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今天》(1978—1980)的知识分子精神

2018-04-20 03:27蒋雨晴
文教资料 2018年35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

蒋雨晴

摘    要: 以北岛为代表的围绕着《今天》的知识分子,在时代的夹缝中适时开辟出公共空间作为发声场所,并借此作为依托展开社会活动。他们以勇猛决绝的态度和彻底的批判精神对权利话语提出质疑和颠覆,以文学为武器进行文化反抗并对现实展开诗性思考,从而建构起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良知,体现着知识分子超然于主流之外同时又介入现实的立场和姿态。本文通过《今天》的文学活动和围绕《今天》的知识分子写作试图揭示这些知识分子的内在精神。

关键词: 《今天》    知识分子    内在精神

《今天》是由北岛、芒克等人于1978年12月23日共同创办的民间文学刊物,作为新时期出现的第一本非官方类文学刊物,在新时期具有重要的地位。《今天》的创刊确如“一束奇异的光”,照亮了北京阴霾的上空,给当时的人们“带来新的战栗”。围绕《今天》的是具有共同精神理念和价值立场的知识分子,他们从地下转入地上,适时开辟出公共空间以此发声,并开展一系列社会活动来扩大影响力。在强大的历史洪流之下,《今天》知识分子在面对纯文学与政治意识形态时,他们既与主流文学保持距离,以勇猛决绝的态度和彻底的批判精神对权利话语提出质疑和颠覆,显示出“异质性”的特征。同时并没有完全隔绝体制内的刊物和社会现实,以文学为武器进行文化反抗并对现实展开诗性思考,充分体现出知识分子应该具有的介入性与超然性的统一,体现出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社会良知。

一、手段:公共空间的开辟与社会活动

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不同,它更多地是一个以空间为核心的社会。这种空间概念不仅是一种物质的客观范畴,而且是一种文化社会关系。公共空间是指社会与国家之间人们实现社会交往和文化互动的场所,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所建构和赖以生存的正是这种公共空间。《今天》就是以北岛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所开辟的公共空间,在其产生之前,六七十年代“地下文学”中已经产生了公共性的空间,《今天》只是在时机较为成熟之时顺应了由地下转移到地上的思想文学潮流。《今天》创办者之一北岛指出:“文学是条更深的潜流,它在地下潜伏了十年,甚至更久,一直可追溯到六十年代初。而政治上的松动只不过为它提供了浮出地表的机会。”现在公认对《今天》最早影响的地下沙龙可追溯到文革时期郭世英的“X诗社”和张朗朗的“太阳纵队”。其后影响较大的还有徐浩渊沙龙,以及史康成沙龙、鲁燕生沙龙等。沙龙之间相互穿通,经常交流,有些重要人物就是在这些沙龙之间互相串联的,《今天》的知识分子也大多通过这种方式结识。早期的沙龙虽然给知识分子提供了发言之所,但是仅局限于知识分子内部,面向公共的程度比较低。

《今天》最早出现在公共视野之中是张贴于1978年的西单民主墙上,以其为代表的北京公共活动场所为公众提供了介于官方与私人生活之间的“广场”,使得作者与大众在此能产生互动。据芒克回忆他们当时张贴的场景:“我们骑着车,挎着包,挂着糨糊桶,心里紧张又从容。第一站自然是西单民主墙;然后转去天安门……再去王府井……再往后我们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文化部,最后一站是虎坊桥,当时《诗刊》在那里……第二天就去了几所主要的大学。我和北岛跑了北大、人大。”伴随着“文革”的结束、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自由的文学表达在一定程度被许可,文学从“白洋淀诗歌群落”、从大大小小的北京地下圈子走向广场、走向西单民主墙、走向各大高校校园,各种民刊随着这场民主运动兴起,一种向往自由的活跃的空间氛围正在形成。《今天》的创办和流行過程让我们看到当时知识分子的公共空间如何形成的动态缩影,它的诞生及其存在使得这群知识分子拥有特定和较为独立的发声场所。

