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困境与精神的困惑
——试论许春樵《屋顶上空的爱情》的悲剧性内涵

2018-03-28 12:19余敏先
巢湖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悲剧困境

余敏先

(淮南师范学院,安徽 淮南 232028)

1 前言

许春樵2012年的长篇小说《屋顶上空的爱情》以一种冷峻严肃而又戏谑嘲讽的态度审视当下小知识分子灰色的生存状态。小说主人公郑凡是一个年轻、有才华、有理想的知识分子,他渴望通过自己的勤苦努力和对所学知识的充分利用挣得一种独立的生活地位。买房是他最基本也是最大的生活目标。他对网上赌来的妻子韦丽郑重地承诺:给我三年时间,我一定买上自己的房子……我要给你一个体面而尊严的婚礼。为此,郑凡执拗地奋斗和抗争。但是,残酷的现实一步步击碎了他的买房愿望,考验着他的耐力和勇气,甚至连导师张伯驹教授谆谆教诲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精神也在现实面前萎缩的似一团水雾,在炽热的金钱面前迅速蒸发了。现实越来越像一个骗子,将他一步步带进骗局。作家不无感慨地说:“房子就是活人的坟墓。”在作家的笔下,郑凡所遭遇的一切不是高尚与卑微、庄重与幽默之间的冲突,也不是偶然事件的重复堆积,而是具有一定现实广度和历史深度的社会悲剧。小说的结尾之处,郑凡依然在梦中想着他的房子——小桥流水,绿树成荫,芳草萋萋,花团锦簇,空气中弥漫着米汤一样的白雾,仿佛是人间仙境……

2 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

《屋顶上空的爱情》所写的悲剧不是英雄大义凛然救难赴死的英雄悲剧,房子、面包和爱情让主人公陷入了艰难的生存困境之中。

主人公郑凡既没有普度众生的雄伟理想,也没有大富大贵的高远奢求。他从来没有过任何崇高宏伟的理想和惊天动地的英雄壮举,面对网上赌来的妻子韦丽,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奋斗目标:三年内买上自己的房子,给妻子一个体面而尊严的婚礼。为此,郑凡在租住的城中村破漏的墙壁上写下了这样一条标语: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想拥有的仅仅是尽快解决温饱问题。这是他十几年寒窗苦读的见证,是实现一个知识分子责任和尊严的基本要求。曾经倾注了他全部激情和精力的,不过是拥有一个可以栖身的小窝,这种卑微的要求却让郑凡为此付出几乎全部的努力,甚至连同知识分子的尊严和良知。

作家在构思和描写郑凡的悲剧时,没有刻意设计起伏跌宕的矛盾冲突,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而是以一种深深关切却又无可奈何的笔墨描绘了郑凡等一类年轻知识分子所遭受的苦难和悲哀。即使写到他和妻子韦丽几次买房希望而去失望而归,写到舒怀的死,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戏剧性的悬念,一切都和现实本身一样,悄然地发生又悄然地消失了,没有惊动任何人,即使有人知道,谁也不会驻足关心这些平淡无奇、每天上演的身边小事。然而,作家却恰恰关注了郑凡这类知识分子艰难的生存困境。从大上海毕业的郑凡回到老家庐阳,居住在蚊蝇乱飞、嘈杂脏乱的城中村,每天为稀饭油条盘算计划着,为了实现有面包有房子的梦想,郑凡承担了多份兼职,而艺研所正式职工的身份似乎只是他身上一个随时可以撕去的标签。只要能够挣到钱,他不再关注雇主身份如何,哪怕像给龙飞这样的强奸犯写传记,只要对方开价,郑凡没有理由拒绝。在郑凡看来,只要能多挣一分钱,他离买房的梦想就会近一点。买房成了郑凡的生活信仰,明知遥不可及,却又迷信痴狂地向往。

