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见闻录》:一个漫游者的都市文本

2018-03-22 12:03陈璟霞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戏剧性短篇小说比喻

陈璟霞

摘 要:多丽斯·莱辛在《伦敦见闻录:速写与故事》中继承了伍尔夫的都市写作姿态,用她敏锐的目光和敏感的心灵展现了都市生活的勃勃生机和平凡琐事下掩藏的激情和活力,表现了作者的达观精神和对伦敦的挚爱,更揭示了作者借助对伦敦日常生活的描摹,型塑民族情感,追求身份认同和构建。漫游者的叙事策略和短篇小说的形式是莱辛捕捉生活中瞬息即逝的场景的完美结合。作者借助都市是“剧院”的比喻,将观察的视线投向社会各阶层。她的文本就像一个旋转的舞台,展现了种种生活场景。而作者从事戏剧创作的经验,也赋予了其短篇小说更多的戏剧性。

关键词:漫游者 短篇小说 都市文本 “剧院”比喻 戏剧性

德国思想家本雅明对现代都市的关注始于19世纪20年代。他对城市书写的观照、批评,使“都市漫游者”闯入读者的视野。游走于大街小巷的漫游者,成为潜在的批判装置,揭示了都市的现代性。本雅明最为推崇的都市漫游者形象是19世纪巴黎的抒情诗人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的文学实践了他一贯的观点:“当代都市令人驚讶的是在平淡无奇的都市日常生活中所蕴含的高贵。”{1}《巴黎即景》以散文诗的形式,捕捉到了巴黎都市生活的独特模式,日常生活下浸润的“英雄主义”。漫游者波德莱尔在看与被看的体验中,为读者奉献了一部深刻的19世纪巴黎都市文本。而他所说的“高贵”则隐藏在巴黎街头阴暗的街景,孤独晦暗的窗户里。

通过漫游者的行踪来叙述都市生活,在当代英国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伦敦成为作家的摹写对象。《伦敦见闻录:速写与故事》即是多丽斯·莱辛以游走于伦敦街头的漫游者创作的一部伦敦都市生活即景。{2}这是由十几个速写和故事交叉构成的都市文本。一位没有透露姓名,但可想而知就是作者本人的叙述者,行走在伦敦的街头巷尾,她的行踪和眼睛,构成了读者阅读、体验伦敦的新视角,捕捉到了日益喧嚣、忙碌的物质生活中令人感动的生活细节。

都市漫游文本有两种类型。{3}一是对都市现代性的质疑,作者关注的是都市生活的拥挤、混乱、焦虑、疏离,凡此种种形成了大都市幽暗诡秘的面目,呈现出一幅末世图景。彼得·阿克罗伊德和伊恩·辛克莱尔笔下的伦敦就是充满了死亡气息的鬼魅之域。另一类可称为都市田园,它是都市生活的颂歌,它将大都市描述成“令人兴奋,充满激情与活力的地方;它引发了都市人的勃勃生机之感。宏伟的大道、优雅亲切的公园和其他的文明的城市规划可能是凸显城市的欢乐兴旺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由于城市生活纯粹的丰富的多样性和极为丰富的人类个体,时尚,商品,交通工具,建筑和文化活动。”{4}此类都市书写在英国文学史上不乏其人。查尔斯·兰姆在《伊利亚》随笔中对伦敦的描写可谓不遗余力:美丽的河滨大道,灯火闪烁的店铺,各色行人,拥塞的交通、剧院,伦敦没有一处不令他迷恋、感动。兰姆自诩为都市人,闲暇的都市漫游给了他无限的乐趣。维吉尼亚·伍尔夫在散文集《伦敦风景》及小说《达洛卫夫人》中描写了现代女性对伦敦的体验、感悟,细腻的笔触展现了一种热烈蓬勃的生活,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作者对生活细节的喜爱和对都市生活的迷恋。莱辛在《伦敦见闻录》中继承了伍尔夫的都市写作姿态,用敏锐的目光和敏感的心灵展现了都市生活的勃勃生机和平凡琐事下掩藏的激情和活力,同时她也警觉地指出现代都市存在的问题。伦敦一直是莱辛作品中重要的故事场景。《寻找英国性》《金色笔记》《四门之城》《简·萨默斯的日记》《在阴影下行走》,都向读者呈现了她游历的伦敦。而《伦敦见闻录》则是一部以伦敦闾巷习俗和日常生活为创作主旨的作品,融合了作者对伦敦的观察、感悟和想象。无论是线条简单的几笔勾勒,还是细节铺陈的繁复笔法,借助雨后的咖啡馆、喧嚣的街市、鸟儿鸣啭的摄政公园、川流不息的车流、繁忙的地铁,还有来来往往的人群,伦敦变得立体、鲜明。当20世纪初期的知识分子开始为城市的过度发展和人口爆炸感到恐慌时,莱辛却记录了她对现代都市生活的喜爱和认同。{5}

