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
父亲得了食道癌,生命倒计时的时候,他还在惦记着吃的。他说最好过年的时候能杀一头猪,猪尾巴做成酱肉,切成小段,放饭锅里蒸,会兹兹冒油。事实上,膨胀的肿瘤让他咽口水都非常困难,我很难过,如此热衷于吃的人偏偏生这样的病!
也在那个月,我母亲偷偷跟我说,你爸活不到过年了,应该为他准备后事了。我去喊了村里的木匠,让他为我父亲打一口棺材。木匠是我远房表亲,平日里看不出是个木匠,大部分时间他都扛着锄头游走于路上,慢吞吞的像只乌龟。他问我,娘舅怎么了?我说快不行了,大概就这几天。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带上工具就来了我家。
楼下伐木的声音传到了楼上,我父亲就知道是给他在打棺材,他问我用的是什么材料,我说浸池塘里的几段木头都捞起来了。父亲又问,那段陰干的檀木呢?我说也用了。父亲迟疑了一阵,陷入了沉默中。我知道他是心疼那段木材,当初找到这棵碗口粗的檀树时,他欣喜不已,说留到以后可以派大用场,那时候他绝没想到是为自己打棺材用的。我说,一段木头而已,用就用了。父亲没有再吭声。
我猜没有那口棺材,父亲可能早几天就走了,他一直在等那口棺材。村里也有这样的老人,奄奄一息,捱着捱着又挺过难关,活过来了,等棺材打好,又用不上了。所以木匠的活干得不紧不慢,他还时不时地去探望一下我父亲,在床头跟我父亲聊一会天,告诉他,棺材打好还需要一段日子。他看多了弥留之际的老人,知道哪些老人还能挺一挺,如果真不行,他也会加快进度,绝不会发生人过世了,棺材还没打好的情况。
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木匠都会言之凿凿地留下一句话:娘舅一时走不了,你们放心。十天后,他给棺材上完漆,收拾着工具要走了,我真有点舍不得他。我说,你空的时候多来看看他。他笑嘻嘻地答应了,事实上,后来他再也没来过。
楼下安静了,父亲的胃口突然好了起来,他喝下了满满一碗粥。陈小秋在床边高兴得像个孩子,她说,爸爸要好起来了。那时候,父亲脸色红润,精神也好像回来了,喝完粥,他让我给他捶背,我触到他的后背,发现他瘦得吓人,那仿佛是一具空壳,我特别留心力道,生怕下手重了会捶疼他。捶了一小会,他示意我停下,我从他后背伸出脖子去看他,发现他脸上的光泽变淡了。
父亲指了指床边的橱柜,让我去拿上面的种子。我竟然不知道橱柜上还放着种子,那些种子都用旧报纸包着,包得很规整,形状和大小都差不多,握在手中像个面包,打开后,种子光鲜亮丽,一颗颗都饱满而圆润。父亲语气低沉,不容商量,他说,你仔仔细细,用手捋一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让我这么做,他说那都是他留下的种子,活人的手不摸一摸,他担心来年发不了芽。
那时候,我挺沮丧的,母亲却出奇的顺从,她跟我说,你都答应了去,不要让你爸不痛快。我只好都依着做,捋完种子,我又重新用旧报纸包好,每一包都包得小心翼翼,那仿佛是我父亲全部的心血。
父亲的精神彻底萎顿下来,他躺在床上跟我们说,你们去休息一下,晚上可能会没得睡。我激灵了一下,母亲却凑到他的跟前,问他大概什么时候走。父亲犹豫了一下,指了指窗外的夕阳,我转头去看,通红的落日如同老人的一声叹息,正缓缓地往西边隐退下去。
他眼睛中的光变得微弱,仿佛隔着一层轻薄的雾气,一直看着我和陈小秋,我想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认出我们了。我喊了他一声,他微微地点了点头,陈小秋哭了起来,我看到父亲脸上的愁容像波纹一样扩散了开去,他的脸色变得恬淡而安详。