作家以真实到近乎残酷的描写,撕开了现实的窘迫造成的人性和精神的堕落。作家让主人公郑凡亲眼目睹同伴们沿着生活的缺口慢慢堕落,一蹶不振。房子成为年轻知识分子立足城市的巨大障碍,为了房子,黄杉企图用假房产证糊弄女友,而被女友及其母亲当街骂为“骗子”;为了房子,舒怀和他的父亲付出了两代人艰辛的努力,甚至搭上自己的生命;为了房子,郑凡疲于奔命地劳苦奔波却一无所获。最终,痛定思痛后的黄杉傍上了地产富婆,以一种得意炫耀的姿态笑看大批无房者苦难的奋斗。抑郁寡欢的舒怀杀人被判死刑,房子成为他生命的羁绊……这些人和郑凡情同手足,同病相怜,他们在精神上的堕落或肉体上的灭亡,就如同郑凡自己身上的一块完好的体肤慢慢腐烂,被活生生地割下一样。作家让郑凡承受着这种刀割一样的疼痛却又无能无力。买房是郑凡的愿望、信念和信仰。不买上房子,他觉得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价值和尊严就无法体现出来,房子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所以他一路奔跑着,先是充满希望地奔跑,然后是充满怀疑地奔跑,陷入失望中的他依然没有放弃奔跑。他甚至把买房的希望寄托在政府对房价的控制上,他相信“房子都涨成这样了,政府不会不管的。”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还潜藏在众多知识分子的心中。但是,在郑凡这里,无论是自觉还是盲目,清醒还是糊涂,其结果都是一回事,没有房子,“生活永远在别处”。

不仅面包和房子使得郑凡这类知识分子处在生存的困境之中,爱情的艰难也加重了这些年轻知识分子们的生存困境。房子与爱情虽不能等同视之,但是,没有房子,爱情就如同飘在屋顶上空的云朵,看得见摸不着。况且,没有房子作为最低保障,爱情似乎无所依附。如同鲁迅《伤逝》中的子君和涓生,虽然相爱,却最终陷在物质的困乏之中导致灵与肉的死亡。韦丽对房子和物质没有要求,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这似乎是作家有意安置在作品中一缕亮光,从世俗的眼光来看,韦丽毅然决然地跟定郑凡,这岂不是让失意落魄中的郑凡得到了天上馅饼?但是,郑凡对这桩婚姻的接受几乎是半推半就的,婚姻除了给他带来短暂的精神愉悦之外,更多的是生活的艰辛,同时也使郑凡在面对柳燕燕的爱慕和悦悦的诱惑时,感到内心的困窘。生存的困境让他对爱情失去了所有的幻想,剩下的只有责任和义务。况且,每次看房,韦丽都是满怀憧憬地幻想着有房后的幸福生活,数次买房未果之后,韦丽动摇了,她开始怀疑郑凡是一个“骗子”,生气地躲开郑凡的寻找。作家让这一缕亮光也带上了昏黄的光晕,漂浮在屋顶上空的爱情终究是浮动着的,没有定局的,因而,郑凡和韦丽坚守的这份爱情也带有某种淡淡的哀伤,强化了小说的悲剧性内涵。

正如鲁迅所言:“这些极平常的,或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1]作品在揭示生活本身的悲剧内涵的广度和深度上,往往可以超过英雄悲剧,他所写的是广泛发生于人们身边的悲剧,它如同一个无形的影子潜藏在生活的深处,它总是努力排除各种外在的、偶然的、或者人为制造出来的刺激性因素,而是以人物的平民性、事件的平常性和内在的悲剧性,构成对社会生活和生活中的悲剧具有普遍意义的概括。其涉及的内容既平淡无奇又仿佛在自己身边,因而能够激起更多的醒悟和震惊,由此产生的悲剧效果也就越强烈和持久[2]。

