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传承发展与公共美术馆的美育责任
——以浙江美术馆公共教育个案为例

2018-04-23 02:02
中国美术馆 2018年6期
关键词:安格尔潘天寿美术馆

李 雯

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是人民的精神家园。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层、更持久的力量。中华文化独特的理念、智慧、气度、神韵,是中华民族,也是每一个中国人内心深处自信和自豪的源泉。今天,传统文化得到越来越多的重新审视,优秀传统文化的研究、保护、传承、发展及传播,已经成为深入人心的理念和迫在眉睫的行动。2017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对如何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做出了具体的要求。美术馆作为公共文化机构,不仅是展示艺术作品的地方,也是公众感受艺术、了解艺术常识的重要场所,是特殊的教育机构。《意见》对“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倡导,对美术馆各项职能的实施和建设提出了崭新的课题,尤其是在公共教育板块。在中国,作为开放的公共教育场所的美术馆虽然起步较晚,但是发展很迅速。近几年来,政府对公立艺术机构的投入很大,许多城市都拥有不只一座美术馆。场馆多,就需要各具特色,尤其在公共教育方面,各馆都应有明确的理念。

美术馆教育在当下面临的挑战和机遇

《意见》明确提出:“到2025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体系基本形成,研究阐发、教育普及、保护传承、创新发展、传播交流等方面协同推进并取得重要成果,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文化产品更加丰富,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显著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的根基更为坚实,中华文化的国际影响力明显提升。”“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也就是中国的“地域性”,而提升“文化自信”首先要培养“文化情感”,就美术馆而言,即可表现为对区域观众的地域文化情感培养,以及地域重复观展观众的拓展和影响力加持。21世纪的美术馆参与对象还有一个特点,即可以通过线上参与美术馆的部分在线活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们共同见证了美术馆在使用网络过程中的一系列扩张。美术馆用自有网站、公共网络平台、新媒体手段扩大美术馆教育的覆盖面。而面对网络匿名参与人群时,似乎难以取得对象的信息与身份。部分美术馆也推出了自己的会员管理系统,便利对象参与美术馆的各种展览活动和教育项目,对会员喜好把握更加精准,提供更具有针对性的个性化服务。但实际上,这些还远远不够。即使是国内观众流量较高的北京、上海的美术馆,对于区域观众的地域文化情感培养和对传统文化的传播,影响力也是不容乐观的。尤其是传统文化体系中的中国书画艺术,欣赏门槛高,视觉冲击力弱,正在流失越来越多的潜在观众。那么在当下,美术馆的公共教育职能对担当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来说,面临着怎样的挑战呢?

首先,上下五千年的浩瀚历史使深入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所需的知识储备量非常惊人,而在这些历史读本中关于艺术的记载又是少之又少,对于当代传播各个环节的从业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其次,全球化资讯时代的到来,长期以来国人对自身文明的不自信,加上东方美学的意境和诗书画印中种种不可言说的妙处,无疑给传播增加了许多难度。用文字和语言都难以表达清楚的传统文化精髓,通过互联网上的碎片化阅读和短视频模式传播出去的结果更是难以确定。

“民族翰骨——潘天寿诞辰120 周年纪念大展”是史上最大规模的潘天寿展览,展出有120 余幅潘天寿代表作及其手稿、文献。

另外,中国传统艺术器物或书画作品材质脆弱,难以近观或几无把玩可能,许多作品展出后都需要较长的休整期。美术馆“白盒子”式的展示空间本来就源自西方,一定意义上是用来替代教堂式的展示空间,使得艺术实践在这样的白色空间内有一种处于圣殿中的感觉,使之成为作品。中国传统艺术作品经历了数千年的中国式观看,如今在西式的美术馆空间内展示时又受到诸多限制,作品内容和展陈方式同质化明显,很难完整还原中国悠久的观看文化情境与特质。研究者对作品中的诗文释读也往往逐字逐句,力求准确而不求通俗,即使是观者有机会一睹真颜,也容易感觉疲惫。

