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梦说繁华 台北无记忆
——《繁花》与《古都》叙事艺术比较论

2018-04-03 07:45余燕莉
宿州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古都繁花

余燕莉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510006

《繁花》与《古都》都是当代以“城市”为主角的小说,上海与台北,两座城市,便有两种文学想象。曾被殖民奴役的上海和台北,在当代有着不同的书写命运。《繁花》的作者力图为本土化书写理清思路,而《古都》则体现本土性受后殖民侵蚀的损伤。事实上,此前已有学者指出《繁花》[1]和《古都》[2]与张爱玲小说的紧密联系,对于张氏美学不同意义上的继承和超越,有了比较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繁花》继承了张爱玲的“都市民间叙事”,《古都》保留了张氏苍凉而凄艳的情致。然而,学界关于两者的叙事研究尚不充分,把两位作家放在一起,加以互文对照,还没有先例。本文重点从文化创伤的叙事表征、历史和现实、人物与场域的关系、叙事者视角以及语符的运用作为叙事策略,探讨两者在西化语境下,书写城市文化品格、自我生命体验等方面所呈现的不同叙事艺术。

1 文化创伤的叙事表征

杰弗里·亚历山大在《文化创伤与集体认同》中提到:“当个人和群体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并无可逆转地改变他们的未来,文化创伤就发生了。”[3]在文学叙事中,通过苦难叙事,有利于将某个特定时代和历史中的创伤记忆以审美的方式再现出来,从而构成审美维度上最富有感染力的文化记忆要素。由于文化语境、个人经历和文学主张等不同,两部小说在叙述与缓解“文化创伤”方面有着不同选择。

1.1 《繁花》——“都市民间”的日常叙事

小说《繁花》,由重复而琐碎的世俗故事构成,串联起小市民童年至暮年的沉浮一生。作者并不描写上海现代化的繁华景况,而是将故事背景调整为民间——旧传统意义下的都市社会,从日常而非国族,从世俗而非精英立场言说上海。对于文化创伤的表达——“文革”伤痛和“市场化”狂潮,消隐在自然实事、日常经验的描摹中,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遮蔽意味。

小说很少正面揭示“文革”所导致的创伤事实,反人性的批判蕴含在民间审美形式中,“文革”本身成为凝造文本氛围、增加历史厚重感的策略。如第9章沪生和小红卫兵去抄家的一个情景:“过了一歇,两个背带裤女工,拖了香港小姐下来,推到弄堂当中立好,脚一歪,工作皮鞋踢上去,香港小姐披头散发,上身一件高领湖绉镶滚边小旗袍,因为太紧,侧面到腰跟,大腿两面开衩,已经裂开,胸口盘钮,几只扣不拢。旗袍里,一条六十四支薄咔叽黑包裤,当时女裤是旁钮,旗袍衩裂到腰眼……沪生蹲下来,照准淮海路方式,朝香港小姐裤脚口剪了一刀,一扯,裤子裂开一点,同学抢过来,用力朝上一扯,全部扯上去,撕开,再剪,再扯,大腿上荡几条破布,旁边两只奶罩,同学也剪了几刀。”[4]115-116无论是“香港小姐”的姿态服饰——“披头散发”“咔叽黑包裤”“高领湖绉镶滚边小旗袍”,还是红卫兵的动作——“脚一歪”“踢上去”“撕开,再剪,再扯”,看客的反应——“大家拍手”“一阵阵起哄声音传过来”,都力求细腻逼真,在场景的还原上用力,满足读者的怀旧、猎奇视野,不直接作更深刻的批判性诠释。另外,本可以借用主人公的矛盾将情节推往高潮,例如在处理主人公阶级身份的对立问题时,作者选择缄口不言,或借用儿童视角含糊地略过——最能通过矛盾窥见作者立场的部分被“空白”处理了,重回日常经验叙述中。关于“文革”的阶级斗争话语被限定为一道虚置的背景,因而知识分子的批判性立场在某种程度上已被淡化。