一、漫游者的叙事策略与短篇小说形式的完美结合

莱辛在访谈中提到她创作该文集的两点原因:一是她对短篇小说体裁的偏爱,此前在《非洲小说·序言》中她曾透露,即使没有读者,她也会坚持短篇小说的创作;二是她对于那些一贯抱怨伦敦的人感到诧异,想通过“瞬间即逝的生活片段”来使人们发现都市生活的美好,她认为“(伦敦)是一个非常舒适的宜于生活的地方,如果人们善于运用他们的眼睛的话。一切城市都是如此”{6}。而这种发现就产生于作者的都市漫游。米歇尔·德塞都说,普通的都市居民“行走,是体验城市的一种基本形式。他们是行走者,身体随着城市‘文本的厚薄而起落,他们书写这个文本,但读不懂它”{7}。忙碌的现代生活,使城市居民丧失了感悟日常生活的能力,而只有像莱辛这样具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和敏锐视角的闲暇者,她所具有的那种与都市生活缓慢的、评价的、欣赏的批评关系,才能使她体悟到“平淡无奇的都市日常生活中所蕴含的高贵”。莱辛在自传中谈及她厌恶“团体,党派,家族,种种人类的‘我们”:“我是多么憎恶它们,害怕它们——试图与它们保持相当的距离。”{8}莱辛对独处的向往,也使她成为一个都市漫游者,处身人群,而又不属于人群。作为都市生活的阐释者,莱辛借助细致入微的观察、独特的解读体验和丰富的情感,展现了一个充满特质的伦敦。

漫游者的叙事策略和短篇小说的形式是莱辛捕捉生活中瞬息即逝的场景的完美结合。较之长篇小说的结构松散,莱辛的短篇布局精致,充满了生动、活泼的对话,能更好地捕捉人生的百态,易于抓住生活的本质。正如本雅明所说,“大都市是一个迷宫”{9},它瞬息万变,难以捉摸,而短篇小说短小的篇幅、紧凑的结构、富于节奏感的语言,就像漫游者手中不断按动快门的相机,记下了一连串的镜头。变换多端的都市生活,唯有用速写,才能捕捉并将它凝固在纸上。

莱辛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空间”意识,她的人物游走于城市,成为都市观察者。《寻找英国性》的叙述者多丽斯二战后从非洲殖民地返回帝国中心,住在简陋的旅馆,为寻找住所,整日流连于废墟中的城市,对伦敦有着更直接的认知,逐渐对战后英国重建产生了信心,表现了殖民地居民对宗主国的身份认同。在《金色笔记》《四门之城》里,安娜和玛莎既在城市中亲身漫游,又借助想象,翱翔于城市上空,俯视另一个自我。通过不断变换身份,人物获得了对自我更深刻的认知和对归属地的认同。城市漫游成了一剂有效的心理治疗。《简·萨默斯的日记》的主人公简正是通过游走于伦敦市井,得以与莫迪相识,从而获得了精神上的新生。自传《在阴影下行走》以“空间”作为章节的标题,以不断的地理迁移来记录作者在文学、思想等方面的成长、发展,结构新颖独特。《伦敦见闻录》是作者的晚期作品,漫游者是一个阅历深厚、充满好奇和善意的睿智老者。她早期的锋芒已经磨去,用平和、淡定的心态看世间百态,有着阅历尽人世间纷扰后的睿智和彻悟。她对芸芸众生的打量,带着宽容和理解,带着通达和智慧。伦敦的一草一木,伦敦人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日常生活都深深牵动了作者的心。即使在谈论都市生活的弊病时,作者对城市的挚爱都未消减。

