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钟者

2018-04-28 04:54樊健军
飞天 2018年4期
关键词:晚礼服老太婆巷子

樊健军

“看见那个老太婆了吗?红头发的那个。”

“哦,没看见。”

“没注意呢,你问问他们吧。”

“你不会骗我吧?”

“真没看见,我在卖绿豆糕呢。”

“看见那个红头发的老太婆了吗?”

“哪儿呢?她在哪儿呢?”

“不知道你找哪个,那么多老太婆啊!”

“羊角风你要吗?”

“就红头发的那个。”

“来点儿新鲜的莲子?”

“红头发的?”

“对,红头发的。”

“新疆的红枣,河北的山药,要不要?”

“没见过。”

“她来过这儿吗?”

“也许来过,又走了,也许根本就没来过,谁知道呢!”

没来过就对了,更不可能见过,因为雷文福先生寻找的压根就是个不存在的人,是他假想的一个人物。那个人物在他的脑海中是模糊的,一时没法说清楚他的性格特点,更不可能剖析更深刻的内在。若是有人见到,要么活见鬼了,要么雷文福先生的灵魂密码失窃了,被别人发现了他的隐秘。也许有类似于他描述的人物,也仅仅是外在的巧合,决不可能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物。

雷文福先生安静得太久了。他感觉自己被尘埃封存了,尘埃挤占了发丝之间的空隙,头发板结成了冻土,衣服上生长了一层微尘的雾淞,随便拿手碰碰,都是一手的灰。洗脸时,脸盆里的水是污浊的,无数尘埃的颗粒,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将洗脸水污浊得很浓稠。每次洗澡他都担心洗去的尘埃会把下水道堵死。再往后,那些尘埃会像堵死下水道一样堵塞他的鼻孔,让他安乐而死。

有一天,他痛下决心,一定要把尘埃的外壳敲掉,要弄出些响动来驱走那包围他的寂静。他无中生有,设想了许多招式。有些招式让他很吃惊,几乎不敢相信是自己想象出来的。随便哪一种,只要使个一招半式,翻江倒海不说,惊天动地也不说,反正寂静是无处藏身了的。有个别招式偏弱一些,也舍不得抛弃,毕竟都消耗过不少脑力,弱就弱吧,他不是个完美主义者,十全十美的招式是没有的。它们都是他的孩子,都是他的宠物,抛弃哪一个都让人心疼。可他只需要其中的一种,仅限一种。他挑选了强的,那些弱的又叫人怜悯,偏袒了弱的,那强的又喊委屈。后来,他给那些招式编了号,抓阄来决定,偏偏就抓中了最弱的一种,有些遗憾,也坦然接受了,就像他希望有个女儿,可上帝赐给他的却是个儿子,且远走高飞了。

雷文福先生拆开那个纸团,是6号,对应的招式是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他只是要寻找他,不打算真把他找到。如果找得到,那还有什么意思呢?他只要那个寻找的过程,寻找的动静,寻找的乐趣。可是那个不存在的人是谁,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年纪多大了,穿什么衣服,这些细节他还没有设计,没有推敲。他若是把对方设计成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寻找另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寻仇,最好是情仇,否则就没什么吸引眼球的地方。可他又不希望让人联想到情仇,也不希望那个假想的“他”是个同性恋。他把对方设计成一个女人,如果是年轻的女人,加上几分姿色,会很容易让人误会,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最后,他将他确定为一个老太婆,一个大男人寻找一个老太婆,顶多怀疑她患了老年痴呆症,走丢了。他把她设计成红头发的,红色很鲜亮,很容易被人看见。

这是个游戏,又像是个玩笑,同谁一块玩这个游戏?又同谁开这个玩笑?雷文福先生被遗忘在二十五楼的一个房间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从二十五楼往下看,地面的世界仿佛成了压缩版,很多事物不知瘦小了多少倍。正对阳台的,是一条不很长的巷子,巷子中间拐了个七十五度的彎,尽头是座砖木结构的古钟楼。他多次去巷子里买过东西,也穿过巷子去过钟楼。钟楼的顶部吊有一座铜钟,钟内有个舌头,舌头上系有绳子,拉动绳子钟就鸣响了,声音很洪亮,很远的地方都听得见。

