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记(下)

2018-04-17 03:11汗漫
文苑·经典美文 2018年4期
关键词:山阴沈园张岱

汗漫

/一/

绍兴大街上载客的三轮车篷,大都写着广告词“书圣故里”,王羲之《兰亭集序》也是好散文,乘酒意一挥而就,顾后且瞻前,惆怅而眷恋。

一千六百年前,王羲之、谢安及其门徒友人凡四十一人雅集兰亭,流觞曲水,抒怀赋诗,辑成《兰亭集》。王羲之乘酒兴作序,一挥而就《兰亭集序》。

我坐一辆三轮车去会稽山下的兰亭。有四十四名演员在扮演王谢及其门徒,着前人衣饰,仿前人姿态,在“之”字形的细微曲水边缘列座、流觞、赋诗。“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王羲之咏叹的不能前晤古人、后顾来者的悲伤,我等又何尝不悲凉万丈。所幸有笔墨流传,可以让后世从屡屡出现在信札末端的“羲之顿首”中,看见他倾身、倾情那一瞬间的白发苍苍——

《执手帖》:“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临书怅然。”

《疾不退帖》:“疾不退,潜损亦当日深,岂可以常理待之。”

《汝不帖》:“汝不可言,未知集聚日,但有慨叹。”

《快雪时晴帖》:“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

绍兴城中,王羲之将旧居捐出建成的戒珠寺内,陈列着一系列王羲之的名帖。我俯身其上,屡屡有“不”字闪现——“不次”“不具”“不一一”等语,显示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南渡之后纷乱时代里文人身心的疲顿、不快。像他身后的陆游、王阳明、徐渭、张岱、鲁迅等等山阴文人一样,与笔做伴,就是与不愉快做伴,复为敌,但如果没有这一支笔,就连不愉快也没有了,在这世界上还有何存在的价值?

王羲之大概羡慕雪,《快雪时晴帖》中那一场山阴大雪,天晴后,艳阳下,那雪显得多么愉快、安善。现在是秋天,我只能想象山阴大雪以及雪后初晴的美景,只有低头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才感觉:这白纸像一地好雪,这些字,像我咯吱咯吱走出来的足印……

一座石桥,因王羲之为一卖扇子的老妇题字而传诵至今,更名为“题扇桥”。桥旁,富有宣纸意味的一面旧墙,临摹、放大着《快雪时晴帖》。“扇子和雪”这一组矛盾的意象结合于石桥,让过桥的人感觉身体内一阵灼热一阵寒。人世、命运就这样时暖时寒。若有种种爱意、深情赓续于笔墨言语间,就依旧值得一个人去为这雪月烟火而顿首。

/二/

南宋时期的山阴人陆游,无法与爱人朝夕相处到白头。离别、沈园重逢、题壁而成《钗头凤》、唐婉抑郁而亡,才造就了陆游“爱国主义者”之外的另一重身份:“山阴情种”。正如爱国主义生成于国破家亡之际,情种的形象往往凸现于爱情无所归附之时。陆游没有照片,后人只能依据《剑南诗稿》等文本描绘其肖像:嶙峋如会稽山,孤寒如山阴雪。

沈园与鲁迅故居在绍兴城区的同一条街道上,相距不过五百米。作为一处以爱情为主题的园林,沈园入门处就矗立一石,裂两半,各题有“云”“断”二字,暗喻缘断。园内有“孤鹤轩”——陆游就是一只孤鹤,声闻于天,也声闻于野,但那是秋声、悲声、断肠声。我坐在“梅槛厅”的连廊上,听密密麻麻写着当代情人誓词的小木牌,随风吹,哗哗啦啦摆动。倘若陆游与唐婉终生举案齐眉,这爱情或许就失踪于纸墨间了。只有未完成的爱,充满了“错、错、错”“莫、莫、莫”和“难、難、难”“瞒、瞒、瞒”的爱,才撕心裂肺。为了体验爱的强度,必须躲避爱的完成、躲避月亮的每天出现。“疑是惊鸿照影来”——只有这初相见、生死别、一闪而逝、不复再现的爱,才值得抒情、咏叹并流传。