挑战就是机遇。面对这一全新课题,浙江美术馆在公共教育方面作出了积极的思考和尝试,积累了一定的实践经验。下文将以两大个案为例略作叙述。

(一)潘天寿大展:讲好中国精神的艺术故事

潘天寿是20世纪中国画史集大成者,是传统主义者,亦是传统文化的研究者和创新者。早年在其编译的《中国绘画史》初版“自叙”中,他就称赞中国画“有立足在世界的资格”,同时认为中西画的“混交”“结合”,可以“产生异样的光彩”,即表现出他梳理中国传统艺术的决心。在1956年《谈谈中国传统绘画的风格》一文中,更明确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中西绘画要拉开距离,个人风格要有独创性,时代思潮可以有世界性,但表示时代精神的艺术作品、形式风格还是越多样越好。”次年发表《谈谈中国传统绘画的风格》,进一步认为中西绘画应该拉开距离,文中写道:

东西两大统系的绘画,各有自己的最高成就,就如两大高峰,对峙于欧亚大陆之间,使全世界“仰之弥高”。这两者之间,尽可以互取所长,以为两峰增加高度与阔度,这是十分必要的。然而绝不能随随便便的吸取,不问所吸取的成分,是否适合彼此的需要,是否与各自的民族历史所形成的民族风格相协调……中国绘画应该有自己独特的民族风格,中国绘画如果画得同西洋画差不多,实无异于中国画的自我取消。1

应该说,潘天寿看到了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差异,再而清晰地认识到多元文化存在的合理性。他对传统的创新性转化不是来自中西融合,而是从中国画传统内部生发的,结合现实生活与时代特点,创造出的具有时代特点与民族精神的新艺术样式,是真正的传统文化精神继承和发扬者。他说:“我这一辈子,是个教书匠,画画只是副业。”2由于西方文化对中国的巨大冲击,潘天寿一生都在思考和试图解决中国画的现代转型问题,传统的中国绘画艺术应该适应时代的变化,在现代艺术教育体系中构建一个可以传授和继承的人文体系。

“民族翰骨——潘天寿诞辰120 周年纪念大展”是迄今最大规模的潘天寿展览,展出有120 余幅代表作及手稿、文献等,全面且具体地展现了潘天寿的艺术生涯。“民族翰骨:潘天寿诞辰120 周年纪念活动”更以“潘天寿与文化自信”为主题,不仅意在缅怀大师的卓越贡献,更旨在揭示潘天寿对于弘扬中华精神、树立文化自信、传承民族艺术的价值意义,同时也重新将潘天寿“中西绘画要拉开距离”的主张,探寻中国画“传统出新”之路等理念予以强调。

“民族翰骨——潘天寿诞辰120 周年纪念大展”吸引了22 万人次观众到浙江美术馆参观,可谓盛况空前。

展览于2017年5月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年底在浙江美术馆展出,为浙江美术馆策划公众推广计划提供了充分的时间和经验。潘天寿大展在浙江美术馆展出45 天,前后共22 万人次参观,除了展览本身的优秀作品与展陈设计,浙江美术馆与策展团队一起提出传播关键词,充分进行展前动员,一时使潘天寿大展成为了杭州的文化盛事。

一、提出时间关键词“30年”。浙江美术馆“潘天寿诞辰120 周年纪念大展”将大展加上“30年”作为关键词,提示观众如此规模的潘天寿大展下次举办可能要等上30年之久,为观展制造“机不可失”的紧迫感。

二、提出作品关键词“水牛图”。为了凸显展览与中国美术馆的不同之处,浙江美术馆的展览宣传文本首次突出了潘天寿的两件巨型水牛作品。一幅作品为1948年创作的《耕罢》,宁海文物办收藏;另一幅是作品《夏塘水牛图》,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潘天寿纪念馆藏。制造巡展非首站展出地的新鲜点。

潘天寿美育教室的“小小讲解员”项目反而更吸引成人观众

三、提出推广关键词“美育”。浙江美术馆此次展览特别强调潘天寿作为美术教育家为杭州乃至全国美术界作出的贡献,突出中国画的教育遗产价值。在艺术教育方面,潘天寿是近代参与传统书画教育变革的教育家,是现代中国画教学和现代书法教学的奠基人。他建立了一套独立、完整的中国书画教育体系,从品格教育到道德教育,从笔墨技法到文化改造,无不体现出对中国画特质的坚守,至今仍然泽被后人。本次展览推出多场学术讲座、专家导览,并举办杭州论坛,为公众多角度解读潘天寿的艺术精神与美育思想,是在美术馆公共空间中传播传统文化的一次尝试。

