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耀先,是悲剧英雄,还是信仰骑士

2018-04-24 07:30法人李伟
法人 2018年3期
关键词:亚伯拉罕骑士悲剧

文 《法人》特约撰稿 李伟

看了电视剧《风筝》,柳云龙演的六哥郑耀先很出彩,也很动人。不少评论称他为“悲剧英雄”,想起丹麦宗教哲学心理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的书《恐惧与战栗》,我更愿意称他为“信仰骑士”。“悲剧英雄”和“信仰骑士”两个说法,分别来自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对两个古老故事的解读,一个是希腊神话故事,一个是宗教故事。

“悲剧英雄”来自希腊神话故事阿伽门农。为了称霸爱琴海,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借特洛伊王子拐走海伦之机,率领希腊众王攻打特洛伊,谁知海上刮着逆风,军队无法动身。一个先知说,因为阿伽门农得罪过狩猎女神兼月亮女神阿尔特弥斯,女神记恨在心。只要阿伽门农把女儿献祭给女神,才能平息她的愤怒,风向才会改变。为了国家大业,加上将士们的要挟,阿伽门农忍痛割爱,将女儿献祭给了女神,最终赢得了战争和希腊国民的爱戴。

“信仰骑士”则来自圣经故事亚伯拉罕弑儿以撒献祭。信仰之父亚伯拉罕99岁才有了一个儿子以撒,老年得子,深深爱着这个儿子。神要求亚伯拉罕将他深爱的独子献祭。听了上帝的旨意,亚伯拉罕二话没说,清晨就出门,将儿子带到神指定的地方,向儿子举起了刀,上帝的使者及时阻止了他。原来上帝并不是真要他献出儿子,而是为了试验他对上帝的信仰是否绝对。克尔凯郭尔在分析这两个故事时,将阿伽门农王形容为“悲剧英雄”,而将亚伯拉罕称为“信仰骑士”。暂且先不说哪个更高尚,同样是献祭自己的孩子,区别在哪儿呢?

悲剧英雄和信仰骑士的区别

阿伽门农更容易被我们理解一些,他献祭自己的女儿,有一个看似合理的出发点,即为了国家利益,对国家的责任高于父女关系,国家伦理和父女伦理,对阿伽门农来说,当然是国家首先。悲剧英雄的取舍在于,当对国家的责任和作为父亲对女儿的责任产生冲突时,他可以为了更高的责任,如国家责任,放弃自己对女儿的爱。这是残忍的,但阿伽门农受到的煎熬和内心愧疚,可以被他的国民认可、原谅而完成自我拯救,没人会把他看作凶手。只有一个人没有原谅他,就是阿伽门农的妻子,也就是女儿的妈妈。

克尔凯郭尔说,悲剧英雄放弃自己以便表达普遍性。这里的普遍性可以解读为,民众能理解、接受和崇尚的价值、伦理和意义,譬如国家利益、集体利益和社会利益等。只要是为了这些,放弃自己的性命,乃至家人和朋友,都会获得称赞、理解和回报。

我国古代也有一个庸俗的例子:唐明皇为了大唐江山,可以勒死他宠爱的杨贵妃,为了国家舍弃了爱情,就可以得到人们的理解,至少民众不会把他当成凶手。从这个意义上讲,唐明皇也能算是一个“悲剧英雄”。

但是亚伯拉罕不一样,在世俗的眼光看来,他会被看作凶手,他献祭儿子给神,无法解释是为了国家利益,从而难以回到普遍性的怀抱。只有在普遍意义上的伦理中,一个人的行为就可以得到理解。亚伯拉罕为了什么呢?神说要献祭儿子,他二话没说就去磨刀准备杀儿子,一个他到了99岁才养育的儿子啊,得多爱他呀!因为他的绝对信仰,亚伯拉罕注定是孤独的,他的目的在伦理之外。

阿伽门农的目的很清楚,要获得女神的谅解,才可能得到军队出海的风。他也知道,只要献祭女儿,神就会给他风,他就能带领希腊联军征服特洛伊,就能获得许多人的同情和赞赏,也会获得民众的崇拜。但是亚伯拉罕呢?他有什么可以言说的目的,可以换来人们同情并理解的责任呢?他知道献祭了儿子,就肯定会获得神的奖赏和回报?他不确定,也不知道。正是这一不确定,亚伯拉罕的行动才显得特殊,用克尔凯郭尔的话说,信仰骑士放弃了普遍性以便成为特殊性。

