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帝国:新的革命主体和社会主义战略
——奈格里、哈特《帝国》解读

2018-04-12 06:44张一兵
东岳论丛 2018年5期
关键词:存在论哈特格里

张一兵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奈格里①安东尼·奈格里(Antonio Negri,1933-):意大利当代著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1956年毕业于帕多瓦大学哲学系,获得哲学学士学位。同年加入意大利工人社会主义党。20世纪60年代曾参与组织意大利工人“自治运动”(Autonomia Operaia)。1967年获得教授资格。1978年春季,他应阿尔都塞的邀请在巴黎高师举办了一系列关于马克思《政治经济批判大纲》的讲座,其书稿于1979年分别在法国和意大利出版,即《大纲课程: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Marx beyond Marx:Lessons on the Grundrisse)。1979年,奈格里因红色旅杀害时任意大利总理阿尔多·莫罗以及策划颠覆政府受牵连而被捕。释放后流亡法国14年,在法国文森大学(巴黎八大)和国际哲学学院任教。1997年,在刑期从30年缩短到13年后,奈格里回到意大利服刑。在狱中奈格里出版了一批有影响的著作。1994年,奈格里与哈特合作出版了《酒神:国家形式的批判》(Labor of Dionysus:A Critique of the State-Form)。之后,二人又相继合作出版了批判资本主义全球化的三部曲:《帝国》(Empire,2000);《诸众》(Multitude:War an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Empire,2004);《大同世界》 (Commonwealth,2011)等。和哈特②哈特 (Michael Hardt,1960-):美国当代左翼学者。在华盛顿大学获得比较文学的博士学位,博士论文的主题为德勒兹研究,1986年遇到奈格里,他也是奈格里的学生和后来的主要合作者。现任教于美国杜克大学文学系。除去与奈格里合作的论著,1993年出版博士论文《德勒兹:哲学学徒期》(Gilles Deleuze:an Apprenticeship in Philosophy)。是今天当红的西方晚期马克思主义③晚期马克思主义(Late Marxism)是我在2000年提出的概念,它是指活跃在当前西方左派学界中的一群至今坚持以历史唯物主义生产方式构架来重新解决当代资本主义发展新问题的马克思主义者。参见拙文:《西方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思潮和晚期马克思主义》,《福建论坛》,2000年第4期;《何为晚期马克思主义?》,《南京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批判理论家。他们在《帝国》④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中译本由杨建国、范一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一书中提出,不同于传统的帝国主义强权,帝国全球布展的机制是不可见的数字化经济-政治软实力,它依托跨国公司的弹性资本结构,通过网络信息化的全球构式,建立了全新的生命政治统治。要能够真正面对和科学认识这些新情况和新的事实,这就需要一种新的存在论思考方式和认识论,这样,才有可能真正透视资本帝国的新的存在方式以及新的革命主体确认,也才有可能生成全新的反抗帝国的斗争方式。

一、跨国公司:帝国机器的建构机制

奈格里和哈特认为,资本帝国的全球存在是超越领土和民族国家的,它的生成不是诸如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这样的外部国际组织,而有其具体的内在建构机制,其中,奈格里和哈特认为最重要的方面就是20世纪下半叶突显出来的跨国公司的经济和社会力量。

依奈格里和哈特所见,帝国的形成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资本主义国家,甚至也不是欧盟这样的资本主义国家联盟,而是在经济、金融和信息领域的“庞大的跨国公司(transnational corporations)构成了生命政治世界最重要的基础性联接构造(fundamental connective fabric)”*[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杨建国、范一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页,第37-38页。。我觉得,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指认。帝国的生成并非哪一个具体资本主义国家的自觉主导,而恰恰是马克思所讲的整个资本世界历史发展的客观必然趋势。在他们看来,“资本的组织确实始终面向全球,但也只是在20世纪下半段,多国和跨国的工业和金融公司才开始以生命政治方式建构它们的全球领地”②[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杨建国、范一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页,第37-38页。。我们一定要注意,这里他们反复使用的生命政治概念已经不是福柯的原初构境,而是一种“整个生活都被资本所笼罩”*[意]奈格里:《超越帝国》,李琨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87页。的伪重构物。资本的世界历史从一开始就是面向国际贸易中的不平等交换中的财富掠夺,但是只是到了20世纪下半叶,跨国公司才在网络信息化的条件下真正达到了实质性的全球化资本布展中实质性的远程支配和国际劳动分工。由此,庞大的跨国公司在自己面向全球的经营中建构起一种新的生命政治世界,这其中,