他忽然找到了目的地,要去那条巷子,要同巷子里的人开个玩笑。他们是再合适不过的对象,好像为此在那儿等着他。他乘电梯下了楼,出了小区朝东走,折而向南,再折向西。他住的小区不大,原本有四个门进出,不知为何被封掉了三个门。他住的那幢小高楼下本就有个门,同巷子斜对面,也被锁上了。他走到自家阳台的下方,折而向南,穿过街道,就抵达了巷子的入口处。

巷子口有棵香榧树,应该是当初有意保留下来的。树冠遮去了大半边巷子,树叶之上是阳光,像红色火苗儿在嗞嗞燃烧着。

“请问您看见一个老太婆了吗?红色头发的。”

他向一个戴鸭舌帽的老头发问。后者穿着白色有条纹的裤子,白色有条纹的拉链衫,占据了香榧树下的花坛,花坛的边缘摆了几只鸟笼,红羽毛绿羽毛的鸟儿在笼子里叽叽喳喳,有两只歪着头盯着雷文福先生。戴鸭舌帽的老头吹着口哨,逗弄着笼子里的鸟儿:“什么时候的事情?”

“您看见她了吗?”

“我从九点开始就在这儿,只见过红头发的公主,就没见过红头发的老乌鸦,乖乖,你说对不对?”

戴鸭舌帽的老头嘬着嘴吹了两声口哨,笼子里的鸟儿应和了两声。

雷文福先生碰了软钉子,受了嘲弄,却不觉得失了面子。戴鸭舌帽的老头沉浸在与鸟儿一唱一和的快乐中,换了谁估计也没法打扰他,何况他已经明确回答了他的问题。

雷文福先生丢下那个与鸟为伴的老头走向了下一个目标,是个兜售鲜花的中年妇女。她包裹着头巾,蹲在地上守着她的那些花。花是长条形的,还是个花蕾,刚刚绽开了一点点缝隙,可是,从缝隙处散发出来的花香让半条巷子的人都醉了。她每天都在相同的位置卖同一种鲜花,似乎永远都卖不完,因此巷子里不分早晚都有花香飘浮。

“您的花好逗人喜欢啊!”他搭讪说。

“您要买花吗?”中年妇女始终盯着脚下,好像害怕那些花儿趁机逃走了。

“不,我不买花,闻闻花香就够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占了对方的便宜,放低声音问,“我想问问,您看见一个红头发的老太婆了么?”

中年妇女就不说话了,仍旧勾着头看着她的那些花朵。她的头巾是蓝底白花的,那些细碎的花不知是什么花,同她卖的花很不一样。

“我有一点点花粉过敏。”他解释说,但对方就是不再回答他。“她也许在您这儿买过花。”他进一步诱导说。

“我感冒了,今天才来呢。”中年妇女撒了个谎,声音怯怯的,差不多低弱到了水泥地上。

他没有道理再追着她问,只能饶过她。

下一个目标也是个女人,腰身比雷文福先生还要粗壮,腰间系一条黄色的围裙,围裙上画着只伸长脖子的动漫鸭,鸭子的嘴巴变了形,像只巨大的喇叭。女人跟前摆着一只玻璃柜,柜子里散发出酱鸭的香味,里面是鸭头、鸭脖子、鸭掌、鸭翅。

“她是你妈妈?”卖鸭脖子的女人比谁都热情。

“不是。”

“她是你奶奶?”

“不是。”

“她不会是你老婆吧?”

“也不是。”他有些招架不住了,想退却,却又不能退却。

“那她是你什么人?”

“不是我什么人。”

“不是你什么人还找她?她欠你钱了?”

卖鸭脖子的女人像观赏稀有动物似的,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乎没有找到他寻找那个红头发老太婆的理由。

“哦哦,我明白了。”后来,卖鸭脖子的女人拍了一掌自个的脑袋,也不知明白了什么,“尝尝我的脖子,很美味的。”

他当然不会尝试她的美味,她的脖子那么肥大,泛着油红的暗光,有可能是酱鸭脖子时顺带把她自己的脖子也酱了。

“谢谢您的美味。”他选择了离开,向一个瘦削的男人走去,后者在他同卖鸭脖子的女人说话时始终注视着他,似乎清楚老太婆的去向。

“您知道我要找的那个老太婆在哪里?”

