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勃兰兑斯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方法

2018-03-27 07:59范南雁
文教资料 2017年33期

范南雁

摘 要: 《十九世纪文学主流》是一部宏大、丰富的文学史和文学批评著作。勃兰兑斯运用整体性原则,以全局的观点看待欧洲文学、文学所处的社会环境以及个体作家的创作。他自然地采用比较文学的方法,剖析了各国作家与作品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外,他将心理学融入文学批评之中,透视作家心路历程,把握了特定时代的精神风貌。而创造性地使用特定的概念,以小说家的姿态赋予枯燥的理论以灵性更凸显了勃氏的批评风格。第一、三、五卷主要描写法国文学,从中不仅可以窥见其整体文学研究方法,也对具体一个国家的文学研究提供了借鉴意义。

关键词: 勃兰兑斯 法国文学 文学批评方法

《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六卷,以下简称《主流》)是丹麦学者格奥尔格·勃兰兑斯产生世界影响的文学批评著作,在这部“伟大的文艺戏剧”中,第一、三、五卷作为法国文学的舞台,分别是《流亡文学》、《法国的反动》、《法国的浪漫派》。这三卷集中论述了十九世纪上半期法国文学运动如何实践“进步与反动的斗争”,在整个《主流》的内容中占据中心位置,与法国在近半个世纪的历史浪潮中欧洲革命中心的地位相一致。主要由法国人形成的流亡文学拉开了十九世纪文学的序幕,“它为后来法国文学中政治和宗教上的反动铺平了道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为法国浪漫派铺平了道路”。[1]203而历经“反动文学”的过渡,最终形成的法国浪漫派,“可以毫不夸张地称为十九世纪最伟大的文学流派”。[3]443法国文学构成了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最重要的一环。在此基础上,拟以《主流》中的第一、三、五卷为例,探讨勃氏的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方法。从这三卷的内容中,我们可以窥见勃氏整体文学研究方法,也能对具體一个国家的文学研究有所思考。

一、整体性原则下的文学史

十九世纪的晨曦初照大地,新世纪的文学思潮便蠢蠢欲动。对十八世纪文学的反动和这一反动的被压倒,“这一历史现象有全欧意义,只有对欧洲文学做一番比较研究才能理解”。[1]1勃氏把欧洲文学视为一个浑然的整体,在探溯文学主潮过程中,将视野投向法国、德国、英国等几个欧洲文学大国。对《主流》的六册进行综合考察,可以发现《流亡文学》是欧洲反动文学的开始,《法国的反动》是反动文学的高潮。而德国的浪漫派因为带有半天主教性质使反动有所加强,架起了二者之间的桥梁。《法国的浪漫派》压倒了反动了文学,使自由思想最终取得了胜利,而为它铺平道路的是拜伦和同时代的英国人。法国文学是欧洲文学躯体的一部分,与英国、德国文学骨肉相连的关系使它不可能孤立存在。勃氏把各国文学放在它们合适的位子上,画出了十九世纪上半期欧洲文学的地图。

“从历史的观点来看,尽管一本书是一件完美、完整的艺术品,它却只是从无边无际的一张网上剪下来的一小块”。[1]2文学所处的环境是复杂的,它打上了文学传统、政治与宗教运动、社会思潮的烙印。勃氏以广阔的视野来审视文学,将文学看做社会网络中的一环,这一“小块”与“网”密切相关。在着墨文学之前,他往往先描绘社会背景。翻开《法国的浪漫派》,“政治背景”、“一八三零年代”构成了浪漫主义的时代气候。在描述一个文学集团、文学流派之前,勃氏不厌其烦地交代社会背景。在鸟瞰社会思潮之后,最终将视线锁定在特定的作家、作品身上。文学的整体性特征在与社会政治、宗教等因素的交汇与博弈中凸显出来。

不仅如此,勃氏笔下个体作家的创作也是一个连续的整体,某一个作家的创作是多样的,他可能是这一时期带有典型特点的作家,在下一个时期的潮流中依然发挥着关键作用。所以,在结构上,《主流》对同一个作家的描写可能分散在不同的卷册中。夏多不里安是流亡文学的领头人物,《阿达拉》中的北美原野和神秘森林,《勒奈》中弥漫的忧郁之情,使他成为卢梭感情原则最杰出的实践者。当对十八世纪文学的反动进一步发展,感情原则被抛弃掉,取而代之的是对权威原则的维护时,夏多不里安继而成为“反动文学”中坚定不移地坚持和宣扬权威原则的代表人物。虽然在王朝复辟时期,夏多不里安忠诚地维护天主教权威,但是他作品中对天主教虔诚感情的描绘,实际上起到了丰富和更新文艺发展的作用。青年时代的雨果是反动阵营中的一员,当权威原则垮台,他转而成为浪漫主义的领袖人物,“和曾经统治他们自己和时代的权威原则开起战来”。[2]299社会思潮瞬息万变,置身其中的伟大作家们,不管是早已彻悟时代主流的预言家,还是被浪潮所裹挟的后起之秀,他们的发声,并不是静止不变的。勃氏在《主流》中将个体作家看做一个整体,不受先见的偏见影响,实现了对作家复杂性和丰富性的展现。

