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歪曲的河神

王中翼

简洁、凝练、克制而有分寸的文字如何写就？文言文篇章是磨炼文字功底的必读之物。在古意中探寻主题的侧面，在古文中聆听遥远的回响。如今，我们的心灵仍能与之共振，激起穿越千年的默契和声。

[作者简介]

褚少孙，西汉后期史学家、文学家。颍川（今河南禹州）人，寓居沛县。西汉中后期时做过博士。司马迁去世后，《史记》有些篇章散失了，据班固说是“十篇缺，有录无书”。褚少孙做了补充、修正的工作，凡是他补写的《史记》，都有“褚先生日”的字样。明人辑有《褚先生集》。下文即节选自他所补写的《史记·滑稽列传》。

原文

西门豹治邺

褚少孙

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①豹往到邺，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②长老曰：“苦为河伯娶妇，以故渐贫。”^③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其余钱持归。当其时，巫行视小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娉取。冼沐之，为治新缯绮毅衣，闲居斋戒；为治斋宫河上，张缇绛帷，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行十余日。其粉饰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数十里乃没。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以故城中益空无人，又困贫，所从来久远矣。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④西门豹日：“至为河伯娶妇时，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来告语之，吾亦往送女。”皆曰：“诺。”

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从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缯单衣，立大巫后。^⑤西门豹曰：“呼河伯妇来，视其好丑。”即将女出帷中，来至前。豹视之，顾谓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烦大巫妪为人报河伯，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有顷，曰：“巫妪何久也？弟子趣之？”^⑥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顷，曰：“弟子何久也？复使一人趣之！”复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门豹曰：“巫妪、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烦三老为入白之。”复投三老河中。西门豹簪笔磬折，向河立待良久。⑦²长老、吏傍观者皆惊恐。西门豹曰：“巫妪、三老不来还，奈之何？”欲复使廷掾与豪长者一人人趣之。皆叩头，叩头且破，额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门豹曰：“诺，且留待之须臾。”须臾，豹曰：“廷掾起矣。状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罢去归矣。”邺吏民大惊恐，从是以后，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

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当其时，民治渠少烦苦，不欲也。^⑧豹曰：“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⑨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⑩十二渠经绝驰道，到汉之立，而长吏以为十二渠桥绝驰道，相比近，不可。¹¹欲合渠水，且至驰道合三渠为一桥。¹²邺民人父老不肯听长吏，以为西门君所为也，贤君之法式不可更也。长吏终听置之。¹³故西门豹为邺令，名闻天下，泽流后世，无绝已时，几可谓非贤大夫哉！¹⁴

注释

①魏文侯：战国初期魏国国君，名斯。邺：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

②长老：年高有德的人。

③河伯：河神。

④三老：官名，掌管教化。廷掾（yuan）：縣令的助手，负责处理案件。常岁：每年，年年。祝巫：以祭祀鬼神为职业的人。巫，一般为女性，即俗谓之女巫、巫婆。娉取：同“聘娶”，这里是留下聘礼，把人抢去的意思。治：置办。新缯（zeng）绮毅（hu）衣：新的鲜艳轻薄的丝绸衣服。缯，丝织品的总称。绮，有花纹的丝织物。毅，轻而薄的丝织物。张缇（ti）绛帷：支着红色丝绸的帷帐。缇，橘红色的丝织物。粉饰：指梳妆打扮。如嫁女床席：此句缺少必要成分，据上下文，应是“置备床席如嫁女者”。即：假若，如果。

⑤从：带领。弟子女：女弟子。十人所：十来个人。所，许，大约。

⑥趣：通“促”，催促。

⑦簪笔磬（qing）折：描述西门豹故作恭敬、严肃的样子。簪笔，以笔为簪，插在冠前，显示礼节。磬折，身体弯曲打躬作揖，有如石磬曲折之形。磬，古代打击乐器，形状像曲尺，用玉、石制成，可悬挂。

⑧少烦苦：略微感到疲劳辛苦。少，通“稍”。

⑨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意思是可以和人民享受成功的成果（某项决策带来的好处），不可以开始的时候和人民谋划去做这件事情（即政策的制定）。

