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好门巴”

2018-03-26 07:16杨献平
西藏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格桑罗布藏医

杨献平

2014年5月,在勒布沟,藏南最好的地方,也是克节朗河与娘姆江曲交汇的地方。这里海拔2600米,遍山的草木与原始森林,永不消散的大雾在高峻的河谷里如不竭的军团,无规则地连续奔腾突袭。我正在采访一位驻扎在无名湖的战士,忽然听到孩子的哭声,由远到近,由疼叫而凄厉。很快,门外有人急着说,快快快!把孩子放在医护室。

事后我才得知,那个疼叫的孩子名叫德拉,6岁,父母亲出去的时候,或许是好奇心驱使,德拉竟然把手臂伸进了滚烫的熬猪皮的锅里。哎呀,可怜的孩子!我急忙奔出去,与战士们一起,挤在连队的医务室。肯定是严重的烫伤,德拉的小胳膊肿如山中百年以上的松树,右肩部和胸部也有大面积的红肿,水泡透明而金黄。我心发紧,疼,不断吸气,流着眼泪安抚德拉别哭别哭,甚至厉声要求连队医生给德拉服用去疼片或大剂量的镇静剂。

这无意中的一幕,让我久久难忘。每一看到或者听到西藏二字,德拉那因为疼痛而扭曲的小黑脸及其烫伤的样子,就浮现在脑海里。也就是那一次,我在拉萨,邂逅了一位在联合国卫生组织任职的、中国籍藏医药学博士。他告诉我说:“我们西藏这个地方,最缺乏和最紧要的,就是教育和医疗。”我还问他说:“据说你们藏族人和低海拔的人在生理上有所不同,比如,对高原气候和环境有很强的耐受性,并且,轻易不会罹患低海拔地区人群常见的高血压、心脏病以及肺水肿、脑水肿等。”博士脸膛黝黑,但牙齿洁白,他微微笑了一下,对我说:“藏族人也一样,疾病是不分地区的。”

他这句话让我羞愧,也是一种惊醒。

2015年10月底,我再次去山南,专门去看望了小男孩德拉。他的烫伤算是好了,可伤疤却难以去除。他的父亲乃堆说:“他去过拉萨和成都的大医院,医生说可以植皮。等攒够了钱,就去给德拉做手术。”我给了他600块钱,然后拍了拍小德拉的肩膀,摸了摸他油乎乎的小脑袋,转身出了低矮的石头房子。

也就是在这一次,与我们由318国道一同进藏的一位小伙子,在海通沟兵站午休时,就再也没有醒来。我和他虽然不认识,但听到消息之后,不由脊背发冷,眼泪流下。海通沟兵站的领导说:“这孩子,才21岁!”

这是怎样的一种失去?猝然而巨大,决绝又悲情。

这几年来,先后几次进藏,遭遇关于生命的苦难甚至罹难,乃至疾病和外伤在人身上的凌厉动作,使得我对西藏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也对那些高原上的医生心生崇拜与感恩。至此我才明白,其实,每一位立志做医生,并且如愿以偿,分布在各个地域的医学和医务工作者,他们的内心,都有一种悬壶济世的人道主义情怀,以及救死扶伤、为众生去痛疗疾的悲悯之心,尤其是在人间高域西藏。2017年5月初,与《中国作家》杂志领导和老师一起,再次去西藏,在众多的选题当中,我欣然接受了采访和书写西藏全国政协委员、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西藏医学会高原医学暨心血管病学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格桑罗布和西藏自治区藏医院的国家级藏医专家索朗欧珠的任务。

在我的体验中,拉萨这个地方,有一种旷然的气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连续几次,每到拉萨,我就有后脑发紧、心悸、四肢发软、身体发飘等不适。起初觉得是海拔的原因,但细想又不对。拉萨海拔3700米左右,而我去山南时,经过的亚堆扎拉山垭口海拔达到5250米,在那里快步走,拍照,抽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但拉萨,我在某种程度上有一些说不清的“生理”与“精神”反应。

顶着烈日去往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它位于拉萨市的林廓北路,占地面积大,各种设施是西藏医疗行业中最为齐全和先进的。进入大门,不断看到各色就诊者,有藏族,也有汉族和外国人。

