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宏琰
“在我的印象里,鄂伦春人是褐色的。他们的皮肤很白,白中透着些许淡蓝,但除此之外,他们的头发、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皮毛服饰几乎都是褐色的。”在一次同乡间的聊天中,听到记者如此描述鄂伦春时,坐在对面的刘晓春不由地连连点头。乡愁似一支“归心”的箭,贯穿记者命中她的同时,更在那片鄂伦春的心海中激起一片片涟漪。
鄂伦春是典型的森林狩猎民族,世世代代游猎于大、小兴安岭一带。新中国建国初期,几乎所有的鄂伦春人都从事狩猎、采集和捕鱼,形成了具有鲜明色彩的亚北极狩猎文化。如今,桦树皮制作技艺、“古伦木沓”节、摩苏昆(鄂伦春说唱艺术)、狍皮(狍皮服饰、狍头帽)制作技艺等已纷纷入选国家级文化遗产名录。作为鄂伦春本民族第一位博士,同时也是社科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刘晓春望着记者微笑着说道:“任何民族文化都是博大精深的,三言两语也不能为零基础的读者讲明白,但你选的切入点很好——褐色的鄂伦春,以狍头帽为代表的狍皮服饰最能形象地反映鄂伦春的人文家庭与生产生活。关于狍头帽,我家里也是故事满满!”
鄂伦春人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小兴安岭的密林深处,长期的狩猎生活以及漫长的严冬,使得鄂伦春人对山林和野生动物都有着坚实而深沉的感情,生于山林,吃在山林,用在山林,死后亦回归于山林,是典型的“山林之子”,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大自然的恩赐。狍皮服饰更是鄂伦春人最普遍的日常服饰,它既可抵御外界的寒冷,也可在狩猎过程中很好地伪装自己。尤其是狍头帽,更是物尽其用,让每次的狩猎收获都没浪费,它的造型堪称绝美的艺术品。
“当兴安岭的第一场雪开始飘落的时候,我阿妮(鄂伦春语:妈妈)给哥哥缝制的‘密塔哈(鄂伦春语:狍头帽)也完工了。那一刻,我们几个做妹妹的是那么地羡慕大哥,他是家里七个孩子中唯一的男孩,而在鄂伦春人传统的狩猎生涯中,男孩注定是要被培养成‘莫日根(鄂伦春语:狩猎英雄)的。”言语间,刘晓春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专属于鄂伦春的洒脱。
刘晓春的阿玛(鄂伦春语:父亲)是方圆百里的神枪手,他高超的狩猎技艺使一家人衣食无忧。而她的阿妮则有一双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灵巧双手,甚至许多人都会登门拜访,向她讨教兽皮服饰的制作技艺。“往往阿妮为了服饰配备的各种花纹和贴纸,也成了大家收藏和效仿的范本。”有趣的花絮不经意间冒出来,刘晓春自己也笑了,但随之她认真地解释说:“阿妮的精湛的手艺,是在苦难和孤独的童年时光里就开始慢慢培养而成的。因为她的父母早逝,阿妮11岁就成了孤儿,由她的叔叔和婶婶抚养成人。在跟随大人们采集的日子里,那些优雅的野花,翻卷的流云,幽静的丛林,活泼的叶子,奔腾的河流......这一切都为她幼小的心灵注入了生机勃勃而又丰富美好的情感。没有笔和纸,就用灰烬里的木炭在白桦树皮上画画,大自然在白桦树皮上就有了更质朴、更单纯的美丽和灵性表达。接着就是和大人们一起缝制桦皮和兽皮制品,先从小物件开始,桦皮碗、桦皮盒、桦皮篓、烟荷包、皮手套,再到皮裤子、皮褥子、皮袍、皮靴等大件的兽皮制品。当她成为母亲,能用自己的巧手亲自为孩子们缝制各种兽皮服饰,尤其是能为自己的儿子缝制漂亮威武的狍头帽时,那种自豪和幸福感,只有做了一个鄂伦春母亲才能深切体会到。”