为让更多人“走近”这位国画大师,了解他的画作与风骨,浙江美术馆推出“潘天寿美育教室”特别计划,从老师与学生两方面入手,全方位带动学校师生参与活动,调动学习美育的积极性。特别计划早在展览开幕前六个月就正式启动,与杭州四所小学、一所幼儿园开展深入的展前合作,利用一个学期的时间与学校美术老师深入合作,阐释潘天寿艺术风格和解读120 幅展出作品。五所学校的美术老师在展览期间在美术馆公开授课,学生穿上民国风服装,佩戴潘天寿标志性的眼镜,为展览担任“小小导览员”,全方位展示学习成果。专为青少年开设的教育区除展示传统中国画用具和画材外,内含多个子项目:“我是造景师”拼图游戏,乐趣体验中国画构图的巧思;“潘天寿美育教室长廊”带你一次性看完中国画小知识,尝试动手体验的乐趣;“潘天寿小知识100 分问答游戏”首次采用极具互动性的体感设备,知识与游戏两不误;还有时下最流行的心理测试与画家生平相结合的“测测你和哪个画家最像”心理测试小游戏,满足孩子们的八卦小心思;“漫画潘天寿”则是以四格漫画的形式立体丰富地介绍潘天寿的艺术人生。以卡通形象编撰的四本青少年教育手册《笔墨篇》《构图篇》《题款篇》《写生篇》更是被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编入小学美术六年级上册教师用书,为一线美术教师提供了更多借鉴。

(二)安格尔特展:在西方艺术家展览上讲述中国美术史

复古的窗幔与衣裙,蒙眬雾气笼罩的陶罐,精致的道具,一个神秘的方盒子出现在浙江美术馆“安格尔的巨匠之路——来自大师故乡蒙托邦博物馆的收藏”展览上,这是该展公共教育区“安格尔走廊”的一部分,青年艺术家柯飞羽、章献作品“黑匣子:窥见巴黎沙龙”。在这个“黑色的匣子”中,艺术家用3D 打印、实时直播等当代艺术语言重现安格尔《大宫女》和《泉》等名作中的元素,将19世纪属于贵族的巴黎沙龙记忆与现代人人可参与的美术馆公共空间相杂糅,混合“过去”与“现在”,思考艺术的传播与大众的接受心理。

“安格尔的巨匠之路——来自大师故乡蒙托邦博物馆的收藏”展出的《大宫女》并不是安格尔的原作,而是卢浮宫收藏的于勒·弗朗德兰临摹版,但这并不妨碍公共教育部围绕作品展开相应的公众体验。展览期间本地摄影工作室人像图书馆还与美术馆合作了黑匣子拍摄计划,其中不乏网络红人,COS 大宫女一时在网络上引发热议,为展览带来了新的观众群体。合作主办方蒙托邦博物馆馆长弗洛朗斯·维吉耶·杜泰伊表示,作为蒙托邦博物馆馆藏安格尔作品中国巡展的第三站,展览的超高人气是她意想不到的,安格尔在中国竟比在法国更受欢迎。

青年艺术家柯飞羽、章献作品《黑匣子:窥见巴黎沙龙》

本次展览在50 天的展期内共吸引了近20万人次观展,为了让观众可以更好地走进安格尔的艺术世界,浙江美术馆在展览期间不仅推出五场讲座,还策划“安格尔走廊”,开设“线的艺术”“安格尔与德拉克洛瓦之争”两个教育区,为小观众定制特别项目“小小读画师训练营”与“安格尔动手BAR”,并印制观展任务卡供观众使用。即使是安格尔原作《大宫女》在卢浮宫展示时,也仅有一个标签说明。那么,我们到底是否需要做这些“附加项”,以及20次公众导览,135 个学生工作间,以及开展关于安德之争的66 万投票?

