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收入群体的社会学视角及其对空间设计的启示

2018-03-23 22:13李耕LIGeng
世界建筑 2018年8期
关键词:低收入建筑师群体

李耕/LI Geng

本文检视针对低收入群体的主要社会学研究路径及其对建筑师的启发。我们相信这些启发将会最大程度地减少对空间使用者的误读与错判,增进“空间改变社会”的可能性。建筑界很早就开始注意低收入群体的特殊性,在公共品供应、社会公正等观点的影响下,产生了大量“人民的建筑”,包括廉租房、一些农村住宅、自助建房、工人宿舍等。此处试图说明的是,不管多么深入地了解用户需求,一个核心的问题始终盘旋在多方互动的公共设计场域里:对于“好生活”的理解因人而异。设计师可能没有看到空间使用者整体的生活图景,可能自己的判断对应着一种阶层取向,如后工业社会中城市中产阶层(以创意阶层为主)的倾向,或者自己秉持着一种特定历史阶段里时兴的理念,例如共享经济、社会创新等。完善整体观,弥合空间设计者与空间使用者在倾向性与理念上的差别,并不意味着要求一方兼并另一方,而是在深入理解的基础上进行协商。

“低收入群体”的特征至少包括:在贫困之外往往还复合了年龄弱势、生理弱势等其他特征,不但经济来源受限,在社会资源的分配上,低收入群体也处于相对被剥夺的地位;用优势人群的标准看,低收入群体的“生活质量低”;从抗风险的条件来看,低收入群体的承受力较“脆弱”(上述打引号的标签有一定的社会建构性,并非本质上的界定)。低收入群体和人们常常提到的“贫困人口”“底边社会”“弱势群体”有很多重叠,本文会相应地调用不同名称。

传统上,社会学对低收入群体的研究涉及产生原因、构成特点、流动方式等多个方面。但是概而论之的话,从思路上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结构功能性解释,强调社会政治经济制度决定贫困,并把贫困社区看成一个具有一定结构和组织化手段的系统。例如“芝加哥学派”对城市贫民区的研究认为贫困是阶层边缘性和社会解体的产物。人们在“城市丛林”中竞争资源,一些人口随着优胜劣汰原则被迫迁移到边缘位置。偏重功能主义的视角则聚焦于低收入群体社区内部的生活方式、社会结构,探索社群内部的整体性和社区内部各个部分的彼此依存。

另一类侧重文化解释,强调低收入群体的行为特征、亚文化是贫困关键因素。文化解释内部区别较大。以刘易斯为代表的“贫困文化”学说,认为贫困者与主流分隔,产生了一整套适应贫困境遇或贫困境遇下持续发酵的行为心理模式,例如:屈从性强、规划未来的意识淡薄、缺乏改变能力以及动辄怀疑权威等。这些特质在贫困群体内部循环保有、世代传递,形成了“贫困文化”[1]。这个学说片面强调主观心理和文化要素,易被别人误解滥用,会将贫困归咎于贫困人口本身,忽略社会结构性成因。相反,一些文化相对主义的解释路径有助于减少歧视:把贫困问题放在大的文化背景下、透过当地人的理解方式来加以分析,一些价值观和行为具有合理性。例如婆罗洲的伊班人只使用手刀收割稻米。即使采用镰刀会加快这个收割过程,他们关心的是水稻的精灵可能逃走,这种关切胜于他们对加速收割过程的渴望[2]。

目前主流的研究倾向是更为微观细致地聚焦低收入人群的内部生活,揭示低收入人群与外界之间各类横向的联系、流通和互动,看到各类贫困社区多种多样的再生产机制、特有的资源分配和社会组织方式,挖掘各自的历时性变迁路径。此外新近研究普遍注重将低收入人群视为“行动者”,强调人们的适应与改变能力、行动者的集体行动和建构能力。

