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辛《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中的记忆书写与历史思考

2018-04-13 06:18蕊,
关键词:玛拉莱辛记忆

李 蕊, 何 宁

(1.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 2. 山东大学(威海) 翻译学院, 山东 威海 264209)

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 1919—2013)在6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著作等身,她大量的作品和多变的风格给读者和评论家带来了不同的阅读体验和批评视角。1999年,莱辛发表长篇小说《玛拉和丹恩历险记》(MaraandDann:AnAdventure),这部带有科幻色彩的作品以民间传说的叙事方式讲述了数千年后发生在地球上的故事。小说出版后并未引起评论界的广泛关注。迈克尔·厄普丘奇(Michael Upchurch)在《纽约时报书评》中指出:“小说具有神话或民间故事的形式,但长度却像史诗,因此令人感觉夸张、重复,也缺少惊奇。”[1]理查德·艾德尔(Richard Eder)认为:“作为预言,它比较有趣,但是却缺少力量,完全缺乏梦想的技巧。”[2]然而,也有评论家对这部小说作出了较高评价。朱迪斯·切特尔(Judith E. Chettle)在书评文章《生存的教训》中写道:“莱辛是仍然照亮心灵黑暗角落及她的人物生活时代的少数几个作家之一,……她最近的小说《玛拉和丹恩历险记》就是把她和许多同时代男女小说家区别开来的典型。”[3]与国外波澜不惊的接受情况相比,《玛拉和丹恩历险记》在国内已引起了较多学者的关注。虽然舒伟在《从〈西方科幻小说史〉看多丽丝·莱辛的科幻小说创作》一文中对这部小说评价不高,将其称为“科幻童话”[4],王丽丽和严志军等学者却对此提出了不同意见。王丽丽在《多丽丝·莱辛研究》中较为详细地分析了小说的多重主题,认为“只有超越类型解读的误区才能真正理解莱辛”[5]。严志军在小说中译本序言《神话与隐喻》中这样评价:“读《玛拉和丹恩历险记》,就仿佛在聆听一位睿智的老人用一生的经历来探讨人类的一个永恒主题:生命。”[6]序言1

《玛拉和丹恩历险记》用丰富的想象力展开了一幅未来的沉重画面:在又一个冰川纪来临之后,地球南部一片干涸,北部为冰雪覆盖。在艾弗里克洲(非洲的谐音),七岁的小女孩玛拉和四岁的弟弟丹恩因莫洪迪王室家族的分崩瓦解而被迫改名换姓,背井离乡。在一路向北的逃亡途中,他们经历了干旱、饥饿、疾病与战争。小说涉及了诸多主题,既有对环境恶化和地球生态等现实问题的关注,也有对种族仇恨和文化冲突的思考,还有对人类历史和生存意义的探求。莱辛将故事背景设置在数千年后的未来,主人公用回忆建立起了过去和当下的联系。玛拉努力回忆过去的生活以建构自己的身份,并通过回忆历史而获取知识;丹恩却由于过去的创伤而压抑和逃避自己的记忆,并由此导致了人格的分裂;莫洪迪人中有专门的“记忆人”负责传承家族历史与知识,但他们最后对过去回忆的顽固坚守却使他们变得愚昧僵化。记忆是贯穿整部小说的线索,它不但决定着主人公的成长,而且还承载着过去对当下的影响。

莱辛在网上与读者交流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时曾说:“印刷术发明后的两三百年里,我们就丧失了记忆力。在那之前我们把一切都记在脑子里,之后你就可以用笔记录了。当然你还会遇到一些人,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头和老妇人,他们还是用脑子记录所有的事情,他们拥有我们遗失的那种记忆力。”[7]通过小说中的记忆书写,莱辛探索了记忆与个人身份建构、记忆与历史发展之间的复杂关系。

