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追凶”路上的精神困惑

2018-03-22 12:03梁建军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复仇

梁建军

摘 要:《雪山的话语》的是康巴作家泽仁达娃的代表作。作品以康巴复仇现象为书写对象,展开了对康巴社会的历史想象和精神重构,既体现了作者对民族文化挚爱和宣扬,也体现了作者对民族文化记忆的重新审视和剖析。

关键词:康巴社会 复仇 精神困惑

《雪山的话语》是泽仁达娃对康巴复仇文化长期关注、思考之后的精心力作。小说以亚拉神山脚下的贝祖村为中心,以复仇为情节的枢纽,采用多线并行的叙事方式,展开了对康巴社会的历史想象和精神重构。土司、头人、土匪、喇嘛、農奴之间的不断纠葛,相互缠绕的矛盾冲突;子报父仇、父报子仇、妻报夫仇;个人复仇到集体复仇;亲自复仇,抑或雇人复仇、借刀杀人等不同类型的复仇模式都在作品中得以集中呈现。作者将这种种复仇的模式置身于宏大的历史文化背景当中,置身于多元混杂的民族文化和集体记忆当中,不断地追问“为什么上千年的佛教,阻挡不了康巴人仇杀的脚步?!”{1}这一命题。

法格认为:“报复是人类精神的最古老的情欲之一,它的根子是扎在自卫的本能里,在推动动物和人进行抵抗的需要中,他们受到打击时就会不自觉地予以回击。”{2}复仇是人类自卫本能的体现,平素潜藏在人们意识的深处,一旦受到外力的强烈刺激,就会呈现出精神的复仇或现实的仇杀行为。同时,复仇又受到了各民族历史文化传统的影响,在不同的历史时空中彰显出别样的特质,流露出丰富的文化信息。即以当代藏族文学而言,随着新历史主义观念的流行,藏族文学中的复仇开始摆脱单一的传统复仇模式,而表现是出多样的文学景观,体现了作家们对多民族文化的深入追问和深层反思,如益希单增、扎西达娃、次仁罗布、班丹、万玛才旦、班果等作家都试图从不同的视角,或现实或梦幻地对藏族复仇主题有过不同程度的书写和思考。藏族青年作家次仁罗布的《杀手》尽管是以康巴汉子的“追凶”为肇始,但在结局上则极力摒弃仇杀的血腥和凶残,而代之以梦幻的复仇实现精神的解脱,勾勒出全新的复仇书面形态。

相对而言,当代藏族作家尤其是康巴作家泽仁达娃长期关注藏族的复仇表达,如其1998发表于《西藏文学》的中篇小说《神山脚下的村庄》是对康巴血亲复仇的尝试性思考。作品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还原了康巴社会普通家庭的生活状况,将关注的焦点对准复仇者家庭成员对待复仇时的态度差异和内心世界。作者从普通人性的视角出发去审视康巴社会当中的复仇文化,关注人物在面对复仇传统文化时内心的困惑和精神苦痛。显然,在作者笔下,人们对待康巴复仇的传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或者说在面对康巴复仇文化传统时,从始至终就存在着种种不同的差异,也存在着内心世界的精神困惑。在这篇以家族血亲复仇为题材的小说中,泽仁达娃已经表现了力图对康巴传统复仇情态思考和追问的文化努力。泽仁达娃的思考策略大致如下,一方面藏传佛教讲究众生平等、强调宽容慈悲,而另一方面民间尤其是康巴俨然成为藏族复仇行为的代名词,为何会出现如是的文化悖论和现实错位呢?因此在《神山脚下的村庄》中,泽仁达娃在极力强化空间的“神山脚下”,以此隐喻藏民族的文化生存情态,同时村庄的恬适和祥和则被仇杀的阴云所笼罩,神圣与世俗交相杂糅,人们的精神世界似乎走向了一种实际意义上的人格分裂。另外,泽仁达娃设置大舅和三舅面对二舅的亡故的不同选择,进一步强化了精神分裂的差异性,从大舅和三舅的角度出发,他们的选择都带有合理性,但却表现出宽恕和惩罚的两种路径选择,就是作者对佛教和复仇之间冲突的思考,也可以看作是《雪山的话语》中叙事线索的雏形。