3 知识分子的精神困惑

《屋顶上空的爱情》悲剧性内涵的另一个方面体现在知识分子的精神困惑上。主人公郑凡这个来自山村带着乡野的勤勉与坚韧、谨慎与保守的知识分子,一直坚信凭借自己的勤苦工作就可以拥有立身之地,但不久却发现自己很快被城市无情地抛弃了,沦为金钱的奴隶。三年来他虽然疲于奔命地奔波于地产公司、文化公司,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落寞。这种孤独和落寞便是知识分子在物质追求之外的精神操守。小说没有写郑凡为了某种信念和追求而献身,但是导师张伯驹教授谆谆教导的屈原精神,依然植根在郑凡的心中,他虽然不能达到兼济天下的宏伟目标,但是置身在泥沙俱下的社会中,独善其身的精神目标还在一直潜移默化地约束着困境中的郑凡,他一面充满希望地奋斗,一面默默承受失望的打击。无论是儒家兼济天下,独善其身的精神,还是屈原太息掩涕,哀民多艰的理想,都不能让郑凡从温饱线上挣扎出来,面包和房子才是活着的现实,任谁也无法逃避温饱的最低需求。因此,在物质与精神面前,郑凡是困惑的。他背负着知识分子的大名,肩负着 “学而优则仕”的期望从农村走向城市,却又挣扎在农村与城市的双重压迫之下,他既无法通过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无法通过奋斗改善乡下父母的困境。硕士毕业的他既不属于农村也不属于城市,仿佛脏乱的城中村才是年轻知识分子生存的夹心地带。

在郑凡的身上,儒家传统文化思想留下了很深的烙印,而中国传统文化注重的是个体的社会责任及其人伦关系,对个体的需求却极少关心,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社会评价的高低好坏主要是看他与群体的关系如何,而不是个体的精神追求。为了实现买房的愿望,兑现对妻子的承诺,郑凡不顾一切地做各种兼职,似乎只有放下知识分子的尊严才能获得社会群体的认可,才能实现知识分子的价值。因此,郑凡把知识分子的清高和尊严放在一边,拼尽所有地投入到物质利益的追求之中,让知识分子的责任和良知与物欲横流的现实生活发生巨大碰撞,考验着知识分子的耐力与韧性。然而,置身在一个对个体生命缺乏肯定的传统文化之中与对知识缺乏认可的现代社会之中的郑凡,一开始就陷入一种不切实际的盲目中,一切拼命的劳作,“灵”与“肉”的分离错位都是徒劳的,等待他的只能是看着自己的同伴慢慢地毁灭,让自己的灵魂承受着刀割一样的疼痛。

小说最后部分,尚未摆脱贫困的郑凡遇到了村邻周天保父子的求救,并为其垫付了两万元医疗费,为袭击自己的小偷垫付了三千元医疗费。郑凡硕士毕业后最大的价值或许就体现在这两次的慷慨救人,这种类似个人英雄主义的行为,让人感到透心的悲凉。城市物欲横流的浪潮磨去了郑凡的耐性,磨损了郑凡的精神,但是农民淳朴善良的根性还在,他们同病相怜地抱团取暖,又怎能抵抗现实的严寒?时代变化了,农民底层的地位和命运却没有变,农民出身的知识分子的命运和地位也没变,郑凡和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依然为生计劳苦奔波。小说的悲剧不仅来自郑凡等知识分子本身,更来自于社会根本的残酷,如果客观世界不能得到有效改善,个人的英雄主义和个人的自我奋斗终将会不可避免地以精神或肉体的形式毁灭。