晚上,婶子、堂哥他们都来了,床前站满了人,我恍惚间明白过来,父亲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原来送终跟送一个出远门的人情形是差不多的,大家都站着,伸长了脖子,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父亲躺在床上,只剩下出气的声音,声音很大,仿佛在干一件重活,看上去十分吃力。
我母亲跟我说,你去抱抱你爸,送他一程。众人都上来帮忙,把躺着的父亲上身抬了起来,我盘着腿坐到了父亲的背后,感觉像抱一个大孩子,那一瞬间,我感觉发生了一些奇妙的事,最早的童年记忆发生了偏移。我清楚地记起小时候父亲抱着睡得朦朦胧胧的我往楼梯上走,我的两条小腿露在外面,时值隆冬,小腿肚那里凉丝丝的,木楼梯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之前,我一直以为最早的记忆是在五岁的时候,我手上拿着一块南瓜饼,在堂哥家的黄狗面前晃了晃,被它一口叼走了,我哇哇大哭起来,那动静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忆犹新。
我恍惚出神的时候,周围的哭声响了起来,所有的女人都开始嚎啕大哭,我的眼眶也湿润了。母亲凑上前来跟我小声叮嘱,要忍一忍,千万别把眼泪滴到父亲脸上,不然他会走不安心的。我应了下来,那时候,母亲在父亲的身边不停地讲宽慰的话,意思让他放心地走,家里她会照顾好的,再过些年,等孩子大了,她就下去陪他。这个过程很漫长,母亲一直絮絮叨叨地讲着,我好几次想把父亲放下来,因为我的腿坐麻了,但我也不想放下还未彻底咽气的父亲,我知道这一放下,就永远地放下了。盘着的双腿由麻木变成针扎般的刺痛,这让我尴尬不已,我起不了身,又不能跟人讲述我的感受,就这样一直抱着父亲,直到他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凉。
堂哥率先看到了我的六神无主,他把我从床上扶了下来,我险些跌倒在地,他以为我是伤心过度,我低声跟他说,腿坐麻了。他赶紧挪了一条凳子,让我坐下。片刻之后,我的脚恢复了知觉,悲伤的情绪如同轻柔的潮水,一寸寸地淹上来,淹没到脖子那里,我几乎难以呼吸。这一晚,我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精神处于游离的状态,很多人叫我,我都没听到。
第二天清晨,堂哥变成了最忙碌的人,我看着他进进出出,理着千头万绪的杂事,恍然间有点心疼他。我也跟了出去,发现家里来了很多人,哭声如同号角,一响,四面八方的人都赶过来了。堂哥问我,请哪里的道士。我懵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堂哥说,算了,还是我去请吧。说着,他匆匆忙忙地往外赶,走不了几步,又停下来吩咐租赁碗筷的人,我看到堂哥手里拿着一本污垢很厚的小笔记本,还有一支鹅毛圆珠笔,他麻利地记着账本,那些字又粗又大,笔迹还挺难看。他记账的时候,特别专注,蓬松的头发会微微地颤抖。
那时候,我感到很丢脸,一个人站在门外,不停地有人过来安慰我,我却记不清到底是哪些人,脑袋中突然浮现出傻子马勒的样子,哪里有热闹他就往哪里凑,很奇怪,在闹哄哄的人群中竟然没见到他的身影。
我在人群中找来找去,想着马勒以前的嗅觉是多么的灵敏,十里路以外的哪个村庄有越剧演出,他都摸得一清二楚,他怎么就不知道这里有葬礼呢?似乎,他不来,这葬礼缺了点什么?他喜欢学人家吹唢呐,抿紧嘴巴,把脸涨得紫红,每次,他一学,就引来一阵哄笑,这葬礼仿佛因为有了他的出现,而变得欢乐起来。悲伤的悲伤,欢乐的欢乐,五味杂陈的气息掺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我所熟悉的场面。
我呆呆地立在门口,看着人们像蚂蚁一样,排成蜿蜒而绵长的队,陆陆续朝我家走来。
