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斯勒《江城》的叙事艺术与中国形象

2018-03-28 17:19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何伟海斯涪陵

李 莹

(黑河学院 通识教育学院,黑龙江黑河 164300)

一、引言

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伟(或霍伟),成长于美国,曾先后在中国居住10余年,创作了“中国纪实三部曲”,即《寻路中国》《江城》《甲骨文》。作品一经出版就受到广泛赞誉。其中,《江城》获得了“Kiriyama环太平洋图书奖”,海斯勒本人亦被盛赞为“关注现代中国的最具思想性的西方作家之一”。

海斯勒曾于1996年至1998年间以“和平队志愿者”身份在长江边的一座小城——涪陵教书。《江城》记录了海斯勒这段期间在中国的游历和生活,作者观察敏锐,内容涉及到中国的政治、经济、教育、环境、历史等各个方面。然而,它又不是一部单纯的游记,作品中穿插了学生的日记、信件和日常习作,读者从中既可了解学生们对国家、社会和历史事件的见解,也可读到他们对家庭境遇的介绍,以及“我”的课堂带给他们的知识与变化。事实上,《江城》杂糅了“新闻、游记、随笔、日记、散文等多种文体要素,是一种‘杂糅型文体’”[1]。

此外,与很多华文文学的虚构作品不同,海斯勒的《江城》是一部非虚构性纪实文学。作者努力冷静、客观地以旁观者身份叙述个人之所见,力图通过中国小城的变化呈现出中国的飞速发展。巴柔认为:“形象是对客观现实的反映,有理解与曲解;形象是他者的文化表述,无关真实或虚构。”[2]《江城》中叙事策略的恰当运用有助于海斯勒更加客观地呈现涪陵之变化,紧紧吸引住读者的关注,有效建构“他者”眼中的中国形象。

二、叙述视角的转换性与中国形象的建构

作者具有何伟与海斯勒的双重身份。白天,何伟作为一名外籍教师在涪陵一所规模不大的师专教书,并在两位汉语教师的指导下学习汉语,假期则去中国各地旅游。在交谈和史料中亲身体验中国文化。晚上,海斯勒整理何伟放在桌上的笔记与资料,并用电脑进行记录与写作。可见,白天的何伟是一位参与者、观察者,夜晚的海斯勒则是一位旁观者。根据申丹和王丽亚所提炼的9种叙述视角,《江城》主要采用了“外视角”的第一人称主人公中的回顾性视角和“内视角”的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3]。在两种视角的转换中,中国的变化与发展呈现在读者前,“他者”眼中的中国形象被有策略的建构[4]。

作者以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回顾在涪陵的往事。“现在的我”首先回顾并介绍了来中国的原因、涪陵及学校的基本情况等相关背景。他和亚当以“美中友好志愿者”的身份被派到中国涪陵来教书。与大部分的异国者一样,初来乍到的海斯特和亚当2人当时对涪陵的情况知之甚微。“现在的我”这样介绍,“涪陵没有铁路,历来是四川省的贫困地区,公路非常糟糕”[5]3。读者随着“现在的我”——海斯勒的视角,最初拼凑出的是贫穷闭塞的中国形象。了解到何伟来中国的原因,有在中国生活的两年亲身经历,读者才会相信海斯勒作为叙述者的可靠性,更多的潜在读者才易被争取为真正读者。

为使呈现的中国更加真实,海斯特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冷静、客观的旁观者。当遇到自己不了解的历史和文化时,海斯特并不会主观臆断,而是通过查阅史料或与当地人交谈来了解。如在描述白鹤梁的石刻时,他提到了白鹤梁在涪陵港口的那段长度是70多米。这一长度就是海斯勒从重庆市涪陵区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和重庆社会科学院涪陵分院于2009年5月编撰的《白鹤梁水下博物馆》的记载而来。除了查阅史料和与人交谈,作者在采用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时,还多次运用了闪回的叙事技巧,作为对所述观点的例证。“‘闪回’又称倒叙,即回头叙述先前发生的事情。它包括各种追叙和回忆。”[6]如文本中多次提到了中国的集体主义,通过比较中西方在群体和个体上大相径庭的态度,作者发现,中国人对联系紧密的圈内人宽容又慷慨,对于圈外人则冷漠与淡然。叙述者于是回忆起亚当曾经的经历。亚当曾在公交车失窃,他身旁的一个乘客给予他了温馨提示,却并不是在被偷时,而是在扒手下车后。围观群众的观望态度令“群众”和“乌合之众”间的界限脆弱又模糊。