我在烈日下转了几圈,才找到格桑罗布的办公室。进门,寒暄,自我介绍。我蓦然觉得,这一位格桑罗布,像极了我2015年同在拉萨见过的那位藏医学博士。格桑罗布个子高大,动作和表情尤其沉稳,眼神当中,有一种不慌不忙的睿智和淡定。我心里想,大凡医生都是如此吧。这个行业,最典型的特点,就是不断地与各种各样的疾病和病人,以及创伤,甚至死亡打交道。再没有比这职业,更叫人高度紧张和惊心动魄的了。

格桑罗布1968年出生于日喀则,为该地区1985年高考状元,就读上海医科大学;1991年大学毕业,回西藏工作。四年后,格桑罗布进入中国医学科学院、中國协和医科大学阜外心血管病研究所,硕博连读。重点研究西藏地区的心血管疾病以及高原病的临床工作和研究工作。这样的求学之路,使得他系统地接受了医学教育,成长为新中国以来第一位藏族医学博士,荣获国家卫生部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称号。为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曾任中华全国青联第九届委员和第十届常委,西藏自治区青联副主席等。

2005年,年仅37岁的格桑罗布进入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常委班子,成为该医院党委成员和主要负责人之一。直到现在,格桑罗布是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领导班子当中任职最早的一位。

我问:“格桑罗布是啥意思?”格桑罗布说:“我们兄弟三个,都叫格桑。‘格桑的意思就是出生在大好时代。‘罗布是宝贝的意思。”格桑罗布边说边给我倒茶。格桑罗布说:“西藏的医疗建设以前不行,底子很薄弱,但这些年来,进步很大、很明显,这跟党中央和国务院的关心是分不开的。倘若只是依靠西藏的力量,步子会慢得多。”

格桑罗布的这番话,不是虚言。我知道,西藏之大,居民之分散,看病治病防病的难度,都不是内地可以想象的。就拿我去过的山南来说,某一年夏天,一位门巴族小伙子在盖房子时,不小心被塌了的石墙划破了肚皮,若不是当地连队医生及时施救,要送到错那县城起码要4个小时。4个小时,在生命危急时刻,是生与死的距离。我深刻理解格桑罗布这句话的内涵和分量,也觉得他是一个有高度,也有感恩心,并且实事求是的人。

“这些年来,我主要的工作,不是如何去一线诊疗治病,而是做好基础建设。现代医疗的速度与效率,是与医疗设备相等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医德医术,特别是建立在科学研究基础上的医学研究。”

格桑罗布以不疾不徐的语调介绍说,他进入医院班子以来,先后做了这样几件事,第一个,创立了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科教处”“体检中心”等。再者,就是衔接建立了组团式对口援藏的常态模式。第三,建立了高原适应运动心肺功能研究室和高原地区早期血管病变检测中心等八个平台。第四,是持续开展医学研究,有国家科技支撑的“西藏地区主要慢性高原病的综合防治研究”和国家自然基金项目“多血症的流行病学及基因研究”,以及世界健康基金项目“中国冠心病二级预防架桥工程”等。其中,“重大慢性高原病早期检测、危险因素及防治策略研究”为国际上该领域第一个临床注册研究。第五,任副院长十多年来,用力尽心开展科教工作,率先在西藏自治区推出了“医学继续教育学分制”,并开设了远程教育,组织专家讲座、院内大课及科内讲座等四位一体的符合自治区医疗情况的继续教育模式。

毋庸讳言,格桑罗布的这些介绍,完全是公文性质。

但他提到的全国医疗人才组团式对口援藏,有点新鲜和高大上的感觉。格桑罗布解释说,这个政策和措施,是党中央和习总书记为大力促进西藏医疗卫生事业发展,改进援藏医疗人才的选派方式,提高全区各族人民就医条件而采取的一项具体措施,是关心热爱西藏同胞、提高人民健康水平的具体行动。其操作方法为,由国家卫计委和有关对口援藏的省市指派医院,成批次地组团派遣医疗骨干,支持受援医院加强学科建设和医疗人才队伍建设,尽力尽快提高受援医院医疗建设水平,为广大人民群众提供优质、高效、精良的医疗服务。不仅西藏自治区,新疆也有这种做法。他特别强调说:“这种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方法,对西藏医疗医学建设发展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推动。”