公司行为内容的边界不再止于发出抽象的指令和组织起简单的劫掠和不平等交换。现在,它们直接构建和整合(structure and articulate)领土和人口。它们趋向于把民族国家变成简单的工具,其职能仅仅是记录、统计由它们驱动的商品、金钱、人口交流罢了。跨国公司直接把劳动力(labor power)分配到不同的市场中,把各种资源分配到不同的用途上,给世界生产的各个部分划分等级。选择投资方向,指导货币运动的复杂装置(complex apparatus)决定了世界市场的新地理,实际上也决定了世界的新生命政治结构(new biopolitical structuring)。*[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38页。中译文有改动。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31-32.

实际上,这已经不是一种抽象的理论指认了,我们只要看一下今天的一些大型跨国公司,如苹果、谷歌、微软公司在全世界的生产、销售和技术服务状况,就能迅速理解奈格里和哈特这里的观点。它们的总部可能在美国的硅谷,可是其延伸研发、制造和销售却是完全在全世界本地化的,不同国家的优质IT行业的技术人员和劳动者被直接编入它们的资本对劳动的规制构成中。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这种超越领土主权的资本布展实际上也重新划分了世界市场的新缘政治结构和生命政治版图。

首先,帝国的全球布展的本质仍然是金钱至上的资本逻辑。这是所有资本主义形态都不会改变的本质。所有跨国公司都是为了利润,为了金钱,哪里有廉价的劳动力,哪里有便宜的原材料,哪里有巨大的市场,哪里就会出现跨国公司的身影,只是今天这种身影会通过无形的数字化方式出现。显然,资本永远不会改掉嗜金的本性。

从货币的视点(monetary perspective),我们可看到这个世界最完整的一幅图景。从这里我们只能看到价值的视域(horizon of values),可看到一部分配的机器(machine of distribution),一种积累的机制,一套流通的机制,可看到一种权力,一种语言(language)。在这片被金钱大潮浸透的场地之外,什么也不能被排除在外,根本不存在什么“赤裸生命(naked life)”或外在的立足点。什么也不能避开金钱,生产和再生产都套着金钱的外衣(monetary clothing)。实际上,在全球舞台上出现的每一个生命政治角色都身着金钱缝制的华服,“积累,再积累!摩西如是说。先知们如是说!”*[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38页。中译文有改动。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32.

遍布全球的麦当劳和肯德基餐厅会在中国卖油条豆浆,为的是钱;全世界发疯一样的“果粉”扔掉通用的iphone5、5s、6、6s去追逐iphone7、iphoneX,还是被苹果公司从口袋里掏走了大把金钱;体育明星和影视大哥到处举着Canon和Nikon相机,还是为了让不同国家的人们扔掉完全能用的、有故意制造出来的明显技术缺陷的数码相机。跨国资本今天是掏全世界老百姓的口袋。

其次,帝国通过资本的全球布展也在从根本上改变全球生命政治和社会存在主体本身。跨国公司布满全球的“巨大的工业和金融力量不仅生产出商品,也生产出主体们(subjectivities)。它们生产出生命政治与境(biopolitical context)中的行动主体。它们生产出需求、社会关系、肉体和心灵——也就是说,它们生产出生产者。”*[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38页。中译文有改动。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32.这是说,帝国的全球布展,除去夺取金钱之外,同时也在生产生命政治的主体,其实准确地说,是生产一种新的社会存在和社会关系。 奈格里和唯物认为,“在生命政治领域中,生命以生产为目的,生产也以生命为目的。这是一个巨大的蜂房,蜂后安居其中,一刻不停地巡视着生产和再生产。”*[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38-39页,第39页。奈格里和哈特表示,他们的生命政治观点更多地受到德勒兹和加塔利的《千高原》一书的影响。所以,当乔布斯的苹果将物理推拉的距离转化为通过三指推送的非物理距离时,将开关闭合转换为向右滑动时,这已经是在改变人的存在方式。超过7亿用户的脸书和微信系统,已经创造了全新的存在主体和新的生活方式,其中,人的远程登陆在场的主体性,以及朋友圈主体际社会关系被塑形和构式,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心理结构甚至政治形式也随之而至。