结构功能主义与整体观式设计

由于结构功能论认为社群或社区的每个部分彼此盘根错节,类似有机体,每个部分都为整体担负着一定的功能,所以这个观念对实践者最大的影响之一即确立了动态平衡的整体观念。与之呼应,建筑师注重将空间嵌合进当地文脉,并且推崇“公共空间”,试图让有机体的各个部分在他们设计的公共空间里建立更多的联系,加强系统的有机性能。例如,大量低收入群体包括各种移民脱离了原有社区进入新环境,一些研究就涉及低收入群体如何适应新环境:比如在城中村里,虽暂时脱离农民身份,但村落、地缘、血缘延续下来的社会关系网络,是维系生存和适应新环境的重要制度性保障[3]。如何为这些非正式社会网络提供空间载体,是很多建筑师的共同追求。

整体观在农村社区或者有鲜明的共同体归属感的地方最为明显,也最为容易捕捉。在城市,人们的合作程度之高也让设计者持续扩展多层级视野。例如,笔者在北京城市边缘某个面临大规模棚户区改造的街区进行街访,一位推着三轮车在街道上卖菜的妇女这样回答对街区改造的期望:“希望改造后给我们保留一个能卖菜的地方。”她的这句话并不仅仅暗示设计要给人们留下生计活路,也说明即便是边缘、贫困的街区,也可能担纲周边区域的中心角色——该妇女并不居住在该街区,而是来自附近农村的农民。该街区虽然破落,对周边农村却一直是辐射关系。如果设计者只顾把城市边缘棚户区改造为城市中心人群的文旅消费场所,而无视它在另一个城乡链条上的位置的话,设计必然是片面的,没有触及该地块更完整的结构性位置。所谓“低端”社区可能提供了人力与物资的流动,它本身是可以向世界打开的。例如香港的重庆大厦是典型的第三世界小商贩的聚居地,非洲、南亚的商人带着满满一手提箱的电子产品从这里走出,回到自己国家销售。新自由主义强调市场作为最终的价值仲裁者,非正规经济在跨国领域大行其道,这就是重庆大厦得以合理存在的原因。因此香港本地人不敢靠近的“脏乱差”之区,在特定历史阶段内构成一个了“低端全球化”枢纽[4]。

对制度、体制的强调,让我们看到空间背后成体系化的政治经济逻辑。城市兴起的过程,伴随着种种体制的创设、完备和运行,是文化与制度、结构与行动、国家与社会、中央与地方等各种关系间错综复杂的互动产物。在户籍身份制度、地方政府经营城市的刚性逻辑之下,城乡变化背后是一个权力与资本重新建立支配体系的过程[5]。对地方景观之“真实性”的强调,也是文化资本拥有者动用概念工具进行空间夺权的途径[6]。社会文化资源的不公平分配会造成空间剥削现象,权力阶层通过控制土地和空间地理位置,形成“被操纵的空间”。社会剥夺现象在贫困空间里的积累进一步带来公共空间的衰落,公共利益在此过程中受损,这也是诸多建筑师试图解决的问题。建筑师需要承认,公共问题的解决需要多方合力,一些关键枢纽落在自己专长领域之外,作为社会实践者,要变专才为通才。

功能结构主义的整体观,除了让人们更加深刻地理解造成和维持问题的社会体系外,还启发建筑师去了解空间使用者工作与生活的广阔环境,在可行的情况下为支持他们的目标而塑造微观环境。如果割裂了低收入群体的生活图景,有可能造成设计的失当。比如说,在建筑师惯常分布的城市中产阶级里,生活与工作的区隔比较明确。人们从高密度的工作解放出来,回到家中希望得到充分的舒适感和休憩,与外界保持隔离,让自我的边界得以修复。所以家居空间的生产性降低到了最弱(除了书桌)。但是很多城市贫困人口往往兼职多种小生意,有时会在家中做活,他们往往需要空间摆放大件的生产工具,从事农业生产的人也是如此,传统农村住宅和很多新农村样板房相比最大的一个不同,是后者经常缺少收纳生产工具的空间,缺少晒储粮食的空间。所以设计方应避免将对方的生活与生产按照自己对“好生活”的理解,想当然地予以定义,应尽量代入式地、完整地理解目标群体的生活模式。当然,这需要长期的观察与调研,在限定时间的项目制下又显得极为困难。越来越多的设计团队会选择与其他人文学科的团队合作进行前期调研。

