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记叙文》:新发现叶圣陶的一篇演说稿

2018-04-03 01:33金传胜王梦倪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东吴大学叶圣陶记叙文

金传胜,王梦倪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叶圣陶先生生前虽未曾在苏州大学任教,但却与苏州大学的前身——东吴大学——不无联系。笔者最近在查阅民国报刊的过程中,检得一篇叶圣陶1936年在东吴大学所作演讲的记录稿。虽难以确定讲稿是否由叶氏本人校阅过,但仍不失为一篇珍贵的文献。

该演说稿题为《小说与记叙文》,见诸1937年6月上海《圣教杂志》第26卷第6期,内文署“叶圣陶讲、翁方莹记”,目录页署“翁方莹笔记”。《圣教杂志》是一份宗教刊物,为天主教圣教机关报,由上海徐家汇耶稣会士创办于1912年1月。初由潘秋麓主编,1923年由徐宗泽接办,月刊,全国发行。1938年8月因日军入侵而停刊。该刊旨在宣传天主,普及教义,提高教友知识,交流学术思想,提倡“教理与科学并行不悖说”。本刊“不仅是天主教传教工作的工具,它同时还承担了进行公民教育、培植现代观念的社会责任”[1]。

文末标注“二五、十、二七在东吴文学会讲”,说明此次演讲发表于1936年10月27日。商金林先生的《叶圣陶年谱长编》并未记载这次演讲活动。不过,笔者注意到田晓明主编的《苏州大学大事记 1900—2012》一书中于1936年下辑有“10月27日 文学会敦请文学家叶圣陶先生莅会演讲,题目‘小说与记叙文’”[2]的条目。此书作为苏州大学“校史系列丛书之一”,材料多来源于校报校刊及档案资料,故所记当有依据。由此可知,叶圣陶的演讲是应苏州东吴大学文学会之邀而作。据1936年东吴大学法学院编《私立东吴大学法学院一览》显示,翁方莹是法学院大学二年级学生,江苏吴县人,本校文理学院肄业[3]。显然,她应是叶圣陶在东吴大学时的演讲听众之一。因是天主教信众,故将自己的记录稿交付《圣教杂志》发表。

在梳理文献时,笔者注意到刘增人、冯光廉主编的《叶圣陶研究资料》中收录有余立《叶圣陶》一文,其中提到叶圣陶曾在苏州东吴大学发表演说的一段史实:

在将近十年以前,我曾先后听过两次前辈作家的演讲。第一次是在宁波效实中学,夏丏尊先生讲中学国文的教习问题;第二次是在苏州东吴大学,叶圣陶先生讲文艺修养。……

看到叶先生的真面目,却是在战前半年,原来叶先生是苏州人,那一年他回乡时,就由东吴大学请他去演讲。我是附中的学生,因是也得以参加听讲。……

他当时所讲的题目,已经忘记了。但总是关于文艺修养的。他最不赞成写那些不着边际的,凭空捏造的文章;他竭力鼓励青年写那些最接近的,那些知道得最详细的东西。[4]

此文选自柯灵主编、四维出版社1945年10月出版的《作家笔会》一书。余立是作家徐开垒的笔名。建国后,徐开垒一度担任《文汇报》文艺副刊主编,与晚年的叶圣陶书信往来不断,保持了密切的联系。据上文可知,徐开垒于东吴大学附中就读时,曾听过叶圣陶在东吴大学发表的一次“关于文艺修养”的演讲。那么,徐开垒文中回忆的这次讲演是否有可能是1936年10月27日所讲的《小说与记叙文》呢?

首先,徐文提及的演讲时间“战前半年”虽表述模糊,但与1936年10月底这一时间大体吻合。其次,因为是回忆近十年前的往事,徐开垒已记不清叶圣陶当时的演说题目,仅仅能确定“但总是关于文艺修养的”。关于演讲内容的回忆——“他最不赞成写那些不着边际的,凭空捏造的文章;他竭力鼓励青年写那些最接近的,那些知道得最详细的东西”[4],与演说稿中“创造亦不可完全出乎情理之外,无中生有之事”[5]的表达有相通之处。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徐开垒所写叶圣陶在苏州东吴大学的演讲,即发表于1936年10月27日的《小说与记叙文》。此文亦为徐开垒所回忆的叶圣陶曾在苏州东吴大学发表演讲的一段史实提供了文献佐证。这是徐开垒生平第一次“看到叶先生的真面目”,可见叶圣陶给少年徐开垒留下的印象之深刻。

叶圣陶此次演讲的主要目的是从自己的写作经验出发,对青年学生的文艺写作进行指导。叶圣陶认为“记叙文就是拿一件现成的事或一个人物,用文字把它记下”[5],小说则是“作者对社会人生的观察和体念”[5],概言之,记叙文表述的是生活真实,而小说以艺术真实为创作目标。其中,描写是实现小说艺术真实的重要手法。当然,小说与记叙文也有相同之处:作者应该隐藏在文本的背后,不宜直接滥发议论,进行宣教。叶圣陶提出“小说家要具有创造”[5],“譬如要写一个人,不妨从甲那里取他的性格,乙那里取他的举止,丙那里取他的面貌或者言语,配合成一个可以作为作者故事中非常适合的人物,在社会上可以作为代表模型”[5]。这里实际谈的即是典型问题,与鲁迅在《〈出关〉的“关”》中所述“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6]的写作方法几无二致。