小说的另一条叙事线索,依旧讲述“刻板日常”的世俗故事。在1990年代市场经济狂潮的浸染下,都市风景线并非殖民性背景中的上海,而是民间社会——本土经验下的上海。一幕幕聚会中的小人物挤在人情场上卖力表演。文本第2章,汪小姐邀请梅瑞和康总同去春游,为了弄出“事体”来,“拣出红中、白板各一对说,大家公平自摸,摸到一对,就同房”[4]33,在牌桌上各怀心事。然而兜了几圈,“开初热闹,一场虚惊,台面变得冷清”[4]33。场面调度、对话节奏、人物心理各自呼应。饭局中的饮食男女高谈阔论,言语间一片轻松,作者亦揭示了都市人的孤独心理——“因为眼睛一霎,大家总要散的,树叶,总要落下来”[4]162和欲望陷阱——埋下各种纠缠的情感引线。然而,无论是从旧时代走来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阿宝、沪生和小毛,还是新世纪的各位老总、太太小姐们,“所有人都是灰尘”,结局没有谁比谁好。作者秉持“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的信念,以悲悯的眼光凝视这群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小人物,不加区分把一切都予以温情处理,弥漫着底层人道主义,以同情概括其应有的复杂性,力避尖锐的指向性批判。如果说“文革”只作为虚设的背景,那么当代的“人情鬼蜮”也不过是一道障眼法,批判性立场具有更多话语蕴藉性。

1.2 《古都》——“多重对话”中追问身份

《古都》并非关注本土经验下的“都市”,而是书写后殖民语境下被异化的城市。作者这一代台北人,文化创伤源自遗留的殖民历史问题,并且在现代性的入侵下,集体记忆被迫改写,“身份问题”始终悬而未决。作为自我形象的现代台北暗示着传统文化价值的遗丧;以日本、大陆、西方现代性为他者形象,分别隐喻精致文化的保存,大陆情结的犹疑以及西方后殖民化侵略。

首先,作者将追问指向“京都”。在日据时期,日本作为异国形象是强势的,具有侵略性,如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等小说表现了抗拒异国他者的态度,情感倾向消极。但随着台湾对日本逐渐接受,异国的精致、浪漫、强盛的崇拜都可以在《忠孝公园》《海角七号》《悲情世界》《咖啡时光》等文学、电影作品里喻示。《古都》中“台北的京都想象”充满张力,对京都文化的接受无疑是认同和焦虑的博弈,文本多处与川端康成的小说《古都》互文。某一刻的思绪,瞬间触电般通向千重子的心灵随想。千重子知悉自己的身世后叹道:“真一,我是个弃儿。”[6]234在朱天心的《古都》中,关于“身世”“身份”的情感经验产生双重共鸣。主人公与千重子的身世叠置使两部小说有了重合的节点,“现在父母很疼我,我也就无意再去打听了。也许他们早已成了仇野墓场里的孤魂野鬼了。石冢已经陈旧不堪……”[6]235这种交互式的对话——台北记忆的杂糅和日本他者的介入,无疑产生了多重身份的失重感。朱天心有意把“我”由此而生的二元假象及幻影的要意,推而广之,思考一座城市的双重或多重身世[7]。从台北映照京都,再从他者重构自我,作者回答了在当下如何面对历史遗留问题。

另外,这份历史反思还指向“大陆”情结。台北的大陆想象,既是乡愁文根的传续,又有一种过客心态——大陆和台北、旧台北和新台北的命运同质同构。主人公手持一张殖民地图重游台湾,面对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却如一个闯入的外人。文本大量仿拟《桃花源记》的语句:“你手既未持地图,装束也平常,何以他们见渔人乃大惊,你硬起头皮,阅兵似的逃到慈圣宮……”[5]201以陌生化的眼光重新打量被异化的乡土,实质上,是作者对“桃源”神话原型的解构。主人公犹如渔人一样误入“桃花源”——那个转瞬即逝的理想世界,暗示记忆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关于身世,无由说起,不足为外人道也,理想之地再也无迹可寻,终究被遗弃。“清人得台,廷议欲墟其地”[5]144,“这是哪里?——你放声大哭”[5]205,“古都”终究不是一个确定的命名。

最后,作者把批判性矛头对准后殖民化侵略。如果说,作者对京都、大陆文化仍属认同,那么西方“他者”则绝对不是“祛魅”。那圣马可广场、摩尔人、葡萄牙、“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PeytonPlace……大量外来词和汉语并置,体现着文本意识形态权力关系。随着城市工业化时代来临,广告版招商荧屏代替了老旧平房,百年茄冬被头脑一热的市长一刀锯下,“第一次,你希望这个政府继续保持低落的行政效率,无能无暇处理公产,就让鸟儿和丰沛生长的樟树大王椰占用下去吧”[5]162。历史被西方现代性改写,本土经验遭遇冲击,作者更直斥当朝政府在此所起的共谋作用。台湾刚从日本的殖民域限分离,又失足套入了西方后殖民的枷锁,无疑是当下最深彻的文化创伤。