一、 玛拉:记忆的积极建构者

记忆作为人类的基本认知功能,是个体存储信息并依据当前目标重建过去经验的一种认知能力。“记忆代表着个体对过去活动、感受、经验的印象积累,也是指引当前行为和认识的重要方法。”[8]4玛拉和丹恩的部族有一种父母和孩子一起玩的游戏,叫“你看见了什么?”这是莫洪迪人世代流传的一种教育方式。玛拉非常喜欢这个游戏。通过向父母描述她的所见所闻,玛拉学会了观察、思考和回忆。柏拉图认为:“探索也好,学习也罢,实际上总体说来就是回忆。”[9]莫洪迪人的记忆训练使玛拉自童年起便意识到了过去与当下的必然联系,成为了积极主动的记忆主体。即使是在生死攸关的逃亡途中,玛拉依然极力地回忆一切,努力地记住一切。在族人戴玛的帮助下,玛拉和丹恩在敌对部落——石人村——艰难地生存了下来。在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十年中,回忆成为玛拉获取知识的唯一途径。“她所听见和所思考的都来自老家,来自‘你看见了什么?’这个游戏,来自戴玛的回忆。好像这就是她生活的一切。”[6]90

为了逃避敌人的追杀,玛拉和丹恩被迫忘记自己曾经的名字,忘记自己的父母。然而,玛拉却一直没有放弃对自己真实身份的探索。当她与不同种族的人一起逃往北方时,她“努力回忆着母亲和父亲的面容”[6]121,牢记他们的微笑与味道。“我们对自己的自我感,主要取决于我们觉得记住了自己往事的主观体验。”[10]20人具有一种确立适时身份的需求,对自我身份的渴望使得个人记忆不断被激活。人类对自身的理解依赖于对往事经历的记忆。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自己是谁,我们必须以种种方式主动地寻求线索,以引起我们对往事的回忆。

玛拉不仅凭借记忆努力建构自己的身份,她还以记忆为途径获取关于过去的历史和知识。在石人村附近的小山上,“积累着一层层的居住空间、民族和年代”[6]68。玛拉和戴玛玩“你看见了什么?”的游戏时,她最喜欢讲这座山,因为她总有新的发现。“面对过去不同年代的烙印,想象着在此居住过的人们怎样生活、建造房屋,地震又是如何摧毁城市的,……想着,想着,玛拉有时会觉得浑身发凉,感到几分恐惧。小女孩在如此漫长的时间画卷面前感到茫然,如此的分量让她无法承受。”[6]69玛拉在对历史遗迹的观察中建构自己对过去世界的理解与认知。玛拉对知识具有强烈的渴望。她迫切地要求上学,急于成为“记忆人”以保存和传承过去的知识。当玛拉最终到达莫洪迪人保存人类历史的中心博物馆时,玛拉的求知欲得到了极大地满足。“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在迅速扩充,甚至觉得每次呼吸时都吸入了新思想。”[6]474她一连几天都待在博物馆里,过去成长过程中从遗址和他人那里获得的知识碎片渐渐地在博物馆的连续性中形成一个整体,玛拉在自己积极的记忆活动中形成了对知识的整体把握。记忆是获得知识的中介,没有记忆,比较、想象、推理等都无法实现。正因为有了记忆,玛拉才能不断地积累与运用经验。记忆保证了心理活动的前后统一与连续不断,进而形成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通过记忆,玛拉丰富了知识,提高了认知能力,也形成了成熟的个性与心理。

记忆不仅是一种个体认知现象,它还是“个体与个体、个体与文化间互动关系以及个体作为社会成员和历史推动者的社会本质结构”[8]167。玛拉对记忆的积极建构不但体现在自我对记忆的留存,还表现在她对他人进行的记忆讲述与分享。莫里斯·哈布瓦赫认为,回忆是在与他人交流中建构的。从语言符号表征来看,记忆从心理实在到经验活动,需要借助“被言说”和“被表达”,才能使之成为一种确定的形式而为我们所认识。再现记忆或表述记忆最自觉、最主动的方式是语言行为。在小说中,玛拉一直在向他人讲述她的个人经历。她向戴玛倾述她逃亡路上的危险;她在切洛普斯城回忆她一路北上的所见所闻;她向沙比斯将军与士兵讲述她的离奇经历;她与比尔玛妓院中的姑娘们分享她的成长故事。在一次次叙述中,玛拉的记忆得以表征。这种表征是关于记忆的陈述,因其并非静止和固定,必然会在过去与现实之间逡巡往返,不断地被打破重组,不断地有部分内容被摒弃掉,又有新的内容补充进来。玛拉向戴玛的倾诉是为了疏导自己的恐惧,她在切洛普斯城的讲述是为了知识的保存,她在士兵面前的演讲是为将士们提供敌军的情况,她在妓院的分享是为了和他人建立友情与信任。玛拉能够根据不同的情况调整回忆的内容,既保护自己又帮助他人。在对记忆的选择与重构过程中,记忆脱离了昏暗繁杂的个人心理领域,以语言的表述上升到明晰的现实世界,成为可供认知、交流和建构的文化现象。