整部集子是现代都市生活的速写,作品展现的不是震撼的场景,而是引起顿悟的生活琐事。莱辛引导读者游走于不同的场所:林阴大道,咖啡馆,机场候机厅,公园,寓所,地铁站,街头小店,医院的病房。波德莱尔的漫游者以社会边缘人自居,他关注的是社会底层人物,发掘的是商品化社会,他是忧郁的孤独的;而莱辛的视觉触角更为宽广,游踪所及,与伦敦各阶层的生活发生了联系,同情与理解的笔端下是他们的生活百态:有忙于生计,放弃了理想的出租车司机,于每日的奔忙中感喟时间的流逝、理想的破灭和昔日美好生活的远去;有生活在林立逼仄的公寓楼里的印度移民,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竭力捍卫着传统的家庭观念;有挣扎于社会底层的街头女郎的无奈;有中产阶级女性在都市生活中的各种际遇:无聊生活中的一段婚外小插曲,挣扎于婚姻生活中的无奈的家庭女性,人老色衰的女演员,产生隔阂的母女二人;等等。

二、大都市的多元、包容与身份构建

集中重要的短篇《为地铁辩护》书写了大都市的多元化和包容性,这也是莱辛热爱伦敦的原因。作为大都市的概念性符号的地铁,其四通八达的网络将都市更紧密地连接起来,充分体现了都市生活的流动性,也给读者一个打量、审视都市生活的截然不同的视角。故事中的老妇人带领读者游历了一个与地上城市并存的地下世界:多元化、自由、幽默。在黑暗中高速行驶的地铁呈现了都市生活的另一面,这个封闭的空间为平时擦肩而过、冷漠孤立的都市人提供了邂逅、结识的机会,因此成为电影、小说的创作源泉。这是一个消除了伦敦日常生活中森严的等级制度的较为自由的空间,它是“社会关系的解构者”。在地铁车厢里那些属于不同阶层的人们暂时拥挤在一处,构成了一个微型社会的生活百态。地铁的人流“改写了都市里公共空间和隐私空间的关系”,正如莱辛所说:“在我这半边车厢里有三个白人,其他人的皮肤则是黑色、棕色和黄色的。或者用其他的标准来划分,那就是五个女人和六个男人,或者是四个年轻人和七个中年人或老年人。”{10}

这个微型社会生动地展示了战后英国的巨变。战后的逆向移民使大量的不同族裔涌向帝国的中心,形成了一个异质化的社会。平日少有交集的人群因为地铁汇集在这儿。乘客来自不同的族群,包括苏格兰居民、美国学生、荷兰游客、黑人、亚洲人,还有来自富人区圣约翰林地的阿拉伯富人,也有吊儿郎当的小流氓——那些叛逆的年轻人。这些正是战后英国的人口构成。

人口构成的改变、现代交通工具的发展和大型建筑的兴建,极大地改变了英国的地理环境和英国性。曾经的“美好的绿地”的乡村神话已然消失。作者暗自为这片土地的改变而神伤:树林、流水、食草动物随着别墅的兴起而逐渐消失,这就是都市化的后果。莱辛在短篇中不止一次提到老一代伦敦人的忆旧情绪。两位擦身而过的老妇人对她谈起对昔日伦敦的留恋,那是个“黄金时代”——清澈的溪流、葱郁的田野、各种鸟儿、成群的奶牛、精致的磨房,如今这一切都被高楼取代,而彼时伦敦田园式的景致、情调只能从明信片上领略到了。作者在享受现代性带来的便利的同时,也在感喟典型的英国乡村的消失。交通的发展、房地产业的兴盛造成了“郊区的恶化”,一排排没有个性的住房取代了乡间田园,或许这正是现代人需要承受的。