⑩水利：治水的好处。民人以给足富：人民因此够用，并日渐富足。

11经绝：横穿，横过。驰道：天子车驾所走的大路。

12且至驰道：意思是渠水快要流到驰道的时候。且，将。

13听置之：接受了他们的意见，就那样放着（没做改变）。

14绝已：终了，停止。几可：岂可。

参考译文

魏文侯的时候，西门豹出任邺地县令。他到邺县，会集地方上德高望重的人，问他们有关老百姓痛苦的事情。这些人说：“苦于给河伯娶媳妇，因为这个缘故，本地民穷财尽。”西门豹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回答说：“邺县的三老、廷掾每年都要向老百姓征收赋税搜刮钱财，收取的这笔钱有几百万，他们只用其中的二三十万为河神娶媳妇，而和祝巫一同分那剩余的钱拿回家去。到了为河伯娶媳妇的时候，女巫巡查看到小户人家的漂亮女子，便说‘这女子合适做河伯的媳妇，马上下聘礼娶去。给她洗澡洗头，给她做新的丝绸花衣，让她独自居住并沐浴斋戒；并为此在河边上给她建好供独居斋戒用的房子，张挂起红色的绸帐，这个女子就住在那里面，给她备办牛肉酒食，这样经过十几天。大家又一起给她梳妆打扮，并像嫁女儿一样置办好床铺枕席，让这个女子坐在上面，然后把她浮到河中。起初在水面上漂浮着，漂了几十里便沉没了。那些有漂亮女子的人家，担心大巫祝替河伯娶她们的女儿去，因此大多带着自己的女儿远远地逃跑。也因为这个缘故，城里越来越空荡无人，以致更加贫困，这种情况从开始以来已经很久了。老百姓中间流传的俗语有‘假如不给河伯娶媳妇，就会大水泛滥，把那些老百姓都淹死的说法。”西门豹说：“到了给河伯娶媳妇的时候，希望三老、巫祝、父老都到河边去送新娘，希望也请你们来告诉我这件事，我也要去送送这个女子。”这些人都说：“是。”

到了为河伯娶媳妇的日子，西门豹到河边与长老相会。三老、官员、有钱有势的人、地方上的父老也都会集在此，看热闹来的老百姓也有二三千人。那个女巫是个老婆子，已经七十多岁。跟着来的女弟子有十来个人，都身穿丝绸的单衣，站在老巫婆的后面。西门豹说：“叫河伯的媳妇过来，我看看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人们马上扶着这个女子出了帷帐，走到西门豹面前。西门豹看了看这个女子，回头对三老、巫祝、父老们说“这个女子不漂亮，麻烦大巫婆为我到河里去禀报河伯，需要重新找一个漂亮的女子，迟几天送她去。”就叫差役们一齐抱起大巫婆，把她抛到河中。过了一会儿，说：“巫婆为什么去这么久？叫她弟子去催催她！”又把她的一个弟子抛到河中。又过了一会儿，说：“这个弟子为什么也这么久？再派一个人去催催她们！”又抛一个弟子到河中。总共抛了三个弟子。西门豹说：“巫婆、弟子，这些都是女人，不能把事情说清楚。请三老替我去说明情况。”又把三老抛到河中。西门豹帽子上插着笔簪，弯着腰，恭恭敬敬，面对着河站着等了很久。长老、廷掾等在旁边看着的都惊慌害怕。西门豹说：“巫婆、三老都不回来，怎么办？”想再派廷掾或者长老到河里去催他们。这些人都吓得在地上叩头，而且把头都叩破了，额头上的血流了一地，脸色像死灰一样。西门豹说：“好了，暂且留下来再等他们一会儿。”过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廷掾可以起来了，看样子河伯留客要留很久，你们都散了吧，离开这儿回家去吧。”邺县的官吏和老百姓都非常惊恐，从此以后，不敢再提起为河伯娶媳妇的事了。