一些取得成效的乡村建筑实践也贯彻了动态的整体观,例如一些团队对传统建造技术进行研究改良,并将村民的实际需求考虑其中;通过实际操作让村民学习这种改良过的传统建造工艺;将建造工艺传承和推广,促进该地区的内源性发展[7]。全世界范围内的低成本低技术建造普遍强调就地取材与当地居民参与,在建造的同时修复传统的人文生态环境。

文化解释与有记忆的清醒设计

文化解释路径让人们意识到在认知与理解上,人群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许多进到社区的建筑师都会感到自己有必要延续社区文化。而谁来定义社区则不仅是一个权力支配问题,也是文化相对主义的问题。建筑师精心设计出新乡土建筑,在农村地区经常得不到推广,农民还是喜欢罗马柱、鲜艳的屋顶,采纳在建筑师眼中 “审美落后”的装饰。这种尴尬说明社会性设计并不是一张图纸就可以解决的,需要设计师深度地介入到落地实施,和当地社区进行磨合。

“胡同里的猫、树和家具都是大家共有的,没有界线。这种物理空间制造了对家的感知和这样生活的合理性。”[8]有了亲身居住体验后的建筑师认为胡同生活有力地挑战了家需要“私密性”的概念,而这种概念是经过几十年商品化住宅的生活模式被洗脑出来的。建筑师所秉持的公共居住的理念其实也是后工业社会对现代性反思后的一种历史阶段产物,并不一定是居住的本质。建筑师自愿的共享与胡同居民的被迫共享,表面近似,内核却存在深刻的差别。包括公私观念在内的很多关于“好生活”的理念在不断发展变化,在阶层之间有巨大鸿沟,在血缘社区、单位社区、大杂院社区之间也有千差万别。例如一些调查显示,公共厨房是增加邻里矛盾的主要因素,设计空间的公共性时应该避开这个区域[9]。文人墨客的“归田园居”,有闲阶级眼中的“市井气”,都不能代表空间的本质属性。设计师必须综合权衡后做出清醒的判断。

此外,一些为低收入群体做设计的建筑师会逐渐了解到客户群体的“局限性”。受教育水平、社会资源相对剥夺等都影响了群体的所谓“眼界”与价值观。一些实践者可能会在沟通挫败之余将原因归咎于“小农意识”“穷人思维”——且不论这些观念是否“政治正确”,显然任何轻松快捷的归因,是无助于解决实际问题的。而且群体心理特征是十分复杂的,群体内部差异可能比群体之间的差异还要巨大。一些特质就算有普遍性,也有两面性。“不思进取”“守成”的反面是安贫乐道与平和柔韧的心态。曾有贫民区的受访对象这样形容自己,“我们是草民啊,变不了凤凰,但生命力极强。风往哪吹,就往哪倒,能生活就行。反正一切就是命啊,你的命就是做个草民的命,一辈子也就住在东安屯,无所谓了。”[10]我们不能认为建筑师精锐的生活哲学必然比庸常的平民哲学更为高明。人文主义设计的过程并不是一副安详的理想主义图画,而有可能是充满了反讽、挫折、绝望的崎岖道路。在多方碰撞中,吸纳了对方对自己的影响。

每种文化都是在演进中形成的,文化解释比较容易带有历史视角。建筑师都知道结合传统的必要性,此处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传统的盲区”。在想象谱系里经常出现的传统城市或田园村居,只是传统的一部分。人们容易忽视近期生发的传统例如社会主义传统。在建国后进行的营造体现了“个人完满自身的条件是社会性”这一现代理念。例如,1950年代国营工厂的工人住宅作为一种替代性秩序和人本哲学的社会空间试验,仰赖于这种个人由社会构成的社会主义“人观”,也是这些基本信念使得工人住宅具备了历史合理性以及对当下的批判性。单身宿舍对于个人发展有益处的设施,制度化和组织化的服务,例如组织学习、开展大扫除、举办集体文体活动等,使得工人的生活世界能在居住单元里有效展开。单身宿舍配备了社会主义新人所必备的公共性内容,住宅社区的自足设计与公共场所,都是当下城市隔绝型居住模式、宿舍劳动生产体制所不具备并应该借鉴的[11]。我们眼前的设计,需要从各种各样的文化传统中汲取营养,包括海外文明和第三世界,而不是仅仅局限在“乡土中国”那种士大夫式的狭窄的想象中。大传统、小传统、各个区域文明之间一直在互相交流沟通,我们的设计却总是为了“特色”而自设藩篱。好的设计必然是有记忆又是清醒的,清醒地从时间变化的洪流中善于识别全貌,善于确立哪些是“体”,哪些为“用”。