那个瘦削的男人跟前摆了一地的厨房用的那种刀架,竹制的。

“你要找的是怎样的一个老太婆?”瘦削的男人眨巴着小眼睛问。

“红头发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她不是我什么人。”

“同你没关系的老太婆那么多,随便哪儿都有,用得着问吗?”卖刀架的男人不解。

“红头发的。”他强调说。

“一个老太婆,长着红头发,我还真没见过。红头发的老太婆,那不是野人了吗?”卖刀架的男人嘀嘀咕咕,后面的话不是针对雷文福先生说的,好像在自言自语。

“您看见过一个红头发的老太婆吗?”

“啊?没看到呢。”

“现在的老太婆爱俏啊,染了一头红发,来个黄昏恋什么的。”

“红头发的?谁看见过?你问问他们!”

“没注意。”

“我生意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心东张西望?”

“嘻嘻!那不是丹顶鹤吗?我老公就经常取笑我,要么红嘴的鹦鹉,要么白头翁,或者火烈鸟。”

“红头发的老太婆?”

“红头发的老太婆。”

在不断重复的询问中,雷文福先生品尝了一种从来没有品尝过的乐趣,仿佛他的问题是个百听不厌的笑话,巷子里的人都被它吸引了。他自己也被深深吸引了,每重复一次好像都有创新,都添加了不同的佐料。每次结束后,他又抖擞精神投入到下一次。当时他还为选择了这个偏弱的招式而遗憾,没想到这其中有想象不到的乐趣。他很快就身陷其中而无法自拔。他没有放过巷子里的任何一个人,从巷口到巷尾,挨个挨个,一遍遍询问他们。他后悔没有带瓶水来,喉咙里像着了火,后来的每次张嘴都有刺痛的感觉,好像某个地方裂开了。他坚持到了最后一个人,才從巷尾折回来。

回到巷口,他在那个戴鸭舌帽的遛鸟的老头旁边站了会儿。他要喘口气,有些意犹未尽。内心有个念头催促着他,立马,即刻,对这条巷子重复一次那个游戏。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整条巷子都被调动起来了,都在议论他——雷文福先生在寻找一个红头发的老太婆。他寂静的外壳被敲碎了,有东西不断在脱落,身体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清爽。他的背上像在长出翅膀,很快就要飞起来了。他掐灭了那个立刻开始的念头,这个游戏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时间越长越好,精彩的部分往往在最后。他要每天给他们一个相同的惊喜。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巷子。拐过几条街道,到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方找了家面馆,要了碗面条、一小瓶酒来犒赏自己。他有个愉悦的下午,他站在阳台上望着南面的巷子,那条巷子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第二天,雷文福先生提早出发,他的心情让他无法等到昨天的那个时间节点。天空布满了鱼鳞云,阳光不很奢侈,巷子里的人不必顶着灼热享受他的玩笑。

戴鸭舌帽的老头依旧盘踞在香榧树下,鸟笼比昨天多了些,围绕花坛摆了一圈。

“您看见过那个红头发的老太婆吗?穿黑色晚礼服的。”

他思想了一个晚上,决定给老太婆穿上黑色的晚礼服,除此之外,好像什么服装穿在她身上都不合适。

“叽叽!公主看见那个老巫婆了吗?”戴鸭舌帽的老头学着鸟叫。鸟好像不高兴了,没有回应他。它蜷缩在蛋形的鸟巢里,无论戴鸭舌帽的老头怎么逗弄都不肯出来。

“你走开,我的公主不喜欢看见你在这儿!”戴鸭舌帽的老头气咻咻地说,“我就从来没看见过你说的老巫婆!”

雷文福先生坚持着站了一会儿,戴鸭舌帽的老头没有再理睬他。他只得离开那些鸟笼,走向下一个目标,却不是那个卖花的女人,而是一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秃头男人。秃头男人跟前摆了许多玻璃鱼缸,每只鱼缸里都有几条金黄色的小金鱼。

“瞧瞧,多好看的金鱼,要不要几条?买十条就送一只鱼缸。”秃头男人的嗓门有些粗犷,他一说话就有人朝这儿张望。

“请问您看见一个穿黑色晚礼服的红头发的老太婆了吗?”

