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偷马的半老徐娘

2018-04-23 14:10王露露
世界知识 2018年2期
关键词:荷兰人借书彼得

王露露

“聪漂”

荷兰人常用knap一词来赞扬女人。这个词没法儿翻,因为它的含义既是“聪明”又是“漂亮”。我总问荷兰人,到底是聪明,还是漂亮呢?因为在不才看来,漂亮和聪明绝非孪生姊妹,更像婆媳关系。长相对不起观众的女生,一般需要化悲痛为力量,卧薪尝胆,艰苦奋斗,才能多年媳妇熬成婆,受到社会的认可和尊重。漂亮女人可以靠长相走捷径,一步登天,然后坐吃山空,红颜薄命。

中国的女神与西方的女神:不在一个太阳系。左为(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宋摹本)

因此,怎能把聪明女人和漂亮女人混为一谈呢?我迷茫数十年,直到最近在国内社交网上看到一些自拍和他拍,突然读懂了knap一词所反射的荷兰审美观和国内有些人的,包括我自己的,有什么不同了。

有位自认为是中国第一美、第一富的电影女明星,据最新消息,公开谈恋爱了——重点在“公开”两字。打开网页,到处便是那女星嘟嘟着嘴和男朋友秀恩爱的图片。哀家深受西方价值观毒害,所以百思不解,你说她这是干嘛呢?早已不是婴儿了,怎么还像是她妈妈忙昏头了忘了给她哺乳似的,搞得她这30多岁的巨婴,嘟嘟着嘴,向妈妈讨奶喝?

更让我千思也不解的是,众多粉丝不但把这张讨奶照给点爆了,而且视这位女巨婴为精神领袖、整容楷模,也照葫芦画瓢,嘟嘟着嘴自拍,然后发朋友圈,大有为了几个赞即便把自己的智商拨回吃奶时代也再所不惜的英雄气概。

可是再千思百思,我也和这些女人一样,都是中国人。刚在欧洲喝了两天洋水就忘本了,就觉得有资格批评同胞姐妹了?所以我努力静下心来,分析思考,争取理解嘟嘟嘴的姐妹们。万事就怕平心静气,这不,从猿到人、上下古今地琢磨之后,我不但理解了姐妹们,而且发现曾几何时,自己和姐妹们堪称同心同德,统一步伐,统一节奏。

借书

30年前,我北大研究生毕业后来到荷兰教书时,逛图书馆就像刘姥姥逛大观园似的,乐得找不着北了。这里的藏书大多是开架的,琳琅满目,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可惜荷兰人的平均身高占世界首位,这儿的书架欺负俺个矮,俺想借的书都串通一气,躲在书架的中上层,不让俺够着。没辙,我只好左顾右盼,寻找垫背帮忙的。更可惜荷兰人丁不旺,走在我所居住的大学城,就像游鬼城一般,一眼望不到一个活人,问路都找不着向导;这家身处闹市中心的图书馆,偌大的大厅也看不到一个借书的生灵。咋整呀?我只好长途跋涉,跑向馆内的报刊阅览室,看看那儿能不能踅摸一个垫背帮忙的。

果然,在一个报刊架前面,我看到一位翻阅杂志的男人。他典型的荷兰人,红发绿眼,肌肉发达,身高入云,我不得不仰视。他聚精会神读书的样子让我不忍心打扰,但恰巧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合上手中的杂志,要换新的看,我便伺机出动,请他跟我走一程,帮我从旁边大厅里的书架上取出几本书下来。

(法)布歇(1702?1770)《戴安娜的沐浴》(皆为局部)。

就這样,我们俩认识了。第二次见面时,他说自己叫彼得,进而问我叫什么,在哪所大学读书。我说,奴家叫露露,不过你应该问我在哪所大学教书。原来他自己在荷兰林堡省大学上二年级,就以为我也还没大学毕业呢。和他交往一段之后我才知道,他倒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自认为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不像大学老师。

彼得说,那次我请他帮忙从书架上拿书,那就好好说呗,干嘛偏要嘟嘟着个嘴,像婴儿管妈妈要奶似的?我哪里受得了这等奇耻大辱,立马反扑道,当时他正在阅览室聚精会神地看杂志,我一个陌生人,还是个外国人,生要把他拽到另一个大厅里,帮我从书架上取书,不嘟个嘴、发个嗲、撒个娇、卖个萌,他能助人为乐吗?