西门豹接着就征发老百姓开挖了十二条渠道，把黄河水引来灌溉农田，田地都得到灌溉。在那时，老百姓开渠稍微感到有些厌烦劳累，就不大愿意。西门豹说：“老百姓可以和他们共同为成功而快乐，不可以和他们一起考虑事情的开始。现在父老子弟虽然认为因我而受害受苦，但可以预期百年以后父老子孙会想起我今天说过的话。”直到现在邺县都能得到治水的好处，老百姓因此而够用，并日渐富足起来。十二条河渠横穿御道，到汉朝建立时，地方官吏认为十二条河渠上的桥梁截断了御道，彼此相距又很近，不行。想要合并渠水，水渠将至驰道时，把三条渠道合在一起，架一座桥梁。邺地的百姓不肯听从地方官吏的意见，认为那些渠道是经西门先生规划开凿的，贤良长官的法度规范是不能更改的。地方长官终于听取了大家的意见（放弃了并渠计划），任它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所以西门豹做邺县令，名闻天下，恩泽惠及后世，没有断绝停止的时候，难道能说他不是贤大夫吗？

漫读

“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我国历来有河神、水神之说，几乎所有的江河湖海都有主宰其的神祗，他们大多充满着人间情味，因而留下了许多精彩绮丽的传说，也因此滋养出许多美妙动人的诗文。

比如，黄河的水神叫冯夷，也叫河伯。《庄子·秋水》开篇写道：“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涣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其中的“若”是北海之神。河伯是一位值得称道的人物，他虽然一开始囿于见识，不知天阔地远，但他见到大海后，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不足，感叹自己“长见笑于大方之家”，立刻改正态度，虚心向北海之神若求教，从而使自己得到了提高。

相比之下，掌控洪水的水神共工，他的形象就有点恶劣，古人甚至把他列为“四凶”。《淮南子》里说他：“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唐代传奇小说《柳毅传书》则塑造了洞庭君（洞庭湖之神）和他弟弟钱塘君（钱塘江之神）栩栩如生的形象。洞庭君有情有义，涵养深厚，宽容慈祥；钱塘君则是一位嫉恶如仇，勇猛异常，既莽撞冒失又率直可爱的豪侠。他为了解救远嫁泾阳君（泾水水神之子）备受欺凌的侄女，英勇无畏，怒杀无情郎。战罢归来，与洞庭君的一段对话十分传神：

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

寥寥数语，问得急促，答得干脆。问者专注、急切。答者坦然、快意。而一问一答之间，不但两人的个性特征呼之欲出，更从侧面烘托出那一场大战的惊心动魄，令人神驰意飞，回味不已。

江河之神中最为美丽动人的则要数湘水之神和洛水之神。湘水之神是一对配偶神，即湘君和湘夫人，相传就是舜帝和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化身而来。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描写了他们两情相悦、忠贞不渝的爱情悲喜剧。“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那情深的美丽的形象让人浮想联翩。而曹植的《洛神赋》则是极尽华美辞章，刻画了洛水之神宓妃美丽绝伦的形象。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简直让人意乱情迷，心旌摇动，不能自已。作者抒发了无限的思慕爱恋之情和人神之恋缥缈迷离、人神道殊而不能结合的悲伤怅惘。

既然是神灵，当然就要祭祀，河神也不能例外。古代官方祭祀的河流，主要有黄河、济水、淮河、长江，这是四条独流入海的大河，称“四渎”。各地众多的中小河流，则由当地地方官和民众进行祭祀。上面所说到的《湘君》《湘夫人》其实也就是祭祀湘水之神的祭歌，从中也大略知道了荆楚民风习俗。王逸《楚辞章句》认为：“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窃伏其域，杯忧苦毒，愁思怫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祠鄙陋，因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讽谏。”《湘君》《湘夫人》就是屈原在民间祭祀湘江水神的祭歌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

然而无论是天神还是地神，都是先民敬畏自然万物，或是表达某种信仰愿望而通过丰富的想象创造出来的形象，现实中并不存在。河流与人类文明的产生发展密切相关，中华文明可以说就是大间文明，黄河、长江等江河孕育了华夏文明。大河能给人类带来财富，也能给人类带来灾难。作为一个农耕文明的大国，洪水泛滥或是干旱少雨，都对农业生产活动和人们的生存发展有着致命的威胁；而我国历史上就是一个水旱灾害频发的国家，大小灾害数不胜数。事实上，直至今天，旱涝灾害依然时常给人们的生产活动和生命财产带来很大的损失，人们的生产生活因此受到严重困扰，每到汛期，抗洪抢险都是一个引人关注的高频词语。因此古代文献中对河神作怪、江河为患的记载数不胜数，其篇幅恐怕远远多于把它们写得诗情画意、可亲可敬的文字。河神被简化为龙王，他要么兴风作浪，荼毒生灵，要么滴雨不下，赤地千里，经常成了普通百姓眼里喜怒无常、生杀予夺的暴君。囿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和认识水平，面对不测风云。人们只得匍匐在各路河神的脚下，献祭求福，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园平安。从官府到民间，无不重视对河神的祭祀；从大江大河到地域性河流，无处不上演着官民虔诚献祭的场景。然而敬奉神明是人间凡人所做的事情，祭祀河神只是先民们无助、无奈时的一种精神寄托，并不能真正给人们带来好运，相反，它还可能被居心不良的人利用，成为人们新的厄运和祸害。《西门豹治邺》一文正反映了这种丑陋的现象，不过，幸好有勇有谋西门豹，及时为当地人民铲除了祸害。