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将“那时的我”置于往事之外,叙述者在叙述所见所闻之时也会时常加以干预和评论。“现在的我”对在当时涪陵生活的两年已进行了充分的反思,因此,作为叙述者的“现在的我”对往事的叙述和干预是相对理性的思索,更具可靠性。例如,在提到三峡工程时,海斯勒讨论了这类工程的利与弊,并从“现在的我”的角度,对可能给生态环境带来的破坏表示了担忧。“在我看来,在长江之上,如果要把这一切通通捆绑成一体,硬把循环不止的江水阻滞在大坝上那长长的一汪死水里,是极其危险的违背自然之举。”[5]118作者通过讨论三峡大坝工程的利——发电、防洪、航运,构建出快速发展的中国形象,通过讨论工程的弊——破坏生态平衡,描述了中国的快速发展中存在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现象的中国形象。读者跟随叙述者的第一人称视角,一起回顾历史、分析数据,对叙述者的叙事干预深表认同。

在叙述过程中,海斯勒不时地放弃“现在的我”的观察角度,转而使用当初正在体验事件的何伟的第一人称体验性视角来聚焦。例如,“当时的我”——何伟近距离接触了许多不同阶层、不同工作的百姓,记录了大量与百姓的对话,尤其关注边缘人物的生活,最大限度地还原了当地中国人的形象。再如,何伟爱好长跑,参加了涪陵市在城中心举行的年度迎新春长跑比赛。叙述者采用第一人称体验性视角来叙述这场比赛,读者跟随何伟,一起观察、体验这场赛事。发令枪扣响,何伟这样叙述大家当时的状态:“一大群的身体,叫喊不止,汽车鸣响,大地震颤;我们全都疯跑着,挥动臂膀不让他人近身;双腿上下翻飞,往前猛冲,全速飞奔,控制着后踢腿高度,以防跌倒……”[5]101读者跟随何伟的视角,仿佛也成为参赛一员,在喧哗和混乱中一路飞奔。跑过第二个弯道后,如何伟一般,放慢了脚步,感到了疲惫。可见,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将读者直接引入到叙述者的内心世界,争取到读者的感知,使叙述更加直接、生动。

为使所述客观、真实,海斯勒努力使自己成为冷静的旁观者、思考者;为令叙述事物生动、形象,作者积极体验中国生活,是一名积极的参与者、融入者。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使内容具有客观性,第一人称体验视角则使叙述更加生动和形象。在视角的选择和变化中,海斯勒对中国的认识也发生了些许变化,且逐渐加深。然而,无论是这两种视角中的哪种,读者均仅能够看到聚焦视野内的事物,所述内容难免具有局限性。

三、叙事空间的多样性与中国形象的建构

美国叙事学家查特曼在1978年首次提出“话语空间”与“故事空间”两个概念。在《江城》的序言中,海斯勒简要介绍了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或环境,即“话语空间”。作者在涪陵生活期间,只是做了翔实的笔记,规划了书的结构,但并未动笔。真正开始写作是在回到美国后。“我回到了密苏里我父母的家,我已经多年没在那里生活过,如今却坐在了我读高中时曾经用过的那张桌子边上。那个房间的装饰跟我小时候也一模一样。”[5]3在《江城》中,叙事空间不断变化,中国形象也随之更自然地被建构。

由于作者写作的地点并未发生变化,加之叙述的重点是在中国涪陵的经历,所以海斯勒在书的正文部分鲜少提及叙述行为的场所或环境。探讨“故事空间”则成为探讨本部作品叙事空间的重点。“故事空间”是指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江城》并非传统的线性叙事,虽以时间为横轴,但选取了不同空间发生的不同事件。故事空间的不断变化有助于建构作者眼中的中国形象。

