氏家训·勉学篇》,中华书局2016年版。

{6}{7}{8}{9} 朱碧莲注:《世说新语》卷14《容止篇》,中华书局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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