但作者对种种变化还是很乐观的,行文不乏幽默,展示了英国人日常生活中不动声色的幽默感。如在出了故障的扶梯旁的黑板上用粉笔这样俏皮地写道:“你或许会奇怪扶梯为什么经常停运?告诉你吧!这是因为它的年头太久了,常常会出些故障。我们对此表示歉意!祝大家有个快乐的一天!”于是行人哂然一笑,对于要步行上楼也就毫无怨言了。

地铁穿行于城市的地下,经过了若干标志性地区:邦德街、圣詹姆斯公园、唐宁街、怀特霍尔街、特拉法尔加广场,高速发展的都市面貌一一呈现。而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则更愿意生活在地下,因为对他们来说,“地上的生活是危险的,就如同那些曾经身为囚徒或病人的人认为普通生活是危险的一样。”莱辛笔下的地铁温馨、和谐,不同于上面那个混凝土世界拒人于千里之外,摆脱了都市传奇中“城市幽灵”的形象。

《为地铁辩护》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战后随着移民大量从前殖民地涌入宗主国,英国社会发生的巨变。这是被深深打上殖民历史烙印的国家,已不再具有同质性,一所学校通行二十五种语言,人口变化给英国的社会生活、阶级构成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正是作者喜爱伦敦的原因之一:“它的多样性,它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以及它的流动性。”这也正是老一代的具有仇外心理的伦敦人讨厌伦敦的原因。作者通过描述她在地铁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所忆,表达了她对代表伦敦都市生活另一侧面的地铁的深深喜爱。借助地铁这个别致的视角,读者领略到了都市生活的不同侧面。作者通过为地铁正名,传递了她对伦敦都市现代性所具有的包容性的认可。因为殖民地的生活经历,莱辛一直受身份问题的困扰,视自己为局外人,她对伦敦的述说似乎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二战刚刚结束时的伦敦,仍固守着“同质性”,坚持狭隘的种族观念,来自前殖民地的移民遭到强烈的歧视和排斥,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英国的種族关系极端恶化。1968年英国保守党议员伊诺克·鲍威尔发表“血流成河”的演讲,强烈反对移民的融入,警告英国多种文化并存可能带来的危险,使英国的种族冲突达至顶点。土生土长于伦敦的罗斯(《寻找英国性》)认为只有生活在英国乡间的人才是真正的英国人。莱辛早年在伦敦生活时,对此深有体会,故对于走出战争阴霾、重新繁华起来的伦敦所具有的包容性十分敏感,这也正是她后来喜欢伦敦的深层原因。

三、多视角的都市生活

莱辛对都市生活的打量、观察是多层次、多视角

的。她笔下的大众形象不同于现代文学中的“乌合之众”,而是一群经历悲欢离合的芸芸众生。大多数时候,她远远地打量着她的观察对象,将他们的动作、对话不经意地摄入眼中、耳中,如《麻雀》中的旁观者就是一个雨后来咖啡馆小憩的顾客,她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发觉有时一个平淡无奇的小事就可以将琐碎的生活升华,使已经淡漠的亲情重新焕发出光彩。一对中年夫妇已经被生活磨灭了激情,有的只是怨恨、不满,对抚养子女的不同看法使得两人相互抱怨,而当妻子在露天咖啡座喂食刚能觅食的小麻雀时,丈夫逐渐由挖苦转为欣赏:“他注视着她。从他们坐下来到现在,他第一次从自我里走出来,真正看见了她。但是他看到的不是现在的她,而是过去的她。那属于记忆……”

“真是一只可爱的小鸟,”他说。当她听到那来自过去的声音,而不是中年人的抱怨时,她转过头,对他展颜一笑。

“哦,这太美妙了,”她说,声音里透着喜悦。“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喜欢……”

夫妇二人此时达成了谅解,回到了往日的亲密中。“太阳出来了,绿油油的花园里充满了夏意,人们的脸闪闪发亮,笑意盈盈。”这就是莱辛深深热爱的伦敦,一个永远充满生机的人间伊甸园。

有时,作者似乎坐在人物对面,倾听他们的倾诉,就像观看一幕戏剧:《浪漫1988》开篇就是两个年轻的女子在希斯罗机场的候机室咖啡馆的桌子旁相对而坐。两姐妹有意选择了一个凸起的地方,“就像一个小小的舞台”,于是坐在“较低的区域——房间中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的人就成了观众。随着两姐妹的对话,有关她们征服伦敦的抱负及生活片段一一展现在观众和读者面前。它显示了大都市如何充满机遇、人们如何拼搏谋生,体现了现代人的韧性和不屈服的意志。“她们聪明、富于魅力、勤奋,凭借技能获取机遇”。