1.3 世故与苍凉

《繁花》无疑是一个世俗发声的平台,让人们聆听那些凡夫俗妇的心声。作者选择将创伤虚置为背景——都市民间,不是站在鸟瞰底层的位置去为启蒙观念作注脚,而是将批判意识形态内隐于民间审美形式中。从书写大历史到拥戴民间化策略,或许是作者在当代语境中的一种保守选择。然而,这种选择或多或少弱化了精英分子的启蒙话语权——“文革”的残酷因日常经验叙事变得暧昧,以致于迎合消费市场的怀旧趣味;对于当下人物的生存状况,停留在人情场风景,遵循“去政治化”的逻辑,只恐留下吴语般软绵的文字空壳。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说:“好的作品,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所谓的“安稳”在某种意义上是指如长河般流淌的世俗日常生活。在《繁花》中,这个“底子”显得厚实而富于层次,作者构织了一轴当代上海风俗画长卷,在日常琐细中写出了在地质感和历史气息,重要的是作者着意再现世俗自在自为的样态。李欧梵先生以“苍凉和世故”勾画张爱玲的文学特质,其中,“世故”指的是张氏“俗不可耐”的自许以及她对日常生活的迷恋。张爱玲所描绘的衰败家庭和小奸小坏的市民日常生活,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专制体制下市民有意回避政治的心理需要。一方面世俗情趣里的悲剧不再崇高,另一方面悲剧里的世俗情趣也因沉重的底座不再浅薄无聊。在“世故”的文学特质上,金宇澄的《繁花》可谓有所呼应,继承了张爱玲小说的虚拟化价值取向,达成权力和民间的妥协[8]。

至于朱天心,其家学渊源出于胡兰成,《古都》的创作恐怕是意识着胡兰成的提问而写的小说[2]。由于胡兰成和张爱玲多有交往,在文风和美学主张上有互文关系,因此也转而影响后来的朱家姐妹——沉迷于一种“世纪末的华丽”,一种对于“没落宿命”的风格。这种语辞的细腻华丽与意志的颓废构成了生命的基本悖论,并促成了对于生活的复仇态度。在这一方面,朱天心将此发挥至“台湾意识”的悬置,在历史传统和当下经验中,携带破碎的历史经验在多级文化中摇摆不定。她无意于将创伤虚化,《古都》放弃了古典意义上的“元叙事”,在迷惘的絮语和破碎的缝隙中,在复调性和多声部的自我/他者的文化互动下,试图梳理历史遗留问题,质疑当下文化精神的合法性问题,书写这一代人——眷村子弟的文化记忆。从创伤叙事到文化记忆,无疑需要重拾知识分子言说立场,承载历史反思和政治伦理指向。“文化记忆”的书写具有更多知识分子的内心检讨,通过多重对话的镜像折射,寻找自我身份。尽管吊诡的是,作者不断试图见证自我形象(台北),但随着他者(京都、大陆、西方现代性)的介入,自我形象反而被悬置,迷失在无根的“孤岛”。

2 叙事维度:挣扎被困与离题放逐

从历史和现实、人物与背景之间的关系讨论,金宇澄将历史和现实织成一张包罗万象的网,人物角色在网中被勾勒,叙事具有向心力;朱天心对于叙事时间的处理更符合人物心理,历史和现实时而交叠时而游移,叙事具有离心倾向。

2.1 历史与现实的注解

《繁花》设置了历史和现实双重背景,由两套拉开时空距离的话本交叉并行,各自独立,又汇聚合流。繁体章节为20世纪六七十年代,讲述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阿宝、沪生、小毛等主人公的成长故事,儿童视角的选择,以及适当的怀旧距离造成审美静观。文本以双线结构并置和转换,简体章节则为八九十年代,讲述了“旧上海人”从历史走来,新时代的小市民在现实中如何生存。玩伴蓓蒂、讲故事的绍兴阿婆化成金鱼遁去,博学的姝华、5室阿姨、大妹妹、兰兰……都随着时间流逝而盖棺定论;现实在历史尘埃上覆盖了新的笔触,迎来新时代的人,汪小姐、小琴、李李、康总、徐总、俞小姐……人来人往,但面孔总是模糊不清了。不过,最大的悲剧不是这些人,而是那些从历史走向未来的“上海人”,他们背负着许多历史记忆,面临时代的延宕又如此无能为力,在夹缝间越挣扎越成为囚徒。爱森斯坦认为,把两个不相干的事件放在一起就会产生第三种意义。同一个人物在不同的时空场景中并列,物移景换,时差之轮轧过几十年间的平淡离合,命运的悖谬原来早已写在开头。