道士来了,三个枯瘦如柴的中年人,其中领头的戴着一顶灰色毡帽,我那时候才知道有一套迎接的礼节,要给他们奉茶,递烟。因为不懂这些,我看出领班有些不太高兴。喝过茶,吃过点心,他们才稀稀拉拉地开始上活。他们从箱子里取出的不是唢呐,而是一件件五花八门的道袍,有黄色,也有绿色,颜色鲜艳得有些虚假。他们穿上行头,又取出了一套笔墨,让我去拿些黄纸来。我愣了一下问,什么黄纸?领班道士倒墨汁的手停在了空中,他把墨汁瓶往桌上一搁说,这些都应该提前备好的,你们要写吗?不写我也无所谓。我连忙说,要写要写。赶紧央了人去准备。
道士在那些黄纸上写了很多,包括我父亲的名字、生辰八字,家里成员的生辰八字等等,他们写完,就把那些长条形的黄纸晾在桌上,我好奇地打量着,发现有些称呼很拗口,比如我父亲叫张志忠,他们写着“先考张公讳志忠府君生西之莲位”。我还在一堆黄纸中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张端木。我想了很久,也不清楚这个人是谁,但我又不敢轻易乱说,我怕说错了,遭到他们责怪。这种氛围很怪异,既肃穆,又显得有點轻率,领班的道士写完一张,就自我欣赏似地读一遍,有时还喝一口茶。我似乎有些明白过来,那种怪异的感觉主要来源于这些人,这是一群吃葬礼饭的人,他们身上有一股说不透的气息。
我把堂哥叫到了屋外,我问他,张端木是谁你知道吗?堂哥摇摇头,他惊讶地说,不会写错了吧?我去跟他们说!我看到堂哥进了屋,跟领班的道士嘀咕了一阵,他又走出来跟我解释,说那是你未出生的孩子。
我懵在原地,陈小秋怀孕了吗?堂哥说,一般都是这样,小孩没出生,先写一个去,你们迟早会有的。
我觉得这事好像草率了,至少得跟我说一声。我去找了陈小秋,她和我母亲在一起,守在父亲的遗体旁。因为从来没经历过葬礼,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木然,跟当初结婚的时候一样,每一个环节都显得生疏而笨拙。我找到她们的时候,我的姑姑和表弟正在那里,母亲相对来说显得有经验多了,她哭一阵歇一阵,每回停下来的时候,就跟姑姑讲述我父亲临走时的情形,她仿佛在安慰别人,又仿佛说给自己听,她说,还好,没怎么痛苦!姑姑在一旁默默地抹着眼泪。
每来一个人,母亲都这么应对,她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述说我父亲临走时的情形,来一个人就述说一遍,到后来有点像背书。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旁边躺着的父亲还在听她们说话。我觉得母亲把这事说体面了,事实上,还是有些不堪的细节,比如我父亲最后时刻的痛苦,但没有人愿意去反驳她。
我把陈小秋喊到一旁,轻声问她有没有怀孕。陈小秋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我着急起来:“干脆点,回答我!”她接着反问我,“你难道不知道吗?有了我会不告诉你?”我说,“孩子的名字已经写到父亲的灵位牌上了。”陈小秋惊异地问,“怎么会这样?”我说,“不知道,可能风俗就是这样的。”
陈小秋又问我:“这样行吗?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一下说:“端木。”
“端木……端木。”陈小秋开始喃喃自语,她突然蹙了蹙眉头说,“这名字好土!”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以后真有了孩子,可能也不一定会用。”
“那写在灵位牌上干吗?”陈小秋说着,还惶恐地往父亲的遗体瞥了一眼。
“写一个去,也是一种安慰吧。”
“如果以后有了孩子,不叫这个名字,那不是在骗爸爸吗?”陈小秋涨红了脸,似乎在摆脱可怕的念头,她赶紧摇头说,“这事不能随便,骗了谁都可以,不能骗爸爸!”