还有一个现象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受到都市空间影响,在一定程度上依靠地缘形成知识分子群体。在《持灯的使者》中,刘禾曾提问道:“谁是《持灯的使者》的主角?”他认为:“在阅读中,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即虽然《持灯》里每篇文章的立意是要谈诗人和他们的诗,但文中经常被凸显出来的,甚至有点喧宾夺主的是白洋淀、杏花村、北京东四胡同里的‘七十六号大杂院、十三路公共汽车沿线,前拐棒胡同十一号等等。这些地点是早期《今天》诗人和地下文学的志愿者们曾经出没或生活的地方,它们往往在《持灯》的回忆文章中一跃而成为主角,白洋淀尤其如此。”书中成员的历史记忆中有着对于空间意识的认同感,田晓青的《十三路沿线》更是以地图坐标式的地理位置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动态直观的《今天》图景。这些标志性的反复出现在回忆《今天》的历史的叙述中,时代与都市、时间和空间的汇合处形成了《今天》知识分子独特的声音。

多种多样的社会活动也成为重要手段。作为知识分子,并不是要登上高山或讲坛,然后到处慷慨陈词。知识分子显然是要在最能被听到的地方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且要能影响正在进行的实际过程中。对于这一点来说,北岛们的实践可以说颇具成效。《今天》创办之后,除了在上面公开发表的作品产生社会影响之外,编辑部曾经将一些活动搬到社会上,以此来扩大思想的传播和更多人的认同。活动包括分别于1979年4月和10月在玉渊潭举办过两次诗歌朗诵会,第一次朗诵会的内容和场景在阿鸣写的《记〈今天〉编辑部的一次诗歌朗诵会》中比较详细的描写:“清晨,朗诵会的组织者就扯电线,在树上,挂了个很小的扬声器,用自带的录音机放起了最近社会上广为流行的舞曲,以招徕那些热心的到会者自动地聚到这个天然形成舞台的空地上来。接着十几个青年男女分别朗诵了各类题材的诗。内容从政治行情诗到爱情诗不等。朗诵者们的表情专一,神态严肃,有的嗓音很好。”按记录来看,虽然当时《今天》的朗诵会是在恶劣处境中举行,但获得民间的支持与欢迎。编辑部还曾于1979年9月在紫竹院公园举办过一次读者、作者和编者的漫谈会。超文学的互动也使得《今天》扩大外延,有星星画会和四月影会,可以说它们在艺术和文学方面和“今天派”相互激发。

二、立场:纯文学还是政治策略

《今天》创刊之初自我标榜的是“纯文学”杂志,在创刊号《致读者》中北岛写道:“在血泊中升起黎明的今天,我们需要的是五彩缤纷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属于大自然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开放在人们内心的花朵。”“‘四五运动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一时代必将确立每一个人生存的意义,并进一步加深人们对自由精神的理解。”从发刊词来看,《今天》所追求的是自由的人文精神。《今天》的民间性和非官方性的特征使它在艺术趣味上保持了与当时主流文学相异的风格。在文学层面,他们用崭新的文学形式和语言反抗改造着人们僵化的思维习惯。北岛指出,创立《今天》的最初起点是“反抗语言的暴力,审美的平庸和生活的猥琐。”语言是知识分子进行文化建构的有力武器,反抗式的语言实则代表的是一种反抗式的精神和灵魂。李陀在《持灯的使者·序言》中也提到这一点:“《今天》诗风拒绝所谓的透明度,就是拒绝与单一的符号系统或主导意识形态合作,拒绝被征用和被操作,它的符号作用其实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反叛。在我看来,言语的反叛大于狭义的政治反叛……《今天》在当年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形成的紧张,根本在于它语言上的‘异质性,这种‘异质性成全了《今天》群体的冲击力。”由此可见,《今天》在文学语言中的贡献尤为突出,其言语的反叛成为更普遍、长久的现象。