与之相比,《雪山的话语》则将复仇的书写贯穿在宏大的历史叙事当中,复仇既是其情节的枢纽,推动着故事的不断发展变化,又是叙事的重心所在,诠释着特定历史时期康巴藏族族群的生活内涵。复仇作为康巴特定历史社会当中较为普遍的文化现象,是康巴藏族族群集体记忆当中的重要价值观念的外在体现,是维护族群集体荣誉和家族荣耀的一种重要手段。这种在强大的族群记忆影响之下形成的文化伦理,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康巴文化特征之一,也成了康巴特定历史社会当中的一个内在成分。《雪山的话语》所讲述的复仇故事,正是属于这一情形。在《雪山的话语》中,复仇行为贯穿了小说的始终,在撑起故事框架的同时,也成为小说书写的主要内容。贝祖村村民听从神灵的旨意阻挡了土匪的去路,从而也将仇恨引人了贝祖村(起因);沉浸在喜悦之中的贝祖村遭到土匪报复,财物被抢,房屋被毁(被复仇);遭受惨重损失的贝祖村人在朗吉杰布的带领下追击土匪,在商贩多军的带领下潜入更江地区,烧死土匪头子亚松迪果等人,并把多军沉江(复仇);多科鲁切土司因自己领地的上多军被杀,给古朗土司施压,要求进攻朗吉杰布(被复仇);朗吉杰布逃亡,大火之中杀死古朗土司,成为新的土司(复仇);土司朗吉杰布不断扩大地盘,开始了与周边土司的不断征战。这条以朗吉杰布为主线的复仇之路,最终由贝祖村与土匪之间的相互复仇而演变为土司之间的相互征战复仇,朗吉杰布也从一个普通的农奴而成长为一个强大的土司。再看另一条以个人复仇为主线的复仇之路,热德的儿子布根为了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草场,雇杀手杀死猎人让加(起因);布根被让加的哥哥朗加杀死(被复仇);热德求助于表弟贡玛土司,贡玛土司派美朗多青杀死朗加(复仇);朗加的妻子塔姆隐姓埋名借贡玛土司之手为丈夫复仇(被复仇)。除此之外,小说还有多条复仇的线索交错纵横其中,贡玛土司因争夺马匹而与甲纳土司的矛盾;贡玛土司与吉江土匪之间的冲突;另外小说还以阿绒嘎的回忆讲述了自己祖辈所陷入的不断循环的血亲复仇之路。无论是族群复仇的叙事,还是血亲复仇的叙事,这些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变化的动因也成了故事的主要情节内容。整部作品当中,冤冤相报的循环复仇模式清晰呈现,个人复仇和族群集体复仇相互交叉融合,复仇文化俨然已经成为康巴生活内容当中不可割裂的一部分。

在描述复仇现象的同时,《雪山的话语》也展开了对康巴社会生活情景的描写和多元混杂的民族文化精神的展示,探寻复仇文化产生的历史文化根源。位于藏汉交汇之地的康巴藏区,历史上有着大大小小几百个不同的部族,藏、汉、回等民族的相互碰撞交融,万物有灵的原始信仰、苯教、佛教、巫术文化等宗教信仰的混杂,形成了多元混杂的文化特征。对英雄先祖格萨尔的追忆、对佛教和神灵的虔诚信仰、万物有灵的生命态度在不断的循环演变过程中相互冲突融合,矛盾但又并存。在康巴边地,复杂而又恶劣的生存环境导致了人们对力量和强权的无限崇拜,常年不断的征战也形成了康巴藏族民风彪悍、崇尚武力的突出特点。在不同文化相互冲突融合的过程中,人们会更加关注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尤其是注重对英雄祖先的不断追忆,康巴地区发达的口头文学也无疑成了最好的追忆方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的不断传唱和演绎,凝聚着藏民族文化的精神内核,在民间叙事的不确定因素影响之下,更加扩大了英雄祖先的历史影响,人们将自己对民族生存的幻想融入其中,在不断的传承过程中形成了族群的集体记忆和无意识,强化了族群的集体价值取向和荣辱观念。在个人意识尚未觉醒的时代,强大的集体记忆和价值取向无疑是人们评判是非的重要标准和尺度,英雄祖先的精神内核也势必成为康巴汉子性格特征的内在支撑,杀人偿命、有仇必报也成了维护公平正义和族群荣誉的一种必要手段。