我有些后悔,感觉这件事不应该跟陈小秋讲的,很多事情不说,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但一说破,就会徒增很多烦恼。我说,“那你想个好听的名字,我让他们去改!”
“是木字辈吗?”
“可能吧。”
“嘉木怎么样?”
“你说行就行,我无所谓。”
陈小秋突然生起气来,她说,“什么叫你无所谓?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在这样的情境中,我不想说话的分贝越来越高,招惹别人的注意,我马上开始妥协,“好的好的,我也想想,如果没有更好的,就用你的建议。”陈小秋似乎更加生气,她觉得我在敷衍她。我觉得她有点反常,平时她不是这样的。招架不住,我只能抽身离开。
我找到了领班的道士,把陈小秋的想法跟他说了一遍,没想到他还挺痛快,把原来的那张黄纸折叠了起来,小心地收了起来,这个动作虽然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我对他好感倍增。他又重新写了一张,还问我写得怎么样,我冲他竖了竖大拇指,这让他很高兴,他还眯着眼睛看了一会,陶醉过后,他谦虚地说,一般一般,只是字迹工整而已。
连续三天,我都没有合眼,父亲被抬到了堂屋的后间,中间挂了一块帷幕,帷幕是蓝色的,拉起来的时候有点像舞台闭幕。堂屋的前半间留给了道士们,他们热闹了两个晚上,其实后半夜能听出来,他们也倦怠了,唢呐声时而低落,时而高亢,听起来一惊一乍的。我估摸在高亢的时候,也是他们打盹的时候,一激灵,就猛打猛冲,也是想赶走自己的困意。
葬礼进行得很顺利,第三天一大清早,我们就把父亲送上了山,回来的路上,大家都不说话,沉默和疲惫混杂在一起,连抬棺材的脚夫都有些无精打采。一直走到家门口,也许是披麻戴孝的缘故,栓在门前梨树上的狗又扑又叫,母亲径直走到梨树旁,给了黄狗一个大嘴巴,厉声喝道:“自己人还叫!”黄狗停止了叫唤,改为伏在地上“呜呜”地低鸣,像在抱怨什么。母亲在那里站了一会,她幽幽地跟我说:“你爸没了,这树也快死了。”
我看到栓狗的铁链在梨树上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疤痕,我跟母亲说:“不该把狗栓在树下,一纵一跃的,容易伤到树皮。”
母亲轻声说道:“不是狗的缘故,是白蚁,树根下有蚁巢,整个树干已经蛀空了。”
梨树下以前有个防空洞,据说里面四通八达,另一个出口在大山背后。刚挖好的时候,夏天有很多人在那里纳凉,后来美国佬的飞机没来,防空洞就荒废了,里面积满了积水,再没有人去。后来父亲搬了很多黄泥来填洞,蚁巢大概就是那时候搬来的。
我看着树干上白蚁留下的泥路,像一条河流一直往树上延伸。这棵梨树在我小时候就生机勃勃,很远能看到它冲天的树冠,这两年里,每年都有枝条枯死,枯了就锯,剥笋似的,只剩下了两爿孤零零的枝干。我猜,不出几个月,这棵梨树就会真的枯死。陈小秋突然在那里惊叫起来:“你们看,那是老树长出的树苗吗?”