第一,故事空间的多样为事件提供了不同的活动场所,增添了内容和素材的丰富性。例如,叙述者最初提到三峡工程这个话题是从写作课谈起,事件发生的场所在教室。教材中的一篇议论文范文讨论了三峡工程的利弊,何伟自己随之提到了自己对这项工程的忧虑。三峡大坝会使长江水位线上升,淹没临近地区。为使读者了解江面上升对附近地区的影响,叙述者于是将空间转换到了城区。“在城区,我确切地知道了长江的新水位线,因为有很多标志,标示着今后长江会上升到什么位置。”[5]112涪陵老城区一家小食店的外墙上和城区中山路上各有一处这样的标识。标识上写着什么呢?读者读到这里,自然会想知道。作者于是揭示了这一答案——177米。水面上升对于处于大坝上游300英里远的涪陵尚且如此,读者不难想到大坝附近会受到何种影响。那一学期的寒假,何伟和亚当2人顺江而下。读者于是跟随何伟的人物视角,依照何伟的行进路线,体会大坝附近的大好江山,人物视角所展现的空间不断变化:“县城那蜿蜒曲折的街道上满是三峡工程的水位标识。”“在城中心,一块告示牌详尽地描述了这个县未来的发展规划。”[5]132一路的大好河山、繁闹的县城都会随着工程的建设大受影响,甚至被淹没。除大坝工程外,许多事件、人物都在多个空间中展现。空间的变化为事件提供了场景,也令事件更富立体性。同时,增添了在此过程中所建立的中国形象的丰富性和可信度。

第二,叙述者时常采用叙述者视角的空间对人物和场景加以评述,通过人物视角的空间构建情节,点明题旨。海斯勒初到涪陵主城区时,发现这座小城看起来不如之前所想象的那般好。“当时的我”发现“有好几家规模不小的工厂,向空气中不停地排放黑烟和粉尘。在乌江岸边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使用煤炭的火力发电厂”[5]69。通过对真实空间情况的描述,读者仿佛也置身于涪陵城中,呼吸着污浊的空气。作者以叙述者的视角对这样的场景加以评论。“在冬季,城里的空气尤其潮湿。不过,即使在夏天也好不到哪里去。”[5]69污染严重的中国形象在描写和评述空间中被建构。海斯勒在离开生活了两年的中国涪陵时,同样采用第一人称人物视角这样描述江边的场景,“这条江河一如往常……我有时候顺水而下,有时候逆流而上。逆水较慢,顺水较快。”[5]432生活的路如在江中航行,与大家交错而过,而后各奔东西。作者采用“当时的我”的人物视角对所处空间——江面进行描写,展现人物在特定环境下的心理活动和感受。此时的长江既是“当时的我”所处的真实空间,同时又投射了“我”在当时的心境。在空间描写的衬托和对照下,何伟离开涪陵时的复杂心绪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外部世界成为何伟内心的“客观对应物”。

《江城》的叙事空间具有多样性,在空间的变化中涉及到中国的方方面面。但何伟顺江而下,溯江而上,游历过的地区毕竟有限,接触的人物也多是边缘人物,了解到的情况自然具有局限性。此外,作为一名来自于西方的“他者”,海斯勒深受“东方主义”倾向的影响,在来中国前已有对中国形象的预设。来到中国的最初阶段,在异质文化中,他一时也很难完全摆脱之前所预设的中国形象的影响。对中国场景和人物在描写、评述、判断时,往往以西方标准为参照,某种程度上仍存在对中国的偏见。

四、结语

海斯勒在异质文化中体验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在他的非虚构纪实文学——《江城》中,突破了中西二元对立的框架,努力以旁观者和参与者的双重身份客观、敏锐、冷静地捕捉、思考并叙述个人之所见,力图通过客观叙述展示世纪之交中国四川一个偏远落后的小城——涪陵,映射出中国的变革与发展。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与第一人称体验视角的转换使叙述既客观又生动;叙事空间的多样则增添了内容的丰富性,尤其是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更是将读者直接引入到叙述者的内心世界。海斯勒的书写令深受“东方形象”影响的西方读者重新开启对中国的认知,也让对琐碎生活习以为常的中国读者重新审视自我。《江城》中叙事技巧的恰当运用令海斯勒“他者”眼中快速发展的中国形象建构得自然又生动。虽仍具局限性,但已摆脱西方对东方的刻板印象,并为西方了解中国与中国反思自我提供了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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