对于写报告文学的采访者来说,最希望的是受访者能够多讲一些生动的故事。面对娓娓道来,只说干了哪些工作的格桑罗布,我有点心急,几次提议他讲几个故事。格桑罗布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继续说,他还一手建立起了高原医学领域转化医学中心,这个中心在全国,甚至全世界都是第一家。

我只好顺着他来。

请教他什么是高原医学,转化医学又是什么?

格桑罗布说:“所谓高原,一般是指海拔3000米以上的地区,西藏当然是,超过这个海拔数的地区都在范围之内。所谓高原医学,就是研究高原环境因素对人体影响的特点和规律,以及高原病和其他与高原环境有关的疾病发病与防治以及高原习服与适应的学科。高原病一般有急慢性之分,而急性和慢性当中,又有轻、中、重度的差别。一般来说,急性高原病主要取决于海拔高度和对低氧环境的耐受能力。表现在神经系统的,有头痛、头昏、兴奋不安、失眠多梦、精力不集中、判断能力下降、耳鸣、眩晕、手足麻木等症状,部分病人表现为表情淡漠、嗜睡。严重者可产生剧烈头痛、头昏、恶心、呕吐、视力障碍、肌肉共济失调。在呼吸系统,就是表现为呼吸加深加快,劳力性呼吸困难。多在夜间睡眠时发生,患者常因憋气而惊醒。循环系统则为口唇、指甲发绀,心率加快或出现阵发性心动过速,肺动脉区及心尖区可闻及Ⅱ级收缩期杂音,心音增强,肺动脉区第二心音增强或亢进。患者感觉心慌、心前区发闷……”

格桑罗布说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拉萨的不适,大抵是自身的高血尿酸造成的。就此,我请教格桑罗布,他说:“高原地区高血尿酸症增多,倒是个事实,但现在对这个项目的研究还很有限。任何一种科学,都是循序渐进的,也都是建立在一代代科学家研究成果基础上的。我们的高原医学研究和临床,也是如此。所谓转化医学,是一门综合性学科,它通过利用包括现代分子生物技术在内的方法将实验室研究成果转化为临床应用的产品与技术,同时通过临床的观察与分析帮助实验室更好地认识人体与疾病、进行更优化的实验设计来促进基础研究,从而最终实现整体医疗水平的提高、帮助患者解决健康问题。”

听了格桑罗布这番话,我也方才觉得,其实,科学家的严谨,特别是在尊重先贤大师这件事上,是无与伦比,令人尊敬的。人类的智慧和创造,本就是一个接力的过程,如现代医学,乃至航空航天技术等等,莫不如此。

“一个医务工作者,最高的使命就是治病救人,能救多少就救多少。而医疗救人,是要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因此,有时候,我觉得做课题、搞项目、科研攻关、发展医学技术、提高医疗条件,比在手术台上更重要,发挥的作用更大。因为,科学具有普及性和广泛性,你搞好一个研究,产生一个成果,就可以推而广之,帮助很多人免除疾病的痛苦甚至死亡的威胁。”

这是一种至高的情怀。从一人而众生,由一处而全人类。这才是真正的医学和医者的思想境界。

众所周知,西藏自治区因其自然条件和地理环境等原因,医疗条件和医学研究与内地主要城市的医学院校和医院相比,是有一些差距的。在副院长这个位置上,格桑罗布明确意识到,医学永远是发展着的,是一种凝聚众多人智慧,不断向前探索与掘进的事业,要想惠及万民,使得西藏自治区的医疗和医学长效稳固地发展,就必须打好基础铺好路。上任之后,他针对西藏自治区医院整体科研工作滞后,科研管理机制落后与各专业科研需求日益增加等矛盾和问题,向院党委提出建议,才去建章立制与强化职能作用并进,全面提高与重点突破相结合,制定奖励机制与适度考评相促进的方式,有效地推进了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科研工作的快速发展。仅一年时间,在格桑罗布的具体组织实施下,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的科研工作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与此同时,格桑罗布克服重重压力,带领西藏自治區人民医院团队成功开展冠脉造影术、支架植入术、急诊PCI,先心病封堵术、起搏器植入术等各类心脏介入技术,所进行的500例当中,到目前未发生一例病发症。