这份讲稿如实记录了叶圣陶的演讲内容,充分体现了他的文艺思想与写作观念。此次演讲之前的10月10日,叶圣陶在《新少年》第2卷第7期发表了《萧乾的〈邓山东〉》一文,其中谈到“人物的描写”时认为:“描写人物性格要在人物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上下工夫,一句评判语都没有倒也无妨。要使读者从人物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上体会得出人物的性格来,那才是上等的描写。”[7]“如果只叙明某一个人物的容貌怎样,态度怎样,服装怎样,而往后这个人物的思想行动和这些都不发生关系,那末这些只是浪费的笔墨而已,不能算做描写。”[7]这些表述与讲稿中“用零碎的方法,可以从一句话或一个动作描写他的情感,使读者对他有一层深一层的印象,小说的优劣,完全靠描写的得力与否”和“要写小说,不仅观察人的外表面目,还要兼看他内部性情”[5]的说法基本相同,可互相参照。

《小说与记叙文》为叶圣陶曾在东吴大学发表演讲的史实提供了佐证,不仅体现了叶圣陶对于文艺写作的识见,而且反映了他别具一格的演说艺术与言语风格。从一开场,他就以“本人却偏不幸缺乏了这本领”来表达自贬之意,认为自己缺乏演讲才能,将使听众失望,“因为我说不上是演讲,只可说是随便谈谈而已”[5]。收尾时再次表示所讲是“毫无意义的话”,与开场白相呼应,显示了叶圣陶谦逊亲和、虚怀若谷的人格风范。要言之,新发现的这篇演说稿对于了解与考察叶圣陶的教育活动、演讲艺术与文艺思想具有一定的文献意义与参考价值。

附录:

小说与记叙文

诸位先生,诸位同学,方才主席所说许多关于赞美兄弟的话,我现在总说一句,都不敢当,普通一个人随便写点文字,是件极平常的事,而诸位对兄弟抱了很大的希望来听讲,听完之后,少不得要失望。因为我说不上是演讲,只可说是随便谈谈而已,对公众话本来须要一种特殊的技术,本人却偏不幸缺乏了这本领。所以恐怕更难使诸君满意。

普通人读报,见到有离奇曲折的事情,以为就可作为小说的材料,另一种人,在看完一篇小说之后,觉得非常感动,而去推想不知究竟是真的事情,还是假造出来的;第三种就是有许多投稿者,每每愿意在自己的稿件后面,注明确确实实自己所写的是真的事情。从这三个例子看来,我们就知道,大多数的人,还根本没有明白小说同记叙文的分别,这个分别很重要;不然,我们对于小说的概念,亦将难有准确的明瞭,现在将小说同记叙文分开来说:

记叙文 什么是记叙文?记叙文就是拿一件现成的事或一个人物,用文字把它记下。所以记叙文的责任,在对于这件现成的事物,应当非常的忠实,就是说,本来是如此如此的事物,不当改为如彼如彼的事物。记叙文的作者,终不露出自己的见解;换句话说,个人在这文中,是没有主见的。作记叙文的文法,当然有多种:譬如报纸的记载新闻事件,自有一种方法;做传记的人,可以从很远的祖上说起;做游记的,能从出发点同经过的一一很详细的写出来。更有喜欢用些花巧的作者,说得得体些或者可以说用艺术化的方法;像传记不必始于祖先,游记但就最有兴趣的地方讲。总之:就是拿现成的事物告人就完事,不当有错误同过多枝节之处。

小说 什么是小说?它同记叙文有什么两样?写小说的动机与记叙文不同,小说在作者的脑海中,并不是一事一物而已,小说乃是作者对社会人生的观察和体念,它是自然而然而来的一个意思或见解。这一个意思或见解,若用另一个方式写出,就不妨成为一篇论文;像一个在如何特种(按:疑为“殊”)的情形之下,会有怎样特殊的动作和心理上的变化和发展。但小说家要用记叙文的手法去写出他的意思,而不用论文式的作法,只把意思说明,因为他要用记叙法来表明他的意思,但若用现成的事物,一定不合用,不能表达他意思至完满的程度,所以小说家要有创造;直言之,假造而已,把假造的小说中的人物集中在一点,以表达自己的意思;把须要的尽量采用,不须要的完全抛却,集多数之事物,抽出所须者而合成之,所以小说在这一方面既须讲故事人物,好像同记叙文很像,而实在却大不同,记叙文是被动的,是先有事物的根据的。小说是先有了意思,而所用的事物去表现这意思却不必定要真实的,所以是主动的。还有它同记叙文相同的地方,小说的作者亦不显露,隐在背后,让读者自己去觉察小说家所得之见解或意思。