其三,帝国全球统治的根本性基础是网络信息化的通信交往构架的建立。这是本人已经多次指出过的现象。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所有跨国公司成功地支配和控制全球生命政治的现实结构的本质,恰恰是由网络化的通信交往关系建构起来的。所以,帝国的“生命政治构序的生产场所(locate the biopolitical production of order)是由通讯交往工业中发展起来的语言、交往、符码的生产(the production of language,communication,and the symbolic)结成的非物质连结(immaterial nexuses)”*[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39页。中译文有改动。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32.。奈格里和哈特认为,今天已经遍布全球的、信息交往网络与帝国的“新世界秩序”的建构有着必然的内在联系,这也是说网络信息化交往是全球化运动的根本硬件结构,通过网络信息建构各种形式的关联,全球化资本的运动得以光速的布展,创造出全新的时间和空间,也生成着“所有交往关联中的想象的意义与向度(sense and direction of the imaginary)”。

也正因此,今日之通讯交往工业才占据了如此核心的位置。它们不仅在新的规模上组织生产,设定适应于全球空间的新结构,而且还从自身内部为自己提供合法依据。权力,在生产之同时,也在组织;在组织之同时,也在自我表述,宣称自己为权威。语言,在实现交流之同时,不仅在生产商品,更在创造主体,把他们固定在各种关系中,向他们发布命令。通讯交往工业把象征和想象(the imaginary and the symbolic)一起织入生命政治之图景中,不仅使此两者为权力服务,而且实际上已把它们融入权力的职能。⑤[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38-39页,第39页。

依托于网络信息化交往的跨国公司获得的不是传统的政治权力,而是像毛细血管般渗透到我们的生活中的生命政治权力。与福柯所说的规训权力的毛细血管式的无形渗透不同,规训的本质是理性知识的自我惩戒,而互联网经济所产生的互联网政治和全新的互联网生存,是直接通过移动电脑终端和智能手机来实现的。我们每天在微信(脸书)上建构的生活本身已经是资本在网络信息技术的支持下对存在的塑形和深层控制。最明显的例子:当微信通过免费使用锁定数亿用户之后,2016年突然开始投放精准广告——这种广告是微信在大数据的支持下做到的对个人的量身定做。

二、另类存在论:非实态、非连续性的帝国主权与构序

如上所述,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今天我们遭遇的帝国已经不再是传统的资本主义,它不再表现为民族国家中一个民族资产阶级的利益集团的直接政治主权,帝国的主权形式发生了重要的改变。首先,也因为帝国的存在是超越领土、超越民族国家的,所以帝国的主权也生成为一种非实态的、非连续性的支配和统治方式和存在方式。

帝国看起来就像一部技术含量极高的机器:它是虚拟的(virtual),建造它的目的是控制边缘事件(marginal event),组织、支配系统的分解,必要时进行干涉(这与技术先进的机器人生产有异曲同工之妙)。尽管帝国主权是非实态的,非连续的(virtuality and discontinuity),但这并未减弱它的力量。相反,恰是这些特点令帝国主权的各个机构的力量得到加强,在当代历史环境中展示它的效力,在最紧要关头施展它解决世界难题的合法性力量。*[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46页。

这是说,在直接的实体论的构序逻辑中,帝国的主权恰恰是不可见的、非连续地发挥作用,它的控制和支配恰恰是以非直接的方式遥控那些看起来边缘的事件。但奈格里和哈特这里使用的virtual (虚拟)一词是不准确的,帝国的主权并非虚拟,而恰恰是以一种新的网络式弥散结构控制全球,这种非直接的功能性网络结构是真实存在的,与资本的全球布展结构是同质的。

其次,帝国的构序不是一种法律建构,而是一种开放性的功能化构序。无形的帝国并没有自己的法律体系,它也不试图依靠联合国和其他国际组织建立某种可见的法规,而是借助自身经济和政治力量的全球布展而生成实际控制世界的无形法则。

帝国构序(order)得以形成的基础不仅在于帝国进行积累和全球扩张的力量,也在于帝国向纵深发展、获得重生、把自身涨满世界交往(world society)的生命政治网格(biopolitical latticework)的能力。帝国权力的绝对性同帝国内存于生产和再生产之中的完全性是两个互补的术语,它们同生命政治与境(biopolitical context)有着互相补充的关系。或许,这最终无法为一种法律秩序所表现,但它千真万确是一种构序,是一种被虚拟性(virtuality)、动态性(dynamism)和功能的开放性(functional inconclusiveness)所界定的构序。*[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47-48页。中译文有改动。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41.