在格桑罗布的组织和倡导下,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率先开展了无创呼吸机治疗急性高原病,使得重症高原病的救治取得了显著的效果,并在长期的研究和实践当中,研究摸索出高原缺氧环境下心衰药物选择和推荐方案;以及第一个在西藏地区开展选择性冠状动脉造影术以及PTCA等介入技术;规范了西藏地区急性心肌梗死的溶栓治疗方案和高原地区心源性休克等危重病人的抢救要点和难点等;并组织开展了运动心肺功能代谢研究,高原缺氧环境下重症心衰间歇应用CPAP无创呼吸机治疗方法等。

格桑罗布的这些解释或者说阐述、告知,带有很强的专业性质,我似懂非懂。隔行如隔山,对于现代医学,我是一窍不通,甚至有诸多认知误区。我还是希望他能够说一些具体事例。可是,每当格桑罗布要说,便有人敲门,工作人员要他签发某些文件;还有几位本医院的医生,进来向他请教某些问题。我只能在沙发上坐等,或者起身伸伸懒腰。从我的观察当中,我发现,格桑罗布的耐心是足够的,他对任何的问题都不慌不忙,而且回答和处理得游刃有余又恰到好处。由此,我觉得,格桑罗布不仅是一个学科带头人,一个好医生,同时也是一个专家型的领导。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格桑罗布说了两件事。

2008年冬天,西藏地区大风呼啸,雪花纷飞,远山近郊一片白茫茫。气温达到零下40多摄氏度。刚从医院回到家里,就要休息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响。而且是西藏自治区卫生厅的一位领导。他告诉格桑罗布说,日喀则人民医院来电,一位意大利女子,是欧盟考察团的成员,在日喀则突发高原昏迷、中枢衰竭,情况万分危急。该考察团已经请意大利和美国的专家先后救治过,但没有任何好转迹象。但病人在中国西藏发病,尚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必须全力以赴。为此,自治区领导和卫生厅希望他能够去日喀则看看。

放下电话,格桑罗布穿上大衣,带了一杯热奶茶,便出门了。

从拉萨到日喀则262公里,为318国道。若是高速公路,倒是很快。可是,两者之间那时候不仅没有高速公路,途中还要翻越几座大山。

次日凌晨3点,他们到达卡若拉冰川时,无边无际的大雪已经吞没了公路,很多车辆停在路边,不敢向前一步。开车的司机说:“这个路嘛,太危险了,等天亮了,太阳出来再走比较好。”

格桑罗布说:“不能走也得慢慢走,人命关天,虽然没多大把握,但总是要试试的。能救人一命,吃点苦,受点惊吓,也值得。”司机见格桑罗布态度坚决,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哪儿还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儿呢!”司机也说。

为确保安全,格桑罗布和随同他的三个学生,轮流下车引导。刺骨的寒风,扑面击打的雪花,不一会儿,整个人就成了移动的雪人。好在,一路平安。他们于早晨8点30分到达日喀则人民医院,立即对那位意大利病人进行了救治。奇迹的是,那位危重病人居然醒了过来,逐渐恢复了意识,在场的欧盟成员及随行外宾,由开始的抵触、轻蔑、不信任,逐渐转为信任、欣赏和尊重。

听格桑罗布讲到这里,我也长出了一口气。又问他如何实施的抢救。他说得很详细,但我还是不得要领。按道理,我应当把这个过程写出来,可对于医学,我实在是门外汉。心里想,这事是真的,而且确实救活了一个人,这就是最好的了。