玛拉是一个积极的记忆建构者。她不仅以记忆追寻自己的身份,获取历史的知识,她还以记忆的讲述连接过去与当下,建立与他人的和谐关系。在对记忆的积极建构与重构过程中,玛拉使自我人格得以健全发展,在自己获得知识与理性的同时,还帮助他人拓展了眼界与能力。

二、 丹恩:记忆的冷酷拒斥者

小说中的另一位主人公丹恩在成长过程中同样受到了记忆的深刻影响,但与姐姐玛拉不同,丹恩由于不能摆脱过去创伤的阴影,进而无法接受和面对个人的历史记忆。

在部族村落被人袭击的晚上,两个长得非常相像的兄弟对玛拉和丹恩做出了完全不同的举动。哥哥威胁和虐待玛拉和丹恩,而弟弟对他们却非常友好和气。四岁的丹恩由于年幼,无法辨别区分兄弟二人的邪恶与善良,从此在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深的创伤,任何长相相像的两个人都会触动丹恩的内心,使他愤怒和发疯。在《创伤:探索记忆》(Trauma:ExplorationsinMemory)中,凯西·卡露丝(Cathy Caruth)指出:创伤并不是无意识的症状而是历史的症状。创伤经验尚未被个体消化,因此不能以记忆或叙述的形式所拥有。创伤代表了一种萦绕不去的模式,“受到创伤准确的说就是被一个意象或一个事件所控制”[11]。在丹恩十岁那年,两个面貌相似的路人再一次引起了丹恩的惊恐。丹恩并不知道为什么长相一样的人会令他恐惧,“他的脑海里有一扇可以将往事迅速关闭在外的门,他所知道的是……,那些长相相同的人一直像幽灵一样跟着他,为难他,恐吓他”[6]75。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丹恩拒绝回忆,排斥回忆带给他的恐惧感。

丹恩被压抑的创伤记忆使他无法理智地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会突然地发怒、打架或逃跑,他的行为举止甚至让玛拉都感到害怕。在切洛普斯城,丹恩再一次逃跑。在城中一座废弃的高楼中,他吸毒、自戕、杀人,当最终被人发现时,丹恩“整个人都在溃烂,病得皮包骨头”[6]228。当玛拉询问他高楼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时,丹恩“不愿去翻开那真实而又痛苦的回忆”[6]235。他明确地告诉玛拉:“我讨厌回忆那段日子。”[6]263丹恩在努力压制痛苦的回忆。 “压抑是一个防御过程,其主要功能是保护自我使之不受危险心理内容的威胁。”[10]247然而压抑不是抹除记忆,它只是使创伤经验难以在意识中被回忆起来。创伤记忆隐藏在潜意识层面,并与创伤发生时主体的人格状态产生认同,进而导致多重人格的出现。在经历了这一次噩梦般的劫难后,丹恩的人格彻底分裂了。当丹恩试图讲述在高楼度过的那段日子时,“他变得像个小孩子,用孩子般的口气讲话”[6]235;当丹恩平静下来时,他“神志清醒却闷闷不乐”,“目光也总是游移不定,就好像正试图游离黑色的梦境一般”[6]235-236。多年来一直处于隐伏状态的创伤恐惧在丹恩面临新的创伤压力时重新复活。丹恩被压抑的记忆郁积在潜意识之中,当他处于与创伤情境类似的环境中时,这些记忆便被释放出来,使丹恩成为另一个自己。