“你说啥?大声点!”秃头男人将耳朵送到了他的嘴边。

雷文福先生不得不提高声音说:“您看见一个老太婆了吗?红头发的,穿黑色晚礼服。”

“没看见,没看见。”秃头男人嘟噜着嘴说,夸张的动作差点让他碰翻了一只鱼缸。

第三个目标是那个卖鸭脖子的女人,仍旧像昨天那样热情。

“她到底是你什么人,就不能告诉我们?”她好像发誓要追问个水落石出。

“她不是我什么人。”雷文福先生一再解释。

“她是你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不能说出来的重要人物,对不对?”

他被她说得一愣,不得不跟着说:“她的确相当重要,对我来说。”

“你昨天没有找到她?”

“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你该报警呀!”

“报警?”

“有困难,找警察。前些天我家波波被人拐跑了,就是警察给找回来的。”卖鸭脖子的女人说,“波波是条贵宾犬,你没看见,可乖巧啦!”

“需要报警吗?”

“早一天报警,早一天找到,要不要我帮忙给你打个电话?”

“谢谢,我再找找吧!”

他被她的热情击退了,三步并作两步,逃离了那只酱香四溢的玻璃柜。

“可怜的男人,就知道傻找!”卖鸭脖子的女人在他身后叹惜说。

“您看见那个红头发的穿黑色晚礼服的老太婆了吗?如果您在什么地方看见了她,就请告诉我!”

“是的,我没看见,真的没看见。我看见了一定会告诉你,不要你什么感谢。”

“那个老太婆,红头发的,穿黑色晚礼服的,您看见了吗?”

“没看见啊,你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你看看,巷子里就这么多人,随便溜一眼,什么都藏不住。”

雷文福先生走过了卖刀架的瘦男人、卖绿豆糕的女人、用自行车载着新疆红枣的流动贩子、卖莲子和羊角风的……似乎同昨天差不多,人们对他的寻问都很配合,像卖鸭脖子的女人那样热情的也不少。也有相对冷淡的,他问一句,他们就答一句,他不再问,他们也不再回答。后来,他在巷子的尾部遇见了那个卖花的女人,如同前一天,她埋着头,好像生怕谁偷走了她的花朵。他朝她走去时,她偷偷瞥了他一眼,似乎很恐惧。

“您看见我要找的那个老太婆了吗?她染了红头发,穿着黑色的晚礼服。”他吮吸了几口花香,挡住她的去路问。

卖花的女人又偷偷瞥了他一眼,迅速将目光撤了回去。

他在那些花朵前蹲了下来等待她的回答。卖花的女人朝后挪了挪,后面是堵墙,堵住了她的退路。她又匆忙地偷看了他一眼,眼神是怯弱的、恐慌的。

“您看见她了吗?”

卖花的女人突然捂住脸,呜呜咽咽哭了起來。她的哭声虽然不大,但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他和她立刻成为了人们的焦点。

“求求您,别追着我问好不好?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伸出手,想拍拍卖花女人的肩膀,半道上却改了道,拿起一朵花蕾,放在鼻子尖嗅了一下,又放回了原来的地方。这个主意的改变是突然的,那些盯着他的目光似乎很紧张,误以为他对女人动了什么手脚,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嗅了嗅她的花香。卖花女人的表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哭泣,且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他在内心叹了口气,又有些兴奋,离开卖花的女人,朝不远处的钟楼走去。以前没事的时候他上钟楼敲过钟,今天他同样要去敲一回钟,当然这一次不是因为悠闲。

第三天,雷文福先生就不那么性急了,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做了早餐,先冲了杯牛奶,后来用煮蛋器煮了两个鸡蛋,又吃了两片面包。他的睡眠充足,心无阴霾,精神抖擞。这个游戏进行得很顺利,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那个卖花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躲避他,见到他时还突然哭了。这个意外让他很紧张,又让他很激动,如果没有卖花女人的异常表现,第二天就平淡无奇了。他要的就是这种突然的惊喜,希望新的一天能够如他所愿。他本想给儿子打个电话,但还是忍住了,每次打电话时儿子的口气都是不耐烦的。他很理解他,那么大个城市,儿子那么弱小,换了谁也不轻松。就将游戏进行下去吧,对谁都不要多说。

可是,当雷文福先生再次出现时,巷子里的人显然不像前两天那样欢迎他。戴鸭舌帽的老头守住香榧树下的阵地,鸟笼摆成一个圆圈。主人逗着鸟,但雷文福先生注意到他偷偷乜斜了他一眼,那眼神是警惕的。他想同鸟笼的主人重复前一天的问题,可后者佝偻着腰,总拿臀部对准他。雷文福先生绕着花坛转了一个圈,试图找到说话的机会。

“你离鸟笼远点儿!”戴鸭舌帽的老头终于被惹恼了,冲着他吼叫。

“我就问问,您看见那个红头发的、穿着黑色晚礼服和红色高跟鞋的老太婆了吗?”雷文福先生的声音有些怯怯的,但还是将昨晚对老太婆添加的细节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精神有问题?我都说过两次了,没看见,没看见!我照顾鸟儿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帮你看着什么老巫婆!”

