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豹》的美好与非洲的现实

王磊

近期，美国好莱坞大片、被称为史上第一部黑人超级英雄电影《黑豹》风靡全球，打破多个票房纪录，并成为一部“现象级”电影，吸引了《华盛顿邮报》等严肃媒体及学界大量讨论。《黑豹》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科技先进、富有的虚拟非洲国家瓦坎达，在这里各种高新科技异常酷炫。该影片由此引发了外界对“非洲未来主义”的探讨，即以非洲黑人为主体，畅想人类未来科技和非洲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可能场景。作为一名研究非洲问题的青年学者，笔者同样对非洲未来发展抱有信心和高度期待，但若不努力对症下药改变现状，《黑豹》中畅想的美好场景也许只是一种超时空的想象而已。

处于上升通道，但难以改变边缘地位

经济实力是决定国家强弱、民生水平和国际地位的基础性条件，历史和现实已经有无数案例证实这一点。在赢得民族独立、国家发展等数十年努力的基础上，非洲的经济实力已经有了较大改观，特别是1995年至2014年，非洲经济年均增长5%左右，发展速度仅次于东亚板块，从西方眼中的“绝望大陆”变为“希望大陆”，呈现出勃勃生机。但非洲底子薄、工业基础差，过去多年受西方殖民统治而形成的单一种植经济遗毒深远，短期内难有根本改观，至今也很难说已经找到了健康、可持续发展的路径。尤为明显的是，近年受大宗商品价格下跌等影响，非洲经济各种积弊显露，导致2015年至2017年经济年均增速降为3%，目前经济总量2.5万亿美元，仅占全球GDP的3%左右，与非洲大陆的土地、人口规模极不相称。

非洲经济生产结构仍较为“初级”，农业占非洲GDP的40%，占出口额的40%，占就业机会的70%～80%。工业化是非洲大陆孜孜以求的夙愿，但实现该目標的路途仍很遥远，目前非洲制造业在GDP中占比约10%，仅占全球制造业的1%，工业化处于极低水平。据国际经济机构测算，制造业仅提供了非洲工作岗位中的7%左右，在2008年之前该指标一直变化不大，近十年情况有所改善但依然处于较低水平。在贸易结构中，非洲仍然处于全球分工产业链的低端和边缘。据世界银行统计，目前初级产品仍占非洲出口总量的四分之三左右。安哥拉、乍得、赤道几内亚、加蓬和尼日利亚等国严重依赖“石油财政”，这些国家的出口外汇收入80%以上来自石油；博茨瓦纳、几内亚、毛里塔尼亚和塞拉利昂等国出口外汇收入50%以上依靠自然资源（事实上，《黑豹》中的非洲国家瓦坎达之所以富有，也是因为一块巨大的陨石曾坠落于此，为其带来了稀有的、具有巨大价值的金属矿藏）。非洲在世界贸易中所占比重轻微，近年维持在3%上下。在美欧等发达经济体主导的国际贸易新规则谈判中，服务贸易和投资取代货物贸易成为核心，非洲国家基本被排除在外，未来即使国际贸易新规则顺利达成，非洲仍处于规则接受者的地位。在吸引外资方面，2000年至2017年，外国对非直接投资（FDI）流量增长较快，由90亿美元增长至约600亿美元，但从全球投资的大盘子看，非洲吸引外资的绝对值是增加了，占比则变化不大，在每年全球FDI流量中的经常性占比仅2%～3%。在高新产业和新型战略产业方面，非洲则处于“陪跑”地位。近年，非洲利用后发优势发展现代通信成绩不俗，手机银行、移动支付在肯尼亚等东非国家兴起；新能源成为非洲多国政府大力发展的重点领域，如南非政府明确提出到2030年实现新能源发电量占发电总量42%的目标，2016年非盟宣布未来十年将向可再生能源领域投资200亿美元。但总体看，受困于传统工业基础薄弱、技术研发资金缺乏、人才瓶颈突出等限制，非洲的新兴战略产业亮点有限，在人工智能兴起的新科技时代，非洲更加任重道远。

据相关方面预测，2030年之前非洲经济有望保持年均3%～5%的增长态势，届时经济总量将达到4万亿美元左右，但全球占比不会有太大变化；非洲的生产、贸易结构有望进一步优化，但实现根本性动能转换尚需更多时日，非洲仍将长期在世界经济格局中处于边缘地位。

社会问题复杂难解，国内暴力冲突频仍

非洲总体安全形势有所改善，国家间冲突大幅减少，但非洲社会最鲜明的特征是多部族并存，很多国家尚未完成从传统部族社会向现代市民社会的转变，社会矛盾易于激化，暴力程度较高。如非洲第一人口大国尼日利亚，南北部族、教派矛盾不时发作，素有北方人当总统南方乱、南方人当总统北方乱的“传统”，国内游牧部族和农耕部族也时常爆发武力冲突；自2013年起，南苏丹因部族矛盾激化引发的内乱持续发酵，总统基尔所在的丁卡族和前副总统马沙尔所在的努尔族相互仇杀；中非共和国以穆斯林为主的前“塞雷卡”武装人员与基督徒组成的民兵组织“反巴拉卡”人员缠斗多年，双方虽于2015年5月签订和平协定，但彼此矛盾根深蒂固，暴力冲突时有发生；长期相对稳定的国家如埃塞俄比亚近年因农民失地、民众失业等问题，激发潜藏的部族矛盾，在政治、经济中处于被压制地位的奥罗莫族、阿姆哈拉族因对提格雷族主导的政府不满，爆发多轮大规模示威抗议，与军警发生暴力冲突，埃塞政府被迫两度宣布进入国家紧急状态。