丹恩的成长一直受到创伤记忆的困扰。即使在丹恩成为一名将军后,他还是无法坦然面对和接受过去所受到的伤害。莱辛通过玛拉的眼睛,为读者展示了丹恩典型的多重人格。“她(玛拉)不知道这该算是个新丹恩,还是真实的丹恩——是她的敌人还是她的朋友?一个人怎么可能变得根本就不像他自己呢……。”[6]376丹恩对记忆的压制与拒斥不但伤害了自己,更伤害了他唯一的亲人——姐姐玛拉。在比尔玛的赌场里,丹恩在巨大的压力下再次迷失了心智,他甚至不惜把玛拉作为抵押而赢回本钱。根据夏克特的理论,“当某一人格的身份以及与其相关联的一套记忆被打开时,某些或所有其他人格身份及其记忆便被关闭了。不同的经验丛被相互解离”[10]252。当丹恩冷酷残忍的人格被释放时,那个深深依恋姐姐的丹恩便消失了。丹恩的多重人格使姐弟两人本就充满艰辛的逃亡之路雪上加霜。丹恩一次次毫无先兆的逃跑和失踪给玛拉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然而,随着小说的发展,丹恩却已悄然发生了改变。渐渐地,丹恩开始向玛拉坦言他的恐惧,并向玛拉保证“我永远也不会再次感受那样的恐惧了”[6]454。在小说的结尾处,莱辛更是让读者看到了希望。当玛拉和丹恩最终与沙比斯等人会合时,是丹恩承担起了回忆的任务,他开始向人们讲述自己的故事。“恢复记忆能够使曾经分裂和无法应付创伤的人成为统一的人。”[12]在对个人历史的阐释过程中,那些令丹恩恐惧的事件、沉重的打击等极端的情感体验和人生震荡被丹恩接受、理解并纳入到连贯的、可以被叙述的故事中。从中,丹恩可以重新领悟人生的意义。对历史的消极逃避只会带来人格的畸形发展,而只有接受历史的客观现实,克服记忆创伤,才能获得健全的人格与人性。

三、 记忆人:记忆的顽固坚守者

在《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中,莱辛塑造了一个特殊的群体:记忆人。他们是莫洪迪部落中被筛选出来,具有强大记忆力的人。这些记忆人“不仅仅去记忆,而且要进行书面记载。他们决定保留全世界的历史资料……”[6]202。莫洪迪人“知道保存过去的重要性”[6]203,但是,他们对历史不知变通的僵化思想也在故事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莱辛对记忆人的多角度描写表明了作者对历史的复杂态度。

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在《历史与记忆》(HistoryandMemory)中指出:“在没有文字的社会里,有专门的记忆专家和记忆人,他们便是系谱学家、王室典制学者、宫廷历史学家、民俗学家等。”[13]63记忆人代表社会的记忆,他们既是客观历史,也是意识形态历史的保管人。人类学家安德烈·勒鲁瓦-古朗(André Leroi-Gourhan)认为:“在传统人性中,(记忆人)对维系群体的凝聚力是非常重要的。”[13]63莱辛将玛拉与丹恩的历险故事设置在数千年后,然而此时的人类社会却与千年前的原始社会如此雷同。经历过科技的高度发展后,未来社会的人类依然需要依靠自身的记忆能力保存与传承历史,莱辛对记忆的重视与信任可见一斑。

抚养玛拉和丹恩长大的戴玛就是一位记忆人,这位老人在玛拉和丹恩的成长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首先,戴玛在最危急的关头收留了姐弟二人,并克服各种困难将二人抚养长大,为莫洪迪王室血脉的传承做出了巨大贡献。其次,作为记忆人,戴玛向玛拉传授了她所知道的历史知识。戴玛给玛拉讲述莫洪迪人的家族历史,向玛拉描绘她所了解的几千年前人类历史,她还坚持和玛拉玩“你看见了什么?”的游戏,所有这些都构成了玛拉对世界最初的认知。最后,戴玛所收集和珍藏的过去的物品为玛拉和丹恩提供了逃亡路上的生存保证,那些“金币后来一次又一次地救了他们的命”[6]96。然而,莱辛对戴玛的身份还有更为深刻的思考。戴玛精心保存了一箱过去莫洪迪人穿的衣物。这些柔软的衣服由棉麻或蚕丝制成,需要细心的保护,但却再也无法在恶劣的环境下穿着使用。即使这样,戴玛依然坚持保留这些东西,甚至在和玛拉谈论这些衣服时哽咽流泪。在玛拉看来,戴玛如此的举动很是可笑。凭借这样的细节描写,莱辛通过玛拉的视角表达了她对顽固地执着于过去无用之物的历史态度的批判。“这些剩余物使我们想起的不是那些曾经使它们具有活力的生命,甚至也不是生命的碎裂。因为当一个人的记忆和他的过去被削减为他们的附属物的碎屑时,生命本身的记忆就丢失了。”[14]最终,在玛拉和丹恩开始新的历程之际,戴玛只能结束自己的生命。