另外一件事,则和西藏驻军有关。西藏人民把解放军称为“金珠玛米”,这个称呼里面充满了信赖、赞美等意思,是藏族人民与人民解放军鱼水之情的浓缩和写照。

2010年秋天,一位刚来西藏探亲的女士,就要和某部干部结婚的时候,在拉萨发生心脏停搏的险情。接诊后,格桑罗布亲自上阵,与同事一边对患者进行胸外按摩,一边用心脏临时起搏器进行抢救。在此过程中,病人先后3次脉搏消失,心脏停搏。格桑罗布等人却又奇迹般地,使得这位新娘起死回生。

我還问了两位患者的姓名,格桑罗布却说,他也没记住。

我觉得不满意,可转念又一想,觉得这也是对的。因为,医生只管面对患者,尽己所能,全力以赴地救治,而不是要记住,然后再去宣传,博得名誉。这其实也正是格桑罗布的品质所在,也是他的兼及众生的职业操守与医者情怀所在。

与格桑罗布聊到下午1点多,我还想再听他讲一些故事,或者他的说法。以便于积累素材,把他写得更生动和饱满一些。

但格桑罗布却说:“没有了,做的就这些,而且还做得不够好也不够多,医生和医学这个行业,太博大了,太深邃了,也太具有普及性和广泛性了,一个医生穷其一生,无非是救治一些人,造福一些人。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送走一些人,有些人的痛苦,医生也是束手无策,爱莫能助。疾病这个东西,是最可怕的,也是最顽强和富有变化性的。作为医生和医学探索者研究者,我们能做的,就是多做一些有益人健康和愉悦的工作,多救治一些罹患疾病者。如果可以,研究和创新一些方法、技术、科学措施等等,那将是毕生的追求和荣光。”

拉萨的阳光透彻而且带着尘土的气息,街道上除了零散的车辆,并没有多少行人。我知道,外地的游客大都在大昭寺、八廓街和布达拉宫等地聚集,游览或者朝圣,小坐或者吃饭。赶回西藏饭店,吃了东西,休息了不到一小时,给藏医院的索朗欧珠打电话,他却说他在外地出差,要一周后才回来。我有点茫然无措。在我的设想中,采访格桑罗布和索朗欧珠,一个藏族西医学博士,一个藏医学专家,这一现代科学一文化传承,基本上构成了西藏自治区,甚至中华民族现当代的医学医药和医疗的版图与现状。幸好,索朗欧珠告诉我说,可以先找他的学生,一些情况学生们都很清楚。

藏医院在当热中路,建筑也很现代和气派。院子里,放了不少自行车和电动车。大门外,有藏医鼻祖宇妥·云丹贡布的塑像。这位生命长达125岁的藏医先师,生活在吐蕃时期,据说85岁时还能上山采药。他对藏医药的贡献,犹如孙思邈、李时珍这样的中医药先贤。

在西藏,宇妥·云丹贡布被尊称为藏医祖师,而且还是神仙下凡的“第二药王”。第一肯定是药师佛。

人们将医药先圣与药师佛并列,体现的是民众对于医学医药的先贤圣者的尊崇,对这些人,无论如何的赞美都不为过,敬仰和爱戴也是应当具备的感恩之心。

上楼,我发现,藏医院也非常先进和舒适,电梯直达,各个楼层的科室设置,也很明确和清晰,还配有引导牌、导医等。我上到三楼,打问了几位医生,他们告诉我,索朗欧珠所在的传统科室在北边一侧。还没到达,就闻到了浓郁的药石味道,氤氲弥散,与气味单纯的西药和西医科室形成鲜明对比。

找到索朗欧珠的学生之一,藏族青年医生次旦朗杰。这个文静的小伙子告诉我,他毕业于藏医学院。而他就学的藏医学院,就在拉萨二环路上。他在读书期间,就是索朗欧珠的学生。毕业后到藏医院学习,也拜在索朗欧珠门下。

我没有直接问他索朗欧珠的事情,而是先了解藏医药的传承。他滔滔地说:“藏医药学差不多有2000多年的历史了。对于疾病和草药,公元前825年担任藏王的聂赤赞布就有许多奇思妙想,有一次他向大臣们讨论关于治病养生的问题,尤其是药石对于人体疾病的作用。由此可见,先人的智慧是非常了不起的。就在那个时期,有一位名医叫杰普赤西的藏医,在非常简陋的条件下,结合“以毒攻毒”的理论,研制出了“吐迥旺日”药丸,用以治病。到公元4世纪,藏医已经掌握了寒病热治、热病寒治的方法,出现了著名的藏医师通格妥觉坚,他不仅可以用药石来治病,还可以开刀动手术,甚至已经意识到了传染病,如麻风病如何规避传染更多人的方法。