陆游少年缘断,后读书、应试、为官,中年入蜀,作为范成大的知己和幕僚,一同谋划如何领导王师、北定中原,但屡屡碰壁、遭排挤,被同僚讥讽为颓放、狂放之士,就干脆自名“放翁”。像其他众多士大夫一样,陆游本意并不想成为一个在“子曰”“诗云”之间消磨时光的风雅者,“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才是其真实写照。但爱国,国已破;爱人,人无踪;一只孤鹤山阴鸣……

公元一一九○年,陆游六十六岁,还乡隐居,已经丧失还蜀出征之力。所幸的是,公元一二○三年,辛弃疾知绍兴府,年龄相差十五岁的两个诗人惺惺相惜。一年后,辛弃疾离任,赴镇江,在北固山上与长江对岸的金兵对峙:“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公元一二○七年秋,辛弃疾卒于铅山,终年六十八岁,在长梦中回到吹角与连营。

陆游更加孤独。除了骑驴到乡村为病人把脉诊断送草药,反复给儿子们写勉励的诗,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去沈园走走。或许在他眼里,沈园就是一个国家的象征——“不复旧亭台”。只能看看“伤心桥下春波绿”,想想“红酥手,黄縢酒”。园中草木旧,胸中波澜难平,不平,才能写出不平常的诗词文章。他只能成为一个诗人,尽管“提笔四顾天地窄”,但已经不能“提刀独立顾八荒”——那嵌有黄金纹的金错刀啊!公元一二一○年,八十五岁的陆游去世,临终绝笔:“但悲不见九州同。”

把对一个女子的爱放大到对整个国家,爱情诗就成了边塞诗。而诗的伟大,一概生成于重大的丧失和失败——笔的伟大,生成于刀子的丧失与失败。

我,一个凡俗的人,生活于和平的时代,也是好的吧。看沈园里的游人穿红着绿、欢天喜地,没有一点伤心的样子,俗艳,也是好的吧。

/三/

我喜欢李白《东鲁门泛舟》最后一句“疑是山阴雪后来”。在山东曲阜一条溪流上,李白泛舟,忽想起山阴、剡溪、一场雪。

在绍兴饭店住了几天,其旧址恰恰是张岱故居所在地“快园”。重温《陶庵梦忆》一书,一个任诞、简傲、排调之人写下《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快园外、绍兴饭店外,龙山,小山联系着张岱的《龙山雪》,同样是一篇写雪的好文章。

公元一六二六年的一个雪夜,二十九岁的张岱与李芥等五个男女伶人登龙山。雪地因无月色映照而发呆,幸而有仆人送来酒食御寒。几位伶人唱曲吹箫至三更,马小卿、潘小妃两个女子浴雪而立,看张岱等人坐着一辆小羊头车缓缓归。一个美好的雪夜,“万山载雪”——龙山、会稽山、天姥山、天台山等等江南山川,在这一夜都处于白雪和张岱笔端了。后清军南下,张岱披发入山,在困顿、逼仄之境回忆少年纨绔时光,这一雪夜,两个花旦在雪地里像花一样簌簌飘落的场景,就成为不真实的美梦了。

在快园成为“不愉快之园”以后,才有好诗文生发。唐代韩愈感慨:“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音易好。”道出作文秘密:“欢愉之辞”须由穷苦之人来叙述,才能拥有不俗的、肝胆俱裂的力量。其实,不论“欢愉之辞”还是“怨句”,若欲表达得深刻、独到,都不易,都需要克制、淡然、对冲——写怨句,要像在黄酒中加姜丝、话梅、红糖,然后煮沸,以绵软、微甜之力去化解那重重苦涩和块垒。

张岱在《龙山放灯》一文中回忆了某年元宵期间龙山灯会的盛景:“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人无不歌唱鼓吹……”

