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哪棵树?听哪种泉?

2018-04-26 06:42马温
金山 2018年4期
关键词:流泉听泉鹅卵石

马温

一把折扇。

写了五个字——

倚树听流泉。

扇子执我手上。我来倚吧。

哪种树可以倚?要说喜欢,当然是孤立的树。

孤立是姿態,是立场,也是一种情怀。

孤立是一种风格,也是一种真实。

是傲然的,是不群的,是倔强的,但一定也是清冷的,孤单的。

孤立之树少。树林多。树林中又数速生林、经济林多,数量众多又面目模糊。

哪棵树可以倚靠,从来都是问题。

如果要找一棵兄弟一样的树,嗬,这永远是问题。

倚树听流泉,不能找青柳,不能找白杨,不能找红枫,这些妖娆的迷人的嫣红的树等待着你的力量,你不能用你的背去压迫它们。

到树林中寻找孤立是失智行为。在这儿,我们能够找到的是相似性、雷同性和单调性。

寻找孤立之树的前提是走出树林。

不要说绿化不行,我们周围都是树,树林包围着我们。我们的每张脸都有树林的显性遗传:单调!雷同!相似!

走出去不容易。我们会在树林中迷路。我们被树林绑架了。我们很难挣脱。通常,人的一辈子就是在树林中度过的。稍有点质地的人生,大概就是坐在小木屋中思考如何走出树林,这叫“辣手著文章”,思考成熟了,这个人悄然召集几个朋党说不信找不到一条路,这叫“铁肩担道义”。相似的形容还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有点悲切的是,读来读去,其实我们看的都是树林这一本书;行来行去,其实我们行的都是树林中的一条老路。

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讲,树林其实是走不出去的,而迷路是我们的宿命或原罪。唯有天能谴责我们。我们可以遭天谴,却不会自我谴责。

是否,树林中,就一定没有孤立之树呢?也许有哩,这棵树只能长在某个人的内心。这个人没有名姓,因为我们不知道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但我们愿意相信这个人的真实性。当我们个人的生命表演了那么多的卑污沾染了那么多的灰暗后,保有这个愿景是对自己的拯救。

我相信,树林中有孤立之树。

我相信,孤立之树的土壤源于习阶人的内心。

我相信,那个人的内心已从林中突围。

找一棵孤立的树,其实就是找一个人,找一颗灵魂,找他的传说,那才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一比较,那辣文章与铁道义就显得格调不高了。

过去讲魏晋风骨,风骨都是反骨,反社交礼仪,反人之常情,反合理合法,反法度,反时尚,反潮流,反时空。一棵有反骨的树,当然是孤立的树。反骨在社会结构中是找不到自己的安装位置的。一个愚蠢的结构容不下一颗聪明的螺丝钉,多了这颗螺丝钉,整个结构就会崩溃。反骨觉得自己有用,装上自己,齿轮会转得更快,但社会结构不是白痴,坚决不用反骨,矛盾就是这么尖锐起来的。我们看到的孤树,其实就是被社会弃之不用的零件。这棵树当然是绿的,可是它的绿和树林的绿不同,绿得另类,因此不被看好。

对待这样另类的树,树林其实是很希望它滚蛋的。对那些缺少个性的树,树林喜欢和它们玩迷路的游戏。这是殖民者向被殖民者示爱的一种方法。一棵树滚起蛋来,一定很丑。树的正常行为是屹立,让它滚,这样的动作,树从来不曾预想过,也从不曾预习过,所以实践起来一定很丑。让树滚蛋的书面语是“放逐”,撵出树林的祠堂。在原野上偶尔可见的孤树都是放逐之树,这样的树,几乎没被什么人倚过靠过,它所过的是彻底的孤独的生活。

找到这样的树,我没什么信心。

也就是说,重复倚树听流泉的完整意境其实很难。

找到一条泉容易,找到一棵树容易,泉边有树就难了,这棵树还要是自己的偶像那就难上加难,即便找到这棵偶像级别的树,心满意足地倚着它想要听到偶像级别的泉水声,更是噫吁嚱危乎高哉!

“噫吁嚱”是李白的诗,“倚树听流泉”也是李白的诗。

李白的诗意,想要体验,确有难度。

“床前明月光”——简朴如儿歌,你想体验?如果将“床”当作井,现在哪儿去找井?城市的井填了,而乡村自身成了废墟,井又焉在?如果将“床”当作床,床好找,床戏好找,床前的电视光、手机光、吸顶灯光也好找,但想要找到一张沉浸于溶溶月色中的眠床,还是难得噫吁嚱。

我就不倚树了。倚树听泉是极奢,我走轻奢路线,听听泉吧。

泉水叮咚。这是泉的音乐性。有的泉没有音乐性,它只是不停地说话。泉不是默者,泉是内心独白。听泉就是听它的喃喃自语,听它的梦呓,听它吐露心声,听它自顾自地讲述,完全漠视了泉边的这个听众。

谁能听得懂泉声?人都不能理解别一个人,跨界要去做泉的知音,也是呆萌一个。我的所谓听,不过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听泉的响动,可不是听泉的心事。至多至多,泉能感发我的心事而已。

泉的响动在于流速。不会流动的水是死水。水一动就活了,活了就要说话。抛弃人类中心论,我们要承认,那些话其实是水流和水中石头的撞击。一块有棱角的石头要成为鹅卵石需要许多世代,鹅卵石太古老了,属于死透了的石头,泉水遇到鹅卵石应当是很不幸的遭遇,可是命运的捉弄,遇到了也没办法,只好捏着鼻子快快流走。在这个片刻,泉水哑了,它没什么话可说。最好是新近破碎的石头,这些石头带来大量新鲜的信息,泉水淌到这儿时,那份欣喜真是难以言说。最好听的泉声就诞生在此。泉的所有的说话都成为民谣,轻的金属,重的朋克,蓝调的摇滚,雾气弥漫的乡村吟唱……活的水遇到活的石头,那气氛,好。

山上的泉水,流啊流的,有时就消失于地下。到了地下,水遇到石头,还是会发声,可是人听不到了。如果一个人足够傻,他会站在水流消失之处不走,继续地听。外人看他,好像是在摆造型,他本人呢,其实真的是在努力听,听不出了,他就陷入回忆,他就自己续谱。这也是迷路,一个人在一条泉边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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