彼得说,啊,原来如此!可是露露呀,你那样做会适得其反。彼得说,他属于荷兰的另类,那天我要是碰上一般的荷兰人,他们也许会出于好心助我一臂之力,但肯定不会再搭理我,更不会和我交往。彼得的父亲在前荷属印尼殖民地经营过甘蔗农场,爱上过在当地的一位印尼女华侨,所以他父亲见怪不怪,彼得也捎带脚地继承了家族的优秀传统。不过,没他那种特殊身世的荷兰男人,一看到我撒娇,肯定会厉言正色地提醒我,你不是耳朵后面还湿了吧唧的小毛孩儿了,别跟我来这一套! 彼得的话如雷贯耳,骤然间,我终于理解了上大学时所读的英文法文世界名著的片段。这些书里常提到,年轻美貌的少女处子是进入不了巴黎的上流社会的。我当时弄不懂,少女情结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真理吗?听彼得解释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在巴黎交际圈,被众星捧月、趋之若鹜的多为少妇和中年妇女。因为她们稳重大方,经验丰富,风情万种,阅人无数,但决不故作清纯,也决不发嗲撒娇卖萌。她们在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自信、高雅和智慧,才会引爆男人们心中的氢弹,使他们情感井喷,难以自持。

偷马

有一天我又去图书馆借书,半路上自行车胎爆了。我打电话给彼得,让他火速赶来帮忙。不一会儿,他来到了现场,手里提溜着一只小工具盒子。他让我把自行车搬到僻静处,然后把小盒子递给我,转头就要离开。我大喊道,去哪儿呀?还不赶紧帮我修车?他转过头来惊讶道,露露,你们中国人不是以骑自行车而世界著名吗?我说是呀。他继续惊讶道,会骑车还不会补轮胎?我禀告他说,本小姐在北大读了七年书,骑坏了两辆凤凰牌自行车,掉了无数次链子,爆了无数次胎。车一坏,我只要在校院内的马路牙子一站,不过两分钟就会有位陌生的男同学二话不说、撸起袖子、蹲下身子帮我修车,所以本小姐不用学修车。

彼得摇头叹气之后,把手中的盒子打开对我说,按着里面的说明书,照猫画虎地自己补,保证没错。我急得热泪盈眶,上窜下跳,他却无动于衷。不过他最终还是给我吃了个定心丸,露露呀,你撒娇没用,我不会吃你那一套的。我虽然是荷兰的另类,但不能时时处处整装待命,随叫随到,帮你修这找那。另外,你是喜欢我这个好朋友呢,还是喜欢我这架借书的梯子,修理自行车的师傅呢?你还是大学老师呢!即便嘟嘟嘴撒娇卖萌,也应该是我这个小弟弟,大学二年级学生,朝你做呀!

听彼得这么一说,我突然理解了从前读过的一本德国小说。书里用了一句俗语,据说是德国男人用来形容令他们心仪的姑娘的:她能和我一块儿偷马去。话说在古时,马是普遍的交通工具,一匹好马价值连城。偷马的活儿,不但技术含量高,而且风险系数大,只有智勇双全的主儿才敢铤而走险。可见德国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了,这和嘟嘟嘴发嗲撒娇卖萌,不在一个太阳系里头。

彼得大学毕业之后,到东南亚找工作去了。我们俩失去了联系,但他作为我的启蒙老师,帮助我了解到欧洲文化的不少方面。我尝试着双管齐下,不但以与生俱来的中国价值观来欣赏女性的美丽,也学着用欧洲人的眼光来发掘女性的魅力。

我慢慢地意识到,先前靠撒娇让彼得给我找书修车,纯属聪明反被聪明误,丢了西瓜拣芝麻。因为我这样做就把自己放到低他一等的位置上,像小孩子一样,软弱无能,有求于大人。这样怎能换来彼得的尊重?男女平等从何谈起?哪能相互尊重、珍重、爱戴和爱慕?女人的魅力又从何而来?退一步说,即便我撒娇能一时混淆彼得的视听,但能一世捆住他的心吗?

荷兰人管撒娇的女人叫“耳朵后边还没干的婴儿”(翻成中文就是“乳臭未干”),德国男人用“她能和我一块儿偷马去”来描述心仪女孩,颇似河东吼一匹,与妩媚多姿风马牛不相及。法国人不待见妙龄处子,更欣赏半老徐娘。这些不同的表达方式均体现了欧洲人对女性魅力的看法。他们视沉稳豁达、成熟智慧、勇猛精进、自食其力为美。从这一点来看,荷兰文中的knap一词将漂亮和聪明混为一谈,貌似一本糊涂账,但却有其自身的逻辑性。在荷兰阅人30载之后,我骤然回首,发现这个词对我来说已经不再荒诞无稽了。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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