作者将一个不断循环往复的复仇社会设定在亚拉神山脚下的贝祖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相信万物有灵,他们既信奉苯教文化,又信仰佛教,同时还有对英雄先祖的集体追忆。生活在这一复杂文化场域之中的人们,在面对复仇传统时自然会表现出不一样的思考和行为。《雪山的话语》中作者采用了双线并行的叙事模式,一条是阿绒嘎家族为了躲避仇杀而不断迁徙之路;一条是朗吉杰布成为土司之后,对周边土司不断兼并的争夺之战。阿绒嘎的祖辈为了躲避仇人的杀害开始了逃亡之路,但復仇之火却没有真正熄灭。复仇——被复仇——再复仇,在这条无尽循环的复仇之路上,复仇双方家庭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作者通过阿绒嘎对家族历史的回忆和讲述,再现了深陷复仇旋涡中的人们内心精神世界的苦痛。祖父的噩梦,父亲的逃亡,阿绒嘎的不解,作者深入人物内心深处,细致地描写了复仇所带给人们的精神苦痛。为家族复仇在维护了家族荣耀的同时,却给后代带来了沉重的精神负担。祖父忍受屈辱离开贝祖村,父亲临终前的再三嘱托,母亲每日念经并不时地提醒阿绒嘎忘记仇恨,是在深受复仇之苦之后的自发行为,是人性中善念的自我觉醒。与父辈相比,阿绒嘎努力从内心深处忘记仇恨,去寻找自己的爱情,是一种自觉的行为。这种行为是对康巴复仇传统的一种背离,也是对康巴文化的一种反思。长期生活在远离贝祖村荒野之地,也就意味着远离了康巴传统的现实和文化社会,而阿绒嘎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追求,则寄托着阿绒嘎对新的一种生活模式的向往和追求。显然,阿绒嘎身上寄托着历代康巴普通百姓的心声和愿望。对于这些普通的百姓,谁也不愿意持续不断地仇杀,这种仇杀所带来的苦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主要的是精神上的。小说的另一条线索是围绕着朗吉杰布的一生经历展开叙述。这个跟阿绒嘎一样穷困的贝祖村的年轻人,身材高大魁梧,打猎本领高强,在保卫贝祖村的战斗当中,逐步显现出了其非凡的战斗本领和领导能力,最终成为贝祖村的领袖,并最终成为康巴地界上最强大的土司。朗吉杰布是康巴民众当中的英雄人物,是康巴男子汉特征的集中体现。作者在保留了历史人物典型性格特征的基础之上,也让朗吉杰布具有了一种对历史和文化的追问精神。从开始对大山的遗憾到后来对宗教的怀疑,这个人物身上显然是康巴民众的共同特点,大家既不是完全信服宗教,但又离不开宗教。在经历了太多的血腥残杀之后,人们已经对佛教失去了信心,而更多的时候是去相信山神、战神这些刚强的有力量的东西。这一条线索当中,我们所能看到的是康巴文化当中对力量和刚强的崇拜远远大于对佛教的崇拜,由于千年的佛教并没有阻止仇杀的脚步,因而人们更愿意相信那刚强有力的山神和战神。正如朗吉杰布试图通过自己的勇武和刚强来统一土司,来结束康巴复仇的脚步。作者在重塑历史人物的时候,以顺应历史发展规律的眼光来看待历史,站在历史的高度来审视历史人物,尤其是对朗吉杰布内心世界的观照,更是回归到了人性本身,真实地再现了人类身上的善和恶的争斗。作者曾经坦言,《雪山的话语》就是研究人性的作品。作者借用历史人物的性格特征,对人物进行想象性塑造,对众说纷纭的历史人物给予了人性的关怀和温暖,让历史人物既具有血性,又具有人性善良温暖的一面,同时也是对康巴复仇文化的一种消解过程,让人们曾将过分关注复仇文化而回到关注康巴文化本身。