与《繁花》不同,在《古都》中,历史和现实的界限并非分割得如此鲜明,线性时间被作者剪切、位移、接合,叙事线索交错分散。历史与当下重叠或抽离,时间转为空间,与人物意识深处呼应;从历史到地理,回忆正如考古,把要叫停历史、唤回时间的欲望空间化[9]。从前的画面,如电影的长镜头逐一闪回,对于城市客体的观照,几乎没有特写。

“二二八纪念碑区弄乱了你记忆中的新公园,天啊难道那几株橄榄又招谁惹谁了!”[5]187

“枫香林子还在,你又怀疑它给裁截过……”[5]187

“这些改建的房子们,后来被未体原意的租房买卖人给改得让人难以窥其原意,铁窗、冷气、甚至市招把立面彻底毀容,混凝土显得脏兮兮的令人想到楼梯间一定有一堆吸毒针管……”[5]191

这些“朝花夕拾”的台湾图景中,一位“都市漫游者”被边缘化。若以城市空间的变换为横轴,以古今时序切换为纵轴,朱天心始终在纵横交错的景深中走失自己。历史和现实,到底是分不清了。

2.2 人物与场域的关系

从人物与所处场域方面而言,《繁花》中的人物以集体化为生存方式,与背景浑然一体。提起人物阿宝、沪生、姝华、大妹妹、拳头师傅……眼前总会浮现老上海图景:那淮海路的“伟民”邮票橱窗,看戏的国泰电影院,学徒理发店,改建的长乐中学,复兴公园,繁杂的大街小弄,劳改的曹杨新村……文本人物、公共空间与社会文化在某种意义上存在同构关系。比如人物小毛,他是叶家宅拳头师傅的徒弟,金妹、建国、荣根的同门,理发店的房客,阿宝、沪生、大妹妹等人的同伴,汪小姐的假丈夫,与银凤、春香和招娣都发生过关系。人物的角色身份总是在外主体间性——群体社会中确立,若撇开这些社会群体关系,人物则无法构成。因此,人物的自我意识是不突出的,而且经常被模糊或虚指,具有强烈的不确定性,如徐总、康总、吴小姐、俞小姐、新加坡男人、荷兰男人,缺少肖像外貌、动作心理的雕刻,只能看清人物的大致轮廓,把握他们的社会身份。因而又回到了叙事背景中去感知人物,人物角色就在这张历史和现实、回忆与人情的关系网中被生成、敲定。

《古都》则没有一根线时刻将人物、读者拉回到社会关系网中。文本无意描绘一张完整的社会生活图景而呈现出离散的状态,人物在不断自我放逐,逃离自己的生活场域。若已然注定了“漂泊”是结局,“离题”则是一种永远躲避的办法。如果直线是两个命定且不可避免的点之间的最短距离,则离题就可以拉长它;如果离题变得如此迂回复杂,以致可以把自己的踪迹隐藏起来,那么,说不定死亡就找不到我们,说不定时间就会迷路,说不定我们自己就可以一直躲在我们不断变换的隐藏处[10]。徘徊于放逐与归依是作者生命中的两难,放逐、回归,新一轮的放逐似乎是永恒轮回的宿命。朱天心在诗性想象世界——“古都”的流亡中,获取一种与现实和解的方式。外在的足迹流亡,从台北—京都—台北,女主人公漫游京都勾起层层旧事,重游台北则失落无限心情。然而这更是一场内在的精神流亡,文化记忆的“地理坐标”一直无法定位。曾受日本的殖民奴役,但在现代性的侵袭下,却选择借用京都文化,藉此呼唤台岛的传统文根,异国是作者想象的乌托邦。当自我沦为表象,异国成为意志,被遗弃的“局外人”无处可逃只能回归原点,把身体锁在城市中,灵魂则如孤魂野鬼。正如J·克里丝提娃提出的“门槛经验”,人己关系无法确认,便有了自弃和自救的矛盾冲动。放逐的宿命是没有归路的愁渡,以为远去了,可以告别过去,告别现在,九死一生后却发现自己还停留在原点。不管流浪至何方,朱天心都是“时间的逐客,历史的移民”,重复着“老灵魂”的谶言——我记得……