“上世纪60年代,鄂伦春人还在狩猎。母亲给哥哥做的那顶狍头帽,是那一年秋季,由父亲猎获的一只公狍子制作而成。狍头帽是由完整的狍头皮缝制而成。制作这种帽子,是将狍头皮原样剥取下来,熟制柔软后,将眼睛的部位镶上黑色皮子,把原来的两只耳朵去掉,用狍子皮另缝两只假耳朵,狍头上的狍角原样保留。在头皮下部常镶一圈皮子,作为帽耳,平时多卷在上边作帽沿,冷时将其放下来。‘密塔哈多为男性佩戴。狍头帽和真狍子的头部惟妙惟肖,在雪原或灌木丛里都极具隐蔽性,同时也可以引诱狍子,有时以假乱真到连猎人都无法分辨是狍子还是人。”通过刘晓春惟妙惟肖的描述,狍头帽的形象逐渐由平面走向立体。
上世纪70年代,刘晓春的哥哥响应国家号召应征入伍,狍头帽被阿妮细心地收纳起来。因为哥哥入伍,家里少了一个劳力,阿玛的家庭负担很重,但他无怨无悔。“能为国家贡献一位军人,阿玛认为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哥哥果然不负众望,在部队入了党。作为军属,哥哥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无疑,这是一个普通鄂伦春家庭对党和国家最深厚的感情,刘晓春至今仍以哥哥曾经是一名军人而自豪。
之后,刘家姐妹们陆陆续续地到外地求学,四个姐妹通过个人奋斗先后定居北京。虽然远离故乡,但她们对森林的思念从未褪去。深厚的鄂伦春情结都化作各自家中林林总总的民族服饰和装饰,而狍头帽也和她们一起来到了北京,在异地他乡和她们一起追忆着鄂伦春曾经的辉煌。如果赶上节日或者朋友来访,刘晓春就会把狍头帽从柜子里取出来,供大家欣赏拍照,然后戴上它,再穿上民族服装,出门参加节日庆典。“头戴狍头帽的鄂伦春人永远都是节日上的亮点!”
2009年6月1日,是刘晓春与女儿永远难忘的一天。这一天,在北京中关村三小的组织下,56个民族的少年儿童齐聚北京,欢度六一儿童节。作为鄂伦春族代表,她的女儿有幸受邀参加。“那天8岁的女儿穿上了漂亮的民族服装,戴上了传家宝‘狍头帽,和其他55个民族的儿童一起,观看升旗仪式,参观中南海,并与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合影留念。由于女儿的年龄较小,被安排在第一排。有记者问女儿,有什么话要对温爷爷说吗?女儿说,我是鄂伦春族,愿鄂伦春山神保佑温爷爷幸福快乐!温总理送给每个孩子一册他签名的《現代汉语词典》。总之那一天,戴狍头帽的鄂伦春女童成了与会摄影师们的焦点。”虽然是女儿的一段特殊经历,但作为母亲,刘晓春讲起诸多细节于她而言仿佛仍在昨天。
“对于狍头帽,我自己似乎比别人更加钟爱。在重要的场合,我会很庄重地用漂亮的民族服饰把自己打扮起来,然后戴上狍头帽,回归本真。相信万物有灵的鄂伦春人也坚信,生命从来不会真正地离开,它只是用另一种方式与你相遇。当我穿上民族服装,戴上狍头帽时,我会感觉有一种能量从头顶进入,世界从来都是广阔和美丽的,只是我们缺乏善于发现美的眼睛。传家宝,传承的是一种精神和力量。”与记者的谈话临近结束时,刘晓春起身走到办公室北向的窗边,望着远方缓缓说道。
一顶有分量、有温度的狍头帽,注入了母爱的绵长与牵挂,注入了森林的风霜雨雪,更注入了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和信仰。在狍头帽温和橙色的荧光里,刘晓春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一家人围坐在炭火盆的周围,母亲细白的手指在狍头帽上舞动,口中讲着“指甲精灵做皮鞋”的神秘童话,外面大雪纷飞,家里确是红红火火,一片温暖。家的美丽温馨,生命的绵延不绝,一切都与山林的记忆有关,美丽可以定格,属于鄂伦春的故事却会永远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