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超然台——读苏轼清明词

○黎中元

望江南 超然台作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这是苏轼的一首清明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春天，当时，39岁的词人在密州知州任上刚进入第二个年头。此前，因反对王安石变法，他自请外放，已在杭州做了四年通判。

讲到清明词，自然要说北宋的清明风俗。印象里，清明是慎终追远、沉郁肃穆的节日，但在宋代，除祭祀外，寻芳访胜、踏青聚会更成为节日主流。《东京梦华录》记载，京师清明之日,“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足见当时盛况。

东京汴梁，繁华似锦；千里之外的密州，却是另一番景象。据苏轼在同年文章《超然台记》所述，他到当地履新，下车伊始，“蔽采椽之居”，“适桑麻之野”，知州所居尚且如此，百姓生活自然更为艰难，清明游冶，恐怕只是奢望。因而，词句里只有“半壕春水一城花”，更无游人踪迹，异乡冷清，词人心中难免不起“故国之思”。更进一步说，《望江南》全词流露的，正是苏轼对“故国之思”的体会和超脱。

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不过，乐天派也是需要时间来养成的。居官密州的苏轼，尽管写出了古今第一旷达的绝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但在《江城子·密州出猎》里还是吟咏“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盼望“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功业之心仍然炽热。炽热的功业之心，与困顿的宦途形成鲜明对照，词人胸中必定会有失落、苦闷，就算用超然的态度去排遣，终究和纯粹的乐天之情有所不同。正如他在《书子由超然台赋后》所言:“虽各欲以此自勉，而天资所短，终莫能脱。”用什么自勉，岂非“超然”二字？既用超然自勉，则词人之不超然，又一望可知了。

故此，如果仅从旷达、乐观的角度去解读这首《望江南》，只怕会有偏颇。

作品是词人登临超然台而作，超然台本是苏轼在密州所居园囿北面的一座旧台，稍加修葺，命名为“超然”。词人登台的时间是“寒食后”，寒食节后即为清明节；之所以要登台，是因为“酒醒却咨嗟”，心头不怿，要登高临远，一畅襟怀。

起句，“春未老，风细柳斜斜”。从节令上说，清明象征着春天将逝，像孟浩然《清明日宴梅道士房》起句所说“林卧愁春尽”，辛弃疾《满江红·暮春》所云“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此处，苏轼则反写一笔，点明春犹未老，其实指的是自己。可是，春虽未老而将老，当时词人已经39岁，在政治上尚无建树，又长期远离汴梁，多半是为此而饮醉、咨嗟。

上阕后两句是登台所见，没有游人，触目只余春景，词人因而有寥落之感，故国之思被唤醒。最妙的是，词句又将暮春景色写得极富生命力，丝毫没有颓唐的色彩。春水、烟雨将小城烘托得莹润、氤氲，繁花、人家又给读者以灿烂、温暖之感。恍惚间，这山东密州几乎变作了江南的苏杭。

这正是苏轼值得后人敬仰的一个特质！虽然刚刚酒醒，心存咨嗟，但他又能很快从眼前的山水人家里找到美，找到可爱，找到乐趣，并以此来排遣不良的情绪。细论词句，“试上超然台上看”，用“看”字而非“望”字，词人在迷离烟雨中观赏春景的形象，是不是生动可见？

下阕则为登台所感，真切地传达出了词人的无奈。“休对故人思故国”，苏轼虽然远在密州，但仍然与不少亲友保持书信往来，如苏辙、文与可等。笔墨之间，他们很可能提及汴梁，甚至四川老家，那里还有亡父苏洵、亡妻王弗的坟墓，清明时节无法祭扫，苏轼的心情定然是沉重的。所以，这一词句，并非摒绝“故国之思”，而是不与“故人”谈论，只因“故人”更会增添他的惆怅。换而言之，郁结的心事难以纾解，苏轼只得以其他方式来减轻愁思。

“且将新火试新茶”，是实际的消愁方式，又与清明节民俗有关。唐宋时期，清明节有“乞新火”“煮新茶”的风俗：因寒食节禁火，到了清明解禁，故称为“新火”。而春茶采制，更以清明为起点，这又是“新茶”的由来。

苏轼爱茶，不仅爱品茶，还爱烹茶。苏轼晚年被贬至儋州，海岛险恶，疾病缠身，但他仍然从茶中找到了美和乐趣。一首七律《汲江煎茶》，其中诗句云“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将煮茶的观感写得微妙生动。那么，在熙宁九年的清明节，当新茶上市，词人必然要迫不及待地尝试一番，更希望在烹茶、品茶的过程中，忘掉不愉快的心事。

然而，不管是“休对故人思故国”，还是“且将新火试新茶”，都只是一时消愁释闷之计，并不能使苏轼完全忘掉自己的处境。于是，他又进一步安慰自己：就算在我壮年之时，难以有政治上的建树，那又何妨以诗酒遣兴，亦不使人生虚度。全词以“诗酒趁年华”作结，又与开头形成巧妙的呼应，词人的情绪得到了完整的表达。

一首《望江南》，烟雨笼罩的超然台上，到底唱出了怎样的心情？你有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