因为这份特殊,亚伯拉罕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独个体,为了绝对的信仰,放弃了普遍伦理上的可能和不可能。一个信仰骑士何尝不知道普遍性的荣耀?何尝不知道名誉的价值和光环?亚伯拉罕拒绝了这份诱惑,他献祭最心爱的儿子以撒,源于他心中绝对的信仰,对神和上帝的信仰。为此,他主动选择了孤寂,在更高处,在普遍性的荣耀之上,有一个狭窄而陡峭的偏僻小道,那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这便是信仰的力量。这也是信仰骑士令人崇敬之处,将最心爱之物,哪怕是自己的生命和名誉,都可以舍弃,他冒犯了整个人类的伦理生活,他要杀掉的可是最心爱的儿子,这甚至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让他珍视。为了信仰,一个信仰骑士会冒犯所有的伦理,比如爱情、兄弟之情、同僚之谊。

郑耀先的处境唯有信仰骑士才能体味

必须说这么多,才能说清楚信仰骑士和悲剧英雄的区别,才能准确地理解《风筝》中的六哥郑耀先这个人物。至少在我看来,六哥这个形象有“信仰骑士”的雏形和影子,而不仅仅是个悲剧英雄。

六哥选择深度潜伏这一职业,并且是地方阵营的特务头子,所谓杀人不眨眼的六哥,就必须承受各种实验、考验和唾弃,乃至自己战友的怀疑和咒骂,他无法开口为自己解释,从根本的意义上,六哥也不会辩解,选择成为信仰骑士,就意味着处于持续的腥风血雨的考验之中,甚至包括随时可以回头这样的诱惑都是考验,精神领域不容许欺骗。

一定程度上讲,郑耀先和亚伯拉罕一样,他的目的没有功利,不像阿伽门农这样的悲剧英雄,确定只要献祭女儿就可以获得神的庇佑,获得现世的回报和民众的崇敬。郑耀先们呢?牺牲自己,忍受一切孤独、误解和咒骂,就可以确定得到回报吗?可以确定是为了国家更高的责任吗?如果知道新中国能够建立,自己能够成为英雄被人敬仰和纪念,很多人咬咬牙是可以成为烈士的,但郑耀先呢?他的潜伏所在的位置就注定得不到这些理解,从一开始,他就陷入了深渊,无底的黑暗的深渊,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就是信仰。

正如克尔凯郭尔说的:信仰骑士自己主动选择了孤寂,他沉浸于不能得到他人理解的痛苦之中,却并不幻想能够经由某种方法让自己可以变得理解。这痛苦是他确信的,他的头脑过于严肃,不可能抱有任何幻想。

一个信仰骑士,一个绝对的信仰者,如果可以这样称呼六哥郑耀先的话,那他就是主动选择了一份孤寂,当时的人们不可能理解的孤寂。郑耀先自己知道,不可能会有人真的理解他,他也不盼望来自普遍价值认可的理解。如果他渴望理解,他就会对自己的遭遇感到不平,会怀疑身受苦难的意义,比如被女儿打了一记耳光,譬如前来营救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他就会陷入无比焦虑的状态,他就有可能背叛自己,放弃前行。这就是信仰骑士,也是孤独个体的宿命。

无人理解,这一处境包含着殉道者般的剧痛,却是信仰骑士们主动承受的考验,他不需要来自外界的同情,他甚至不会渴求安慰,哪怕后世可能的荣耀和地位,唯有这样他才能持续专注,弃绝般地面对深渊而不动摇。郑耀先的处境,唯有身处同样境况的信仰骑士才能体味。他当然是痛苦的,得忍受漫长的等待,无尽无休的内心折磨和煎熬。

一个信仰骑士,必须独自成为个体,一个孤独个体,不依靠别人的安慰、同情和帮助,独行侠般地前行。这样的人在常人看来,几乎就是偏执、阴险、不可理喻,内心摇摆、油滑的聪明人是不可能成为信仰骑士的,他们顶多会成为悲剧英雄,根据可能的进账决定舍弃什么,有价出售而已。

讲得再生活一点,譬如爱。有一句歌词:爱是一种信仰,把你放在我的心上。如果爱真的是一种信仰,那爱一个人,就是主动选择了孤寂,就应该是孤独的,不求回报,乃至不幻想有爱的回应,把自己交付了出去,历经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内心折磨,如此才能说爱是一种信仰,那么这样去爱的人,可称为爱的骑士。

那些爱得痛苦的人,声称付出了那么多,流了那么多的泪,却没有收获,归根到底还是对爱有求,才肯付出,正如阿伽门农对女神有求,才肯献祭女儿一样,称不上真的爱。如果一定要说这是爱,其实还是爱自己更多一些。因为渴望爱的回应,就会因为得不到同等的回应而失落。懂得爱,才会更好地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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