这里的order不是传统政治法律条文中那种固定的秩序,而是一种功能性布展的网格式的构序。新的帝国构序是在网络信息存在中发生的各种力量消长中建构着的有序性。所以,奈格里和哈特才说,今天的资本帝国并不追求外在的显性权力关系,而是要建构一种实际发挥作用的“系统的生产力(productive force of the system)”,这个系统就是遍布全球的关系性功能存在的“新生的生命政治、经济、制度系统”。

正是针对帝国主权和构序方式的新变化,奈格里和哈特的态度不仅仅只是停留在理论批判上,他们认为必须要“把它转化为能孕育出解放的可能的状态,那将是人类新的领域中的新可能”。由此,也就需要确认一种新的存在论(ontology),或者叫另类革命的存在论。在后来的《大同世界》中,奈格里和哈特将这种另类存在论重新指认为区别于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另类现代性(alter modernity)”。在他们看来,这种另类的现代性与现代性进行了两种决裂:“首先,它扎根在反现代性的斗争中,反对作为现代性核心的等级制;其次,它与反现代性相决裂,拒绝辩证法的对立,从反抗走向另类秩序的建构”。因为,另类现代性“提出了新的价值、新的知识以及新的实践;简言之,另类现代性构成了主体性生产的装置”*[美]哈特,[意]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93页。。

奈格里和哈特有些哲学式地宣称:

一场存在论式的戏剧(ontological drama)也将上演,舞台上幕布徐徐升起,帝国的发展变成了它对自身的批判,而帝国的构建过程也成了它倾覆的过程。这是一出关于存在论的戏剧,其原因在于在戏剧过程中,存在被生产和再生产。这出戏剧意义之明确与表达之深刻远非我们的研究所能及。*[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1页,第62页,第62页,第62页。

为什么要上升到存在论的层面来讨论资本帝国及其反抗?依我的理解,奈格里和哈特是觉得,如果仍然在传统的实体主义框架内旧本体论的构境中进行理论讨论,脑子里装的还是殖民主义者直接掠夺土著、帝国主义开着军舰强行打开人家的国门那样的事件,那么要想透视“后现代世界中”看不见的无形帝国和对这种没有脸面的敌人的斗争,显然是不可能成功的。同样,传统的无产阶级革命主体性在新的国际化劳动分工和资本吸纳结构中也成了问题。要能够真正面对和科学认识这些新情况和新的事实,这就需要一种全新的存在论基础,一种新的思考方式和认识论,这样,才有可能真正透视资本帝国的新的存在方式以及新的革命主体确认。

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以往,面对资本的世界历史的扩张,面对20世纪以来“大获全胜的资本主义”,从马克思之后的列宁到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甚至德波*居伊·恩斯特·德波(Guy Ernest Dobord)(1931~1994),当代法国著名思想家、实验主义电影艺术大师、当代西方激进文化思潮和组织——情境主义国际的创始人。他于1957年组建情境主义国际,主编《冬宴》《情境主义国际》等杂志。主要代表作有:《景观社会》(1967年)等。奈格里和哈特在书中提到德波的《景观社会》一书,认为“虽然该书中的言语有些疯狂而错乱,它或许是当代资本大胜利意识最好的表达”。,曾经都做过积极的批判性努力,但是,面对今天的资本帝国的网络化全球布展,这一切显然都是不够的。“对帝国构序,需要实实在在地进行真实的意识形态的和物质的解构(real ideological and material deconstruction),而我们的批判方法正是要正视这种需要。”④[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1页,第62页,第62页,第62页。这是说,既要有意识形态的批判,也要有真实的现实解构。这个双重解构,如果是针对法兰克福学派和德波是对的,可是列宁是真正造成资本的世界历史中断的第一人。奈格里和哈特说,他们不想再重新画出某种远大的“理想的目的论的图式(schema of an ideal teleology)”,即以某种美好结局的许诺“来为之前的磨难辩解”。这也就是说,“从方法论上讲,这一途径同过去的一切历史哲学宣告决裂,因为它拒绝接受有关历史发展的一切决定论概念,拒绝对结果的一切‘理性化’颂扬”⑤[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1页,第62页,第62页,第62页。。说白了,他们不再想描述一个从古代、现代走向后现代的线性发展的决定论的历史图式。当然,他们更不想再写一部新的《启蒙的辩证法》,把对帝国的批判仅仅停留在观念和文化否定的臆想层面,因为,新的存在论思考必须在批判和现实解放两个方面都获得实实在在的方法论推进:

我们的推理基于两条方法论途径(methodological approaches)之上,它们是非辩证式的,具有绝对的迫切性。第一条是一条批判和解构(criticalanddeconstructive)之途,其目的是颠覆霸权语言和社会结构(subvert the hegemonic languages and social structures),并由此出发,展现建立在诸众的创造性和生产性实践(productive practices)之上的另类存在论基础(alternative ontological basis);第二条是一条构建和伦理—政治(constructiveandethico-political)之途,它寻求领导主体性的生产过程,走向一个有效的社会、政治另类,走向一个全新的生成力量。⑥[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1页,第62页,第62页,第62页。

这是一个将批判性否定和新的革命结合起来的新存在论基础。在第一条途径上,奈格里和哈特明确提出对帝国的批判和解构“不能仅限在文本层面上进行”,而是要真正着眼于暴露帝国存在和发展过程中的现实经济和政治“矛盾、循环和危机”,通过解构帝国“霸权语言和社会结构”的客观历史,最终“解构全球化资本主义幽灵般的统治”。请一定注意,新的构境在于,解构资本帝国的根本性途径不仅仅要在传统的政治上砸碎一个资产阶级国家机器,或者是仅仅从看得见的经济结构上破坏资本主义的雇佣制度,而是要着力粉碎构序帝国的非物质关系上远程话语关系生成的“幽灵般的统治”。在第二条途径上,奈格里和哈特则认为必须“深入种种具体异端形式的本体基础中,也就是要深入在具体历史境遇中发生作用的主体力量之中”,找到真正的革命力量,以生成“一片由形态各异的活动、反抗、意志、欲望构成的新天地,它们都拒绝接受霸权秩序,提出各种摆脱霸权的策略,制定各条通向异端的路线”*[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3页,第63-64页,第46页。。这当然就是他们从意大利理论中承袭而来的所谓诸众。

三、诸众:新的革命主体

奈格里和哈特认为,在传统对资本的世界历史的反抗中,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是联合起来的力量,就像《国际歌》中唱到的那样,“起来,全世界被压迫的人们”!然而,在过去的共产主义运动史上,虽然人们也意识到“资本主义剥削的一件核心工具正是民族国家”,可一旦出现世界大战,民众则不断被民族国家征集起来,“去打各种毫无意义的战争”,国际主义立刻土崩瓦解,有如第二国际的可悲命运。在他们看来,“实际上,无产阶级式的国际主义是反国际的,是超国界和全球式的。‘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这种联合并非建立在民族认同的基础之上,而是直接通过共同的需求和欲望实现,这种联合无视国境与分界”②[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3页,第63-64页,第46页。。这是说,马克思所说的“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并不是指一个个国家内部的民众在对自己的民族身份的认同之上的联合,而更多地是指一种共同的革命意愿的一致。

如前所述,也是因为资本帝国的跨地域全球布展,今天的资产阶级的统治方式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国家,甚至超出原来那种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现实侵占,国际不平等剥削关系也不再以不平等条约的实际契约方式发生,今天的全球资本奴役方式已经变成了复杂多样的全球布展。“帝国之形成,既非以任何契约或条约机制(contractual or treaty-based)为基础,也非借助于任何一种联邦力量。帝国常规性的源泉是一种新的机器,一种新的经济—工业—通讯交往机器——一言以蔽之,也就是全球化的生命政治机器”③[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3页,第63-64页,第46页。。所以,随之而来的新情况必然是劳动主体也发生着深刻的改变,或者可以倒过来说,也是新的劳动者的反抗斗争塑形了帝国新的统治方式。“人们甚至可以说,构建帝国和它的全球网络的确是一种回应,它所针对的就是各种反抗现代权力机器的斗争,尤其是诸众向往解放的欲望所推动的阶级斗争。唤出帝国的正是诸众(Multitude)”*[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57页。Multitude一词出自斯宾诺莎的政治学,不同于霍布斯将权力视作对个体的否定,斯宾诺莎的政治主体总是由诸众的生命和力量所建构。。诸众,既是过去无产阶级的替代者,即帝国时代的被奴役者,也是帝国时代新的革命主体。这是奈格里和哈特在《帝国》中第一次提出这个概念。multitude概念又将成为他们三步曲第二部的中心议题*Multitude:War an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Empire,2004.。