再或者她更积极地介入人物的生活,向他直接讲述自己对都市生活的热爱,在《暴风雨》中作者不厌其烦地对厌恶都市的喧嚣和混乱的出租车司机讲述她对伦敦的喜欢,因为她愿意与别人分享这种喜爱之情:

现在我开始对他讲我是多么喜欢伦敦,这是出于一种让别人也认可你所喜爱的东西的可笑的需要。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剧院,我说;你可以观察一天的活动,而我有时就是这么做的。你可以在咖啡馆或长椅上坐上几个小时,仅仅就是为了观察。总是有不寻常的或有趣的事发生……还有公园,我说,摄政公园、汉普斯黛绿地,这些你永远都不会感到厌倦。

而这个磨灭了理想的司机讨厌伦敦,认为“伦敦不再像从前那样了”,伦敦人没礼貌,交通差,他为被暴风雨摧残的树木感到悲哀,认为“动物比人类要好。他们善良,不像我们这样残忍”。在出租车司机看来,现代社会的碎裂(fragmentation)、短暂性(transitoriness)和杂乱无章的变化(chaotic change),使人们变得冷漠、疏离,造成了传统价值观念的崩溃。司机代表了在现代大都市里无所适从的一类人,都市的现代性令他们害怕、孤独,他们更渴望回到过去,回归传统的生活方式。而对于莱辛来说,都市生活的多姿多彩正是它的魅力所在。每一天都有新的惊喜。

作者的行踪串起了集中的若干个故事,呈现了伦敦都市生活的方方面面,让读者有很强的现场感。都市漫游者对莱辛来说是一种戏剧性的表述策略。

四、“都市—剧院”比喻

如何展现都市生活瞬息万变的风致呢?莱辛运用了都市是“剧院”的比喻。在《暴风雨》中作者明确点明:“伦敦就是一个大剧院。”她的文本就像一个旋转的舞台,上演着各色生活场景。而莱辛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从事戏剧创作的经历,也使得她的短篇小说更富有戏剧性的场景,充斥着频繁的人物对话和动作。这种技巧谓之“剧景法”(scenic method)。如《暴风雨》中出租车司机的喋喋不休,就类似戏剧独白,清晰地揭示了人物的性格和人生经历。莱辛的“大剧院”比喻还体现在其短篇小说中的人物都类似剧中人,他们的生活就是上演的一幕幕现代剧,印证了人生如戏。《新咖啡馆》讲述了“我”在新开张的咖啡馆里观察到的都市年轻人的爱情生活。咖啡馆是观察都市生活的绝佳场所。坐在咖啡馆里,啜着热乎乎的咖啡,体会都市的流动易变和骚动喧哗,“在这儿,你可以观察到与真实生活毫无二致的肥皂剧,它表现为你所熟悉的一系列伤感的事件。你熟悉它,是因为之前你一定见到过类似的情形,但是你缺乏看透这一切的关键。而正是这关键的东西使它们不再显得微不足道,而是具有震撼人心的独特性。”这种贴近生活的观察,再加之作者的睿智通达,使得平凡的生活凸显了它的崇高意义。于是当一天“我”在地铁站等人的时候,“我”见到了一个年轻人与一个推着婴儿外出的年轻妈妈在街头邂逅的一幕。此处上演着一幕感人的画面,平時游戏生活的浪荡子现出深情款款的样子。作者着力描写两人的动作和神情:

他很殷勤地从婴儿车上探过身,她倾着身子,越过他,从婴儿车的深处拿起一个襁褓,举着婴儿,这样他便能看到婴儿的脸。他很有礼貌地弯下身,发出一些恰当的声音,自我解嘲,这样她也禁不住笑了。但是自始至终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年轻的妈妈。她又笑了起来,假装把婴儿塞给他,让他抱着。他蹒跚着后退了几步,像哑剧中不知所措的男子。她小心地把襁褓放回到被盖里,肃然地站在那,看着他。他也严肃起来。他们在那儿站了好长时间,至少对一个观察者来说是够长的,大约有一分多钟,注视着彼此,情不自禁。