现在,有鸟鸣,如越剧中的一声叹息。张岱在山上寻欢后回家,应该与我走过同一条山路。

“疑是山阴雪后来。”需要在大雪中再来山阴一次,看旧我与新我、梦中之我与世俗之我,周旋、拥抱在一起,像龙山雪夜里那两个拥抱着、旋转着滚下山来的花旦。

/四/

会稽山以东,有一小溪名为“惆怅溪”。若干年前,本地一书生研读《全唐诗》,发现自杭州钱塘江起程,经山阴、剡溪、天姥山、临海、天台山,终结于东海,是一条唐代诗人密集游走的“唐诗之路”。

这条唐诗之路必经惆怅溪,诗人们在此必惆怅。诗,就是惆怅。陆地消失、大海浮现,带来无尽惆怅无尽诗,吸引无数唐代诗人及后世文人骚客,奔向山阴吴越。

李白吟罢“疑是山阴雪后来”,就写出《梦游天姥吟留别》,成为本地广告词和旅游说明书。其中,最好的句子并非篇首关于山阴越地盛景的梦中幻象,而在于结尾处的痛心疾首:“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一个惆怅人、诗人,走过惆怅溪,看溪水流逝如古往今来,人间万事明灭不定,东入海。

在惆怅溪边,我自然想起不开心的李白。李白在此,自然想起惆怅溪下游的剡溪、雪夜、王子猷。王子猷在剡溪访戴的雪夜里,想起长睡在剡溪岸边的父亲王羲之。王羲之在惆怅溪以北山阴兰亭,想起他以前的古人、他之后的我、我们……

山阴四面葱茏,我独自登山再下山,到斑竹村里晃荡。卵石铺筑的古驿道依旧, 驿铺、客栈、饮食店、货栈、百货店依旧,官员、公差、隐士、侠客等等古人不再,往来者皆为当代村民或游客。斑竹村粉刷过的旧土墻上题满诗句,署名为谢灵运、李白、杜甫、孟浩然、王勃、贺知章、杜牧、苏东坡、林逋、李渔、郁达夫……历代诗人打破时间界限,欢聚一壁。墙壁枯寂如古宣,因这些名字、墨迹而生发清欢。我没有毛笔,只能掏出小钢笔,抄录墙壁上几首关于惆怅溪的句子:

“只见山相掩,谁言路尚通。人来千嶂外,犬吠百花中。细草香飘雨,垂杨闲卧风。却寻樵径去,惆怅绿溪东。”(刘长卿)

“桃溪惆怅不能过,红艳纷纷落地多。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韩愈)

……

捏一支钢笔,捏一溪墨水和惆怅,我手指像惆怅溪上那座石桥,爬满皱纹般的青苔……

在绍兴城内晃荡——像一桶水,被日光组成的左手、月光组成的右手提着。累了就换一换手,提着一桶晃晃荡荡的我——我是水。在越地山阴这一报仇雪耻之乡,似水如霜者,联袂而行。我有欲而乏爱,无言、残喘、气息如游丝——需要在霜降或雪天再来此一游。

中午,沿河走。枕河而居的人,容易梦见鱼水之欢——以河为弯曲的枕头,需要多么盛大的床榻和缠绵,才配得上这满城的桂花香。这样绣了花边的枕头和梦,足以承受降温的生活——爱和被爱。无名生息而不必像陆游、唐婉那样著名地爱、著名地痛。这世俗化的、平淡的爱,是一壶加热的、十五年以上历史的“古越龙山”——本地著名黄酒、龙山雪酿成的黄酒。

我仄进若干小、乱、陈旧的巷子晃荡,才微微体会到山阴一带闪现过的旧日书生的踪影和内心。深刻影响中国思想史的“心学”源自山阴——山川寒冷低温的一侧、北侧,宜于沉思和点灯;向阳的一侧、南侧,适宜耕种和生殖……

在小街巷里,居民的日常生活显露无遗:滴水的拖把,提着蔬菜和鲜鱼的艳丽女子,戴毡帽晒太阳的老人,窗台上的鸽子——当我的手机镜头逼近、再逼近时,鸽子振翅而起,跃进小巷上的天空。

它用自己的一跃而起,安慰我:“你并非一个毫无价值、没有分量和影响力的人,你看,我已被你惊飞!你要自信、沉着、愉快。”——是张岱,化装成了这只山阴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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