我们都围了过去,果然,在原来的根部附近探出了一棵小树苗的脑袋。母亲的脸上浮过一丝淡然的笑意,她说:“把这棵树苗挖起来,种到别的地方去,不然很快又被白蚁蛀死了。”
我和陈小秋找来了一把锄头,在树根处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把小树苗的根连泥挖了起来,母亲说,泥也不要了,可能黄泥中就有白蚁卵。我们只好把黄泥都剔除干净,树根和人参的形状差不多,枝枝蔓蔓的根须看上去柔弱不堪。
我把它移植到了屋后,种下那棵树苗,陈小秋舀了一盆水过来,换在平时,她可能一下子全倒下去了,她知道那可能会把树苗淹死,于是临时改了主意,用手蘸着水,一下一下地淋。我和母亲在旁边看,虽然嫌麻烦,但谁也没阻止她这么做。母亲看了一阵,走开了,她去收拾屋前的杂物,那如同一地狼藉的心境,总得慢慢收拾起来,生活还得回归原本的模样。
堂哥经过了三四天的折腾,疲惫不堪,租赁来的碗筷和桌凳还得需要他还回去,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哈欠连天。他跟我母亲说,想先回去睡一觉,睡醒了再来处理。母亲说好的。堂哥转身就走了,走到门口,母亲像突然记起了什么,叫住了堂哥。堂哥一半身子站在门外,一半站在屋内,侧着身子停了下来,问我母亲什么事。我母亲摇了摇手说:“没事,辛苦你了!”
堂哥的脸轻轻地笑了一下,我突然发觉他的脸色是憔悴的。
屋里弥漫着一股静悄悄的气息,少一个人的区别一下子凸显了出来。我们嘴上谁都没说,但我敢肯定,母亲和陈小秋都觉察到了。那天晚上,陈小秋迟迟没有入睡,她在身边翻来覆去,我问她有什么心事,她说,在想那个孩子。
我说:“都还在天上飞,想他干吗?”
黑暗中,她沉默了许久,我以为她睡着了,在朦朦胧胧即将入睡的时候,陈小秋又说了一句:“不知道它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的睡意瞬间被赶跑了,再也没法入睡。我说:“男的女的都可以呀。”
“最好是男的,家里三代都是单传,我突然明白爸爸临终前为什么看着我们,他想说而没说出来。”
我把陈小秋抱在怀里,她轻轻地哭了起来,在黑夜里,这哭声闹出了一些动静,我听到隔壁房间母亲也翻了一下身。
陈小秋轻声说:“我们生个孩子吧。”那一刻,我挺感动的,但又有些犯难,我说:“还在头七呢。”
我不知道陈小秋是不是真的出于害怕,她在我怀里簌簌发抖,过了好一会,她又说:“爸爸才离开一会,我好像感觉他离开我们很久了。家里也没有留下他的照片,我现在突然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说实话,我也有这样的感受,一想起父亲,他的模样就开始往后退,像随风飘散一样,不由你控制地越走越远,想得越用力,他的样子就越模糊。
我跟陈小秋说:“我也这样,你不说,本来我也不想说,我以为是累的缘故。”
“怎么会这样?”
我说:“想起来就后悔,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没去拍个全家福。”
“家里少了一个人,真的不一样了。”陈小秋说着,拍了拍我的后背,我能感受到她在安慰我。
这时候,母亲起来上厕所,鞋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了声响,她上完厕所,陈小秋也起来了,她走到了母亲的房间,母亲问她,“睡不着吗?”陈小秋说话的声音小小的,像做了错事。
我常常有一种错觉,感觉母亲和陈小秋才是一对真正的母女,她们会聊一些非常私密的话,在她们面前,我倒显得生疏一些。母亲的声音很轻,在问陈小秋:“你怎么比我还伤心呢?”陈小秋不语,传来抽抽搭搭的哭泣声,母亲又说:“其实我也伤心,可看到你伤心,我就不能再伤心了。”
之后,她们窃窃私语了很久,我一直没有睡着。陈小秋回到床上,她掀了一下被子,我顺势翻了个身,她惊讶地问我:“你怎么还没睡?”我说,“睡不着了。”她说:“你还想爸爸吗?”我“嗯”了一声,她跟我说:“那你闭上眼睛。”
我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外面微弱的光线也跟着消失了,整个人仿佛被扣在一个密闭的罩子内。她问我:“闭上了吗?”