然而,《今天》又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政治色彩,在社会变动相当剧烈的时代创办并维持一份文学刊物,要想不涉及现实自然是不可能的。“天安门诗歌运动”推动了文学运动,随着天安门事件的平反,“西单墙”适时地出现。“西单墙”的出现是《今天》开始酝酿重要的起因之一,北岛等人好几次在回忆中提到形势看好时,都认为“西单墙”的出现是重要因素,也是《今天》产生的直接原因。从这可以看出,《今天》从一开始就是伴随着政治运动的产生而出现的,并且它的活动和生存与当时的现实环境和政治语境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就编辑部内部就曾发生过分裂,北岛和芒克回忆录中都曾提及过这次争论,起因是参加一次民刊联席会议,当时除了北岛和芒克其他人都不主张参加这次运动,认为《今天》是文学刊物,不应该加入政治活动。结局是其他人退出了编辑部,剩下北岛和芒克重新组织。就像北岛所说:“其实《今天》一直面临一个问题:作为一本文学杂志,到底多深地表达自己对政治、对社会的理解?”

《今天》的存在比其他民刊要长、影响也更为深远,就态度而言,北岛的诗歌从一开始就不是站在体制之外与其呈完全的“对峙”态势,而是在寻求一种“对话、妥协与渗透”。从1979年开始,《今天》的一部分作品开始在官方文学刊物中发表,它和官方的对抗开始变得模糊。芒克在访谈录谈到《今天》解体的问题时说:“‘今天文学研究会是自动消散的。其实在人散之前,心早就散了。许多人想方设法在正式刊物上发表作品,被吸收加入各级作家协会,包括一些主要成员。”《今天》作家们开始了进入体制内的过程,万之在回忆录里也提到:“《今天》这个圈子里的大部分人还是比较温和的,当时也没有必要去做无谓的牺牲,至此为止,我们的一切努力都只是为了自由地而又合法合理地创作和出版,争取在现行制度下有所突破,因此,我们最后还是决定保存实力,暂时停刊,等到形势有所好转时再争取复刊。这里确实也有一定的妥协,和中国文坛当时比较松动和微妙的情况有些关系。有些正式的文学刊物已经对刊载我们《今天》的作品感兴趣,比如《诗刊》就准备发表舒婷、江河、顾城和北岛等人的诗歌作品,安徽有家文学刊物也刊登过我们的一些小说。同时,他保证想办法给我们一定的生存空间,这不仅是指我们的些作品将可以在官方许可的刊物上发表,还包括对某些成员进入作协做出安排。”

另外,它与“朦胧诗”的混淆与命名也是一种政治策略。“朦胧诗”来自官方,而《今天》来自民间,从《今天》变化为“朦胧诗”,民间文学刊物上刊载的作品借由官方渠道得到更大范围的传播并被合法化,《今天》对这种形式的态度是暧昧的,在当时并没有做出明确的反抗。主编北岛建议《今天》成员积极谋求在官方杂志上的发表机会,借由其影响力可以争取到更多的言说自由与权力,北岛、舒婷、顾城、杨炼、江河以“朦胧诗”代表人物的面貌进入各种诗歌选本和正统文学史的书写。随着资料的不断挖掘与积累以及研究的深化,《今天》也获得了相对程度上的言说的权力与资本之后,所要做的是脱掉当年官方强加的标签,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由两种命名方式的牵引和讨论可以看到《今天》如何被文学史与意识形态经典化,包含着历史权利话语对于“纯文学”的裹挟。