《雪山的话语》中,作者所塑造的一系列硬汉形象,如朗吉杰布、美朗多青、本登科巴、亚松迪果等,无论何种身份,身上都具有一种康巴汉子强悍、威武的英雄气质。朗吉杰布和亚松迪果拿自己的头当对方的枪靶;美朗多青和阿央兄弟生死对决;本登科巴替父报仇等一段段传奇的经历再现了康巴集体记忆的精神内核。面对苦难和死亡时的无所畏惧,是其共同的特征。“不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一碗清水”{3}这句在文中反复出现的话语,是贝祖村男人的特征,也是康巴英雄崇尚的生命态度。朗吉杰布的历史原型工布朗吉,在康巴地区被人们称之为“布鲁曼”,这个19世纪中期的农奴暴动的领导者给康巴大地留下了很多的传奇故事,至今不衰。作者在创作过程当中有意模糊了历史时间,就是要更加凸显康巴之地对英雄祖先的崇拜。万物有灵的生命观念也更加增添了康巴祖先的神秘色彩,暴躁勇猛的神山是人们的保护神,被人格化的神山是图腾崇拜的现实投射,也是人们精神的寄托所在。朗吉杰布的外貌特征具有了图腾崇拜的影子,高大魁梧的身材,狮吼般的嗓音,超乎常人的勇气,作者将民间文化当中对英雄的想象集于一身,这个像人像魔又像兽的朗吉杰布,如同一头凶猛的雪域雄狮。朗吉杰布这个英雄人物俨然已经成了康巴英雄传统文化的化身,是康巴族群记忆的外化。崇尚武力、崇尚英雄的民族集体记忆,自然成了康巴仇杀不断的根源之一。在《雪山的话语》中,即使是喇嘛的形象在作者笔下也具有了几分超凡脱俗的英雄气息。邓登喇嘛的圆寂方式、真珠吉佩手指燃灯,既有出家人的超凡脱俗,又有一丝无所畏惧的英雄情怀。作者的这一观点很明显受到族群荣辱观念的影响,尽管其努力站在一个历史的高度来看待人物本身,但他仍然未能脱离民族信仰本身的局限。与之显得格格不入,相斥但又共生的是人们对神灵和佛教的虔诚信仰,遍布各地的大小庙宇,众多的喇嘛高僧成了深陷苦海的康巴妇女的精神寄托之所。作者强烈的民族认同感使其在建构康巴历史的过程中过分地凸显了康巴英雄先祖的硬汉精神。作为本土作家,在民间叙事的想象性基础上的个人化叙事,自然无法脱离对民族文化的热爱之情。

《雪山的话语》是泽仁达娃构建的精神原乡,小说尽可能地模糊了时代背景和历史人物的影子,在康巴民间历史记忆的基础上,将人物性格特征高度典型化,意在构建一个康巴社会精神文化的世界。封闭的空间社会,停滞的历史时间,将康巴社会的精神文化定格在自己的想象当中。对康巴复仇文化的重新书写,是当代康巴作家对民族文化的一种宣扬,满足了人性窥探隐私的内在心理,也是对民族文化自身的一种思考。

{1}{3} 泽仁达娃:《雪山的话语》,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页,第26页。

{2} 王子野:《思想起源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67页。

参考文献:

[1] 泽仁达娃.雪山的话语[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

[2] 王子野.思想起源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

[3] 泽仁达娃.神山脚下的村庄[J].西藏文学,1998(6).

[4] 王菱.雪山:康巴之魂与信仰之索——评泽仁达娃长篇小说《雪山的话语》[J].当代文坛,2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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