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反映的现代人的人生困境

2018-04-02 23:48陆天宇
宿州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白玫瑰现代人男权

陆天宇

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庆,246011

张爱玲因其“以传统文学的手法写现代主义的精神”[1]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她的小说内容大多是男女情爱的纠葛,但主题却是对现代人尤其是都市男女生存状态的关注和对他们精神困顿的警示。中篇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通过对佟振保等人物形象的精妙刻画,深入地再现了现代人艰难的生存状态和人生困境,即不断探询自我又不断尝试摆脱自我的过程,这主要反映在他的自我关系、婚恋关系和母子关系中。

1 自我关系——好人或坏人

佟振保是小说的核心人物,故事主要讲述的就是他如何努力活在一个“对”的世界里,坚持做“自己的主人”,实际上却痛苦压抑,情感扭曲。按照佟的一般风评,他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孝悌父母兄弟,热心帮助朋友,工作勤奋刻苦,而且美女坐怀不乱。但读者了解到他后来的行为,就会发现这个人实际上名不副实,至少在最后一点上。不过他在最后关头,毅然抛弃王娇蕊,算是维护了“好人”之名,可读者不免要对这虚伪的“好人”产生质疑。因为在普罗大众眼里,所谓“好人”,往往是指一个符合社会要求,满足他人期待的人,而以上帝视角对其内心了如指掌的读者却会觉得,一个不真实的人并不符合他们的期望。在这里,读者内心的期望其实是佟振保能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以牺牲自我满足外在的期待。因为他在压抑自身的强烈情感时,看似完成了理性的超越,其实则是放弃对自己负责,自愿地放弃自身的主体性而以外在的视角将自己转换为客体进行审视,换言之,他最后选择的是不做“人”——不做现代意义上的独立自由的人。

何以对这个人物作出这样的断语呢?有论者注意到,在振保与娇蕊重逢时,本应春风得意的振保却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禁不住掉下泪来,这个场景是振保发现掩藏已久的“真我”的真实一幕。他发现自己过得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心态也远不及曾经沧海而从容平静的娇蕊,“连她的老也嫉妒”[2]。他当然不是嫉妒娇蕊的老态,而是揭破了自己对自己撒的弥天大谎后内心懊恼痛悔不能自已,他终于直面自己的真心:他不想当“好人”了。存在主义认为,现代人总是处于认清自己命定自由和害怕自由孤独的矛盾心态下,他们往往让风评占据上风,使人逃避自我而选择抛弃个性融入群体,可是命定的自由孤独却时时在提醒他的与众不同,这正是现代人精神忧虑的来源。

受到西方现代高等教育并在上海从事白领职业的佟振保,是现代与前现代夹杂的当时中国最能体会现代人类情感的人之一。复归的自我意识驱使他迫不及待地昭示自己的独特,自那次邂逅之后他开始自暴自弃,有意乖违社会公认的秩序与规范,以这种颓废的方式向文明的道貌岸然的观念愤怒示威抗议,实质上也是人性觉察到自身的异化后的一种歇斯底里的无望的抗争。这种逆潮流大势的言行不见容于社会,根本无法持久,因为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劳动分工协作不可避免,单个人根本无法生存。这里有一个大的悖论,现代文明使人发现“自我”,放大了个人的欲望,反过来却又强迫每个人不得不收缩甚至忘记“自我”来求得合作生存和逃避自由带来的永恒孤独。振保的这种并非完全“自觉”的放纵自然不能持续下去,一方面他要生存,就必须做个“好人”,另一方面他没有找到成为“自己”的正确的道路。于是,一夜过后他又恢复正常,一切恍如梦中。

依据弗洛伊德的学说,人是有欲望的动物。“真我”就是赤裸的动物性,完全的真实就是对个人欲望的不加节制,而这显然是在挑战人类从原始社会一路走来的秩序与规范。并不是说振保不是好人,而是 “好人”这个标签实是社会文明与道德伦理所形成的一种左右人行为模式的观念。换言之,振保挣扎在“好人”标准上的过程就是原始的情感欲望同现代文明观念冲突的过程,也即人的感性与理性、情与理纠葛碰撞的过程,更是人不断寻找“自我”和逃避“自我”的循环。这就是佟振保这个人物典型身上的张力所在。