3 对存在的模仿:说书人和独白者

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指出,在前工业社会,艺术家扮演着讲故事者的角色;而现代社会,意义游离于形式之外,文本成为一个四散不确定的断片,导致讲故事艺术的衰亡[11]。《繁花》说书人这一叙述角色的设定,力求将一系列故事当作已发生的“事实”转述给读者,所作的是再现现实的努力。而《古都》的主人公不是把一切当作事实告知读者,而是重在言说一种心理状态、内心体验,完整连贯的书写在朱天心看来已不可能,古老的故事都将在今天改写。

作者金宇澄一再剖白,他只想做一个位置极低的说书人,这无疑是作者重新确立“讲故事者”身份的自我表达。说书人向听众讲故事,需要以人物对话为中心,既用旁白交代大概的情况,又要代入角色,体现不同人物的语气。这就构成了叙述者在零度焦点和内焦点视角之间的转换,力图把故事讲得“真切明白”“可观可感”。如第4章:“四人鱼贯而出,走到外面,花身月黑,空气一阵清新。陶陶说,肚皮已经吵空。范总说,这种招待所,简直是监牢。陶陶说,小店有多少路。范总说,三个路口就到。夜深人静,四人闷头走路,走了不止四个路口,范总东张西望,寻到一家门面,但毫无灯光,玻璃门紧闭,上贴告示,本酒吧装修。范总说,糟糕。陶陶说,老板娘呢。范总懊恼说,半个月不来,变样子了。陶陶说,可以可以。阿宝说,不麻烦了,回去吧……”[4]55这段对话,叙事焦点的变换使“说书人”一人分饰几角成为可能。四人荡马路的情景,能够让读者可观、可感、可参与其间。对话强调的是场景环境和人物的直接展现,而非集中性的、跌宕起伏的情节交代或情感宣泄,因此经常呈现出一种闲言碎语的、过程性的,甚至是散漫无聊的状态。当然,文本的人物对话都是以叙述者的视角转化而成的,寓含主观态度,然而“说书人”对人物的悲欢离合从来不作正面评价,他的责任只在诉说故事,至于情感评价则隐藏至深,力图让观众从故事里思索。第30章,陶陶翻开了小琴的生意簿子,方得知受欺的真相。文本一直铺垫陶陶和小琴这条暧昧不清的线索,结尾将至,叙述者才剥洋葱似的将故事内里呈现给读者。如旧时的勾栏里舍,说书人言罢,不响,灯炧酒阑,唏嘘而散,让读者自己琢磨故事的前后。

至于《古都》,作者的主观情感不借用他人视角转达,而是存在于主体内在统一的声音。“独白”是言说自我成长的方式,主人公的行为、言语、心理等皆纳入作者意识,由于自我意识强烈,过于封闭于内在主体间性对话(自我/他我),第三者(读者)的介入易受挫折。

无论是天外传真的旧同学,还是京都、大陆、西方……都是由作者“幻化”而成的“镜子”。作者将自我生命体验对象化,又从客体镜像中指认自我,启动了一场自恋和自卑(确认/失落)的双重想象。形成镜像的前提性条件是匮乏的出现,正是因为无法确证自我身份,朱天心建构了无数自我投射物。当“你”惊骇于丑怪庞大的捷运车站、细纹在白瓷脸上延伸、老旧公寓被削平,“你”知道“你”能走的路越来越少了,“你”只能到一个意义相似的他方,犹如补一个破碎瓷碗一般,可怜地掇取相似的记忆缝缝补补、东拼西凑。文中的第二人称“你”是他我,亦是自我,是故事里的作者。朱天心在拉开距离的时空伏线中看到自己曾经的身影和现实的落寞,就像是水仙花迷恋着水中的自我成影。时空交叉,甚至错乱,人物的故事都被蒙太奇式地剪贴起来,其中穿插着有一搭没一搭引用的文本,看似不相干,却好像起着狡黠的暗示作用,把不同的时空想象搅和在一起,而且叙述的方式也不再是全知式的,而更多带有独白或意识流的色彩[12]。作者无意于把故事说得完整明白,没有“繁花”的热闹,只留下喃喃自语的回响,孤独成了丑角。尽管主人公不断向女儿复述自己的故事,女儿(或现实读者)终究不会体会故事里的生命,对于历史的叹息,都不过是无由在代际间纵向分享的时代秘密——属于自己,属于眷村人以及这一代台北人的秘密。