如果说莱辛对戴玛的批判是温和而委婉的,那么她在小说最后部分对莫洪迪人中心博物馆的守护人的讽刺便是犀利而直接的。费利克斯和费利萨夫妇一直在中心博物馆等候着玛拉和丹恩的到来。他们不顾外面世界的艰难险恶,将自己封闭在高墙内过着自欺欺人的优雅生活。身处博物馆的玛拉看到“这里的人有的只是对权威的盲从”[6]458。对过去历史的坚持已经让费利克斯和费利萨丧失了理智,他们不顾乱伦的禁忌与灾难性的后果而一心妄想着回到莫洪迪人过去的辉煌时代。

在小说中,费利克斯和费利萨管理的博物馆是一个复杂多意的象征。一方面,博物馆保存了大量的历史资料,为玛拉了解历史提供了条件;另一方面,博物馆已破败不堪,很多展品都是粗糙的复制品。对历史将要消失的恐惧导致了费利克斯和费利萨对每一件事物的执着和不加鉴别的保存。“记忆被专心致志的收集剩余物、证词、文件、形象——一种无止境增加的档案建构所替代。”[15]作为一种现代机构和现代建筑,博物馆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替代了过去教堂和祠堂所具有的历史记忆、群体认同与文化交流的功能。博物馆这一记忆现场将人类的回忆与思维延续到漫长而遥远的过去时空之中,是人类收藏历史的记忆凭证。然而,保存和传承关于过去、关于群体的正确记忆,并非一件易事。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认为:“依赖档案的痕迹并不能使回忆变得更容易,因为剩余物质的仓库压制了人们吸收和回忆它的内容的尝试。”[16]大量的复制品使人的记忆失去了生命力与主动性。历史从来就不是一个神殿。历史在收藏人类荣光的同时也留下了无数的废墟和无用的垃圾。面对历史遗产,人类必须学会作出取舍。费利克斯和费利萨僵死的历史观正如博物馆中那些毫无生命感的展品一样,面临着最终的灰飞烟灭。

“记忆不但是对事物或事件本身的再认或回忆,更是对事物之间关系的一种把握和重构。”[8]66记忆是在所从事的各种历史活动基础之上心灵与世界的共同生成。记忆与历史都是动态发展的,过去的历史固然对我们具有教育意义与借鉴价值,但如果不知变通地执着于过去,那么历史与关于历史的记忆必然会束缚人的发展,导致思想的愚昧与僵化。

四、 结 语

《玛拉和丹恩历险记》这部科幻小说展现了莱辛对身处高科技时代的人们未来记忆能力的深刻考量,同时也包含了作者对于历史发展的复杂理解。

作为人文主义作家,莱辛把文学和历史作为两类最重要的学科加以强调。她认为,只有了解历史,才能“学会怎样看待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社会”[17]。纵观莱辛的小说创作,历史意识始终贯穿其中,从早期的现实主义作品到中后期的科幻小说,作者对时代的记录与理解融入了文本的各个层次。国内外的莱辛研究表明,莱辛的历史观是一个繁复交错的动态思考模式。一方面,莱辛相信人类历史发展的总体趋势是线性的、进步的;另一方面,莱辛看到了历史发展过程的循环往复,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会受到诸多因素的干扰而出现暂时的停滞,甚至倒退。值得注意的是,莱辛认为,这些历史的循环并不是简单地回到过去,而是伴随着人们认识深度的变化。

《玛拉和丹恩历险记》虽然将故事置于数千年后的世界,但读者看到的却是如史前般的荒凉与落后。时间的断裂与空间的错置形成了小说的中心张力。过去、现在和未来以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为媒介,呈现给读者一幅广阔而完整的世界图景。记忆是人类认识自己和世界的起点,它建立起了人与特定时空的最本质的联系。人类的记忆行为至关重要。它塑造个人、建构文化、传承历史。在《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中,记忆是故事发展的基本线索。在回忆个人的成长经验中,个人得以实现自我的历史定位。同时,历史以记忆为载体,穿越时空阻隔,引导人们理解当下,预测未来。历史的线性进化与循环发展构成了小说独特的历史空间。在故事里诸多人物的记忆活动中,人类对历史的理解渐渐深入。对于莱辛来说,历史是不断向前的,但前进途中的逡巡往复亦是不可避免的。人类唯有不断回忆历史,反思当下,以史为鉴,方能认识自我,达到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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