“嗯。”
她摸着我的肩膀说:“你放松些,全神贯注地放松些。”
我的身体神奇地顺从了陈小秋的指引,那一瞬间,很奇妙,我从之前那种黑暗、逼仄的空间中解放了出来,仿佛感到身体飘起来了。
宁谧的夜晚,我听到陈小秋深呼了一口气说,“慢慢地……想爸爸!……你看到了什么?”
我惊讶地差点叫出声来,父亲的轮廓慢慢清晰了起来,他在门前的梨树下乘凉,还是一身黝黑的皮肤,上身赤膊,手中摇着一把大蒲扇,天空是如此之蓝,阳光把树叶照得闪亮,父亲脸上的汗珠都清晰可见,我屏住呼吸,害怕它突然离我远去。
陳小秋仿佛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她问我:“神奇吗?”
我点点头,问:“妈告诉你的?”
“是的!”
“要是我是个画家就好了,现在我能把他画下来!等我们以后有了孩子,就可以给它看了。”
“其实,你跟爸爸轮廓长得很像,二三十年以后,你们就是差不多的模样。”
我在黑暗中咧咧嘴,笑了。
父亲留下的种子,过完年后,我都播到了地上,春雨过后,它们大部分都活了,也有少量没有发芽,地上的绿色疏密不均,一目了然。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当初捋种子的时候不够均匀,没有捋到这些种子?我同时也在怀疑,如果当初没有捋那些种子,是不是真如父亲所言,发不了芽?
那年春天,陈小秋顺利地怀孕了,这让家里一下子有了生机。母亲把所有的家务都揽了过去,让陈小秋安心养胎,我每天都会把躺椅搬到屋子外面,看着陈小秋挺着个日益隆起来的大肚子,笨拙地晒着太阳。
那个被写进父亲灵位牌的小东西在太阳的照耀下,像禾苗一样开始萌动,它的每一次游动,都会让陈小秋惊叫起来:“又动了,快看,快看!”自从有了小家伙,家里的氛围变了,连每天一模一样的太阳也变了,暖融融的,照得陈小秋牙根发痒,她的味觉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能从葫芦里吃出西瓜的味道。那时候,她已经不纠结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名字该叫“嘉木”还是“端木”。
过完年后,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我还是把他取名为嘉木。名字定下来时,我和陈小秋默契地相视一笑,母亲并不知情,她说,孩子名字不能取得太洋气。于是又给他起了一个小名,叫“小丑”。
我以为陈小秋会反对这个难听的小名,没想到她默认了。不光如此,陈小秋在跟着我们生硬地喊了几次“小丑”后,竟然也把“小丑”叫顺口了,之前取的“嘉木”反而躲到了“小丑”的身后。
母亲总在心满意足的时候叨唠父亲命薄,没有福气看一眼这么可爱的小家伙,但她很快又从失落中自己解脱出来,她说,谁知道呢,说不定是父亲去了那边,才换来了小丑。
我发现母亲在带孩子的过程中,常常会带着对父亲的复杂感受。有时候,她好像把小丑看作是转世后的父亲,用戏虐的口吻调侃着他,短暂的迷失过后,她又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
父亲走了以后,家里确实出现了转机。以前心心念念惦记的过年杀猪,在父亲过世后的第一个年关就实现了,猪尾巴做成了酱肉,放在饭锅里蒸。出锅后我们祭奠了父亲,母亲和陈小秋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偷偷地抹起了眼泪。
这以后,酱猪尾成了家里祭奠父亲必不可少的供品。似乎通过它,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父亲对生活的依恋。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我们都会去父亲的坟头,母亲说,小丑太小,不要去坟地。于是,她留下来照顾小丑。其实她也很想去看看父亲,我跟她说,父亲的坟头上长出了一棵檀树,她觉得不可思议,一直想去看看。但说归说,终究还是耽搁了下来。