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资本帝国的存在本身就像奥匈帝国的国徽——一只双头鹰(Two-Headed Eagle)。一方面是全球生命政治控制机器的不断扩张,另一方面则是同时压制着一种全球性的诸众反抗。显然,他们这里论说的重点是诸众。

帝国之鹰的另一个头是全球化的创造性主体(creative subjectivities of globalization)、生产性的诸众复合(plural multitude),后者已学会如何在这片广阔的海域上航行。这些主体处在永恒的变动之中,形成繁若星丛(constellations)的个体和事件,在全球范围内一刻不停地重新设定(reconfigurations)系统的特性。这种永恒的变动可以发生在地域上,但它也可指混杂之物在形式和程序上的调整。*[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75页。中译文有改动。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60.

资本帝国生命政治的布展,正在同时创造一种新的政治主体,这就是与帝国相适应的创造性主体——复合性的诸众。诸众不是过去的人民,也不再是一个固定的阶级,而由与帝国超地域盘剥和压迫关系相关联的各种不断重新设定和繁若星丛的事件和个体构成。维尔诺的观点更加直接,他说,诸众这个概念就是“作为‘人民’概念的对反概念”*[意]维尔诺:《关于诸众与后福特主义资本主义的十个论点》,赵文译,载《生产》第9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4页。。在2003年的一次演讲中,奈格里对这个诸众概念做过一次具体的界划和定论:一,诸众不是人民,即它“不是一个依权力的命令而建构的统一体”;二,诸众不是阶级,即它“不是由资本主义剥削而产生的统一体”;三,它不是国家,即它“不是一个由这些同样的权力建构在意识形态之上针对其他国家的敌人的统一体”。他认为,“诸众是由一个个个体组成的工作着的集合体并因此具有生产力”,它同时也是一种拥有创造性和斗争性的政治主体*[意]奈格里:《超越帝国》,李琨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4页。。

这里最值得关注的是,奈格里和哈特乐观地认为,诸众的存在如同星丛的存在。这是一个正面的肯定,意思是说,诸众由于它特殊的生成方式,会导致出现一种新的非同一性的革命性主体。constellations一词为本雅明和阿多诺的概念。星丛(Konstellation)一词是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中极为重要的范畴,是他从本雅明《德国的悲剧起源》中借用来的一个天文学术语(本雅明有“真理即是星丛”的名言),这是指一种彼此并立而不被某个中心整合的诸种变动因素的集合体,这些因素不能被归结为一个公分母、基本内核或本源的第一原理*关于阿多诺星丛概念的讨论参见拙著:《无调式的辩证想象——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的文本学解读》,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三章第二节。。奈格里和哈特甚至说,“当诸众活动时,它自动地生产和再生产整个生活的世界。自动地生产与再生产意味着构建一个新的存在论的实现”*[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450页,第457页。。这里的新存在论显然不是指帝国的存在,而是诸众的革命存在论。