“好人”是张爱玲小说中的一类男性角色,他们在处理现实与“自我”的关系时,无一例外地陷入矛盾纠结的境地。例如《封锁》中的吕宗桢的身上同样体现了振保式的“违心”与“背德”的两难选择。在这部小短篇中,作者营造了一个特殊的环境,即战争中被封锁的电车,在这样的极端环境里,个体隐藏“自我”时选择模拟和顺从的外界道德文明规范自身面临崩塌,人的本能情欲因而得以在一定程度上的舒展。因此,平时勤勉顾家的上班族吕先生和矜持内敛的大学年轻助教吴翠远能通过几句调情之语互生情愫,进而有谈婚论嫁之想。但是,当封锁解除,文明的空气又填充进来时,两人便再次形同陌路了。外界的封锁破除了人对“自我”的禁锢,这样的安排堪称对人类个体与所生存的社会文化空间的复杂关系的极佳比拟。

既然“好人”生活得如此痛苦,那么,“坏人”又当如何?张氏小说中确实有一类花花公子,纵情声色,比如《金锁记》中的季泽、《第一炉香》中的乔琪,尽管着墨不多,但仍可看出他们活得轻松快活。仅仅是张氏一个人“诲淫诲盗”吗?毛姆的作品《蚂蚁与蚱蜢》中,作者对一本正经的“老实人”哥哥极尽揶揄嘲讽之能事,却对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弟弟赞赏有加。因为在现代主义的语境中,不计后果追逐本真欲望的蚱蜢是真实不自欺的化身,而表面勤劳实际庸碌无为、虚伪自欺的芸芸蚂蚁大众,则代表着人的异化与自我的丧失。

如果把佟振保的痛苦仅仅视为封建礼教与现代西方文明及生活方式的对立,似乎有点太小瞧了张氏,张爱玲的视野超出了五四的启蒙与救亡,她敏锐地捕捉到了20世纪,乃至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将会持续存在的问题:人与他所处的文明的冲突——“存在”的困境。人类文明在不断进步,人的观念也在更新迭代,可是这步伐与速度始终无法跟上现代人欲望的无穷滋生与蔓延,也始终无法使人从“选择生活”的“存在”命题中解脱。“我是谁”“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才是佟振保痛苦不堪的真正根源。

2 婚恋关系——应该或想要

书名中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未尝不是在“应该”与“想要”的欲海情天里沉浮。“红玫瑰”王娇蕊,前半部是一个“坏人”,嫁为人妻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寂寞情思,与别的男人暗通款曲,爱上了振保,为与他在一起而奋不顾身。这个有违伦常却率性真诚的女子颇得读者的怜爱。在下半部,她俨然是贤妻良母,铅华褪尽,心灵也归于平静。她没有一“坏”到底,而是对“正常生活”妥协了,某种层面来看她上演了一出最终未能完成“人”的悲剧。读者对于她的“浪女回头”寄予了比振保强颜欢笑更多的同情,因为她曾经努力地为成为“自己”而做自由的选择。人生是选择的总和,选择在考验人性也在完成人性。王娇蕊在认识振保之前,过的是一种“非选择”或说是与同时代大多社交场的名媛一样似乎命里注定的生活,从未想过自己究竟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直到遇到振保并爱上他,她才发现早已麻痹的自我的复归,才意识到现在生活与自己的格格不入,才真的用心对一个人好,并付出自己全部的爱。萨特强调过,爱和信仰使人能完成自我。在王娇蕊说出这回是坏女人上了当时,一个新的人诞生了,不再是过去空心的傀儡,而是一个有灵魂的主体性凸显的人。然而,有论者指出,王娇蕊被佟振保抛弃之后,又跌落回那种平庸、压抑的生活,自我的完成半途而废[3]。原文中写到:

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1]239

可见,娇蕊并没有走过一圈又回到原点,而是完成了一次螺旋式的上升,至于何者是她真正的自我、她是否找到了自我、这都是只有她自己才能回答的问题。

“白玫瑰”孟烟鹂,最初冰清玉洁、恪守妇道,无疑是男人理想中的妻子,但读者随即从后文发现她也是有情有欲的活生生的人,只不过她背负着沉重的社会道德以及物质生活的重压,不得不屈膝于男性的“好女人”标准,而活得如一具行尸。她的偷情堕落,犹如一株小草在岩石缝隙里的艰难求生,那是她的心灵不甘于死亡的努力,是她身上尚有一丝“活气”的证明。在张氏笔下,孟烟鹂的形象不如王娇蕊讨喜,她的阴沉与神经质令人在可怜之外丛生厌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就像一个惊慌失措的落水者胡乱地抓取什么东西减缓自己的下沉,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浮出水面——她痛切地感受到了失去自我或说是异化的折磨,但是却并没有意识到自我本身。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我们并无权评判她与裁缝之间的感情究竟如何,只是,可以指出她满足于进行一场偷偷摸摸的地下恋情和表面维持一个分崩离析的小家庭的选择,将她导向了自我的反面,即她真正令人厌恶之处在于她的虚伪和自我的丧失。情欲是一种动物本能,它是人的一部分,但不足以标识一个人,人是他自由而负责任的选择,这里的责任是对自我本身的责任。

由此看来,红白玫瑰并非仅仅是世俗所言男子一生所钟情的两类女性,而是一个人——无论男女——人生的两种选择:被动的人生,只做“应该”做的事或者说选择“非选择”;主动的人生,做“想要”做的事,自由地选择并承担责任。

通过前文分析可见,佟振保一直处于“我应该成为怎么样的人”的自我矛盾斗争中,而婚恋上的选择正是他内心挣扎的外界投射,他在一个法国妓女身上获得了首次性经验,从此下决心要加强自控力,成为自己的主人,而玫瑰对他的爱情便成为了他的自控力的首个牺牲品。存在主义者曾这样评价振保们:“他们力图学会适应面临的事实,即安于平庸、无用,并且不能爱任何人,甚至不能爱他自己”[5]76。他的所谓自控力,不过是对爱的权利和能力的放弃,是磨灭自我的个性以求加入社会群体的同一性之中。他拒绝玫瑰,并非从自我的内心进行审视,而是带有某种程度的自觉屈居客体,以家乡社会舆论的视角“精打细算”:

“她和谁都随便,振保就觉得她有点疯疯傻傻的。这样的女人,在外国或是很普通,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4]212

他所自矜自喜的“坐怀不乱”,恰恰是那社会异己力量对其自然人性扭曲异化的最大讽刺。

振保对王娇蕊的爱,是他自我的短暂复苏,他在激情中一时忘记了对自我的规约,这才体验到了人生中少有的幸福感。而后那种强大的自控力又一次以“正义”之名将自我压抑,毁掉了两个人的幸福。就如他自己所说,“社会上是决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的爱只能是朋友的爱。”[4]235此时,“社会”取代了自我。

对白玫瑰的选择,是振保滑向异化深渊的标志性事件,母亲再三的催婚,他只是看了孟烟鹂一眼就决定“就是她吧”,很难说是一见钟情。如此痛快的原因倒是在此后叙事者的似乎不表态度的描述下露出端倪:“她父亲过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个殷实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门当户对。”[4]236简而言之,这不是个性与个性之间的相互吸引,而完全是出于“如何做才能符合外界要求”的考虑。振保在母亲的监督之下,愈加害怕个性的孤独,积极向盲目的规约化的但又舒适安稳的群体靠拢。

在婚姻这个重大的人生命题上,现代人就像佟振保一样无助,很难作出更多的选择。进不进“围城”是个问题,和谁进入围城也是个同等重要的问题。

3 母子关系——顺从或反抗

非存在的恐惧正是现代人永无休止的忧虑的根源,每一个人都在害怕“分离”,这个分离既是个体上灵与肉的分离,也是个人与家庭社会的分离,尽管这种分离可以带来充分的自由,但是种种联系的断裂也必将带来无穷无尽的孤独。

母子的联系是那样独特,在生理、心理和社会伦理上,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当婴儿降生之后,母与子在肉体上分离,这是个体产生“自我”意识的原初时刻,这似乎映射出每一个人的“自我”的完成都离不开在各个人生阶段与母亲的逐级分离。