西门豹，是战国时期魏国人，魏文侯时任邺令，是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水利家，也是一位无神论者。不同于文人们浪漫的笔调，《西门豹治邺》是一篇纪实的历史散文，褚少孙以出色的文学笔法描述了西门豹惩治社会丑恶势力，为人民移风易俗，兴利除弊的事迹。

流经邺郡的漳河，泥沙量大，经常闹洪灾。当地巫婆、三老、廷掾等地方豪绅、官吏利用人们的愚昧，假借河伯娶妇，榨取民财，使百姓困苦不堪。但是人民深信不疑，相沿成习，以至于当地流传着“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的说法。西门豹初到邺地，就召见长老，访问民间疾苦，了解到造成当地百姓穷困不堪、纷纷逃亡的罪魁祸首届然并不是水患本身，而是为献祭河神而恶性升级的毒瘤——“河伯娶妇”。祭祀河神成为灾难，其祸患甚至超过水灾本身，岂不怪哉！想来漳河水本也容易泛滥成灾，人们才会恐惧地祈求河神保佑，而巫婆等地方上的邪恶势力正是利用漳河的潜在威胁和人们的恐惧无知，巧舌如簧，夸大渲染，把河神描述成贪婪凶残、无恶不作的凶神恶煞，然后巧立名目，假称河伯娶妇，编造每年必须要为河神选媳妇、风风光光置办婚事，否则河神就要怒发洪水惩罚的谎言，愚弄恐吓百姓，从而变本加厉，大肆搜刮，把原本朴素简单的祭祀漳河的形式不断升级，最后居然演变成为一幕盛大而荒唐的闹剧。

从長老的描述中可知，巫婆勾结地方官员，“常岁赋敛百姓，收取其钱得数百万”，年年如此。为了从心理上彻底控制住百姓，他们装神弄鬼，煞有介事，竟然每年要从小户人家挑选一个长得漂亮的姑娘做牺牲品，让她活活淹死在河中，却一本正经说是给河神娶新娘！他们为了掩人耳目，迷惑百姓，故意搞得神秘严肃、大张旗鼓，“冼沐之，为治新缯绮毅衣，闲届斋戒；为治斋宫河上，张缇绛帷，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行十余日。共粉饰之，如嫁女床席”。仪式感十足，比人间送嫁娶新娘还要热闹隆重。他们从巧取豪夺来的数百万钱财中，仅“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而“与祝巫共分其余钱持归”，其贪婪狠毒，谋财害命，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以故城中益空无人，又困贫。”为害之烈，甚于洪水猛兽。而如此沉疴积弊，却“所从来久远矣”，因此要彻底惩治恶人，铲除奸凶，殊非易事，非大智大勇者难以为之。然而，西门豹做到了，而且干得巧妙、高超，大快人心。

试想，要禁止、破除这样一个由来已久的陋习，如果大刀阔斧、针锋相对地正面直接下手。何其难也！西门豹面对的是强大的习惯势力，首先深受其害而又深信不疑的群众就不会答应，如果不做好思想宣传工作，势必要遇到来自他们的阻力，那一开始就会失去群众基础；接下来，狼狈为奸的巫婆和官吏更会从中作梗，百般阻挠。总之，舆情紧张、矛盾激烈，闹得沸沸扬扬，形成群体事件，那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然而面对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斗争，西门豹却巧妙而轻松地把这一切无形地化解了。文章开始波澜不惊，起笔平平。西门豹首先访问长老和延掾了解到内情后，不动声色，只是平平淡淡地告诉长老，到为河伯娶妇的日子，希望三老、巫祝、父老都到河边去送女，他自己也将到场。这就不由得令人产生悬念：是因为听了长老的介绍退缩了？或是本来就准备入乡随俗，听之任之？还是听说有官员参与其中而想官官相护、袒护下属？而读罢下文才如梦初醒，原来这是西门豹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事实上，他已精心设计，布下了一个局，决心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利用为河伯娶妇的仪式来惩治假借河伯名义来中饱私囊的坏人。