读至此处,读者就像在欣赏一幕令人心碎的戏剧,为两人最终的分手感到无奈和伤感,见证了人生的百般无奈。都市生活中的一幕爱情片段,从纷繁的生活琐碎中凸显出来,反映出那些为生活奔波劳累而日益麻木的都市人们鲜为人知的情感的一面。

在《真情实感》中,莱辛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对白的功用,借助人物对话推动故事的发展,展现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每一个剧景都引人注目。故事一开始是男女主人公在通电话,类似于京剧中人物的“自报家门”,读者借此认识了主人公塞巴斯蒂安和乔迪,了解到两对男女错综复杂的关系:塞巴斯蒂安和朋友亨利的前妻安吉拉在交往,并准备结婚;亨利和安吉拉正在办理离婚;亨利和乔迪正准备步入婚姻的殿堂。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正是现代都市生活的写照。

故事从一个美国女性的视角来观察、审视英国人的生活方式和婚姻观。它聚焦于社会中最根本的联系——家庭与婚姻,体现了英美两种文化的碰撞和摩擦。美国版本由该短篇《真情实感》作为集子的标题正契合了主题:这正是一部关于英国(伦敦)生活百态的集子。

乔迪是一个独立自主的美国女性。她与英国丈夫马库斯的婚姻触礁,两人在儿子是否应该就读英国公学等方面产生了争执,而她与亨利即将开始的第二次婚姻生活,却因为亨利和正在办理离婚的妻子的关系亲密受到了质疑。随着故事的展开,背景由都市转向伦敦的乡间别墅。塞巴斯蒂安和乔迪接受亨利和安吉拉的邀请去乡间过周末。四人的相聚给乔迪带来许多困惑,她无法理解亨利和安吉拉何以如此亲密,胜过了夫妻。于是这个周末在别墅、乡间酒吧、友人的农场等不同场景间转换,就像戏剧中的一幕或一场一样。酒吧间的畅饮闲聊、农场上的聚会,还有周围由古老庄园改建的客栈,展现了英国乡村田园的浪漫,使读者感受到了恬适、安逸的乡间生活氛围,引发了他们对英国乡村生活的憧憬和向往;而人物间微妙的关系、隐晦的对话、蕴藉的动作,又揭露出主人公之间的紧张关系,折射出都市人的复杂心态。种种比照,颇具戏剧效果。

莱辛一改以往作品中故事发展主要靠叙述的做法,利用人物对白巧妙地推动情节进展。人物的对白刻画精彩,展示了人物个性,使故事结构紧凑。乔迪和塞巴斯蒂安的个性差异、关系变化,通过说话的语气神情,清晰地揭示出来;而同时人物的对话又巧妙地揭示了人物思想感情的深曲隐微之处,种种不及察觉或未能把捉的思绪都于对白中显现。阅读这部作品,读者就像在观看一部戏剧:人物的位置关系、动作、对话有很强的戏剧感。于这些细微处,读者感受到了都市生活的飘忽、不可捉摸。小说触及了英国的种种婚姻观,如那个与丈夫离异后,甘愿为了丈夫,放弃自己的嗜好,独自经营农场的中年女性布莱妮使我们重新思考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它似乎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势利、冷漠。布莱妮的生活观给都市生活带来了一丝亮色。小说以乔迪的困惑谢幕,而这也正是我们对都市生活的感受——纷繁复杂,难以言说。

集中的部分短篇,虽然反映了生活残酷的一面,以及生活洇染的戚容,如开篇的《黛比与朱莉》讲述了一个小女孩独自在小棚屋里生产并将婴儿遗弃的故事,而之前她被妓女收留时的经历反映了生活在都市底层的女性挣扎谋生的残酷现实,但整部集子给人的印象是作者带着达观的态度和对生活的热情来书写伦敦的,表现了作者的乐观精神和对伦敦深深的喜爱。