二、比较文学视野下的文学批评

站在时代的高度,始终将欧洲文学视作一个整体,打破欧洲各国之间地域、民族与语言的界线,使勃氏在《主流》中自然地采用了比较文学的方法。勃氏写作《主流》的现实目的,就是通过欧洲各国文学之间的比较,“促使丹麦和整个北欧醒悟过来,迅速摆脱文化上同欧洲大陆相隔绝的孤立状态”。[1]3勃氏在梳理文学脉络时,往往将比较文学中的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的方法交叉融合使用,达到整体研究的效果。

流亡文学中,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世纪初的法国文学与德国文学的关系。勃氏先讲夏多不里安的《阿达拉》,引出直接影响了《阿达拉》的卢梭的《新爱洛伊思》,接着叙述受《新爱洛伊思》影响而产生的《维特》。从装腔作势的朱丽到天真自然的夏洛蒂,从带有理想骑士色彩的圣普勒到具有无限广阔心灵的维特,这是一个很大的发展。第四章中,与维特这一伟大典型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的勒奈成为主角。在论述夏多不里安受卢梭和歌德的实际影响时,勃氏举出了一系列的事例。他引用了夏多不里安在描写拿破仑的埃及战役时写到的话:“他带的许多书中就包括奥西安、《维特》、《新爱洛伊思》和《旧约全书》。”[1]32具体事例的呈现使影响关系得到了证明。此外,流亡的知识分子不可避免地浸染在外国语言文化中,因而在《流亡文学》中,勃氏用大量的篇幅叙述了斯塔尔夫人遭受流放时对德国、意大利、英国文化的认识,以及这些异国文化对她作品思想的影响。

在《法国的浪漫派》中,勃氏明确指出,法国浪漫主义的形成有着国外和国内的双重影响,“国外的源泉则更清楚而明显”。他认为英国的莎士比亚、瓦尔特·司各特、拜伦和雪莱等人深受法国青年浪漫主义者青睐。司汤达将拉辛看做莎士比亚的对立面,认为浪漫主义提倡的是各国按照各自的性格特点去塑造人物。司各特的抒情因素成为梅里美和维尼作品中的要素,他的历史风格与色彩表现对大仲马的小说有所渗透,甚至巴尔扎克也受到司各特的引诱,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不乏对司各特宏伟历史风格的借鉴。相较于英国文学,德国对法国浪漫主义的影响要小得多。法国读者先认识的《勒奈》冲淡了《维特》的影响,除此之外,唯有霍夫曼在法国有追随者。勃氏在比较的视野中对法国浪漫主义外国文学传统进行了梳理,欧洲各国之间浪漫主义文学相互影响、相互促进,使浪漫主义成为文学史上的“黄金时代”。

此外,《主流》中各国作家之间、作品之间的对比随处可见。“《阿道尔夫》就是一部女人的《维特》”,[1]75这是从作品与作品的对比写起。缪塞被称为“拜伦小姐”,他是“更脆弱、更温柔、更迷人的法国拜伦”;“没有一个法国浪漫主义作家,比诺底叶同德国和英国的浪漫主义作家的关系更为密切的了”。[3]42这是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对比,诺底叶笔下奇幻的世界,从司各特的鬼怪故事与霍夫曼的大胆狂想中可以找到源头。“夏多不里安是真柴尔德·哈诺尔德出现前的柴尔德·哈诺尔德,他是正统王权拥护派和罗马天主教派的拜伦,他的勒奈是拜伦诗中一些主角的先驱”。[2]138作家、作品之间纵横交错的关系通过对比得到了凸显。

三、心理学视域下的文学史

受圣·佩甫注重文学家心理变化的影响,勃氏指出“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1]引言2他说:“如果一个作家不深入到人类灵魂的本质,不深入到灵魂最深远的地方……对我来说,他是不存在的;对我之所谓文学来说,他的作品是毫无价值的。”[3]20秉承着这样的标准,勃氏在进行文学批评时将心理学融入批评实践中。

