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之后》:“事功”与“有情”的交织

2018-04-03 03:11杨辉
商洛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事功乡镇干部有情

杨辉

李育善散文最具“话题性”的部分,是关于基层经验的素朴表达。这种表达较少文学加工,多是平和叙述和直抒胸臆,笔力却似有千钧,纵横捭阖间境界大开,读来令人震撼不已。新著《惊蛰之后》也不例外。《惊蛰之后》《过了霜降》《在皂河村过重阳》《担保支书》《到村上去》诸篇,是直接写“脱贫攻坚”的;《食与药》《新年第一天》《关乎生命的那些事》《到乡下去》数篇,是写作者所监管的食品与药品的相关具体事宜;《乡镇干部》《一个村子的选举》等,则是写乡村政治抑或乡土中国的精细微妙及复杂之处。这些内容,别人当然也写过,但李育善的作品,写得似乎更入情入味也入理。李育善身在基层数十年,从中学教师到乡镇干部再到市政府副秘书长、食品与药品管理局局长,其对基层生活之熟稔自非走马观花式的体验生活所能比拟,又兼具天下意识和济世情怀,发而为文,眼光和笔触自然大为不同。

以《惊蛰之后》为开篇的“脱贫攻坚系列”,起笔于2016年3月。其意既在于“把每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也就有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现实感。书中如是写道:这一日午后,扶贫攻坚工作队到了主抓的皂河村,未及歇息用餐,便深入到分散各处的贫困户家中了解具体情况。“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朱治莲重度残疾,儿子是聋子,还有矽肺病;柯昌贵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哥哥,精神不大正常,一犯病就乱打人;关广银年轻时在金矿打工时伤了右眼,妻子有点傻,母亲及继父年事已高,外出打工不便;黄邦成四十五岁,尚未成家,且有年过七旬的母亲需要奉养;潘石印有风湿性心脏病,儿子在家待业……如是种种,怎能不教作者心情沉重。但也并非没有“脱贫摘帽”的方法。“核桃产业合作社一百多亩核桃园,林下经济搞散养鸡,把地划成一溜一溜,一溜种草,一溜放鸡,草长上来了,再把鸡赶到草里,鸡吃草吃虫子,循环原生态。一只散养鸡至少挣40多元,1000只就能挣4万多,还可以投资分红,妇女来打工,这就能带动一二十户。”其他如板栗合作社,食用菌合作社,以及种猪苓、养猪、养羊等实实在在的产业支撑,也能有效带动贫困户脱贫致富。这样互助协作的方法,近似于一个甲子之前梁生宝互助组的所为。此为贫困户具体情况调查及问题的尝试性解决阶段。过了霜降,也就是收获季节,作者再度来到皂河村,了解秋收情况。小陈的香菇厂运营顺利,也吸纳了部分贫困户努力实现脱贫摘帽。和泰养鸡合作社虽有亏损,但总体情况良好。黄邦成外出打工半年,收入18000元……但在“脱贫的希望之光中”,仍然存在着“阴影”——老匡种的重楼因种子问题而颗粒无收,他又是个大钱挣不来,小钱看不上的主儿,足见从长远眼光看,扶贫,“扶志才是最重要的”。要做到“脱真贫、真脱贫”,的确需要有大扶贫格局,将扶贫和扶志、扶智相结合,群策群力,方有大成。是为扶贫工作困难之一种。身在基层的干部,也有其“说不出的苦”。忙起来黑天白日连轴转倒在其次,诸多规定不合乡里的实际情况,教他们有苦难言。李育善写出了这一工作的深层和艰难及沉痛处,每每教人动容。

《食与药》《关乎生命的那些事》诸篇详述食品药品监管之相关事宜,事无巨细,均责任重大。从深入钻研业务知识,尽快熟悉情况,到深入制药企业、药店、餐馆甚至街头小摊检查,再到内部的人员配备,可谓千头万绪,稍有不慎,即可能产生严重后果。如是,作者自谓如履薄冰,不敢稍有懈怠,明察也好,暗访也罢,终究是为了老百姓能吃上安全的食品,用上合格的药品。食品安全责任重于泰山,要有责任感,要敢于担当,要学贾平凹笔下的带灯的吃苦精神和工作方法,心中有群众,笔下才有乾坤。《一个村子的选举》和《乡镇干部》写基层经验的复杂性,围绕村主任的选举而连带出乡村世界盘根错节的复杂面向。其间各色人等怀着各样肚肠,或观望或冒进或进或退或攻或守,表面和风细雨,背后却暗流涌动。该作虽非“虚构”,但颇多小说笔法,各色人等亦无不穷形尽相入木三分。乡村世态人情之幽微及政治之复杂,即跃然纸上。贾平凹《带灯》中触及之乡村政治伦理及其微妙难解之处,在此可谓得到了极好的印证。而虚拟人物带灯以淑世情怀渴望有所作为却处处碰壁的处境,亦约略从乡镇干部的真实境况而来。李育善并不回避基层工作的艰难、复杂和矛盾处。他力图呈现给我们的,是富有质感和体温,未加修饰鲜活生动的基层生活世界。也因此,他的写作成为李敬泽先生所看重的,成为“理解中国的一个小的,但更具普适性的样本。”