四、结语

莱辛对伦敦的观感经历了数次变化。儿时从伊朗返回伦敦的短暂居住给她留下的记忆是“阴冷,潮湿,乏味,丑陋,一系列快照表达了我对这个地方的厌恶”{11}。1949年当她只身带着儿子皮特从殖民地回到英国,追求文学梦时,经历过战争荼毒的伦敦满目疮痍,顷圮的建筑、遍地的瓦砾,给予她梦魇般的感觉。她幽灵般穿行于伦敦的大街小巷,却感觉不到她与伦敦的联系,伦敦只是她父母的故土。然而数十年过去了,如今的伦敦已被莱辛视为心爱的家,正如作者在该集的封套上所书:“在伦敦的第一年,我已经记不清对伦敦的印象了……那是一个我生活了一年的恶梦般的城市。而后,一天晚上,我正穿过公园,灯光将楼房、树木还有紫色的公车连接成一个熟悉而美丽的事物,于是我知道自己正身处家中。”莱辛不再是一个“局外人”,她对伦敦产生了归属感、认同感,她要用笔为心爱的伦敦正名。正像《寻找英国性》中的多丽斯、《四门之城》中的玛莎、《金色笔记》中的安娜,这些女性漫游者,穿梭于伦敦的公共场所,寻找自己的根和身份认同,《伦敦见闻录》中的莱辛最终找到了她的身份归属。

莱辛在非洲度过的童年,在不加雕琢、广袤开阔的自然环境中的生活经历,使她具备了诗人的敏感和妙悟;那种跟自然万物交融的感受,那种生命的启蒙(这更多地得益于她的父亲),使她能在日常生活的琐碎中,在街景变化的瞬息间,体悟到人间情愫和对所观察人物事件景致的同情、理解和洞见。于是一个个貌似不经意的碎片,连缀成独特的都市风情,极具张力。她在纷至沓来的生活碎片中捕捉瞬间的印象,用速写画家的神笔,几笔勾勒出生活的原生态,或借助想象,对碎片进行加工,营建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整部集子,行文从容淡定,作者的闲心成了手中的闲笔,文辞朴白,韵味悠长。莱辛的恬淡宽容,使她能用心去感受生活中的欢乐和温馨,贴近地观察生活,从较远的距离思索生活,显出达观与超然。在作者老到、成熟的平淡姿态中处处流露出对生活的热爱,洋溢着对生活的希望,而这也正是莱辛旺盛的创作力的源头。

{1} 〔美〕托马斯·班德尔:《当代都市文化与现代性问题》,2017年1月3日,

{2} 《伦敦见闻录:速写与故事》出版于1992年,稍后更名為《真情实感》在美国出版。以集中最后一篇故事命名,是因为莱辛不愿美国读者误认为这是一本旅行指南。

{3} 这两类都市文本正好呼应了安伯托·艾柯对恐惧大众文化的末世主义论者和屈服于大众文化的融入者的区分。这两类文本中的大众不是“群氓”“卑微的民众”“一大群傻瓜”,就是“田园牧歌式人物”。(〔英〕约翰·凯里:《识分子与大众:文学知识界的傲慢与偏见,1880—1939》,吴庆宏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38页。)

{4} Robert Alter, “Woolf: Urban Pastoral”, Imagined Cities: Urban Experience and the Language of the Novel, Yale UP, 2005, p104.

{5} 约翰·凯里在《知识分子与大众》中剖析了英国现代文学对大众的歧视、敌视。奥尔特加在《大众的反叛》中表达了对人口爆炸的担心,认为大都市的人口增长带来诸如人口过度拥挤、侵扰空间和大众专政等问题。

{6} Earl G. Ingersoll (ed.), Putting the Questions Differently: Interviews with Doris Lessing 1964-1994, Flamingo, 1996, p221.

{7} 罗刚、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18页。

{8} Jeanne Schinto, “Lessing in London”, in Nation, 1997 (11), p31.

{9} Elizabeth Wilson, “The Invisible Flaneur”, in New Left Review, 1992 (1), p107.

{10} Doris Lessing, London Observed: Stories and Sketches, Harper Collins, 1992, p85.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11} Doris Lessing, A Small Personal View, Alfred A. Knopf, 1974, p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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