勃氏注重挖掘作家的心理和性格,展现它们与作品之间的关系。关于夏多不里安,勃氏先后在第一、第三卷中都提到在枯燥和浸透天主教血液中的家庭,他耽于幻想、充满活力的性格和怀疑主义。有意思的还有他笔下的缪塞与乔治桑,勃氏对他们进行了对比论述。缪塞敏感、冷漠而又目空一切,源于他炽热的血过早地陷入了失望之中;乔治桑丰盈、健康的心灵使她明朗而清新。文学史上的两位天之骄子,他们是“艺术天国里的亚当和夏娃”,相遇时共同成长,分道扬镳之后更加成熟。缪塞过早地耗尽了一生的才智与生命,勃氏对这位心胸燃烧的诗人满怀同情。而乔治桑不断提高自己的心灵,她作品中的理想主义、纯洁而热烈的爱情、田园乡村景象,与女作家的心灵态度和天性是如此契合。对巴尔扎克与戈蒂叶的评述同样耐人寻味,在勃氏笔下,二者个性气质的差异浸染在他们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巴尔扎克深受债务困扰,争分夺秒地进行创作;戈蒂叶是文体家,他从容不迫地创造着形式精美的文學作品。勃氏设想了他们二人并置卢弗尔博物馆的景象,戈蒂叶忘我地被维纳斯雕像所吸引,而巴尔扎克的注意力立刻就转向雕像旁边的一位巴黎贵妇人。“为艺术而艺术”的戈蒂叶,关注社会生活的巴尔扎克,二者艺术风格的差异也表现在生活作风上。如此形象而细微地深入作家的生活面,勃氏显示出高超的心理分析技巧。

特定时期作家的个性以及他们作品中的典型形象,在展现文学风貌的同时也折射出整个时代精神。勒奈、奥勃曼、阿道尔夫……十九世纪初,站在新世纪的门槛上,对上一世纪大革命产生的破坏力量感到不满,本世纪又还未产生新的科学力量,一批犹疑、敏感、徘徊的天才诞生了。因而流亡文学中深刻的不安性成为复辟王朝之前的时代特征。反卢梭、反斯塔尔夫人,夏多不里安、博纳尔、梅斯特尔等人是反动阵营中坚持权威原则的代表。在文学中虔诚地信仰天主教、拥护复辟王朝。因而反动文学表现出坚定性,但是相比流亡文学,这一时期的文学缺乏活力和热情。一八三零年代,当浪漫主义的潜流涌出地表,滚滚向前时,雨果、维尼、司汤达、戈蒂叶、缪塞、乔治桑等凭借天才引领了这场文学战斗。色彩与激情造就了这个百花怒放的文学时代,诗人和作家掌握着这个时代的心灵,“浪漫”一词本就是这个时代的精神特征。在法国,勃氏描绘的这场伟大的文艺戏剧,在浪漫派那里达到了高潮并完美落幕。按照心理学的观点来处理文学史,将那些悠远而又深邃的灵魂复活,勃氏在文学批评中所倾注的感情活力使《主流》如一场激烈的暴风雨,经受洗礼的作家和人物坦露了心胸,由他们所塑造的不同时代的精神气候也升腾起来。

四、特定概念的使用与活泼的批评风格

《主流》对十九世纪上半期法国文学的描述,经历了流亡文学、反动文学和浪漫派三个相承接的阶段。在每一个阶段,勃氏所划归的文学集团或文学流派都有着特定的内涵。他在第一卷的结语中说道:“文学史家选择一个起点总不免有些武断和偶然。但他必须信赖他的直觉和批判能力,否则他永远没法开始写作。在我看来,流亡文学是历史本身所展示的一个自然起点。”[1]203勃氏以其敏锐的直觉和艺术批判力开辟了文学主流之路并赋予了它们特定内涵。