首先,今天的无产阶级主体已经从传统的产业工人阶级转变为一切受资本主义剥削的诸众(multitude)。依奈格里和哈特的看法,过去的无产阶级主体实际上是产业工人阶级,甚至,“它的典范形象是男性产业工人大众”。他们认为,马克思所指认的“大工业的工人阶级只代表无产阶级及其革命的历史中的部分阶段,在那个期间,似乎只有带薪工人的劳动是生产性的,因而所有其他的劳动分工看上去只是再生产的或者甚至不生产的”⑥[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450页,第457页。。而当代帝国时代的无产阶级的主体已经突破了传统理解中那种在生产过程中直接受到资本家剥削的工人,转而变成一切直接或间接屈从全部帝国式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所有个人。奈格里和哈特这里的观点将导致一个重要改变:一是无产阶级从一个经济和政治的范畴退缩为一种抽象的原子化的个人之集合,我觉得,将无产阶级的主体转换为网络条件下受帝国奴役的个人,这是一种看起来新颖但却是完全错误的唯心主义判断。在这一点上,我基本同意阿明的意见。阿明认为,“把历史主体缩减为‘个人’,并且又把许多个人结合成为‘诸众’,这错置了重新界定历史主体这一划时代问题”。从方法论上看,“把个人当成历史的主体,而将诸众视为民主事业的建构性力量,这种颠倒是一种‘唯心主义’的发明。在现实的社会关系没有变化的前提下,它就假设这种颠倒在观念世界已经发生了”*[美]阿明:《帝国与诸众》,《每月评论》第57卷第6期(2005年11月)。中译文参见段欣毅译稿,刊《国外理论动态》,2007年第5期。。

第一,奈格里和哈特认为,诸众是一种新的无产阶级,而不仅仅是“新的大工业工人阶级”。

我们要认识到,劳动与反抗的主体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无产阶级的构成(composition)已经历了转化,故而我们的理解也必须转变。从概念上讲,无产阶级已成为一个十分宽广的范畴,它包含所有那些自己的劳动遭受直接的和间接的(directly or indirectly)剥削,屈从于资本主义生产和再生产规范(norms)的人。*[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7页,第68页,第457页,第68页,第68页,第68页。

所以,奈格里和哈特才说,“我们理解的无产阶级范畴包括一切(all)受剥削于、受支配于资本主义的人”②[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7页,第68页,第457页,第68页,第68页,第68页。。这也就是说,作为被压迫和被剥削的无产阶级,今天并非只是马克思所指认的产业工人,而是整个社会中受到资本盘剥的人们。可是,奈格里和哈特根本没有意识的问题是,他们所指认的这个宽泛的人群为什么是“无产”的?马克思在提出无产阶级的历史形成时,是以劳动者丧失自己的生产资料为前提的,那么,诸众丧失了什么?

第二,诸众作为一种新的无产阶级,并非仅仅是从事物质生产劳动的人。

在帝国的生命政治情境下,资本的生产甚至更多地和社会生活自身的生产与再生产汇合起来。由此要保持生产的、再生产的和不生产的劳动间的区分变得更加困难。劳动——物质的或者非物质的,智力的或者肉体的——生产与再生产社会生活,并在此过程中受资本的剥削。生命政治生产的广阔图景让我们最终认识到无产阶级概念的完全的普遍性。③[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7页,第68页,第457页,第68页,第68页,第68页。

也由此,奈格里和哈特才认为,“活跃在今天的各种生产成分中,非物质劳动力量(从事通讯交往、合作及各种情感的生产与再生产)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图式和无产阶级的构成结构中占据了核心位置,且这种核心性仍在与日俱增”④[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7页,第68页,第457页,第68页,第68页,第68页。。恰恰不是在工厂车间中从事具体生产性劳动的蓝领工人,而是分散于社会各个层面的非物质生产的劳动者才成为今天的无产阶级的主体。可是,奈格里和哈特并没有说明从事非物质生产的劳动如何被资本剥削的具体机制。

第三,诸众作为新无产阶级,劳动的发生形式也发生了重要的改变。其中,他们的“一些劳动是有酬的,另一些则是无酬的;有些劳动仅在工厂内进行,另一些则分散在广阔的社会领域中;有些劳动有一日8小时,一周40小时的时间限制,另一些则占满整个人生;有些劳动仅被给予最低限度的价值认可,另一些则被抬高到资本主义经济的顶尖(pinnacle)的显赫地位。”⑤[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7页,第68页,第457页,第68页,第68页,第68页。

劳动的形式可以不同,但是,“所有这一切劳动形式都在某种意义上屈从于资本主义规训(capitalist discipline)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⑥[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67页,第68页,第457页,第68页,第68页,第68页。。显而易见,奈格里和哈特这里衡量无产阶级主体的标准不再仅仅是从事传统生产性劳动的体制内的固定劳动时间或者工资雇佣关系,而是涵盖了一切屈从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分散劳动时间和非工资性雇佣关系。