4 悲剧现实的理性批判

优秀的文学作品一般能为人们提供两大类资源,一类是积极入世,敢于担当,具有鲜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作品,如曹雪芹、鲁迅、老舍等人的作品,这类作品为推动社会进步与文明发展创造了深厚的思想资源。另一类是体现作家对生命本体的关怀,对人的心灵、情感关怀的作品,这类作品为人们体悟生命、感悟心灵创造了宝贵的审美资源。优秀的作品应当是两者兼备的。既能让人产生情感上的愉悦,又能让人读后陷入理性的沉思与震撼[3]。《屋顶上空的爱情》基本兼具了这两点。作品中作家以诙谐调侃的叙述,委婉不失批判地表达出对客观现实的担忧,从农民郑树到知识分子郑凡,都对“政府”寄予了深切的希望,在农民郑树看来,儿子回庐阳工作,那是政府关照的结果,郑凡的房子问题政府也会解决的。甚至连郑凡自己面对居高不下的房价时也天真地认为“政府不会不管的。”作家从看似零散细微实则关乎民生的高度流露出自己的现实焦虑,处于转型期的国家,观念不转变,现实的困难就无法从根本上得到解决,当知识和人才成为一句空话时,物欲的刺激将会让更多的人沦为物的奴隶。作家正是站在时代的高度,理性审视当下知识分子的命运和处境的,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同时,作家让郑凡处在形而上的道德自律与现实生活具体的需要与诱惑的冲突之中[4]。通过他三次买房的经历,揭示现实带给他的无奈和压制。生存的困境不能让郑凡这样的年轻知识分子保持高尚而又虚无的精神原则,而知识分子的内在坚守又使自己与形形色色的唯利是图者保持着较远的距离。因此,郑凡们的悲剧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社会的悲剧。这恰恰是让人反思的地方。

5 结语

小说虽然着力塑造主人公郑凡的努力和坚持,写他生存的困境与生命的困惑,但是郑凡依然保留着较为独立的个性,也正是这种个性才使得他活在挣扎与纠结中。小说的结尾之处,郑凡在去火葬场回来之后,一身疲惫地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塾睡中还在做着房子的美梦。作家让小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悲哀,这或许是作家植入小说的一种有意识的悲剧意识。当郑凡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务正业了”的时候,艺研所所长郭之远的一番话也许是对的,“无论是做学问的人还是做领导的人,说白了,都是为了生计,你要是不想为生计做出牺牲,那才是不务正业。”生计竟然成了知识分子生存的巨大障碍。

作家在作品中也流露出了某种悲观失望的情绪,当郑凡举起电话想向他的导师张伯驹倾诉委屈时,张教授回他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实际上,导师张伯驹也陷在生活的劫难中,他渴望在“礼崩乐坏”的年代里通过传经布道的努力来实现“天下归仁焉”的社会理想,在现实中只是一纸空谈。儿子儿媳步步紧逼的架势已经让张先生无处可逃。导师张伯驹既无法自救,也救不了郑凡,更无法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目标,这种严酷的现实加深了小说的悲剧性内涵。郑凡没有找到改变自己处境和命运的出路,作家自己也没有为我们描绘出郑凡们未来的光明前途。

作家的悲观失望增加了小说的悲剧性,作家仿佛与作品中的人物融为一体,和作品中的人物一起哀伤、感叹,一起接受生活的煎熬与苦难,使人感到格外沉重和压抑。郑凡们在物质上的贫乏和精神上的困惑,让人感到作家内心的现实焦虑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这群年轻的知识分子们,有的选择了妥协,有的选择了顺应,有的选择了毁灭……唯有郑凡还在孤军奋战,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顽强抵抗着来自各方的侵袭,但是谁能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呢?即使坚持到底,又能否成功?

作品的悲剧性就在于作品能够呼唤人们共同关注生活的残酷和现实的困境,以及包括作家自己在内的人们精神上的各种痛苦,也表现出作家特别渴望摆脱这种令人悲哀令人恐惧的现实的愿望,期待着这些艰辛和困境早日成为历史。这或许就是作品所表现出的警示意义。即使作品中所描绘的一切苦难、困境等等都会过去,作品所呈现出的悲剧内涵依然会以其真实的描绘和冷峻的思考继续给人以启迪和反思[2]。

[1]鲁迅.鲁迅杂文集·且介亭杂文二集之几乎无事的悲剧[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817.

[2]樊骏.论《骆驼祥子》的悲剧性[J].江汉论坛,1986,(6):51-55.

[3]郑文晖.王琦瑶身后的文化说明了什么——评《长恨歌》里的海派文化文本[J].文艺争鸣,2004,(6):44-48.

[4]张富贵.错位的批判:一篇缺少同情与关怀的冷漠之作——重读叶圣陶的小说《潘先生在难中》[J].文艺争鸣,2004,(5):5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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