行动者视角与生长的设计

如果把低收入群体看作有战略战术的行动者,而非等待拯救的弱势群体,那么设计也会生动活泼起来。人会见机行事,住宅也会和人一起生长。人们不是一步到位地建立与环境的联系,住宅也是如此,有其生长的过程。例如很多低收入群体住宅讲究“单体的增长”:在住宅建设的初期,由于经济条件的制约,贫民住宅的建设往往很难一步到位。但随着收入的增加,居民会对现有的居住空间进行改建和扩建。这也是柯里亚、亚历杭德罗·阿拉维纳等名家所设计的低收入群体住宅都讲究“可增添性”的原因。以政府财政支持建造但只完成一半的智利“增量住房”为例:在较为昂贵的土地上建造低成本社会保障住房,而非将保障房放在城市边缘,这能够让住户接近城区更多的就业机会。人们后期在生活水平提高后动手完成所有家宅建造。半成品房融赋权、赋能为一体,培养出居住者的成就感和个人投资意识,同时可增添性也有助形成个性化的环境。

一些建筑院校里开展的跟踪小贩空间位置信息、为小贩设计逃跑路线的mapping教学,其实就是引导学员在微观层次上把空间使用者作为行动者来看待,通过轨迹记录更好地理解人与空间的互为主体。此外,人们还需要在更宏观的生命历程层次了解行动者轨迹。例如,低收入群体家庭中,孩子是改变家庭境况的希望,多代人拥挤在一起居住的家庭都希望家里能有一个独立卧室给孩子,不打扰他们的学习。许多低收入群体面临慢性病、老龄化、残障等处境,所以需要有充足的无障碍设计,或者为无障碍改造做好准备,例如,在空间节约上避免减少浴室面积,因老龄化社区需要一个相对大的可由护理人员帮助洗澡的空间[9]。

对于低收入群体的行动角色的理解,除了正视人们的建构性外,也意味着对生存伦理的优先考虑,对社会公正背后的互相依存性的重视,这也和前面所说的整体观与文化解释有关。此外,设计师可能还需要在美学上做出让步,优先满足低收入群体的生计要求。相比强行实现美学的胜利,普及美学教育的同时,让人们在框架扶持下自主地改变生活或许更为重要。

小结

比起逻辑、技术这些概念,一些人文取向的建筑师更加注重的是人的情绪、情感意识、文化等。法赛曾说,“每栋建筑之中都应该加入人的文化,如果建筑不尊敬人的习俗与人体尺度,那建筑就不可能有礼有仪。我们应当重新将‘人’置入建筑之中。我们应当让建筑符合人的比例、人的需求、人的传统理念。”[12]但是我们也需要看到一些刚性逻辑的存在,单凭情怀并不解决问题。解放、公正不是一个简单的口号,更需要牢靠的技术和政治经济条件支撑,以及长期的社会协商。即便是法赛的埃及乡村实践,也伴随着很多不解和双方的对抗,本身是角力妥协的过程。法赛花费了许多精力说服当地人保持传统生产工艺,并不惜使用激将法去激怒工匠[12]。

我们在这里追求的是一种清醒的有记忆的设计:对空间使用者的需求调研并不单纯停留在起居空间需要兼容多类功能区这样的细节上,而是把对方的生活图景与文化特征,放在历史光谱上形成一种动态立体的认知;将研究对象看作行动者,让空间和主体互相赋予能动性,相辅相成地生长。或许对于低收入群体来说,“好”的空间更像一个便利的基础设施,能够牵连起社会系统,包括所有参与者——住户,偶尔使用者,邻居里的空间竞争对手,还有来自文化中产阶层的、掌握了话语权的城市漫游旁观者,以及更广泛的网络,包括法律、政策、社会规范、人口趋势和文化机构在内。把空间看作基础设施,看作社会系统的一个基本介质,会让建筑师跳跃到更高的高度去看待设计,“空间改变社会”才会在完整、清醒、有记忆的设计之基础上更加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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