4 语符的建构:不同话语的暗示

两部小说同是物离人散的主题,均唱着失落的挽歌。不同的语符建构,暗示了不同的城市文化品格。金宇澄以一种朴实理性的调子传递地方性和故事性的情调,缅怀群体记忆。而朱天心则继承了张爱玲苍凉华丽、细腻凉薄的语调。在后殖民语境中,台北自身的经验被改写,语符的西化暗示文化消亡,具有一份“世纪末”的凉薄。

《繁花》的沪语韵致弥漫文本,每个字符都潜藏着讲不完的故事。作者的上海人身份,使他幸运的是在于运用沪语的便利,他能够把特定历史时期上海人的思维角度、文化心态不费吹灰之力传达出来。字词的选用、西化标点的拒绝、地方口音的记录使文本萦绕无形的“文化气息”。我们总能通过能指到达所指,进入那种历史风景,重回现场,咀嚼“上海味道”,从而找寻上海人的根性,甚至是民族传统的根性。在常熟饭局,各女眷打扮如仪,天井东墙,飞檐小戏台里,“女角娇咽一声,吴音婉转,呖呖如莺簧,蟾光如水浸花墙/香雾凝云笼幽篁/庭静夜阑明似昼/万喧沉寂景凄凉/一婵娟/拟玉嫱/黛娥颦蹙泪盈眶/梧桐秋雨苍苔滑/淙淙池水咽清商。”[4]111一首《貂蝉拜月》,娓娓道来,字里行间渗透古典韵味。其实,这场饭局的描写具有古典小说《红楼梦》的笔致,在交代“宝黛”结局的几回,虚写“宝钗”完婚,实写黛玉魂归离恨。而常熟饭局后半段,虚写众人酒桌上觥筹交错,天井聊以听评弹解闷,实写众人心思各异。“天井毕静。西阳暖目,传过粉墙外面,秋风秋叶之声,雀噪声,远方依稀的鸡啼,狗吠,全部是因为,此地,实在是静。”[4]111古典氛围的“静谧”更烘托人物内心的躁动,以无声胜有声,韵味无穷。

而《古都》的语符具有断裂性,能指与所指的异延暗示了孤岛的无根感。文本中“圆山公园”频繁出现,或指称川端小说里的一个地方,或主人公和女儿一同去过的乐园。这原是日本地名,但在台北却有相同的名字,女儿“奇怪怎么学人家日本人的地名呢。你突然迷惑起来不能回答,丈夫笑女儿数典忘祖”[5]154。地理坐标无疑标示一种文化政治,是有关历史渊源、身份认同问题的象征和缩影。台北和京都,历史和现实,重叠却又模糊,在这里我们通过语符的能指并不能准确把握所指,越想圈定一种意义,越是被多重指涉所迷惑。罗兰·巴尔特认为,文本中作者所用以加工世界的一种“代码”,是一种符号,更是一种具有“自我包含”性质的符号,它指向的并非自身以外的世界,而是指向自身。除了“圆山公园”,台北的红楼、火车路、海岸线、敕使街道、乐马饭店……京都的八阪神社去来之墓、二尊院、四条桥、清凉寺……皆是“象征之风景”。这里所铺排的地名皆解构了地理概念的能指与所指的绝对界限,地名的排列与空间的转移具有多重修饰动机——自由轻灵的话语方式,却承载着离散、追思等厚重复杂的情感意味。

《繁花》和《古都》以“城市”为公共空间,书写自我的艺术情调与细腻的情感体验,对于张氏美学皆有不同意义上的继承和超越。在日益西化的语境中,前者以一种先锋姿态复古古典叙事,后者则以现代性叙事坚守文化保守主义。从思想、感情到审美语言,两位作家各自形成不同的叙事艺术,展现了城市母体的文化品格与诗性想象。

猜你喜欢
古都繁花
奇特的沙漠古都——统万城
勾勒立体的古都“脊梁”
鲜衣怒马 看尽烈焰繁花
喜欢圣诞
重现水清岸绿的古都风景线
繁花之梦
“神盾局办公室”古都中的百万级家庭影院
心有繁花
“繁花”如麻
趁繁花还未开至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