三、姿态:超然性与介入性之间

围绕着《今天》的知识分子们都是以一种反叛的不妥协姿态出现,“自由”和“超然”是他们共同的内在精神。萨义德认为,我一向觉得知识分子扮演的应该是质疑,而不是顾问的角色,对于权威与传统应该存疑,甚至以怀疑的眼光看待。知识分子的代表是在行动本身,依赖的是一种意识,一种怀疑、投注、不断献身于理性探究和道德判断的意识;而使得个人被记录在案并无所遁形。知识分子与大众一样都身处社会,都是国家的成员,必然与语言、传统、历史情境这些事实情况密不可分,但是他们可以独立地选择服膺或者敌对的态度和程度。知识分子与体制以及世俗权力的关系亦复如此。知识分子的主要责任就是从这些压力中寻求相对的独立。知识分子是支持国家的理念重要,还是批评更为重要。萨义德采取的立场是:批评更重要。北岛“我不相信”的强烈呐喊可谓给了时代振聋发聩的一击,以北岛为代表的《今天》知识分子以怀疑和反叛的姿态走向了时代的对立面。

他们的创作展示着其独立的精神和人格,北島的《回答》、芒克的《天空》、食指的《相信未来》、江河的《纪念碑》,知识分子们用文学抒发着自我的真实感情,在文革时期受到的压抑,感伤、痛苦和期待在诗稿中不断呈现。然而若放在完整的时空下关照,可以看到在“自由”与“介入”之间,《今天》这群知识分子全然不是完全抽离的、超乎世俗的、象牙塔里的思想家的姿态,而是在对抗体制中介入现实。每位知识分子的职责就是宣扬、代表特定的看法、观念、意识形态,当然期望它们能在社会发挥作用。宣称只是为了他或她自己、为了纯粹的学问、抽象的科学的知识分子,不但不能相信,而且一定不可以相信。20世纪的大作家热内就说过,在社会发表文章的那一刻就已经进入了政治生活;所以如果不要涉及政治,那就不要写文章或发表意见。因此,无论他们的诗多么展示着独立,知识分子的最终目的似乎要落到社会关怀和责任意识的层面。

按葛兰西的观点,社会现实本身被划分成为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知识分子面对的主要是:要和胜利者与统治者的稳定结合在一起,还是选择更艰难的途径——认为那种稳定是一种危急状态,威胁着较不幸的人使其面临完全灭绝的危险,并考虑到屈从的经验以及被遗忘的声音和人们的记忆。文革结束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及邓小平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让人们简单地相信新时期的社会已经成功摆脱文革阴影,经济、政治、文化都处于稳定和蓬勃发展的状态。然而以北岛为代表的《今天》知识分子却不这样认为,他们在评论伤痕文学《醒来吧,弟弟》中就明确了他们的态度。对于哥哥他们是抱着批判的眼光,而对于弟弟这类对新时期依旧抱有冷静和警惕之心的人表示肯定和欣赏。伤痕文学顺应当时的政治体制,北岛极为反感将《今天》与伤痕文学归为同类。

关于知识分子的姿态问题,《今天》的成员自己也对这一问题有过深深的自我反思。作为《今天》的重要参与者万之在回忆录里谈到:我拷问:“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我曾开车和北岛一起访问了捷克首都布拉格在布拉格,我们经过个汉学家的介绍会见了当地的地下文学刊物《手枪》的编辑。那是一份真诚的地下文学刊物。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而至今也没有考虑出一个令我满意的答案,那就是说我们为甚么没有捷克知识分子那样的自信,没有坚持到底,没有建立真正和官方文学对抗的地下文学?”但是从今天看来,《今天》知识分子已然做出了大胆勇敢的选择和良好的示范作用。

四、结语

围绕《今天》的知识分子在新时期之初从边缘出发,由地下转入地上,在创作中自觉秉持边缘意识与独立的反抗精神,怀着对诗歌理想的忠实信念,对荒谬的时代做出反抗,为中国新诗开辟了新的美学阵地,立下不朽的丰碑。他们在面对着时代的裹挟时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压迫时,并没有因为畏惧而失去自己独特的声音,并且他们独特的声音并不是只为自己而发,而是将这种声音采取各种方式和手段让更多的人听见。可以说,就围绕着《今天》的知识分子完美地体现出知识分子介入性和超然性的统一,展现出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社会良心。虽然早期《今天》不复存在,即使复刊也不可复制,但是他们的内在精神对于当下知识分子具有持续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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