雷文福先生得到明确的答复,只得讪讪离开,走向下一个被迫接受他问题的人。

“是的,红头发,黑色晚礼服,红色高跟鞋。没错,请问您看见她去哪里了吗?”

“没注意!”

“不知道!”

“没看见!”

回答他的声音都是同一模具铸造出来的,有着锋利的棱角,和冷却的铁器的腥味。雷文福先生擤了擤鼻子,想把铁腥味擤掉,可铁腥味一旦钻进鼻孔,好像就不那么容易擤出来了。不仅如此,离开时他还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

“这人是不是神经有问题?”

“肯定脑子进水了,哪有天天到同一个地方找一个老太婆的?”

“是精神病医院跑出来的吧?”

“看外表不像疯子啊,穿着这么齐整,问起话来怪斯文的。”

“知识分子精神病吧?嘎嘎!”

“他会不会是假装的?”

雷文福先生还是遇到了一个热情不减的,就是那个卖鸭脖子的女人。

“你找到了那个重要的人吗?”

“还没有。她是红头发的,黑色晚礼服,红色高跟鞋,您当真没有见过她?”他对这个浑身散发酱鸭香味的女人有着好感,也恐惧她过分的热情。

“她是不是患有老年痴呆症?”

“应该没有吧。”

“看看,你连这个都不确定,也许她就患了呢?你该在她的衣服上缝块白布,写上你的电话号码,好心人见到了就会给你打电话,告诉你她在哪儿。”

“这个我倒没想过。”

“现在说这个太晚了,你该报警,至少也该张贴一些寻人启事。”

“哦哦,我还是问问别人吧,也许有人看见她了呢。”

“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这样找能找到人吗?”

他不敢同她磨蹭太久,敷衍几句后就赶紧转移了。他在其他人跟前再也没有如此好遇,他们对他爱理不理,就像面对一个无赖。没有遇见那个卖花的女人,原以为她在巷子的末尾,那里也不见她的身影。有可能见他来就提前躲开了,或者今天就没来巷子里。

但他在那里遇见了另一个人,一个穿蓝色工作服、蹬着三轮车的中年男人。

“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呢?”蹬三轮车的男人将三轮车横亘在雷文福先生跟前,嬉笑着问。他的眼睛有些暴突,样子却一点也不凶。他的三轮车斗里有几摞旧书、两捆旧报纸、一块暗红色的天鹅绒布和一尊废弃的石膏像。前两天没有见到他,有可能他是从巷子里路过,不知要将这些东西拉到哪里去。

“你又喝酒了!”

“我没喝酒,你闻闻,哪儿有一点酒气?”蹬三轮车的男人张大嘴巴,朝旁边插话的人哈了几口气,“我又不是个酒鬼,偶然心情好才会喝上两杯。”

“请问您看见那个红头发穿黑色晚礼服着红色高跟鞋的老太婆了吗?”

“赶快关上你的马桶盖,臭死人了!”

“就在隔壁,墙那边,你到那里去找,保证有一天你会找到她。”蹬三轮车的男人朝巷子的东边扬起了胳膊,好像那个老太婆就在他手指的方向。

巷子的东边是家医院,雷文福先生不只一次去过那里。紧挨着巷子的是座孤独的小屋,那些失去温度的人都被送到小屋里,然后被火葬场的车拉走。他上那儿去是因为他的妻子也在那里中转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雷文福先生被对方的回答冻住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不敢立刻折身返回,就朝钟楼走了过去。他有些晕眩,走得不太牢靠,让人看起来随时有可能会栽倒在地。爬钟楼时比往常要慢一些,但到底上去了。这一回没有敲响古钟,他不是为着敲钟而来的。

后来的日子,雷文福先生继续进行着他的游戏,而巷子里的人越来越沉默了,等上大半天他们都不同他说一句话。他们要么板着脸忙活自己的事情,要么换过一副脸孔招揽顾客。他没进巷子之前,巷子里还有说有笑的,可当他进来之后,巷子里立马变换了一种气氛。他还隔得老远就听见有人嚷嚷:“那个神经病又来了!”