实际上我们不难发现,奈格里和哈特是用诸众的概念否定了马克思的阶级分析。我认为这是完全错误的。因为面对今天的资本主义全球化布展,离开了阶级分析的方法,只会陷入非科学的主观推断和臆想之中。在这一点上,我同意哈维对此的判断,他说,“哈特和奈格里否定齐泽克的观点——就与资本主义的延续来说,阶级比其他身份形式要更为根本,但我同意齐泽克的观点。无论种族、社会性别和生理性别身份在资本主义的历史中有多么重要,无论与这些身份相关的斗争有多么重要,我们可以想象出没有这些身份形式的资本主义,但我们却想象不出没有阶级的资本主义”*[美]哈维:《哈特与奈格里的〈大同世界〉》,《艺术论坛》,2009年第10期。中译文参见王行坤译稿。。

其次,诸众的流动性存在所创造的新的空间与时间。在奈格里和哈特这里,重新确认诸众的身份并不是主要的东西,而是要通过这种超出传统工人阶级的历史定位寻求新的革命可能性。所以,在他们那里,“生命政治的劳动是一个诸众的事件”,非物质、认知型和情感性的劳动已经是诸众的生命政治活动的基础,所以,越是揭示非物质劳动的具体的、身体的特点,越是揭示认知型劳动——“简言之:揭示那构成我们的生命的共同元素(生命政治)”*[意]奈格里:《艺术与诸众》,尉光吉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2-113页。,我们就越是可以发现诸众的活动正在创造一种全新的时间与空间的生命政治存在。这是一个具有“生产和本体论维度”的事件。在后来的《大同世界》中,他们又提出,“诸众就是新奇性(singularity)的集合”*[美]哈特,[意]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序言第6页。。我们能看到,这里的生命政治又是从肯定的构境意向出发的。一方面,奈格里和哈特认为,帝国全球布展让诸众“在无限空间中组成诸众的一场空间运动”,诸众的活动不再受到地域的限制,“通过流动,诸众重新夺取了空间,将其自身组成一个积极的主体”。他们的流动性生存到处“淹没并摧毁标准的疆界”,“随着主体的生产性流动产生了新的河流和港口,诸众建立起一种新的地理。俗世的城市将成为合作的人类的大仓库,以及促成现世的广泛分布的人类的流动、短期驻扎和网络形成的机车”*[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452页,第456页,第456-457页,第457页。。显而易见,这是德勒兹那个“游牧式”的革命思路。这里的悖结在于他们对与资本帝国的全球布展同构的后现代思潮的批判与此处这种肯定性思路的直接矛盾。另一方面,诸众也建构了新的时间性。因为,“生命政治生产的新时间性(new temporalities)不可能在传统的时间概念的框架下理解”④[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452页,第456页,第456-457页,第457页。。面对今天诸众的非物质劳动活动,传统的“时间性的超验主义”不再适用,“即现在以习惯或计量的方式都不可能测量劳动”,这当然是指非物质劳动。奈格里和哈特甚至认为,

诸众劳动的新现象学(new phenomenology)将劳动揭示成基本的创造性活动(creative activity),这种活动通过合作超越了强加于其上的任何限制,并不断地对世界进行再创造。诸众的活动组成了超越标准之上的时间,由此,时间可能被定义成在“之前”和“之后”间的运动,即构成的一种内在过程的不可测量性(immeasurability)的时间的构成。⑤[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452页,第456页,第456-457页,第457页。

不仅仅是新的时间性,这已经是一种新的劳动现象学,甚至诸众的存在方式会创造一种全新的存在论!“存在论的构成过程在合作的集体运动过程中展开,贯穿主体性生产交织成的新组织。这种存在论的构成的位置正是新的无产阶级显现为一种组成力量的地方。”⑥[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第452页,第456页,第456-457页,第457页。这也就是说,诸众会是一个奈格里和哈特正面肯定的新的政治主体概念。在后来的《诸众》一书序言中,奈格里和哈特这样写道,“诸众也可以想像为一个网络:一个开放、包容的网络,其中所有的差异都可以自由、平等地表达,这个网络提供了许多相遇的机会,使我们有可能共同地工作和生活”*[美]哈特,[意]奈格里:《诸众》,“序言”,载《帝国、都市与现代性》,罗岗主编,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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