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金灿
吕思勉先生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学问在于空间,不在于纸上。”此语精警。套用一下这个说法:诗情,同样也在于空间。
这话应该怎么说呢?晚清民国时期的诗人陈曾寿说过这样一件事:他与郑孝胥相聚,经常听郑氏诵读自己或古人的作品,这时候都会令他觉得:“节奏抗烈,倍觉警动,开悟甚多。始知平昔于古人之诗,随意浏览,轻易忽略过去,埋没古人之精神为不少也。”(《海藏楼诗话》附录“名家评论摘要”)
郑孝胥是晚清大诗人,亦是清朝遗民,1930年代曾出任伪满洲国总理,一生行事备受争议,但他的诗才则是世所公认的,其书法也为时人所重,所题写的“交通银行”四个字,沿用至今。
陈曾寿所说的,就是郑孝胥吟诵诗文时带给人的感受。吟诵是用声音来展示的,声音当然是在空间穿行,并不在纸上。
对于郑孝胥的吟诵,陈曾寿不无感慨地说:“大约文字之由闻根入者,较由见根入者为深。凡人于所见之书,多不记忆,若听人说一故事,则终身不忘,此其验也。”
是的,从“闻根”入,比从“见根”入,确实要来得深。能够佐证陈曾寿这个说法的,还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一古语。
但是这种传递、展现诗情的方式,近世逐渐寂寥了。显见的一个例子是:老先生带着学生摇头晃脑地读古詩文的情景,被视为迂腐的读书方式,受到了广泛的嘲笑。其实,这恰恰是一种个性飞扬的教育。
不过,老的方式是丢掉了,然而诗文还是要读啊,取而代之的是什么呢?所见的,更多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机械式诵读,场景请参照某些我们熟悉的早读课,遇七言诗,永远是“四三”的读法,把一句诗按照前四后三的方式,分成两截来诵读。
这种方式,不能说是错的,但至少不能通用于所有句子里,不然,前人辛苦创制的多样格律,就完全作废了。比如,“醉卧沙场君莫笑”可以用“四三”格式读,但“古来征战几人回”就不宜如此读,因为它的格律是“仄平平仄仄平平”,这时候只需把“来、回”这两个平声字的读音,稍微拉长就可以了。
当然了,与机械式诵读并存的,还有一种感情饱满的广播式诵读。这种读法,也不能说它有错,但不能持久。试想想,如果每首诗都花那样大的力气去读,那么体力差一点的朋友,一首《长恨歌》还没读到一半,可能就已经累得昏过去了。
学者叶嘉莹先生,近年以九十多岁的高龄,不遗余力地推广吟诵,可谓用心良苦。在具体的吟诵上,她把入声读成了去声,如“好雨知时节(jiè),当春乃发(fà)生”,这种处理是否可行,或许有待商榷,但建议读者这样做的时候,已经隐含了一个前提:读者已经掌握了平仄,尤其是能够辨认入声字。这一块的内容,是我们的基础教育所欠缺的。
说白了,诗文的吟诵,并不需要复古,因为这是很简单、很个性的一件事。无论是何种方言的吟诵,其规则也万变不离其宗:平声长仄声短。可以这样说,只要掌握了汉字的平仄,就能够吟诵。普通话比较特殊一些,因为没有了入声字,但也有了不少对入声字进行短促处理的方法,要去掌握也并不难。
诗意或许从纸上就可以获取,但诗情要靠声音传递。我们用文字去阐述古诗文之美,这种事情已经做得很多了,至于如何在空间里展现古诗文之美,则还需要花费许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