“请问您看见一个红头发的老太婆了吗?穿黑色晚礼服、红色高跟鞋,耳朵上有十个耳钉,左耳朵五个,右耳朵也有五个。”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除了那个卖鸭脖子的女人外,其他人都当他不存在。

“你老是上这儿来,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吗?”卖鸭脖子的女人摇头叹息说。

他在那些有固定位置的人那里得不到回应,就转向了那些从巷子里经过的人。他像个剪径的强盗那样挡住他们的去路,他们被问得一头雾水、一脸茫然。后来,当他们清楚了他是个神经病之后,一个个先一步逃开了,从巷子里经过的人随之慢慢少了。

“你敢说那个神经病不是来找麻烦的?”

“也许他是受了刺激,真的来找人的呢。”

“天知道他要找什么麻烦,要找谁的麻烦。”

“他就是个瘟神,把我们的生意都吓跑了。”

雷文福先生听不到这些议论,因为它们发生在他的背后。他知道的,就是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卖花的女人消失后,每天都有人逃离巷子,那些摆摊设点的人少了,从巷子里经过的人几乎绝迹了。巷子变成了一个哑铃,剩下的人聚集在巷子的两端,中间空荡荡的,一个人走过就只剩下他的足音了。

他有些不解,只不过询问了他们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一个不用脑子都能回答的问题,甚至都没想过要从他们嘴边得到答案。他们惧怕他什么呢?他又不是老虎,也不是无赖,没生歹意,更不可能会伤害他们。他的身体虽然健康,并不见得有多大的力气,若是要打倒他们当中的一个,他都有些胆怯。

“她染了红头发,穿黑色晚礼服、红色高跟鞋,耳朵上有十个耳钉,耳钉都是银子的,她提着手提袋,手提袋是棉麻的,上面绣着花,花是向日葵。”

有一次,他向卖羊角风的青脸女人描述那个假想的老太婆,却招来了青脸女人的诅咒:“你怎么不去死?”

周围的人对青脸女人过激的话语没有过多反应,只是扫视了他和青臉女人一眼。

“他是脑子有问题,你脑子也出问题了?”只有卖鸭脖子的女人替他打抱不平。

“就许他脑子有问题,就不许我脑子有问题?”青脸女人回击说。

刚刚散去的寂静又溜回了雷文福先生身上,从他的毛孔里探出了脑袋。要不要将游戏进行下去?他犹豫了,他的游戏砸出了响动,没想到却将巷子里的人砸跑了,且还遭到了个别人的诅咒。这是他不情愿看到的事情,先前的得意消退了,好像就此打住又不妥,至少要向他们证明,他不是个危险人物,对他们并无恶意。

“我真的在找一个人,你们谁知道,请告诉我!”他一再对那些坚守者解释。

“来吧,你就守在这儿,如果你要找的人从这里经过,肯定会发现她。”卖鸭脖子的女人将他拉到了她的玻璃柜旁边。

他就无辜着脸站在她指定的位置。

那些坚守者也许出于怜悯,得空时会有人走过来向他解释:“的确没有见过你要找的那个人,都照顾生意呢,可能见了也没记住。”

“我要找的老太婆呢,红头发,黑色晚礼服,红色高跟鞋,耳朵上有十个银子打造的耳钉,提一只绣有向日葵的棉麻手提袋。”

“对了,偶尔她会抽烟,经常忘记带打火机,要抽烟时就找人借火。”

他接受了他们的道歉后又描述了一番老太婆的形象。

正是这番描述,巷子里的人再次确认他精神上存在问题,但对他们似乎没有恶意。他们就对他这么定论了,差不多附近的人都知道巷子里有个不怀恶意的疯子,在找一个他认为很重要的人,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也没有人看见。巷子里又渐渐热闹起来,之前那些逃离的人慢慢回归了,有些人特意绕道到巷子里来,为的就是看一眼疯子的形象。但这时的热闹同先前的热闹不一样,至少对雷文福先生不一样,先前的热闹与他无关,之后的热闹却同他紧密相联。

“嗨,你找到你的老情人了么?”