勃氏将流亡文学作为十九世纪文学的起点,但他笔下并非所有流亡作家的作品都包含在这一类。相反,那些不是流亡者,但在世纪初有着同样反抗倾向的作品也位列其中。他不拘泥于概念本身的界定,虽以流亡文学作为这一阶段文学的总称,但勃氏笔下的流亡作家群,为感情和激情辩护,挣扎在新旧时代之间,书写天才在现代诞生时灵魂的阵痛,因而也表现出浪漫主义倾向。被勃氏界定为“反动文学”的这一文学阵营,具体指的是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作家集团。“反动”带上了与读者期待视野相反的意义,政治上与宗教上的反动在读者的习惯思维中代表着反传统和自由主义倾向。此处的反动文学则恰恰指的是重建十八世纪被自由主义者打倒的宗教和政治权威。深入探究勃氏赋予这一概念的意义,我们看到“反动文学”为捍卫宗教与政治权威做出的努力。然而在文学中,这一“反动”竟潜在地与斯塔尔夫人等流亡作家群一致,起到了更新和丰富文艺运动的作用。在勃氏笔下,“法国的浪漫派”所归属的一批作家显现出不同的创作倾向。在浪漫主义的总基调下,法国浪漫主义与英国、德国浪漫主义拉开了距离。对法国浪漫派来说,这一概念首先是“文学中地方色彩的勇猛辩护士”,着力抨击古典悲剧,在法国长期缺席的他乡异国、远古时代、以及生疏风土找到了合适的位子;浪漫主义也是“罩着薄薄面纱的自然主义”,对自然的偏好出现在司汤达、乔治桑以及梅里美的作品中;另外,法国浪漫主义“是一种古典主义现象,是法国的古典绚丽辞藻的产物”,[3]26在某种程度上显现出古典悲剧的遗风,勃氏认为这一点是法国浪漫主义与众不同之处。《主流》对特定概念的使用和多重解读,也鲜明体现在第四分册英国的“自然主义”中。

《主流》不同于传统意义上僵化的文学史与文学批评著作,勃氏如一位小说家,将零散的作家、作品与灵活的写作手法结合起来。规模宏大的六卷本著作,结构严谨,体例规范,首卷的引言概述了全书的思路,末卷的结语回应了主要内容。受黑格尔辩证法的影响,从本文所探討的一、三、五分卷中,可以看出法国文学正、反、合三阶段的发展过程。另外,各卷的内容之间也不是平分秋色。在《流亡文学》中,中心人物斯塔尔夫人占据了六章。在《法国的浪漫派》中,作者也花了六章的篇幅来叙述巴尔扎克,涉及作家个性、作品题材、主人公形象、《人间喜剧》的得失等方面,各部分的内容彼此衔接,以此窥探重要作家的全貌。

不仅如此,在具体的语言表达上,勃氏将议论、叙事、随笔相结合。玲珑剔透、质朴简洁的语言如一股清风,吹散了笼罩在文学史与文学批评界的腐朽之气。勃氏叙述拿破仑与教皇签订的协议,“一八零一年十月的一个晚上,巴黎的城门给悄悄打开了……在黑夜之中,这样偷偷运入巴黎的‘违禁品就是与罗马商定的在法国重建基督教的协议”。[2]36如果这句话作为一部小说的开头,读者习以为常,出现在文学批评中,不得不惊叹评论者的匠心。“如果真有一位小仙女站在一个凡人的摇篮旁边,这个凡人就是夏尔·诺底叶了。”[3]41勃氏如此形容诺底叶传说与奇幻的世界,以及他那天真浪漫的感情。同样引人入胜的语言还有,“有一天早晨,德·缪塞走进了圣伯甫的阁楼,唤醒了他,面带腼腆的微笑说:‘我也写诗了”,[3]119一位伟大的诗人在勃氏笔下出场了。在感情充沛到一定程度时,勃氏甚至直接发出感叹:“啊,一八三零年盛大的宴会哟!在这一世纪里,没有任何其他宴会是可以和他媲美的。”[3]16在文学批评中适时、灵活地运用各类文学创作手法,形成了《主流》流光溢彩,而又清新流畅的批评风格。

回望十九世纪欧洲文学,这部伟大的著作与那一时代的文学大师一起,常驻文学殿堂,其影响至今深远。谢冕先生在其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中明确提到:“丛书主要是受《万历十五年》、《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的启发,通过一个人物、一个时间、一个时段的透视,来把握一个时代的整体精神从而区别于传统的历史著作。”[4]引言14首卷《1889:百年沧桑》如此开篇:“1898年9、10月之交,从大漠吹来的黄风,似乎提早袭击这座悲哀的京城。”[4]1随笔性的语言提挈出一个时代的风貌,其中《主流》的痕迹清晰可感。当下诸多学者喜用“理论先行”的文学研究方法,或许可以从勃氏的实证主义和注重史实细节的研究方法中有所反思。

参考文献:

[1][丹麦]勃兰兑斯.张道真译.十九世纪文学主流 第1分册 流亡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2][丹麦]勃兰兑斯.张道真译.十九世纪文学主流 第3分册 文学的反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3][丹麦]勃兰兑斯.李宗杰译.十九世纪文学主流 第5分册 法国的浪漫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4]谢冕.1898:百年忧患[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5]伍蠡甫.欧洲议论简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6][德]黑格尔.朱光潜译.美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