通格妥觉坚的医术,明显来自印度。

公元7世纪和8世纪,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先后进藏,携带了著名的《医法大论》,即后来对藏医药影响深远的《医法月王论》,尽管此书已经亡佚,但其精华部分已经体现在西藏医學名著《四部医典》当中。至法王赤松德赞时期,西藏已经出现了“四方名医”“远方九太医”等藏医药名家。其中,玉妥宁玛·云丹贡布名声最响,成就最大。他曾亲赴西藏各地,收集民间医药的验方,并加以研究,还赴尼泊尔、印度等国,研习医理,同时迎请中医及尼泊尔、印度医生入藏,吸收优秀的医学文化。

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藏医药获得了长足发展,一些老医师根据医典理论和亲身经验,在胃病、肾病、痛风病、感冒、脑溢血、肾型水肿、妇女病等方面都探索形成了非常宝贵的方法和经验。至今,基本上形成了完整的体系,在现代医疗,特别是高原地区的作用越来越大。

“藏药种类很多,广布于喜马拉雅山、横断山、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巴颜喀拉山、喀喇昆仑山、祁连山等地,具有显著的垂直地带性特征。其分布高度取决于各山峰的冰川和雪线的高低,自北而南逐渐抬升,祁连山在3800米以上,巴颜喀拉山在4700米以上,冈底斯山则在5800米以上。高山流石滩是由于强烈的寒冻与物理风化作用,岩石不断崩裂,岩块与碎石沿着陡峭山坡缓慢滑动所形成。

“各种植物都适应于不同生态环境,分布地区也不一样。例如森林植被主要是寒温性针叶林,分布于高原的东部和东南部;灌丛植被主要有三种:常绿阔叶灌丛、落叶阔叶灌丛、常绿针叶灌丛;高原草甸植被具有面积大垂直分布高的特点,在高原东南部其下限为针叶林和高寒灌丛林,上限为高山垫状植被,垂直分布高度在4200—4800米;在念青唐古拉山以北至昆仑山以南呈连续的大面积分布,海拔在3600—5300米;高山垫状植被介于高寒草甸和高山流石滩植被之间。植物体矮小,呈半球形或坐垫状、匍匐状。垫状植被既是高山严酷的水热条件、辐射和强风等对植物生长抑制的结果,同时又反映了植物经历高寒严酷生态环境长期自然选择演化的适应性。

“藏药按八性、六味、十七效来进行分类。所谓八性,即轻、重、润、糙、锐、钝、凉、热;六味就是甘、酸、苦、辛、咸、涩。藏医认为,甘可滋补,酸助消化,苦降火利胆,辛能除湿去寒,咸能温胃去虚,涩可调合诸味;十七效,就是柔、重、温、润、稳、寒、钝、凉、软、稀、干、干枯、热、轻、锐、糙、动等。如‘龙病中有种病的性质属‘轻,表现为心神不定,神情恍惚,藏医则采用‘重效能的药物去治疗。”

这些说法,大致是与中医学说基本吻合的。

次旦朗杰说,“我是2010年开始跟随索朗欧珠老师的。在我眼里,索朗欧珠老师是一个经常忙得不亦乐乎、昏天黑地的人,每天找他治病的人很多,他看病的一大特点是,因为挂号人多,有的还直接闯进来。耽误吃饭和休息是索朗欧珠的常态,但索朗欧珠的性格极好,从不生气,病人问东问西,甚至有些不合理要求,他也不厌烦,娓娓道来,一定要解释清楚,让病人明白、满意,才算完事。”次旦朗杰还说:“老师的心很好,有一些前来看病的人,没有钱,他给垫钱,甚至住院。经过我手的就有20多桩。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阿里的一个病人,到医院看病,没钱住院,索朗欧珠拿了3000块钱,让我去垫上。几个月后,病人出院了,钱也没有还。索朗欧珠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具体住在哪里。”