这一系列文章,所涉内容无论巨细,无不关涉着时代更为宏大的命题,体现着作者的大见识和过人的笔力及情怀。致广大方能尽精微,若无对当下社会的深刻洞察,即难有细微之处的精到处理。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作者于此无疑用心用力颇深。脱贫攻坚和乡村选举的若干细节体现着世道人心之幽微和复杂处,既与既往之伦理及精神传统关联甚深,亦与当下之宏大格局之基层落实密不可分,属最为基础之政事经验,却也关涉着个人的心性和情感,触动着时代的敏感神经。诚如穆涛先生所论,作者“对中国农村在当下社会转型阶段真实状况的判断与思考”,“既有令人惊悚的社会焦灼点,也有趋势的预见性。”食品药品监管事务关乎人命,责任重于泰山,更需竭力用心。以此为基础,则扶贫攻坚过程中的诸多举措便有了实实在在的落脚处。循此思路所展开的诸多事项,均可作当下的社会同类问题极有意义的参照。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这一类作品,体现的恰是李育善不同于职业散文家的格局与“器识”。

如是种种,乃“儒生育善”“事功”的一面。“功业”大小姑且不论,其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却实在可谓惠泽一方。但稍不同于古来多数儒生的,是他的“事功”,是以对人世的“有情”为基础。“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有情”的写作必须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的东西”。“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不拘于《惊蛰之后》所收录之篇章,从《我在儿子坟上栽棵柏》《亲人们》《年的感觉》到《长大后》《同学》《老马》诸篇,作者对于子女、父母、师友、同事之“有情”悉数呈现,就中亦不乏生命体验之锥心之痛及难以释怀之处。于此切己体察从而悟得如下素朴极简之理。“人只要活着,那个‘情’字就有了栖息的地方”。而“有家就有情,无情便无家”。推己及人,则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博大情怀。可谓“泛爱众,而亲仁”。循此思路,作者也常作生命来处的回顾,无论修葺乡下老屋,努力保留逝者的痕迹,还是于尘封的史籍中辨析家族的历史履迹,均既有慎终追远之意,也包含着对个人生命可能之自我省察,内蕴着极为深刻的文化寓意。从中亦可见出中华文化传统之不绝若线,尚可在新的时代环境下开出新的可能,形塑新的文化人格,从而应对时下精神之弊。由对于人世的“有情”,逐渐走向个人的“事功”,李育善的写作庶几近乎儒家以“身修”“家齐”为基础而次第开出治国、平天下的向上一路的人生路径。

以境界和情怀论,李育善的作品,大部可以归入“大散文”一路。内容不拘于个人的日常感怀,而有更为宏阔的视域和浓重的现实关切。作品有蹈大方处,笔法亦大而化之,不计工拙。如贾平凹先生所言,他虽“处于对自己的记忆、所见所闻和自己经历过的事情进行一种真挚朴素的描述”的状态,作品生活气息浓烈,清新可人,但“境界却还是很高很大的。”其“生活味十足的描述,情节生动,细节丰富,文笔优美,却在文字与文字的空间充塞了一种气,膨胀而有力”,作品因之“有了浑然,有了大气象。”前者是说“境界”,以独特之人格为基础;后者则论“笔法”,仍以人格为依托。身为写作者而有天下意识和济世情怀,且对人世格外“有情”,无论任事落笔,境界格局自然阔大,细节却能落到实处,于个人生命的实感经验深处扎根。

差不多六十年前,有心任事却被迫身处寂寞之境的沈从文从《史记》中意会“有情”与“事功”的分野。“东方思想的唯心倾向和有情也分割不开!这种‘有情’和‘事功’有时合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易顾此失彼。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常是‘无能’。”在儒生李育善这里,“事功”与“有情”无疑交织在一起,互相发明也相互成就,共同构成了一位有责任的写作者的现实关切和生命情怀。而以对生命的“有情”为基础,“事功”也有了全然不同的情感底色。那些并非冗余的情感,使得作者笔下的世界,氤氲着一种人间的温暖和爱。我们的世界也因这温暖和爱而多了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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