非洲是西方所谓“失败国家”最集中的大陆，部分非洲国家政权羸弱、政府缺位，成为滋生国内暴力和恐怖主义势力的重要诱因。如利比亚、马里政权碎片化，索马里军阀割据、联邦政权松垮，刚果（金）不同武装派别之间的内战持续不断，中短期内这些国家都难以实现政权稳固。与此同时，因为政府失能、社会失序，非洲特别是北部地区恐怖主义毒瘤难消，加之“基地”组织、“伊斯兰国”等国际暴恐势力在非扩张，与本土恐怖势力相勾连，已经形成西起毛里塔尼亚、东至索马里，横跨萨赫勒和撒哈拉地区的恐怖动荡弧，如西非的“博科圣地”、索马里的“青年党”等暴恐组织久剿不灭，严重危及地区安全稳定。

非洲社会贫富差距较大，减贫脱贫和就业形势严峻。据统计，5%的人口控制了非洲20%的收入，全球十个最不平等的国家中有六个在非洲，尼日利亚的拉各斯、南非的约翰内斯堡等多座大型城市存在严重的贫民窟问题。非洲中产阶层尚不稳固，因战乱返贫、因恐怖主义活动返贫、因大旱天灾返贫等现象突出。据联合国报告，目前全球超过40%的极端贫困人口生活在撒哈拉以南非洲，极端贫困人口占该地区人口比例仅由1990年的57%下降到2015年的41%，并没有实现极端贫困人口比例减半目标。非洲人口结构极其年轻，许多国家青年失业问题突出。据美国布鲁金斯学会发布的报告，目前约一半的非洲人口年龄低于20岁，未来20年非洲的劳动力人口将爆炸式增长，增长趋势将一直延续到本世纪中叶或更晚。在未来较长一段时期内，非洲需要每年创造2000万至3000万个工作岗位来吸纳迅速增长的劳动力。

综合考虑，笔者认为2030年之前非洲国家间的冲突将继续保持在较低水平，但以部族矛盾为焦点的国内暴力、社会安全问题将成为非洲面临的主要安全挑战，恐怖主义威胁在局部地区和国家将周期性发作，减贫脱贫、解决青年就业问题将成为大多数非洲国家面临的最急迫的社会维稳议题。

未来需着重解决政治效能问题

在《黑豹》中，主人公特查拉在其父亲——前瓦坎达国王去世之后，继任成为新一任“黑豹”及国王，影片设想的场景发生在一个君主制国家。但在现实的非洲政治版图中，仅有摩洛哥、斯威士兰和莱索托是君主制国家，其余51国都已是总统制、半总统制或多党议会制国家。1991年苏联解体后美西方民主制一度平步天下，非洲国家在西方壓力下纷纷奉行民主制。虽然此后的历史发展表明，非洲匆行民主制问题很多，部族纷争、党派缠斗、腐败贿选乃至选举引发冲突的例子不胜枚举，但多党民主制在非洲大陆落地生根已是不争的事实，西方传播的民主观念及运作模式也已深入大部分非洲民众日常生活。

罗马并非一天建成，民主的发展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民主虽有通则，但并不可能定于一端。特别是非洲国家如果罔顾自身国情，超越发展阶段一味仿效西方民主，恐将非福。近年来，非洲对西方民主制深刻反思，日益认识到西方的政治民主化不是“灵丹妙药”，国家能力建设对经济发展、社会治理的重要性突显。受内外因素的刺激和影响，当前非洲国家政治价值取向出现了广泛的深刻转变，其最明显的特征即是由冷战结束初期在西方压力下纷纷奉行“民主”，转为目前更强调和重视“国家能力”，从追求民主形式的“过程导向”变为突出强调国家能力的“结果导向”，未来非洲国家在多党民主制的前提下更重视提升政府能力建设应是大势所趋。

笔者认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源于东亚的“发展型国家”或“国家发展主义”理念可为非洲国家构建政治制度、引导经济发展提供有益借鉴。目前这一思潮已经在埃塞俄比亚、卢旺达等国落地开花，并取得了不俗成绩。概言之，在非洲这种相对落后地区发展经济，需以强大有力的国家政府为前提，并由其扮演积极的发展型角色，凝聚各个部族、社会阶层的力量，根据各国原材料、产品的供应条件，市场需求和产业的关联效应来确定恰当的产业政策和崛起路径。非洲国家需要提升政府能力建设，这在美国学界也引发共鸣，如美国已故学者亨廷顿指出，对发展中国家而言，政治秩序比民主更重要；“历史终结论”提出者、政治学者福山在《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一书中认为，非洲等地区发展中国家的迫切需求是增强政府权威，而非徒有民主形式。可以说，打造强有力的发展型政府，真正实现非洲国家独立自主，是决定其前途命运的关键一环。

非洲大陆实现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的路途虽然漫长而艰辛，但幸福都是从现实出发奋斗而来的，只要努力奋斗，相信《黑豹》中展示的未来高科技生活终将成为非洲大陆的现实。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非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