索朗欧珠的另一个学生,黄南州藏医院的汉族藏医周选康说:“能来拉萨,能做索朗欧珠的学生,我很荣幸。因为,索朗欧珠的名声很大,医术高,是目前西藏自治区最好的藏医之一。”为了来西藏自治区藏医院跟着索朗欧珠学习,周选康经由黄南州组织部推荐才得以圆了这个梦想的。在他印象当中,索朗欧珠不仅医术高超,敬业,还是一个特别能创新的好医生。他说:“老师用药很特别,多一点不行,少一点不行,有时候他故意多一点,效果反而出奇地好。也就是说,老师的医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跟着他学习,每一天都有收获。每一次参加诊疗,都能学到很多东西。”

周选康又说:“去年,一个得了肝病的人,来找老师说:‘医生说他快不行了,最多还有三个月可以活。老师给他开了几服药,让他按时喝。现在,都快一年了,病人不仅没有去世,精神头还比去年好了。另一个,是得了食道癌的人,来自四川甘孜州德格,百般无奈时,求治于老师。来的时候,话都不能说了,走路都要人扶着。结果呢,在老师的治疗下,病人竟然慢慢缓解了。真是奇迹。”

对于藏医和中医治疗癌症的问题,报道很多,但真假难辨。关于癌症的说法,近年来也非常之多,各种理论、现象、治疗方案都有,可也是难以令人相信。

索朗欧珠的另一个学生阿旺加措说:“2010年冬天,堆龙德庆县一个老太太,病得十分严重,下肢不能动了,家属通过电话跟老师联系,请求老师过去看看,若是可以,他们租车来接老师。老师二话没说,自己骑着摩托车,冒着大雪,到了老太太家。虽然距离拉萨不太远,可路途还是有点长,又是大冬天,稍不留意,也会出事的。老师到了他们家,诊断是严重的关节炎,建议他们送老太太住院治疗。可是,病人家境不行,很为难,老师拿出1000块钱给了他们,还叮嘱他们,到藏医院找他开药。果然,病人家属来了,老师接待了不说,开了药,还帮他们付了药费。”

在索朗欧珠诸多学生中,阿旺加措是跟随他时间最长的,以至于阿旺加措被其他同学尊称为大师兄,索朗欧珠门诊和出诊,他都跟着。阿旺加措还告诉我说:“这些年来,老师经常下去送医送药,不是领导要求的,是他自己主动的。师母以前也有工作,后来办了早退,夫妻俩经常带着我们去那曲、阿里、昌都等地送医送药,分文不取,连住宿、吃饭也不要我们承担,都是他们夫妻俩出。”

阿旺加措说:“老师常对我们说,‘当医生,就是治病救人,穷人得病,富人也得病,病没有穷富贵贱,医生更不能有这种意识。在我们眼里,只有病人,只有人!老师的这番话,我们每个学生都牢牢记在心里,我们也知道,每个人都是血肉之躯,都吃五谷杂粮牛羊肉,都会得病,不同的是,医生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

1965年9月,索朗欧珠出生于西藏尼木县,少年从医,先后师从强巴赤列、堪布崔成坚才、土登次仁、噶玛群培、措如·才郎、洛桑益尼、加央伦珠等藏医学大师。这些藏医药大家,构成了西藏近代特别是当代藏医药学的最为灿烂的谱系。目前,索朗欧珠是西藏自治区为数不多的,在藏医学领域有所建树的专家和学科带头人,为加央伦珠学术的继承人和临床经验继承人,藏医外治重点专科建设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和完成者。在医学研究与实践当中,索朗欧珠掌握了藏药水银灰剂及其他重金属灰剂的炼制技术和“仁青常觉”(藏族验方,主要成分由珍珠、朱砂、檀香、降香、沉香、诃子、牛黄、人工麝香、西红花等丸剂。具有清热解毒,调和滋补的药效。主要用于“龙、赤巴、培根”各病,以及陈旧性胃肠炎、溃疡,“木布”病,萎缩性胃炎,以及各种中毒症;梅毒、麻风、陈旧热病、炭疽、疖痛、干黄水、化脓等疾病的治疗)等药品的配制技术。