“母亲”这个身份,在波伏娃看来,也是男权社会所强加在女性身上的标签,在生物意义之外赋予了其太多政治和伦理内涵。她指出,男权社会塑造的女人可能有两种当母亲的表现:虐待孩子和虐待自己。相比之下,母亲的自虐倾向更加常见也更加隐秘。母亲对孩子的照料无微不至,恨不得24小时不离左右,她的自我已经内化到孩子身上,自己则成为了一个空壳,孩子的呼吸就是她的呼吸,孩子的生命就是她的生命。“这就如同在婚姻或爱情中,当唯一靠得住的做法是自由地承担她本人的义务时,她却要让别人去证明她生存的正当性。”[6]因而,她们总是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孩子的人生就是她的人生,她应该也必须替他们作出选择。而此时的孩子,就好像在同一具躯体里生活着两个人格,他们有时会激烈地彼此争夺这个躯体的控制权,当孩子的人格企图将母亲的人格驱逐时,母亲往往会加强控制或者将失控者毁灭。当然,另一些孩子宁愿把身体交给母亲的人格来控制,因为他们从中体会到了安全感和舒适感,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彼此融为一体,而不理会实际上他永远孤独的事实。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的母亲出场次数并不多,但存在感却很强,让振保离开王娇蕊的是她,让振保娶了孟烟鹂的也是她,虽然从表面文字看,是振保作出的决定,但是那具肉体有多少程度受到他本身人格的操控却很难讲。比如,在王娇蕊与他最后告别时,他却说:“娇蕊,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的看法同我们不同,但是我们不能不顾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个人。”[4]235这居然就是佟振保的最后说辞,让娇蕊离开他是为了他母亲,两个人的爱情原来自始至终都要处于第三方——母亲的监督之下,并得到她的允许。

更多时候,母亲的出现是化身为种种社会舆论与身边的世俗压力,就如一双双无时无刻不在的窥伺的眼睛。赵一凡主编的西方文论关键词曾注解过“凝视”这一概念,而男性“凝视”是一种把女性物化,化为景观并成为可欲对象的心理机制[7],男权社会或男权主义者的“凝视”迫使女性成为她们应该成为的样子。在这里,母亲及其所代表的男权社会的“凝视”同样作用于男性佟振保身上,这无疑是对男权主义的最佳反讽。通过母亲这一特殊中介,男女之间的主从关系发生逆转,男性在压迫女性的同时自身也成为了被压迫者。男人们因为自己所享有的权利而受到束缚,他们在规定“第二性”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在规定何为“男性”或“第一性”。而无论是对谁,是何种规定,规定的存在即意味着个性的消失。在母亲面前,男人们卸下了防备,放下了自尊,自觉或不自觉地受母亲的摆布,以求与母亲重归一体——这里的母亲是包含了道德文化与意识形态的人类群体的具象——不惜受到男权的反噬。

如果仅仅以为小说中母亲象征着保守的传统道德文化,反抗母亲即反传统反封建,那就流于浅薄的现代启蒙了。如果以顺从母亲为男人的自私怯懦,反抗母亲为男人的独立成熟,那就简单化为个体的生命体验了。现代人的母子关系中暗含着个性与共性的抉择以及对自我的坚持或放弃,亦即面临异化的每一个人应如何回答“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的问题,应如何在拥有自我与忍受孤独中取得平衡。

4 结 语

萨特曾不厌其烦地强调,“关键在于倘若我们从不对自己负责,也就绝不可能表现真正的自我,并且,我们的自我将越来越丧失意义和决断能力。”[5]48现代人的人生困境和小说中的佟振保如出一辙,他们总是在自我的迷失与找寻中焦虑不安,在婚姻的“围城”内外逡巡,在与母亲及其所代表的社会共同体的交锋中倍感煎熬。也正是这样的困境,表明了他们作为人不同于禽兽与机器的特殊之处:他们感受到了自己的自由,只是不知道如何使用它。因为使用自由,也就意味着自我的独立,它既使人兴奋不已又令人孤独无依。于是,也有人自愿放弃它,但“如阿瑟米勒的戏剧《考验》中的约翰普罗克特那样,迟早我们也会懂得,尽管到最后我们都只剩下姓名,仅仅死去还不是最大的悲剧,最大的悲剧是从未使用过人的自由”[5]85。《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反映的现代人的困境就是这对自由的艰难取舍,亦即其背后所指涉的,不断地探询“我是谁,我要到哪去”而又不断尝试摆脱这个问题的过程。这一结论对进一步探究张爱玲作品的现代性和深入研究现代人的生存与心理状态提供了新的切入角度和理论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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