有一点要注意的,创造亦不可完全出乎情理之外,无中生有之事,创造是有二重工作:(一)是选择,(二)是配合,由现实一切中去选择大概小说中必有的人物,再由许多人物中,选择我所须要的,譬如要写一个人,不妨从甲那里取他的性格,乙那里取他的举止,丙那里取他的面貌或者言语,配合成一个可以作为作者故事中非常适合的人物,在社会上可以作为代表模型。

小说中环境亦重要,选择的时候,某日可以取它的自然现象,他日取树林的景色等,合选与配合二者,就是创造的工夫。最重要的当然是要使创造的人物,在别人看来是活人,有内心外表的生活,他的一举一动,都如生动活泼的常人一样,作者切不可自己做牵线者,叫故事中的人物做傀儡戏,从作者的地位讲,大半是第三人称的作法,但亦有用第一人称的,无论用何种方法终以不露作者的面貌为妙,使读者觉得这故事是在自然发展之中,从前作者大半喜欢发自己的议论,其实都是画蛇添足。

记叙文同小说的不同 还可以用一个很浅近的方法来说明,譬如有母子两人,照像馆所照的像是记叙文,画家为他们画的像是小说。因为照给旁人看的时候,都能觉得很像,就是装饰得极好的艺术照,亦能看出究是谁。画家所画的像就不同,他必定求自己的画尽善尽美,从不同的人中,选择他须要的材料,配成他理想中最完美的人物。但画中人身的比例,光线的方向,画家亦必定要根据实在的人而画,他不仅要画此母与子两个人,并且要给予他们母与子的情爱,画家从现实中去观察,而把最动人情者画出,这亦即是小说家由社会人生观察得到的意思或见解。

小说选择材料,必当实情实理,有因果相互的关系。在人的心理上看去,确能有此事实和变化;从人世的经验上去考察,真能如是的发展,所以小说,若说它是假的,当然可以;若说它是真的,那它比记叙文还要真,因为记叙文但对某一事一物的真实,小说却选了许多事物给他一个代表的真实性。有多数作家还不明白这界限,专拿记叙文作小说,这是大概失败的原因。

小说应当有描写,使人有亲身感觉,如在目前一般,不仅知道事实而已,描写和记叙文不同,因为它使人知道事实之外,还给他一种亲身的感觉,描写最重要的对象当然是人,小说不能离人,我们找不到没有人的小说。小说有两种,一种是纵断的,就是从开始到结束,拿时间作线索,另一种是横断的,时间很短,如茅盾所做的《多角关系》方面写得很广,时间只有一个上午;虽然是描写都市与乡村同样受到的经济恐慌,不以人为中心而以事象做柱意(按:原刊如此,疑有误排)的,亦少不得人物。

描写人物亦有好多方法,旧小说所用的方法极笨,常一开头就述相貌,从头至足,非常详算,以后就抛开不管。近代小说就不同,决不肯一起描写完尽,而用零碎的方法,可以从一句话或一个动作描写他的情感,使读者对他有一层深一层的印像(按:今作“印象”),小说的优劣,完全靠描写的得力与否。像实际上并没有鲁迅所写的阿Q其人,却许多人认识这人,所以要写小说,不仅观察人的外表面目,还要兼看他内部性情,逐渐把材料储蓄起来,做日后的应用,但平日储蓄了材料,就有一个弊病。有时我们看到一篇小说,开头很长的写夜景,对于后文却绝无关连,这大概是作者于夜景,特别有趣,有机会的时候,就大写特写。所以储蓄材料应用的时候,当集中于一个中心,就是我所要表现的一个意思,不可滥用,还有一层,就是高兴做小说的时候不妨做,但不必因为今日遇一件感动的事情,就做小说,因这个感动只是你同你所遇的人物的关系,对于他人亦许不定有兴(按:疑有脱字)。即若我但以个人的兴趣来写小说,或者引不起人家的同情,所以小说家尚属冷情的人,过份热情的人,不合于小说而合于做诗词。

总结一句,记叙文与小说不同,不要拿记叙文当小说。真实之事,不适用于做小说,一件真实的事,尤其不适于写小说。小说一定要抽集同配合自己直接间接许多经验之中得到一事一物,然后用此事物以表达,表达最适宜于用描写的方法;纯粹的记叙,常常要失败。

费了许多同学的时间,来听毫无意义的话,非常抱歉。

二五、十、二七在东吴文学会讲

参考文献:

[1]白虹.民国元年《圣教杂志》的公民教育工作[M]//赵建敏.天主教研究论辑:第11辑.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5:221.

[2]田晓明.苏州大学大事记(1900—2012)[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5:17.

[3]东吴大学法学院.私立东吴大学法学院一览[M].苏州:东吴大学法学院,1936:127.

[4]余立.叶圣陶[M]//刘增人,冯光廉.叶圣陶研究资料:上.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112-113.

[5]叶圣陶,翁方莹.小说与记叙文[J].圣教杂志,1937,26(6):358-360.

[6]鲁迅.《出关》的“关”[M]//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38.

[7]圣陶.萧乾的《邓山东》[J].新少年,1936,2(7):30-36,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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