作為新一代藏医药学传承人和在区内外享有盛誉的专家、学者,索朗欧珠先后参与了国家、自治区各类科学研究工作30多项,完成了藏医古籍《诀窍金什》和《诀窍银什》的整理,并担任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重点科研课题《藏医药学大词典》编委。

此外,索朗欧珠还参与了国家专题项目《名老藏医专家的临床经验的继承研究》《藏医外治临床应用研究》等专著的编撰工作。为总结研究和临床成果,撰写并发表了《藏医对高原红细胞增多症的临床诊治》《著名藏医学家土登次仁传》《发展中的藏医药学与天文历算学》《论藏西医结合诊断肺癌的共性特征及藏医对该病的控制作用》《浅谈藏萝卜功能主治及临床应用》《论菌痢的症状及治疗》《西藏历书知识概要》《藏医药大师苏卡的教导》《浅谈藏医放血疗法对治疗高血压病的疗效》等一系列有影响的学术论文。由于其贡献和在当代藏医药领域的影响,先后获得西藏自治区藏医院先进工作者称号,荣获“2008年中国民族医药特色诊疗技术奖”,2009年被授予“全国先进工作者”奖章,2010年被国务院授予全国先进工作者荣誉称号。

这些介绍很教条,完全没有索朗欧珠在现实医疗工作中的鲜活。而关于他的报道,主要体现在如何受患者欢迎,以及他去波兰参加“中国西藏文化周”活动的时候,与外国同行交流藏文化和藏医药的一些说法,还有西藏报纸刊发的有关他的零星报道。

2016年12月13日的《西藏商报》有一则署名李海燕的报道如此描述:“12月7日下午,记者来到索朗欧珠的治疗室,门口的椅子上坐满了人,这些都是来找他诊疗但没有挂上号的人,因为要想挂他的号,需要提前预约。而为了给更多有需求的人治疗,索朗欧珠老师每天加班加点,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当天来了一位叫恩琼多杰的老人,如今看起来十分硬朗的他,其实9年前曾患上脑溢血,必须马上手术,但当时没有足够的钱,是索朗欧珠帮他掏的医药费,还免费为他做了放血治疗。‘他的病治好后,他时常会来看我,每次我都为他把脉进行检查。说到这里,索朗欧珠不好意思地笑了。像恩琼多杰老人一样的还有很多,还有一些是慕名而来,治好病离开时总会竖起大拇指,一个劲儿地表达自己的谢意。”

这段叙述,我觉得特别传神,非常有现场感。该报道还说,这些年来,索朗欧珠先后深入偏远牧区200多次,诊治人数达到26000多人次。仅免费送给农牧民的药物高达30多万元。一份仁心,向善济众,由于他的勤勉与认真,负责与尽心,索朗欧珠被很多人恭敬地称为“好门巴(医生)”。

来自海南藏族自治州人民医院的年轻藏医卡兴加说:“我是向院里申请了好几次,才争取到的这次难得的机会,虽然只有三个月,但跟随了索朗欧珠老师,他就是我一辈子的老师和引路人。”卡兴加还说,对于索朗欧珠老师,印象最深的是老师的高超医术和淳厚医德。

离开藏医院时候,日光已经偏西,途中看到的布达拉宫沉浸在落日当中,愈加的辉煌与超拔。我忽然想到,采访格桑罗布和索朗欧珠,他们都是藏族人不说,而且二人在医学领域有双剑合璧、相得益彰的互补与互映,格桑罗布的西医,特别是心脑血管方面的医学研究和造诣,还有对西藏自治区整体医疗和医护的发展建设等等,当属翘楚;而索朗欧珠的精到、传承、创新能力,也使得藏医学在当代环境下,发生着持续的深入的研究、变化和掘进。二者学科不同,但目标一致;方法不同,却都有着开阔的视野、创新与探索研究的精神和实绩。他们的努力和成果,对于西藏自治区的医疗卫生发展,人民的生命健康都是一种福祉。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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