“赶紧回去吧,她上你家去了!”

“她是不是把头发染成了别的颜色?要是染成了黄色或绿色,你就认不出她了!”

“给警察打个电话吧,现在还来得及!”

“你们这些疯子,都是疯子!”

雷文福先生再见到他们时尚未来得及询问,他们抢先一步将问题抛过来了。他们突然觉察了他存在于巷子里的美好,一个没有危险的疯子是很好的玩笑对象,在闲遐时就可以拿他来逗逗乐子,笑上一笑。雷文福先生发现自己受到欢迎,是因为他成了他们的一个笑话,被他们一个抛给另一个,从巷头抛到巷尾,又从巷尾抛回巷头。

是中断游戏,还是继续进行?他没时间思考寂静了,也没精力去清扫吸附在身上的尘埃。

“你那个红头发的老太婆呢?”

那个穿蓝色工作服蹬三轮车的男人解救了他。那个男人不知从哪里拉来一车斗赤裸裸的衣模,不分男模和女模,都是残缺不全的,不是断胳膊就是少腿,胡乱堆在一块儿,用一根绳子绑着。

“请问您看见她了吗?”雷文福先生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赶忙问。

“你跟我来!”男人跳下三轮车,回转身往巷尾走。

雷文福先生站着不动,在没弄清楚蹬三轮车的男人为什么让他跟着他之前。

“你不是要找那个老太婆吗?她就在那边!”

“您真的看见她了?”

“她是不是红头发?”

“是的。”

“是不是穿黑色晚礼服?”

“是的。”

“脚上穿的是不是红色高跟鞋?”

“是的。”

“疯子,快点去呀,肯定是你要找的人,还啰嗦什么!”

雷文福先生跟随在蹬三轮车的男人背后走了几步,回头瞧了一眼那些围观的人,他们中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突然收住了笑容,僵在那里,有的像车斗里的衣模,被绳子绑出一脸的痛苦。

蹬三轮车的男人走出巷子时回头望了一眼,好像担心背后的人没有跟上来。他冲雷文福先生那张充满疑惑的脸笑了笑,之后径直朝钟楼走了过去。进入钟楼之前,他被雷文福先生叫住了。他们停住的地方有几棵石榴树,石榴花火焰似的开着。雷文福先生在树阴里问:“你确定看见的就是她吗?”

“错不了!”

“你这么有信心?”

“她是不是耳朵上有十颗耳钉?”

“是的。”

“她是不是提着一只棉麻的手提袋?”

“是的。”

“手提袋上是不是绣着一朵向日葵?”

“是的。”

“假不了,跟我来吧!”

雷文福先生跟随在蹬三轮车的男人身后进了钟楼,跟随在他身后上了二楼,又上了三楼、四楼,最后爬上了七楼。七楼就是钟楼的顶楼。顶楼的中央悬着一座古钟,古钟上刻满了字,字迹都模糊了。敲钟有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是由外及内,用一根木槌撞击钟的外部;第二种方式是由内及外,在钟内穿个舌头,舌头上系根绳子,拉动绳子,钟就鸣叫了。这里用的是第二种方式,雷文福先生不止一次那样敲响过古钟。

“你到那儿去,就能看见她了。”蹬三轮车的男人站在顶楼的入口处,讓雷文福先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到另一边去。

雷文福先生忽然有了好奇,这个蹬三轮车的男人到底给他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老太婆?他像往常那样朝那座古钟走去,他要穿过那里才能到达另一边。他走到顶楼正中的位置时脚下突然踩空了,楼板像被谁撬动过,比他先一步掉落了。慌乱之中,他捞住了系着钟舌头的绳子,古钟嗡的一声轰响了。他在轰鸣的钟声中发现那个蹬三轮车的男人忽然不见了。

雷文福先生不知道那个引诱他爬上钟楼的男人已经跑下了钟楼。

他也不可能听见那个男人回到巷子里冲着围观的人群叫喊:

“你们听——”

“你们听——钟响了——”

钟声急促地嘶叫了几声,香榧树叶都跟着微微颤动。人们的耳朵发麻,都有些刺痛了。但钟声很快消失,再也没能响起。

蹬三轮车的男人朝天空张大了嘴巴,一只大鸟正奋力地朝钟楼飞过去,它的翅膀是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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