小丑比别的孩子更早地表现出了语言天赋,到他三岁的时候,跟我们的交流已经没有什么障碍。清明和冬至,我们不带他去,让他的好奇心迅速地膨胀,他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问我去了哪里。我说去给爷爷扫墓。他又问我爷爷是谁。我说,对他来说就是祖先。于是,他吵着要去看祖先。
母亲只好把他领到屋后的那棵小梨树下,说:“这是你!”然后又把他领到屋前,指着那棵已经彻底枯死的老梨树说,“这是你爷爷!”说的次数一多,小丑就认定他爷爷就是一棵树。
那棵老梨树在白蚁的吞噬下,渐渐成了一段朽木,有的枝条纷纷剥落,朽成了粉末。母亲担心小丑在树下跑来跑去危险,让我把它砍了。砍伐的当天,小丑抱住那棵老树,哭得伤心欲绝。但最终,我还是把它劈成了柴火,送进了灶台。
屋后的小梨树已经高过了小丑,虽然身高落在了后面,小丑仍孜孜不倦地比对着树上的标记,他说那是在跟自己比赛。
小丑五岁那年的清明节,我才带着他去看了他爷爷。那天,他睡得很熟,不过裹着的棉被已经蹬散了,整个人横在床中央。我喊了他几次,他都迷迷糊糊地不肯起床,我母亲说,“孩子喜欢睡,让他多睡会。”
直到快中午的时候,我才把小丑叫起床,他揉着惺忪的眼睛问我:“爸爸,地球是不是在旋转?”
我愣了一下,说:“是啊!怎么了?”
他微微地笑着,露出了神秘兮兮的表情,他说:“我发现睡觉的时候,在慢慢移动,每次睡下,我头都在枕头这边。醒来后,头和脚都调换了位置。刚才你把我叫醒的时候,我刚刚移动了一半。”
“哦,是这样的,地球是圆的,它悬浮在宇宙中,围着太阳转。”我说。
小丑看着我,他大概在脑袋中浮现出一个旋转的球体,歪着头问我:“我们站在圆滚滚的球上不会滑下去吗?”
小丑的异想天开,让我惊愕不已,我说:“地球很大很大,我们在地球上就跟蚊子停在牛背上一样,不!比牛背还大,是什么呢?”我思索着,想打一个合适的比方,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大象!对不对?”小丑眨着眼睛。
“可能比大象还要大,但爸爸现在想不出来,等想出来了,再告诉你?”
那天去扫墓的时候,小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看到他爷爷的坟墓,小家伙兴奋地钻进了旁边空着的墓穴,在那个杂草丛生的墓穴中钻进钻出,我们看着他都笑了。他在他爷爷的坟墓上发现了一只黑色的蚂蚁,他又问我:“我们在地球上,是不是跟蚂蚁在爷爷的坟墓上一样?”
我笑了笑说:“应该是的。”
小家伙很开心,在下山的路上,他又问我:“爷爷一直住在山上吗?”
我愣了一下说,“是的。”
“那老虎来了怎么办?”
“呃——他不怕,那是他养的小狗。”
“他一个人会孤单吗?”
我的喉咙口瞬间滚过一阵热流,我说:“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我们就来看他。”说完这句话,我眼泪竟然没忍住,“哗”地流了下来。
小家伙看到我流泪,惊呆了,他两只小手在我的衣领上磨蹭着,过了一会,他大概想替我把眼淚擦掉,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小手摸到了我的腮帮处又缩了回去。
我把儿子紧紧地搂进了怀里,我不能确定我有没有被父亲这么抱过。我搂得有点太用力,以至于儿子涨红了脸蛋,但他并没有激烈地挣扎,任由我抱着。那一刻,我想着,我失去的都已经回来了。
(选自《花城》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