“安格尔走廊“上的素描体验区

安格尔展上为展示艺术家生平设计的游戏很受小观众欢迎

尽管观展人群的教育基础是无法精确预估和测评的,在“安格尔走廊”教育区,预判的主体观众为艺术院校师生、考生、喜爱西方艺术的成人和可以独立阅读的青少年。1856年法国评论家泰奥菲勒·西尔维斯特在《在世艺术家史》中写到:“安格尔先生和我们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他是一位19世纪迷失在雅典废墟中的中国画家。”这种评价源于安格尔绘画中的东方趣味。

安格尔认为“线条——这是素描,这就是一切”,线是素描的组成部分,也是绘画的基础。他说“线条和造型越简洁,作品越具有美和力量”,此种审美似乎与中国画的线描很是相似。而安格尔的素描成就,使人们视他为与达·芬奇和拉斐尔比肩的大师。《线的艺术》教育区对比东西方艺术家的作品,从安格尔、荷尔拜因、埃德加·德加、古斯塔夫·克林姆特、罗丹到吴道子、徐悲鸿、潘天寿、顾生岳、方增先、唐勇力……展示线的魅力,尤其对浙江美术馆馆藏浙派作品进行展开讨论。西方素描中强调的“线”,其实在中国人的造型观念里根深蒂固,中国传统绘画自汉代以来一直以线造型作为绘画主体,如汉画像石、画像砖上所表现的狩猎图、杂技图、百戏图、车马图等,体现的是瞬间的意象。“线的艺术”板块,不仅通过西方艺术家的作品向观众呈现西方艺术线条之美,也从中国古典与现代艺术作品的线条中引出对东方意蕴的思考。

结语:美术史的可视化呈现

教育家何青蓉《从终身学习谈博物馆教育》有这样一段话:

尽管教育工作者强调学习的重要性,但对于许多以博物馆为休闲场所的社会大众而言,学习可能必须融入各种活动成为潜在课程的一部分……至于对以博物馆为‘教育场所’者,博物馆教育必须展现不同于学校的可接触的与开放的设计方式,以开拓终生学习的可能途径。3

日均观众量达到5000 人次的浙江美术馆安格尔展现场

美术馆的公共教育是显然区别于学校教育的,从教育空间、主体、对象到手段和内容等各个环节都与传统意义上的“教学”有很大不同,具有多元、沉浸、灵活、交互等特性。与学校教育相比,美术馆的公共教育始终处在“被选择”的一方,没有相对固定的教育对象和时段,无法提供有计划的持续教育,也很难像学校一样对教育结果进行递进式的评估和总结。但另一方面,由于具有空间、教具及展示手段等方面的充分优势,对于同一主题的教育,美术馆呈现的面貌往往更为丰富和具有吸引力,使受教育者更为自发自愿而不是被动的接受,趣味性更强,反馈更好,而且相对来说,视觉记忆亦更为深刻。

在绘画技术和美术史教育之间的教育地带,即审美教育,是美术馆公共教育工作关注的重点。如何对美术史进行恰当的可视化呈现,用以弥补学校教育的不足,是美术馆教育人员一直思考的问题。教育本身的最终目的是发展每个人的独特个性,同时又发现新的个性和他们的社会团体有机统一,美术馆在这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一方面,美术馆公共教育应该注重观众个体,以及此个体所具有的独特优势,鼓励个体的人格发展,以实现他的本真;另一方面,美术馆教育的优势也在此,使得个体独特性和社会相团结,让个体成为社会的积极参与者。

艺术应该处于教育最基本的基础之位,再也没有一个学科能够像艺术教育这样,给公众互动性以及自身认同性以强烈的感受。传统文化在美术馆中的传播形式不止展览,公共教育因其多样的交互教育手段,使得艰深、晦涩的的严肃传统文化样式,难以接近的古代书画艺术作品变得易于理解和接受,值得美术馆的管理者和研究人员深入探索,真正发挥美术馆的沉浸式教育体验,从互联网时代传统文化的传播困境中突围出去。

注释

1.潘天寿 《谈谈中国传统绘画的风格》,《潘天寿美术文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 155 页。

2.潘公凯编著《潘天寿谈艺录》,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 186 页。

3.何青蓉《从终身学习谈博物馆教育》,《博物馆学季刊》(台湾),2014年第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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