等到为河伯娶妇的日子，果然阵势非凡，“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俨然是当地人们最为关注的一件大事，西门豹也以一个“热情关心”这件大事的地方长官身份出场了。他郑重其事地要求亲自看看给河伯娶的新娘漂不漂亮，显得十分重视的样子。而就从“呼河伯妇来，视其好丑”这句话开始，他已拉开了一出好戏的帷幕。他的策略是“顺应民心民意”，不动声色，引而不发，自始至终装出一副十分虔诚信奉的样子，让人们以为他真是在为河神着想，在真心帮助巫婆等人把为河伯娶妇的事情张罗好，让蒙在鼓里的人们心理上认同、接受他所做的一切，从而借力发力，以毒攻毒。他暗藏杀机、开始发难的第一步，就是在河伯新妇“好丑”上做文章，并已准备好了答案——“是女子不好”。怎么办呢？那当然是通报河伯，另选美女。谁去通报呢？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与河伯“最熟识”的老巫婆了。于是，不由分说，“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之后又以催促大巫妪返回以及女子“不能白事”为幌子，先后把大巫妪的三个弟子以及三老投入河中。杀机频动，连除几害，真是高潮迭起，惊心动魄。然而令人叫绝的是，整个过程，许多人也许还没明白过来，西门豹本人也一直肃立河边，“簪笔磬折，向河立待良久”，好像在毕恭毕敬地等待河神回信。他不露痕迹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河神成了他惩恶除害最有力的工具！真正恐慌万分的是那帮坏人，然而此情此境，他们又无可奈何，只好任由西门豹摆布了！真是天道好还啊！西门豹不但牢牢把控住斗争的主动权，而且很懂得掌握斗争的节奏，在惩治坏人的过程中留出时间，让对手胆战心惊直至最后彻底崩溃。在看到足以震慑坏人、警醒人心的时候，他才虚张声势，假意以催促巫妪、三老返回为名，再扬言要将廷掾、豪绅投河，吓得这帮家伙“额血流地，色如死灰”，叩头求饶，才算结束了这出由他亲自执导的好戏。至此，坏人们的把戏彻底破产，他们的丑恶面目原形毕露，河伯娶妇的骗局真相大白，不言自明。果然，从此以后，为河伯娶妇的陋习不禁自止，再也没有人敢提起了；自然，百姓们也没人相信了。至此，一个深藏不露、谋略超群、胆识过人、玩强敌于股掌之上的智者形象跃然纸上。

河神不能造福一方，给邺地人民带来福祉的是西门豹。他破除陋习后，“即发民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但是起初百姓们嫌修渠苦，不想干，西门豹再次展现了他的深谋远虑和远见卓识，他说“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开凿河渠灌溉良田的信念毫不动摇。邺地人民果然“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邺地人民崇敬他、怀念他，后代官吏想要合渠水，改桥梁，百姓们认为是西门豹当年开凿的，不愿意改变。西门豹取代了河伯，成了当地人民心中真正的偶像，受到世世代代人民的景仰。

以我们现在的眼光看，河神是生产力不发达时代的产物，我们不能苛求古人；而它的产生和发展，就像其他神灵形象一样，曾经在历史上有过这样或那样的影响，自有它的历史文化意义，成了我们民族文化的一部分。直到现在，在一些地区特别是少数民族地区，还遗留着祭祀河神的习俗。也有民俗学者、文史专家认为，端午划龙舟等活动，其实也源于祭祀河神的古老习俗。只要不被歪曲，引入歧途。它的存在就有合理性。我们现在自然没有人会信奉河神，但我们不妨让它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存留在我们的文化记忆中，让我们得以发思古之幽情，表自然之敬畏，感文明之艰难，赞人事之伟大，喜今朝之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